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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有染 第四章 被哥哥抛下

作者:千寻

第一次,荀湛告诉她,他们要去哪里——在上岸前的那个早上。

“我们去京城。”

“为什么去京城?”京城居大不易,包袱里的几百两能在乡下过一辈子,但到京城,怕是连半幢房屋都买不起。

“京城有亲戚。”

“我们要去投奔亲戚?”

“对。”接下来她问什么他都不回答了,只是眉目间有着明显的抑郁。

她想告诉他,别投奔什么亲戚了,我的亲戚只有哥哥,只要兄妹合作,定能在京城闯出一片天空。

她有好手艺呢,她有专业呢,那几斤卖相普普、口味普普的糖,让她对自己有充足信心。

但他的凝重,让她不敢开口。

中午时分,船终于靠岸,和邹叔道过再见之后,荀湛抱着染染下船。

京城是个大地方,船上的货几乎要在这里卸光,收足新货后,船将继续往北方走。

邹叔是个相当会做生意的人。

京城果然大不同,街道修得相当整齐,路上人来人往、热闹无比。

一路上染染东张西望,将每个场景与电视剧里的做对照,果然……她看见捏面人儿,老师父是多年的手艺,捏出来的面人栩栩如生,只不过造型相对简单,如果让她来,肯定能弄出更多活灵活现的人物。

根据前几次的经验,她会停在摊子前撒娇。

“哥哥,给我买。”哥哥会说:“不买。”她就娇娇地咿唔两声,再说:“哥哥,给我买。”在买、不买当中,兄妹俩对几句,最后哥哥败下阵、掏钱付帐。

同样的事将会重复发生,很快地,她手上会有一堆想要却不需要的东西。

荀湛在享受妹妹撒娇的过程当中,染染也在享受着哥哥既无奈又宠爱的目光。

但是今天染染还没开口,哥哥想也不想就抱起她,问:“想要哪个?”她挑了个最贵的孙悟空,他半句话没说,直接掏钱。

她隐约感觉不对,又走到卖包子的摊贩前,仰头道:“哥哥买。”她在等他回答“你才闹肚子,别乱吃”。

但是他没有,伸手直接模腰袋,对老板说:“买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揣在怀里,她却觉得心口慌慌的,彷佛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然后一路,她看到什么都想要,他二话不说全都买单,大大小小的东西塞满她小小的包袱。

染染开始害怕了,就是今天、就是现在吗?她双手举高撒娇。

“哥哥,抱抱。”他看着她,眉心微蹙,片刻后接过包袱、将她抱起来,染染紧紧拢住他的脖子,头在他的颈侧贴合。

被抱得死紧的是荀湛,喘不过气的却是染染,眼底泛着没道理的湿气,泡得她一双眼珠子黑溜溜、油亮油亮的。

荀湛抱着她走过几条街,双脚不停、快走到一幢宅子前头,将她放下。

“你在这里等哥哥,哥哥去买点东西,很快就来。”他凝声叮嘱。

果然……心重重磕上,不管她做再多,他对她再宠爱,也敌不过对灾星的迷信?她想摇头装萌,也想哭闹一番,闹得他放不开手,但是……有用吗?他的主意早定,抛弃她是他一贯的信念,无关乎感情。

“好。”她笑着扬起头,眼泪却一不小心眨出来。

荀湛看见了,心狠狠一抽,极痛!但是……咬紧下唇,这样做对谁都好,于是他只能忽略她的泪水,决然走掉。

染染坐在大宅台阶前,脑子乱哄哄的无法开机。

就这样子?从前世走到今生,两人的交集就这么一点点?为什么啊?如果注定无缘,那就永世不见啊,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再将希望转为绝望?看她心如刀割很好玩吗?她是欠了哪位神明啊,非要视她如刍狗?她木木地坐着,盯住手上的孙悟空,回想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她以为是真的了,他真的疼她、爱她,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但如果有那么真,他怎能走得毫不恋栈?难道那些疼爱掺了水,一分疼惜被扩张成八分?她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放任泪珠子往下坠。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台阶上的小小身影显得分外孤独。

这时两名陌生男子上前,笑吟吟问:“小姑娘怎坐在这里,家人呢?”她没心情回应,连抬眼都觉得疲累。

“和家人走散了吗?不怕,叔叔带你去找爹娘好不?”她依旧沉默,紧抱包袱,彷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小姑娘,这里可是公主府,你坐这里,万一被里面的人发现,把你抓进去扒上两层皮,可就惨啦。”男子以为吓两声,小丫头就会乖乖跟他们走,但她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中,始终一语不发。

两人互相对上眼,颔首,其中一人迅速将她抱起来。

染染终于有反应了,看着陌生男子不怀好意的脸,她手舞足蹈、拳打脚踢,用爪子猛抓男人的脸,无奈人小力微,她三两下就被牢牢控制在怀中,动弹不得。

包袱掉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掉出来,另一人弯腰,发现除一些零碎的小孩玩意儿之外,还有她从赵叔房里挖出来的银票、碎银加首饰,双眼微眯,今儿个可真是撞大运啦。

眼看着门里头有动静,两人再度对望,极有默契地抱着女娃儿飞奔狂跑。

荀湛没有离开,他躲在对街看着染染,等待宅子里头的人出来将她领进去,她那样聪明可爱、那样漂亮……进去之后必定会备受疼爱吧。

却没想到两个痞子坏了他的计划,他快步追上,追进无人巷弄中时拳头落下,男子应声倒地。

抱着染染的男子转头,发现荀湛的同时,染染大喊,“哥哥。”男子双瞳微缩,妈的,还以为是个哑巴,没想……看一眼躺在地上已然昏迷的同伴,他暗骂一声,该死!这小子瘦不啦叽、全身上下没几两肉,哪来的力气?荀湛不给他半点时间,下个拳头直接往他门面招呼,右拳、左拳再一勾脚,对方往前扑摔时,他将染染抢了回来。

重回哥哥怀抱,染染有说不出的激动,她抱紧哥哥,全身颤栗不已。

荀湛心疼了,她这个样子……他怎么办?“染染……”

“哥哥,我不怕。”她轻拍他的背,飞快否认害怕,只想抹去他的罪恶感。

他理解她的心思,酸了眼角鼻头。

凭什么?凭什么她对他好?他对她,很糟啊……染染一心抹除的罪恶感在他胸口泛滥了。

“哥……冷。”她可怜巴巴道。

看着散落一地的包袱,他把染染放下,上前收拾,里面连件厚衣裳都没有,他把东西兜拢好,负在身后道:“走,哥给你买袄子。”她没应好或不好,只是朝他挥手。

“哥蹲下来。”荀湛依言蹲下,她从他宽宽的棉袄下摆钻进去,钻啊钻,钻到定点,从他的胸口处探出头来,像母袋鼠背宝宝似的。

他还没笑,她先笑了,亮晶晶的泪珠还挂在脸颊。

荀湛心疼,伸手抹去,不顾街上人来人往的目光,抱着她往前走,就……再宠一回吧。

另一头,染染被抱走后,公主府大门打开,耒阳公主和小郡主领着仆婢等在门口,准备迎接驸马爷归家。

管家领着数名小厮,一早就奉命前往城门口接人,宅邸已彻底打扫过,伺候的汤汤水水也已备妥,朱门大开,众人列队等着驸马爷回来。

耒阳公主与被女乃娘抱在怀里的四岁女儿低声交谈,“娘,爹爹会给茹儿带礼物吗?”

“会的,爹爹最疼茹儿。”她笑着说话,然而眉心微拢,似有忧思。

身旁的柳嬷嬷见着,悄悄地拉拉她的袖角,耒阳公主意会到了,连忙加深脸上笑意。

柳嬷嬷从小就跟在公主身边,一路伺候到大,是公主身边的稳妥人。

“爹爹怎么还没到,茹儿等得好累。”她娇声娇气的说。

“茹儿要有耐心呀,爹爹是出门替皇爷爷办事,肯定更累呢。”

“知道了,茹儿不闹。”

“茹儿最乖了。”耒阳公主模模她的头,在女儿耳边说着爹爹有多好、多棒……一句句夸赞,全不带重样儿的。

下人们听在耳里,莫不垂头微笑,满京城上下,谁不知道公主有多爱驸马爷,夫妻俩感情深厚,无人可比。

若非如此,朝中陈律,但凡尚公主,在朝堂中只能领一个好看却没实权的闲差,但耒阳公主家的驸马不一样,他帮皇帝做的每件都是实打实干的差事啊,说句夸张的话,说驸马爷是皇上的股肱也不为过。

为啥?因为公主是皇上的眼珠子呐,但凡公主想要的,皇上莫不想方设法替她要到手。

皇上看重公主,公主敬爱驸马,爱屋及乌,皇上便也厚待起驸马和其家人,这些年叶家子弟一个个入朝为官,升迁颇快,全是耒阳公主的功劳。

“爹爹回来了!”娇娇扬声喊,耒阳公主转身望向朝家门而来的马车,一时不察,又让忧思上了眼睑。

车马停,风尘仆仆的驸马爷下车,看见候在门口的众人,先是足下一顿,然后走近妻女,温柔亲切笑道:“怎么都等在门口,也不怕冷,都入秋了。”这话说得似宠似哄,耒阳公主的忧思被几句话轻易抹去。

“相公此行可还顺利?”耒阳公主恭顺问。

“顺利,公主别担心。”叶承轩扬眉轻笑。

三十几岁的驸马叶承轩长得一副好样貌,风流倜傥、卓尔不凡,身量颀长,行走间自带一股温润气度。

想当年考上状元游街时,差点儿被大姑娘、小姑娘丢下来的鲜花手帕给阻了道,那事儿轰动一时,如今还有人津津乐道。

可不就是这样?驸马满月复才华不说,长得比女人还漂亮,这让多少女人醉心、男人不服呀。

叶承轩一手抱过女儿,一手揽住妻子纤细腰枝,往里走去,夫妻俩一路无语,但父亲和孩子的对话,甜得腻人。

“茹儿想爹爹了,想得睡不着、吃不香。”叶承轩呵呵一笑,“是真想爹爹,还是想爹爹给娇娇带的礼?”

“想爹爹、也想礼物。”她说的大实话,把夫妻俩都给惹笑。

回房,叶承轩将女儿交给女乃娘,耒阳公主近身为他月兑去外褂,问:“洗澡水已经备下,相公要不要先洗漱一番。”

“多谢公主用心,公主暂且歇歇,待为夫浴后再陪公主说说话。”

“好,我已命人以文火炖上燕窝。”

“多谢公主体贴。”他爱怜地在耒阳公主额头落下一记亲吻,转身往浴屋走去。

公主府的浴屋不小,一池水能容得几十个人入浴,进去之前他先转往书房,取下一柄长剑。

他命伺候的人全数退下,紧闭木门,衣服未月兑、直接跳进池水里。

下一刻,狰狞浮上脸庞,满目皆是戾气,他抽出长剑恨恨地刺向池水。

像疯了似的,他一下下猛砍、狠刺,水花高高溅起落下,握住剑柄的手用尽全力,柄上的雕纹陷入掌心、烙入痕迹。

他愤怒、怨怼,他必须发泄、必须……他不断砍刺,直到全身月兑了力,才把自己沉入水底,啊的放声大叫。

然而从胸臆间吐出的咆哮激狂被池水掩了,只余下微微的余音,在浴房不断回荡……舅舅梁文全是个四十来岁的庄稼汉,家中只有几亩薄田,却要养活一家老小十余口人,生活不可不谓辛苦。

舅妈杨氏打从荀湛、染染进屋后,那双眼珠子就巴在两人身上片刻不离,好像他们是块大肥肉,只差没流几滴口水来证明肉香。

那眼光让人不舒服,但寄人篱下要有寄人篱下的态度,再不舒服也得忍下,这会儿染染却忍不了了,因为哥哥说“他要去从军”。

她不是真正的五岁小儿,她很清楚从军是什么意思,在冷兵器盛行的时代里,每一场仗都是血肉交织出来的组曲,她不想更不愿意让哥哥离开。

荀湛抱着染染,已经在门口徘徊过上百趟,始终无法说服她松手。

“……如今边关战事多,正是哥哥一展长才的机会,倘若错过,哥哥将会一世庸碌无能。”

“打仗危险。”她用力摇头,把头摇成波浪鼓。

“若不危险,机会哪轮得到哥哥?人生在世,想获得必先付出。

舅舅答应哥哥会好好照顾染染,你别怕。”她不是害怕,是担心,刀剑无眼,一旦上战场,生死由人不由己。

“哥哥别去,染染赚钱给哥哥吃香喝辣。”荀湛很想笑,多大的口气呀,才五岁的女娃儿就敢发豪语?但他试着同她说道理,“哥哥图的不是吃香喝辣。”

“不然哥图什么?”图站在权位之上,有恩报恩、有仇复仇……目光凝滞、牙根紧咬,他回答,“名留青史。”青史很了不起吗?留名又如何,人生短短数十年,该图的是快乐呀,但她明白,这话肯定说服不了有志青年,于是改弦易辙道:“那哥哥考状元吧,以后当个好官,自然能名留青史。”

“文官路长,有人用一辈子都熬不出个五品官。”他想迅速扬名立万?天底下哪有什么捷径,人生都是一步一脚印慢慢踩出来的呀,何况哪个志愿上战场的士兵没有雄心大志?但最终能够存活下来、名禄双收的有几人?多数人都是枯骨埋黄沙,留与亲人一捧泪水,可惜她只是个小女娃,这种大道理她不能说。

“可我会想哥哥,每天每天想、每天每天哭。”

“你答应过哥要乖乖听话的,难道反悔了?你想要哥哥一面打仗,一面牵挂你?”这话是威胁、不悦?他在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她。

接不来话,染染静静望向荀湛,从他眼底接收到坚持笃定的讯息,于是渐渐地眼眶翻红。

明白了,这次不管她再怎么胡闹、耍赖,都无法阻止他的决定。

“染染。”他轻唤。

她松开手,泪眼汪汪垂下头,低声问:“哥还会回来接我吗?”染染的声音很小,不晓得他有没有听见,总之他没回答。

荀湛将她放到地上后,进屋向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道再见,走出家门。

染染无法阻止他,一如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上乡间小径。

荀湛知道她在身后跟着,无可奈何,却硬下心肠继续往前走。

可是她一路跟随,他走慢她疾行,他走快她狂奔,小小的、细碎的脚步声始终在身后响着,再硬的心肠,也被她弄得发软,猛地站定,他想回头责备。

但是下一瞬,染染飞快跑上前,紧紧抱住他的大腿。

“荀染染,快回去,哥生气了!”他语带恐吓。

染染用他的裤子擦干眼泪,再抱过一会儿后,她逼着自己松手转身,低着头,一面走一面抹泪,那一下下抹得鼻子酸涨、眼角微润。

走不到十步,她猛地转回来,冲到荀湛跟前,又抱住他的大腿。

“荀染染……”他严厉的口吻再度逼退她,她又转身、又拭泪、又返回……同样的事他们重复七、八回。

荀湛咬牙,扳开挂在腿上的小身子,蹲下,用无比严肃而认真的表情对上她。

“如果再这样,哥真不要你了,我不给你写信、不给舅舅寄月银,不回来接你……”他说很多个“不”,多到让她再度明白,他的心志有多坚定。

她急道:“我回去!”说完不等他回应,便匆匆跑开。

看着她奋力跑开,心头一阵疼痛,荀湛闪进旁边的林子里。

跑过几步后,她又忍不住了,猛地转身,但哥哥不见了……真的走了?染染顺着哥哥离去的方向快步跑上前,没有……没有哥哥了……跑着跑着,渐渐放慢脚步,她一下一下不停用手背抹去眼泪,最终确定哥哥不在了,染染放声大哭。

“哥哥……”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哥哥,染染要你……”她哭得很凄惨,泪水开了闸门再也收不起,她哭得很大声、很用力、很委屈,像只被抛弃的小兽哀号不止。

林子里,荀湛泪水滑下,看着远方的小小身影,轻声道:“永别了。”

“真要把她给养大?咱家十几口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哪来的地方给她住?何况多一个人吃饭,咱们就得少一口粮。”杨氏颤巍巍的肚皮抖动着。

娶这媳妇旁的好处没有,就是会生孩子,打嫁进门后一年一个,不断添丁生子,如果多子多孙真会多福气,那这梁家的福气肯定是村子里头一号。

“三百两都收下了,难不成还把人轰走。”

“我可连银票的影子都没见着,那孩子我可不管。”哪有好处全是婆婆手里兜着,倒楣事儿却要她来扛。

“没人让你管,你日子照过、饭照吃,不乐意看见那丫头就假装没看见。”梁文全端起酒壶,咕噜咕噜灌一大口酒,他旁的喜好没有,就爱这一口。

杨氏眼珠子转过圈之后,想到一绝妙主意,“记不记得当年婆母把贞娘给卖进大户人家?两年后回来,她身上穿着绸缎,手腕的银镯子可有那么那么粗呀……”她比划了几下。

“那哪是当丫头?根本就是去当姑娘的,村里人见着谁不羡慕?人人都说她飞上枝头成凤凰啦。

那次贞娘回来,我酸言酸语说得她心里头不乐意,还让你拿棍子给打了,记得不?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心里嫉妒、过不去,恨不得娘卖掉的是我。”梁文全看一眼妻子,呸一声,把颗花生放进嘴里,咬得咖滋咖滋响。

就凭她那副德性?就算有钱人家的银子是风刮来的,也不会买她回去碍眼珠子。

不耐烦杨氏废话连篇,他直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瞧,染染比她娘更漂亮,若是在乡下长大,岂不是埋没?要……”话没说完,梁文全已明白她的意图。

“哼,卖女儿那么好,你怎不把金花给卖了?”

“那不是亲生的吗?亲生儿女冤亲债主,总得把前世债了结,咱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

再说了,如果金花有染染两成漂亮,我也想替女儿谋个好前程。”

“别胡说八道了,光为那三百两,娘就不会卖染染,何况要是咱们把染染给卖掉,阿湛回来你拿什么交差?”

“你傻啦,咱们村子里多少人去当兵,有几个能全须全尾回来?横着被送回来的才多呐。”杨氏试着说服梁文全,几口黄汤下肚,越发厌烦有人在旁边碎碎念,想也不想,大耳刮子啪地把杨氏的话给搧没了。

杨氏忿忿地怒瞪丈夫,咬牙……那三百两沾不上边,她发誓定要从旁的地方讨好处。

趴在墙上,从窗户往里头张望,染染踮起脚尖,拉长耳朵,专心听薛夫子讲学。

薛夫子是金老爷重金聘来的名师大儒,比起鹿山学堂的夫子半点不逊色。

金家老太爷是个背朝天、面向土的泥腿子,租两亩薄田连自己都养不起,眼看年岁到了膝下尤虚,便学人行了“典妻婚”。

所谓典妻婚就是租别人的妻子回来生儿子,儿子生下之后再把女人还回去。

金家老太爷典的妻子肚皮争气,不到一年就生下金老爷,也是金家祖上有德,金老爷打小便与旁的孩子不同。

金老爷十岁离家,从店小二做起,攒足本金后自己当起老板,二十岁不到已经累积下一片家业。

人有钱,就有了作梦的机会,父祖辈的贫困让金老爷对自己有更深期许,身为独生子的他,盼着妻儿成群,盼着改换门庭,从商户转为仕族。

因此有钱之后他立刻娶老婆,娶完大老婆娶小妾,并鼓励她们拼命生。

不仅如此,他也买几个丫头作妾好生伺候亲爹,他当然不乐意手足分薄自己挣回的家业,便给父亲的小妾们灌绝育药。

金老太爷明白儿子的心思,却没多说半句话,毕竟年轻时连个老婆都娶不起,现边有三、四个女人伺候着,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好处,还有什么好抱怨?金老爷膝下六子八女,光是大老婆所出就有三儿三女,金夫人颇有几分手段,因此金家后院还算安宁,乌烟瘴气的事儿很少,许是小妾们因老爷、主母态度鲜明,没人敢越雷池一步吧。

为求改换门庭,金老爷花重金聘请大儒来家里教导孩子们念书。

盼着有朝一日儿子们能入仕途,女儿们一个个摆出去,都是知书达礼的完美千金。

捻着胡子,薛夫子时不时朝窗边瞥去,那丫头五、六岁吧,肤白似雪,五官如画,一双灵动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动,满脸的聪明相。

她叫染染,是八姑娘金媄蔷的丫头。

每日上学,姑娘少爷都带着丫头小厮随身伺候笔墨茶食,主子听讲时,下人们便聚在旁边的屋里说说笑笑,偷得浮生半日闲。

只有这个刚入府的小丫头,主子上课她也没闲着,攀在窗边听讲,听学态度比起她家主子更佳。

一时兴起,薛夫子点人默书。

“八姑娘,默《诗经》〈螽斯〉。”正在神游的金媄蔷没想到会被点名,慌张中起身站立的同时,用手肘推推坐在旁边的四姊姊,暗示帮点小忙。

可惜金媄薇胆子小,不敢与夫子作对,只能想尽办法把头压低,假装没发现八妹妹的求助。

金媄蔷气得噘嘴拧眉,把目光转向哥哥们,可哥哥们要不是正襟危坐,就是张眼等着看好戏,没人肯伸出援手。

“螽、螽斯羽,诜诜兮……”她把一首好好的诗、背得坑坑巴巴,满面懊恼。

不是她不努力,实在是脑子不好。

她就不懂,这个螽斯好好待在家里不行,非要搞出一篇乱七八糟的诗做什么,欺负人吗?金媄蔷苦恼的模样落入薛夫子眼底,他微哂,转头发现趴在窗口的小丫头张大嘴巴,用明显的口型提示自家主子。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果然啊,这丫头记全了。

“进来。”薛夫子指指窗口。

少爷姑娘们的视线全落在染染身上,她缩起脖子,不敢动弹。

“让你进来呢。”薛夫子又道。

染染看一眼金媄蔷,她嘴噘起,朝染染招手。

染染缩手缩脚走到讲台边,还没开口,立马跪下,“夫子,奴婢错了,奴婢再不敢偷听。”认错动作要迅速、快捷,态度要精心、诚恳,绝对不能表现出半丝敷衍,这是她当丫头一个半月以来的心得。

薛夫子淡笑道:“默《诗经》〈甘棠〉。”染染又看向八姑娘,见主子微点头,才硬着头皮背。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居然毫不犹豫?这丫头是根好苗子呐!薛夫子又接连考校数首,起初脸上还带着嘲笑讽意的少爷姑娘们越听越心惊,只是个刚进府的小丫头,不过跟着听几天课,怎么就……太强了吧?金家儿女脸上露出或佩服、或嫉妒或无法相信的表情,惹笑了薛夫子,他又道:“你懂意思吗?”染染犹豫地点了下头,接下薛夫子一个个问题。

越问薛夫子越是满意,带着几分试探,接连问《大学》、《中庸》,那是年纪大的少爷们功课,也是染染小时候被母亲押着背的文章,谁让她娘是中文老师,加上哥哥在船上教过她,以及这几日的听课,总算让她能记起全篇。

听她一字一句慢慢默出,少爷们的神色渐渐凝重。

“你喜欢念书吗?”薛夫子问。

染染歪头想过半晌后摇头。

“不喜欢为什么趴在窗口听学?”

“进府时陈嬷嬷嘱咐奴婢,要对八姑娘忠心耿耿。”

“这与忠心耿耿有什么关系?”

“陈嬷嬷说,八姑娘做不来的事,奴婢得帮着做。

八姑娘不喜欢念书,奴婢便得认真念书,等变聪明以后,夫子布置的功课,奴婢就能帮着做。”竟是这理由?四少爷金亚数抿唇笑开,看一眼这对主仆,聪明奴婢笨姑娘,这是要硬生生逼死主子呐。

金媄蔷心思简单,听见这话哪还有多余想法,所有念头全都用来感动了,就说她眼光好吧,一眼就挑中染染,陈嬷嬷还嫌弃她年纪太小,服侍不来呢。

性子率真却也鲁莽的六少爷金亚慎站起身,指着染染问:“你是说媄蔷读不来书,是个蠢货?”这话太挑拨、太刨心、太置人于死地。

拜托,她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婢女,哪值得高高在上的少爷恶意针对?是嫉妒她背书太强、智商太高?心眼这么小,将来怎么博大事业?染染很想把白眼翻上天,这位六少爷远远输他亲爹一大截,这心胸啊……得好好练练。

不过她也明白这话若是应对不好,伤害主仆感情,小婢女的日常将会很悲摧。

“每人擅长的事儿不一样,我只会背书,可我家姑娘可厉害得呐。”薛夫子闻言,语带笑意问:“哦,你家八姑娘哪里厉害了?”

“我家姑娘有天底下最强的舌头,味道有一点点不同就能分辨出来。”大姑娘、三姑娘、八姑娘和二少爷、四少爷、六少爷是夫人所出的嫡子女,金老爷钱多,夫人对庶子女宽厚,即便如此,嫡出孩子还是有些优惠待遇,比方有自己的小厨房。

秦嬷嬷掌管的是八姑娘的小厨房,秦嬷嬷是染染入府后第一个对她发出善意的人,她心疼染染年纪小就进府当丫鬟,对她特别上心,常给她开小灶、留吃食。

一来二去的,两人有了信任和感情,染染便有意无意指点起秦嬷嬷做菜,菜肴只是一点点的小变化,旁人分辨不出,八姑娘却能一尝便察觉。

“你说媄蔷是个吃货?”金亚慎哈哈大笑。

这是活生生的离间!染染咬牙,把帐记在心上,这家伙……不暗整他,她誓不为人。

她用崇拜目光看金媄蔷一眼,回答,“民以食为天,人人都会吃,吃好像是种天生本能?其实不然,鱼直接下锅熬煮,跟过油后再熬煮,熬成的汤品滋味全然不同。

有人囫囵吞枣、分辨不出,但我家八姑娘一尝就知其不同。

“所以会吃不算什么,能吃、懂吃又是另一番境界。

试问,会煮饭的人满街跑,人人都能成为御厨吗?“再说了,我家姑娘除味觉灵敏之外,还有双天底下最厉害的巧手,姑娘做的绣品灵动、鲜活、有生命,与绣娘手下的匠气绣作大不同,倘若日后绣成一幅锦绣江山上贡朝廷,谁知会有什么大造化?“然而才干、能力都是外在的,可以透过训练学习而得,我家姑娘天生有一颗最柔软、最善良的心,她宽厚仁慈、善解人意,从不看轻任何人,这是要多大的胸襟才做得到,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家姑娘半点不输……”她太心急了,话一句一句往外窜,忘记自己只是个稚龄小婢女,直到发现主子们一个个张大眼睛、吃惊不已,才发觉自己说得太过了。

看着她猛然想起,颇受惊吓的目光,薛夫子捻须一笑。

这丫头肯定被精心教养过,是家道中落才卖身为奴吗?可惜这么一棵好苗子……“行了,大家都知道你家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坐到你家姑娘身边,好生伺候吧。”薛夫子出声救场,拿起书册继续讲学。

染染回过神,意思是让她跟着听课?她下意识咧开嘴巴,露出刚掉的大门牙,可爱的小模样惹得金亚数又想笑了,这丫头真有趣。

金媄蔷笑逐颜开地上前拉住染染,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厉害、这么好呢。

“快过来,我们一起坐。”看一眼主子丫头的互动,薛夫子心道:旁的不说,这位八姑娘果然如小丫头讲的,是个宽厚仁慈、懂得将心比心的好姑娘。

放学前,薛夫子刻意选一篇拗口文章,指定让少爷们和染染背诵。

有染染作为刺激,少爷们回去后竟一个个挑灯夜战,隔日人人都能把文章给默出来。

薛夫子将此事转告金老爷,金老爷乐弯两道眉毛,从此染染成了专业伴读。

他没想到这个决定,竟让骄傲、不服输的金家少爷们,一个个卯起劲来念书。

若干年后,金家六个少爷有三个考上进士、一人拿了举子,从此商户改了门楣,成就金老爷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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