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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璧 第十一章

作者︰謝璃

紀遠志望著他的父親紀信山。

紀信山手里緊扣著一顆白色棋子,棋盤呈一面倒之勢,黑子得棋是白子的三倍,白子輸掉先機,難有勝率。弈棋這類需長久耐心的嗜好撩不起紀遠志一點興致,對于棋局也僅是略懂;從進門開始,見他父親于書桌前習慣性地與自己對弈,他便默站一側,觀棋不語。只見紀信山凝神半晌,苦思取敵良策。

紀遠志不明白自己打敗自己有何樂趣可言;但他父親不打小白球,不飲酒作樂,只好此道。

沉寂良久,紀信山將指間白子慎重放入紀遠志想像不到的棋位;這一著棋,紀遠志猛然一驚,局勢幡然改變,白子竟又奪下半片江山。他內心一喝采,笑容一綻,正好和父親抬起的精利目光相接,他不由得收了笑意。

紀信山斂起眼神,柔聲道︰「有時候,輸和贏,並非眼前所見到的非黑即白;有時候,退一步其實是向前三步。」

紀遠志抱臂聆听,安靜笑著,不反駁也不附和。

他已許久沒有造訪這處父親的居所了,尤其是這間恆常不變的陳舊書房,他自幼便甚少涉入。記憶中,這是他負笈英國的弟弟年少時最喜流連之處,安靜的空氣中充盈著書籍與香樟木櫃交織的氣息,每當風一揚,總是攜帶隨季節而變換的後園花香。

他性格外放,無法久坐,與安靜的手足相較,弟弟肖似父親。

書桌後方的書櫃門上,玻璃鏡面映照出他張揚的影像,與父親的文質彬彬是如此不同;從前這部分差異他毫無所覺,亦不介意;此刻目擊,忽然領悟了其中的必然性,他和父親從來就缺乏某種相系的源頭。

「最近這半年,你毛躁了很多,心不靜容易壞事。」紀信山道。

紀遠志不說話,隨手捻了顆棋子檢視。

「讓一步吧,公司如果只有一個人說了算,不也是危險的事?」

「如果我說了不算話,何不回鍋做業務?」

紀信山跟著兒子笑了,「證明自己的方法有很多種,有沒有想過別種法子?」

「既然還不到一翻兩瞪眼的時候,又何必現在退讓?」紀遠志粗魯地抓了把棋子在手中搓捏,口氣輕松,態度強硬,「他們想怎麼樣?」

「如果你一意孤行,就不必在乎他們想怎麼樣。」

「我就是這樣了,他們想怎麼樣就沖著我來,不必讓爸轉告。」

「那你可知我是不袒護自家人的?」

父子相視片刻,皆露出你知我知的笑意。

紀信山是個好父親,沒有人能懷疑這一點;所謂的好,必然有相對的壞加以對稱。我行我素的紀遠志自然包辦了所有的壞,若要細數他年少時的罪狀,恐怕要費上幾天工夫。

功課好壞從來就不是他的學生生涯重點,畢竟讓成績過關有太多種方法,只要不失手即可。重點在品性。他從小就立志把學校當游戲場,如月兌韁野馬所經之處雞犬難寧。

對紀遠志而言,弄哭女同學太不入流,讓出身軍校的女老師崩潰才有挑戰性;零用錢缺乏不要緊,勒索同學是自貶身價,他把家中各種不易引起注意的多余物品制作成目錄標上天價,再偷渡到學校打折販售,累積私人財富,購買被母親嚴格禁止的各種槍械玩具和游戲軟體;他勤于鍛鏈體魄,夢想一拳可以將敵人打飛到幾公尺外的圍牆上,惹惱他的男同學便成了臨時沙包;班上鬧哄哄是常態,老師奪門而出屢見不鮮;為使眾師授課順利,他的特別座位常駐在走廊上,或睡或趴悉听尊便,以免他出言不遜又造成班上失序。

數不清的小禍使他成了訓導處常客,也練就了他厚顏的本領;他游走在校規邊緣怡然自得,讓束手無策的母親一度回娘家不願再見到他。終于有一天他扭斷了一個向他挑釁的同學的胳臂,讓忙碌的紀信山不得不放下工作親自出馬面對愁容滿面的校長和受害學生的家長。

紀信山二話不說開了張高額支票平息對方怒氣,轉頭對校長無比謙和道︰「您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非常抱歉長久以來帶給您這麼多的困擾。」

紀遠志被退學了,紀信山默然領著他走出校園,全程只對他說了一句話﹕「答應我,別跟同學把那筆錢要回來。」

幾天後,他被安排進了另一所私人中學;從此,他的中學生涯在各校間擺蕩。

轉學後的他並未因此收斂,反倒變本加厲。他的私人販賣部規模逐漸壯大,弟弟的腳踏車,母親的睡衣,父親的鋼筆,水池的錦鯉赫然在列,新品和二手貨分門別類,折數不一。他甚至在學校私設兄弟會,專事調查師長精采的私生活和誤人子弟的秘密,以備不時之需,直到新成員之一被迫在鬼屋過夜,第二天必須仰賴道士收驚回魂,家人一狀告到學校,他的劣行方一一曝光。

忍無可忍的母親不顧父親攔阻,執意將他送往遙遠的北美寄宿高中,形同堅壁清野,結束了他波濤起伏的青春期。

面對兒子的低操控性,紀信山向來不動如山,自小如是。紀信山永遠不對紀遠志生氣,永遠溫言相向,對于妻子因兒子的不良事跡感到絕望,總是軟語寬解;旁人提及,亦一語帶過,沒有任何責難或怨懟。他的溫厚襯托得紀遠志像只不成氣候的倔強公獅;而紀遠志的自成一格從未讓溫文爾雅的父親輕易跳腳。過去如此,現在亦然。

紀遠志笑道﹕「謝謝您的忠告。爸不必為難,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擔得起結果。」

「好吧,如果你想清楚了,那就去吧,畢竟是你的選擇。」

紀信山將棋子重新布局,笑問︰「陪我下一局,怎樣?」

紀遠志搖頭,「爸知道我下不來的。」他悉數放回棋子,閑淡問︰「媽什麼時候回來?」

「延期了。也許和你弟一起回來。」紀信山垂下眼,只手挪移棋子。

「這次度假去那麼久,爸好像一點也不擔心?」他盯著表情不多的父親。

「有些事是擔心不來的。」紀信山臉黯了一瞬,立即又恢復神色,「最近在不痛快什麼?是鐘婕的事嗎?」

他並不驚訝,這事果然已人盡皆知。「這事沒什麼大不了,我會處理。」

「那就好。」紀信山會心微笑。「這才像你。」

「……我走了。」他向父親揚手示意,走到門口,忽爾踟躕不前,回首望向在偌大辦公桌後,身影顯得異常孤單的父親。不過一轉身,紀信山俯首盯著棋盤,捏著黑棋的右手僵滯在半空中,彷佛陷入無人能解的困局中。

紀遠志掉開視線,輕輕帶上門。

穿過客廳,入眼陳設熟悉寂靜,老檀木沙發座椅多年未更新,連汰換多次的窗簾依舊采用無印花素白紗布,盆景位置如常,樹種是父親喜愛的老榕,牆上的彩墨花鳥畫是母親近年來的習作,角落懸吊的拼布柿子串也是她的手工作品,四周收拾得簡潔素淨,無一障物,這個空曠的家已經沒有兄弟倆遺留的味道。

他緩慢地走,每邁一步就泛起清脆足音,每一聲足音敲進耳膜就更堅定他原已萌芽的心;趨近大門口,走道將盡,這份決心終至盤根錯節覆蓋住他不為人知的密密心思。

他深吸了口氣,重新振作精神,走出紀家大門。

☆☆☆

走出實驗室那扇門,按上號碼鎖,躡手躡腳回到辦公室,照例又是夏洛特一個人。

當然又是她一個人。將近九點半,誰會滯留在中心?只有袁鈞下班前曾來探望過她;他連她的臉孔也沒瞧清,只見兩個戴著護目鏡和防護口罩的助理研究員圍攏在排煙櫃前俯看實驗結果。他站了好一會兒,夏洛特才瞥見他,隔著實驗室的防爆玻璃窗對他揮手招呼;她對他笑了,但他沒感應出是她。

她將私人實驗進程照片存檔,編號,記錄,再插入隨身碟,鍵盤上的指尖難掩緊張微微顫抖,她隨即喝下一大杯水撫平過快的心跳。

輸入完畢,取下隨身碟,退出電腦各項程式,同時思考著回家路徑。一只手悄悄搭上她的肩,同時一張臉從後頭湊近她耳畔,注視著電腦螢幕,啟口問︰「這麼晚了你到底在忙什麼?」

她飽受驚嚇,霍地跳起,肩頭直接撞上那張臉的下巴,耳聞呼痛聲,遽然轉身,和一臉扭曲的男人照個正面,認清對方,她吃驚得說不出話。紀遠志張嘴就要咒罵,「搞什麼你這個——」見她花容失色,他吞回下半截話,指著下巴,半真半假道︰「上個月剛裝好的,一個十萬,被你撞歪了吧?」

「不會吧?」她趕緊趨前查看,還認真用食指按捺了一下,「有這麼脆弱麼?看起來還好啊。」她不放心地左右端詳,上方那雙眼楮又露出嘲弄的神色,她縮回手,心虛地建議︰「好像真有點歪,要不要找醫生檢查一下?」

「你一向都這麼傻麼?」紀遠志呵口氣,翻了個白眼,「說說也信?」

她兩頰飛紅,抓起背袋下意識藏在身後。紀遠志沒說什麼,指著實驗室方向道︰「剛才我看那邊還有燈,實驗室還有人麼?」

「不會吧?」她踮起腳尖往窗外眺望,「我記得我熄了燈,一路走來也沒看見人——」身後的背袋倏地被一道外力攫走,她吃驚地回過頭;紀遠志打開袋口,好整以暇翻尋,邊喃念︰「看你神秘什麼。」邊搜出一包未拆封的即食碗面,揚揚手,「不是吧?你吃這個打發晚餐?」

夏洛特發現自己又著了他的道,羞窘萬分,忙不迭向前奪回所有物,把背包背在肩上,撥弄耳際發絲,調整正確的表情,像個下屬的姿態恭謹道︰「紀先生是來中心巡察的麼?」也不見袁鈞陪同,不會是因為上個月有間實驗室發生了鋼瓶漏氣事件,暗中來個突擊檢查吧?那紀遠志也算得上宵肝勤勞了,怎麼听說他上任後公司治績不良呢?

「唔。」他含糊應道,「既然巡到你了,我們走吧。」他挽著她的肩,騰出手按熄她桌上的燈,輕扶著她往外走。

夏洛特習慣性安靜著,長長的廊道響著兩人交錯的足音,她的輕巧,他的沉篤;他的手掌極其自然地握住她的肩頭,朋友間熟稔的肢體語言,讓她越發模不著頭腦,揣測著這個人待會必然熱誠地送她一程,或許還心血來潮想出個名目邀她小酌也不一定。這絕不是好主意。她頭皮一陣發麻,腳步踉蹌了一下,門口巡守警衛投來的奇異目光也不介意了,低著頭暗暗尋找遁逃的妥當藉口。

走到露天停車場,停泊著零星幾輛車,其中一輛車頭倚站了個縮頭縮腦在抽菸的男人,她辨認出對方,大聲招呼︰「小劉哥!」

劉得化看見她,嘴上菸蒂落地,大為訝異,顯然對于頂頭上司深夜趕赴研發中心的目的並不知情。他訓練有素地哈腰,替兩人開了後車門,夏洛特來不及推辭,紀遠志已經一掌將她塞進後車座,朝劉得化說了個陌生的路名。

她暗驚,忙道︰「紀先生,我家不在那條路上——」

「先去吃個飯吧,泡面吃多了不好。」他從外套口袋掏出發出鈴聲的手機,檢視來電者身分,接著手指忙碌地發出簡訊,不再作聲。

她懊惱地捧著額角,不明白紀遠志到底想做什麼。她談吐算不上有趣,離賞心悅目也有一段距離,為何他吃頓飯非得拉上她作陪不可?

她覷看他一眼。他今晚一身西裝筆挺,短發似乎修剪過,不再似刺蝟般張狂,腮幫子刮除得十分潔淨,整個人清俊明朗,神采飛揚,像是剛從某個筵席月兌身而來。照理說他日理萬機,每天應付的難題多如牛毛,怎還能奢侈地切割出私人時間款待她呢?

靈光一閃迸出了答案——夏洛特工作單純,寡言木訥,人際關系貧乏,人微言輕,沒有碎嘴對象,實在是優良的談心酒伴;所以說穿了其實是——

垃圾桶?是的垃圾桶!

她是一只優良的、專門收納情緒垃圾的無蓋垃圾桶!一目了然。

但萬一她盛載過多垃圾,結果消化不良,影響工作效率呢?

內心一番掙扎,她自忖沒有能力招架這個男人,保持適當距離方是上策,所以必須堅持,堅持決心才能免除後遺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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