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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子吹簫逐鳳凰(上) 第三章

作者︰蔡小雀

第二章

消息傳到了東宮,李眠正親手為太子縫制中衣,聞言先是失笑,隨即一臉崇敬仰慕地嘆道︰

「母後大能,不愧我大武母儀天下之國母。」

有江皇後珠玉在前,鳳凰昂昂,李眠更覺自己相較之下,簡直更像是雜魚兒一尾。

只可惜好白菜總教豬給拱了,當年的江皇後便……咳,不能再提,不能再提了。

「時人也常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她喃喃,這說的是自己呢。

其實她常常也苦思不得其解,為何太子會看上她?而且這些年來對她愛之珍之,護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李眠打從自己出生以來到今年十八歲,翻來覆去檢視過不下千百回,也不知自己究竟怎麼撞了大運,一能得聖上賜婚,二能叫殿下愛寵?

不行不行,再想下去頭都疼了……

她揮去心底不斷冒泡泡兒般浮上來的心虛氣短,專注回自己手頭上這件雪緞中衣。

旁的她也不大會,琴棋書畫更是自幼就沒先生教授過,只有出身蘇繡的女乃嬤嬤見她整日傻乎乎地盯著水缸里的胖魚發呆,要不就是趴在欄桿上對著天上的雲舒雲卷發楞,憋著滿月復心酸的一腔老淚,索性把一身繡藝全教了她。

「——眠姊兒,咱們做女子的打從娘胎落地便是一生吃不盡的苦,這世上父母兄弟夫婿子女都未見能指望得著,唯有自己習得一門手藝,再不濟也能靠這雙手藝活兒糊口過日子。」女乃嬤嬤說著說著又開始嚎啕拍大腿了。「嬤嬤苦命的大小姐啊……學得那般賢良做甚啊?全都喂了狗啊……這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的啊嗚嗚嗚……」

女乃嬤嬤在她十二歲那年過世了,可老人家的教誨和哭罵言猶在耳,每每想起都分外「振聾發聵」——

李眠眨眨眼,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三年前,她出嫁的那一刻,自己其實也是嚇得不行的,若非天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弱雞崽子一枚,恐怕翻牆逃婚遠走鄉隱姓埋名做織娘的心都有了。

但幸虧……她沒逃。

李眠想著想著,沒來由小臉悄悄羞紅了起來。

「娘娘,是不是燻籠太熱了?」百茶察覺到異狀,體貼入微地問道。

否則深秋時分,主子娘娘又素來畏冷,怎麼臉能紅成這模樣?

「咳,沒事兒。」她回過神來,眼神有些飄呀飄,不敢對上百茶認真誠懇的關懷神色,忽地又眨了眨眼,疑道︰「怎地兩天不見百果了?一向不都是你倆輪值的嗎?」

百茶心下一凜,面上卻笑得好生自然。「娘娘,百果受寒著涼了,告假在屋里休息喝苦湯藥子呢,她怕您著急,不讓奴婢說的。」

她一怔,半晌後點點頭道︰「那便讓醫女多經些心給她看看,多用些好藥養著,便從我的分例上出吧。」

「喏,奴婢明白。」百茶暗暗松了口氣。

李眠低頭繼續縫補,待听得百茶的腳步剛剛跨出了內殿門檻,頭也未抬地輕聲問了一句︰「那雪玉棒瘡藥可送去了?」

「娘娘,您放心,奴婢盡都給百果用上——呃……」百茶月兌口而出,下一瞬手足失措地僵立在當揚。

李眠還是沒有抬頭,只眼眶隱隱發澀,聲音卻很是平靜。「那便好。待百果身子妥當以後,本宮送她一筆豐富妝奩,你幫著把她好生發嫁了。」

「小姐?」百茶臉色嚇白了。

「她的表哥是個痴情的,至今仍苦苦等著她,偏這傻丫頭一心陪我。」她手里的銀針顫了顫,隨即又穩地穿透銀鍛打了個緊實的結,低道︰「可她是再不適合留在我身邊伺候了……也怪我,忘了如今咱們是身在東宮,而不是舊時德勝侯府後宅里僻靜的那一個小小院落里。」

「小姐……」百茶奔了回來,抱住她膝上仰頭落淚,哀哀懇求道︰「小姐,求您別送走百果,她還盼著早些養好傷回來伺候小姐啊……」

李眠心頭也是一陣酸楚難禁,小手輕輕撫著百茶的發,柔聲道︰「天下本就無不散的宴席,我早前就有意讓你倆趁著東宮的勢,尋個好人家風光出嫁,正兒八經地做個平安富貴的當家女乃女乃,可你倆不舍得,我又何嘗舍得?竟也這樣一年耽擱過一年……到了現在。」

「奴婢不嫁人!」百茶淚流滿面,堅定地道。「您還記得嗎?奴婢五歲那年被嬤嬤買進府,就到小姐身邊伺候了。」

她眸底水光瀅然,喉頭發哽。

「小姐那時才兩歲大,卻一見到奴婢便樂呵呵地笑,還撲到奴婢跟前喊姊姊……奴婢受寵若驚地抱著您,卻發現明明該是德勝侯府最最金貴嬌養的嫡姑娘,怎瘦得跟個小豆芽兒似的,身量輕得連奴婢五歲孩童都抱得起,可您的小身子卻暖得教奴婢心疼……打那一刻起,奴婢就在心底立了誓,定要一輩子守著小姐,護著小姐的。」

李眠無聲地落淚了,小手將百茶顫抖發冷的手握得更緊,最後親自扶起,凝視著她輕聲道︰「百茶姊姊,如今東宮看似地位泰山穩固、態勢烈火烹油,可陛下病重,前朝後宮眾人心思各異蠢蠢欲動,咱們給不了殿下幫助,卻也不能成為旁人突破東宮固若金湯的護衛,傷害殿下的那一根毒針。」

太子殿下娶了她,本就是一筆虧損甚巨的胡涂帳,不但身後的娘家忠奸莫辨,她自身又非受過正統森嚴公侯員女教養長成的,不曾學過理家中匱之術,更無人教習心機手段,唯一憑著只有這一顆本心。

可在風雲變幻詭譎的前朝後宮之中,最不需要的就是純厚良善,因為這往往便代表著——無能。

李眠眼神掠過一絲黯然落寞,卻又迅速地掩飾去了。

她不是個稱職的太子妃,但為了殿下,她還是會更加努力去學著做好一個合格的太子妃。

百茶一驚。

李眠本想瞞著這兩個貼心相惜如姊妹的丫頭,終是不得不說了太子殿下那夜悄悄對自己說的密語。「錢良媛,不是咱們東宮自己人,她故意扮姿作態,裝出有孕卻刻意隱瞞的模樣,把消息層層疊疊曲折透進了百果這傻丫頭的耳里,再藉她的口說給我听……」

百茶面色變了,忍不住咬牙切齒暗恨錢良媛的惡毒,又惱起百果的不爭氣。「這不長記性的,太子殿下只命人賞了她二十板子還真是便宜她了,照奴婢想,真該再多打上二十板子才是……只是,小姐,您是怎麼知道奴婢瞞了您百果被罰的?」

李眠笑嘆了一口氣。「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又何嘗不知道你的?」

她們主僕三人自小在德勝侯府互相扶持長大,相知甚深,百茶若心里發虛,面上就笑得越發燦爛。

而能教百茶忌憚敬畏不敢對她說真相的,也唯有真正的東宮之主——太子趙玉了。

太子殿下日理萬機,卻為何同她的貼身宮女過不去,想必是百果犯了太子殿下的忌諱。

這幾日百果也就多嘴說了錢良媛的事兒……

「總之,百果……也是我連累她了。」她嘴角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苦澀的愧疚。「然殿下罰她也是對的,東宮正值多事之秋,百果的性子太容易被當作靶子,殿下的人查到錢良媛那頭已安,想藉百果之手送『生子秘方』給我……眾人皆知東宮至今尚無子嗣,始終是最大隱憂,我身為太子正妃,病急了恐也避不了亂投醫。」

百茶聞言倒抽了口涼氣,驚悸得冷汗涔涔。「好狠毒的計,好惡毒的人心!」

「這三年若非殿下牢牢護著,咱們只怕早就給人填了牙縫還不夠,」她喟嘆,眼神悵然。「相較之下,咱們在德勝侯府那些年經受的絆子,吃過的苦頭,想想也不過就是殘羹冷飯,缺衣少食罷了,太太……心再狠,也沒有要了咱們的命。」

而那「生子秘方」,可是真真正正無色無味見血封喉的毒汁子呢!

「娘娘……」

「總之,」她回過神來,再度握緊了百茶的手。「殿下是我的夫郎,是大家伙兒的主子,東宮上下,只要殿下安好,我們才能安好——明白嗎?」

「奴婢明白,以後定會更加嚴謹,不教殿下和娘娘失望的。」百茶滿臉鄭重。

「嗯?幸虧你主子娘娘身邊還有個懂事的。」

一個威嚴清朗的嗓音響起,百茶哆嗦了一下,猛地下跪行禮,李眠則是難掩一抹驚喜,急切切迎了上去,卻教肩寬腿長的太子趙玉兩三個箭步趕上前來扶住了。

「慢些,不是說了你且在原地等孤,孤自會到你身邊的,怎又這樣慌里慌張的,萬一絆了跌了怎生是好?」

她小臉飛起一朵霞色,心慌又靦腆地四下看了一眼,幸而百茶和貼身隨侍的百福可有眼力了,早悄悄兒地退下到外間,不敢打擾主子們親親熱熱。

「玉郎,我哪里就這麼弱了,連這幾步路都走不得了?」她被他一舒長臂模進懷里,小臉差點被寬厚胸膛悶撞著了鼻尖,心頭又是發甜又是訕訕地道,「我身子可好著呢!」

李眼有時總錯覺,自己是被他當小女兒甚或是糖人兒養了。

「身子好著?」趙玉低頭看著懷里嬌軟軟粉撲撲卻清瘦小巧的小娘子,眸底隱有一絲什麼,隨即湊近她耳畔曖昧淺笑。「那下回在榻上可不許再暈了,也不許再求著說讓玉郎饒了你,說再撐得受不住了——」

「不許說!」她忙踮高腳尖伸臂去捂他的嘴,小臉蛋紅似滾燙的雞蛋子,又像熟透嬌艷欲滴的果兒。

他趁勢將她打橫抱起,哈哈暢然朗笑連連……

她又羞臊又歡喜,又因著被抱高高的有些懸心慌亂,小手牢牢環著他的頸項,「殿下放、放我下去吧?我怕高……」

他將她往自己懷里掂抱得更緊,鳳眸滿含深情與深意。「眠娘,你得習慣——往後你會陪孤站到這天下最高之處。」

她怔怔地望著他,心跳得又快又重又急,滋味復雜萬千難言……似是忐忑又是感動,可更多的是迷茫與無措。

那巔峰之上,至權至貴,卻也是至高至寒……

幼時,她曾听過女乃嬤嬤在焚香敬拜娘親牌位時,噙淚喃喃自語——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大小姐,你怎地忘了,真心要拿真心來換……你的心中只有他,可他的心中先是他的權位,而後才是他的意中人,哪里還有半點留給你的余地?

……為著個男人挖心掏肺傾盡所有,真真是這世上最傻的女子了。

李眠不知怎地打了個冷顫,腦中閃過些殘影,莫名恍惚起來……

「眠娘?怎麼了?」趙玉神情微變,深邃鳳眸浮現了一絲驚惶,霎時心悸如擂鼓地抱著她就大步往外走去。「來人,傳太醫!」

她冰冷略濕的掌心攥緊了他的衣衫,嘴角淡淡蒼白,沒來由地頭疼得厲害,卻不想丁點小事便鬧得興師動眾,勉強笑道︰「玉郎,我沒事……你先放下我,我只是被……顛得慌罷了,歇歇就好了。」

他卻哪里能許她這般輕忽怠慢自己的身子,二話不說將她抱到了前殿朱紗暖閣內間,外頭听到主子叫喚聲響的百福與眾宮人已然迅速敏捷地動作起來,有斟上熱茶的,有送上安神寧心丸的,還有忙著將燃著銀霜炭的幾個龍鳳燻籠搬近暖閣內間里,自然早已有身手出神入化的東宮衛士去扛太醫來了。

不過三兩下間,李眠已經疼得蜷縮在趙玉懷里,嘴唇白得泛紫,滿頭被冷汗打濕了,彎彎秀氣的眉毛深蹙著,顯然忍痛得緊,可她偏硬氣得連一聲申吟也無,還努力對他擠出一朵笑,寬慰道︰「我、我沒事,是……老癥候了,疼過這一陣……也就好了……」

「別再跟孤說『就好了』,你明明一點都不好!」他急得鳳眸通紅冒火,隱有一縷可疑的水光波動,低斥道︰「乖乖閉上眼歇著,等太醫來——若真疼得狠了,你便咬孤的手吧!」

她想笑?卻只能虛弱地搖了一下頭,就又軟軟地挨在他寬闊的懷里,斷斷續續地呼吸著,嗅聞著他身上淡淡草木與龍涎香的陽剛氣息,仿佛這樣就能稍稍汲取些溫暖與力量,好壓制、驅除那自頭顴深處肆無忌憚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劇痛。

李眠不知道自己這究竟是怎麼了,這痛來得既陌生又熟悉,她骨子里好似曾經受過,可又渾然不記著到底是在何時……

最後,她還是痛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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