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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鏡 第一章

作者︰綠痕

他偶爾會問,假若生命有限,是不是剎那即勝過永遠?

因為珍貴,因此他總是收藏著記憶,將每一朵花開,她每一次的回眸深記在腦海-邊。

她時常在想,倘若生命等長,是不是就永不會有離別?

因為不舍,于是她總是刻意忽略時間,淡忘他的身影,和曾經有多少人掠過她的眼簾。

多少年下來,他追趕著歲月,她逃避著歲月,追逐閃躲間,他們皆離開了原本停留的地方,換上了陌生的臉,但在人間待了那麼多年後,他們卻不約而同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人們總是急著離開,卻往往在離開後,才發現守在原地的人,才是最愛。

飯可以亂吃,人不可以亂救。

這二十多年來,碧落一直都這麼想。

事情的起始源于一個春末的午後,那一日……

自妖界私下溜回人間探親的鳳池,此刻正被高綁在木柱之上,柱底堆滿了柴薪與碎木,身懷六甲的她,恐懼地撫著月復部左張右望,盼能在人群-見著自家小弟或是正四處找尋她的夫君,可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她始終沒見到半個來搭救她的人影,反倒是在下頭見著了欲置她這人間叛徒于死地的人們。

身為鳳族之女,竟與妖界通婚並已懷有身孕,無法忍受這等恥辱的驅鳳鎮居民,這日在得知鳳池私返人間省親,趁著鳳池之弟鳳湖出鎮捉妖之際,將她自鳳府-拐騙出府後,硬是將她綁來鎮旁的祭山上,準備在此動用火刑,以懲戒投向狐王懷抱的鳳族之女。

「行刑!」算準了時辰,滿頭花發的鎮上長老,站在祭台上拉開了蒼老年邁的嗓子。

站在柱旁高揚著火炬的村民,將手中的火炬湊向柱底的柴薪,但就在點燃的火炬快踫到柴薪之前,火炬忽遭不知哪來的風兒吹滅。

眾人怔愣了半晌,紛揚首看向天際,在這無風無雲的午後,這陣風吹得讓眾人心底有些犯嘀咕,但在長老們的催促下,負責行刑的村民又將火炬點燃。

涼風一吹,初燃正熾的火炬,在靠向柴薪之時,又再次在眾人面前硬生生地熄滅。

私聚在此的村民們忍不住暴然四起,眼中盛滿驚訝與不解的眾人,你你我我地互看了一緩 ,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環看向四周,最後,目光全集中在那面高放在祭台上,散放出陣陣冷風、鏡面色澤漆黑的銅鏡上。

待在鏡-睡午覺,睡得全身腰酸背痛的碧落,在遭人吵醒後,覺得外頭熱得令人難以再次入睡的她,先是將鏡外一叢叢高舉的火炬給吹熄,然後將一手探出鏡外,以掌心測了測外頭的天候,隨即在瞪凸了眼的眾人面前,一手撐著鏡緣爬出鏡外,在兩腳落地後,大剌剌地站在鏡旁伸展著四肢。

無言的眾人,愣張著嘴看著這只打斷了他們行刑的不速之妖。

將全身酸疼的骨頭活絡過一回的碧落,微偏過芳頰,老大不痛快地瞧著那幾個手執火炬的村民。

「原來就是你們。」都暖春了,還點什麼火?不怕熱死妖啊?

「妖怪……」靜至極點中,人群中驀然有人出聲。

手邊伸展的動作突然止頓住,高站在上方的碧落環首顧看了四下一會,笑咪咪地揚手指著自己的鼻尖。

「我?」現場看來看去,好像除了她外並無第二只妖。

怔懾于她的美貌與妖異的眾人,默然地朝她頷首,兩眼不斷地在她與那面銅鏡上游。

大大方方站在祭台上任眾人瞧的碧落,則是趁著他們發愣的片刻,先是看過他們手中的火炬,再將雙眼移向身後那個被綁在木柱上的孕婦一會,忽地有些明白這-發生了什麼事。

碧落臉上嬌艷的笑意頓時一收,替換上一張毫無血色的惡魅之臉,冷冷壓低了縴嗓。

「既然破你們看見了……」

被她張牙舞爪的模樣一嚇,眾人趕緊撇清,「沒有……我們什麼都沒看見!」

「正巧,我肚子餓了,不如那個女人就讓給我吃吧。」她刻意咧開了血盆大口,並作勢一手撫著肚皮,「或者……乾脆拿你們來開開脾胃?」

被綁在柱上的鳳池,愣愣地看著在碧落話尾一落後,就做鳥獸散的村民們,三兩下走得乾乾淨淨。

「一點長進也沒有……」怎麼這麼多年來,這些膽小的村民只要一見到非人的眾生,就是這副避之唯恐不及的德行?

兩手捂著臉的碧落,邊揉著方才因咧大了子邙有些酸的面頰,邊躍至木柱下方,仰首看著那名似站在上頭看風景的婦人。

「夫人沒事吧?」

隨意往下看去,不意卻見著了一張如花似玉的臉龐,被美人容貌怔呆的鳳池,當下忘了方才她身處過什麼險境,兩眼燦亮地直盯著下頭那只貌美非凡的妖類。

「別害怕,我這就放你下來。」以為她被嚇呆的碧落,抬手彈了彈指,施法解開綁縛在她身上的繩索,並伸長兩臂準備接住她。

但緩緩降落的婦人,卻在即將被她接住前,遭另一抹不知打哪冒出來的黑影給打劫走。

「咦?」兩手空空的碧落,納悶地看著自己的掌心。

「鳳池……」接住愛妻的龍沼,小心翼翼地讓她兩腳著地,焦急的大掌保護性地撫過她的月復部。

「狐王?」被晾在一旁的碧落,在認出來者後,詫異地看著她已幾百年沒見過的妖界頭頭。

「你怎麼樣?傷到哪了?」自妖界追到人間,差點被逃妻嚇出一頭白發的龍沼,一手摟住鳳池,緊張地彎著身子為她檢查。

「我沒事。」沉醉在驚艷中的鳳池,滿面興奮地扯著他胸前的衣襟,「龍沼、龍沼,這位姑娘……」

皺著眉的龍沼,不解地依她所指看向身後,「是你救了王後?」

罷然發現身旁的女人大有來頭後,碧落神色慘淡地愣張著嘴。

「王後?」她是听過他們妖界之王娶了個人間女子為妻,可她從沒想過,她的運氣會好到在這種地方救了那個听說把狐王迷得暈頭轉向的女人。

「就是這位姑娘救了我!」眼中盛滿感激之情的鳳池,一手緊拉著龍沼的衣袖,急急要龍沼認清楚她的救命恩人。

「不,那個……」抬起兩掌的碧落,訕訕地陪著笑,「其實也不是那麼回事啦……」

相當疼寵愛妻的龍沼,先示意鳳池稍安勿躁後,微偏過頭,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碧落,半晌,他兩眼忽然一亮,饒有興味地一手撫著下頷上上下下打量起她。

「鏡妖嗎?」很久沒見到這種罕見的妖了。

「我……」一陣冷顫倏地上身,碧落大感不妙地忙想走人,「我忽然想起我還有事,我先走了。」壞了,她該不會不小心管了不該管的閑事吧?

「慢著。」一男一女的兩掌登時齊按放在她的肩上。

她僵硬地轉過頭,「還……還有事?」

「你等會。」扔下簡短的指示後,扶著興奮過度的愛妻到一旁的龍沼,彎子壓低了音量開始與鳳池商量。

站在遠處什麼也听不著,又沒膽上前去探個仔細的碧落,心中百般不安地看著那對交頭接耳的夫妻。

商談了許久,久到讓等在原地的碧落差點睡著,經過激烈討論才達成共識的妖王夫妻,在齊步走回她的面前時,速速換上了兩張誠懇感激的笑臉,並一左一右地各捉住她的一手。

龍沼慢條斯理地啟口,「既然你救了王後……」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打算說完話就走人的碧落,嘴-的話突然遭他倆逼上前來的面孔塞住。

他們異口同聲地道︰「我們夫妻倆決定送你一項大禮,以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什麼樣的大禮?」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倆亮晶晶的眼眸。

「這個。」兩根手指同時指向鳳池高高凸起的月復部。

「這個?」碧落看得一頭霧水,「我不太明白……」

龍沼清了清嗓子,以沉穩的音調宣布。

「日後王後若是生男,本王就將王子許配給你當夫婿,若是生女,以後你就與公主結為金蘭姊妹。」沒辦法,這是他那個對美麗的人事物,已偏執到某種狂熱的老婆所作的決定。

兩腳登時直接踩進十八層地獄的碧落,當場刷白了一張臉。

「兒子還有用許配的?」有沒有搞錯,只是隨手救了個人罷了,不必弄到這麼夸張吧?

龍沼皺眉地向太座請示,「人間之人不都是這麼說的?」

「你又弄錯了。」鳳池糾正地一手敲著他的後腦,「是把她許配給咱們兒子。」人間的民俗風情他老是分不清楚。

他恍然大悟地拍著額,「原來如此,本王明白了。」

「等等!」碧落抬高兩掌大喊暫停。「不管哪一種說法都不太好吧?」誰有空管他說得究竟對不對,重點根本就不在那-!重點是在她壓根就不想嫁給肚-那個人妖混血的人妖!

「好,當然好!」洋洋得意的龍沼,為愛妻想出的報恩法感到相當滿意。「最好的報恩方式就是身體力行以身相許,愛妻,你說是不是?」

鳳池紅臊著小臉,害羞地以兩手掩著頰,「想當年我就是這樣報答你的恩情的……」

「若不是愛妻,本王恐永遠不知人間女子是這般溫柔多情,亦不知人間有這等幸福的救人規矩。」沉湎在回憶-的龍沼,邊說邊執起她的小手輕吻。

「討厭,你又來了。」鳳池愛嬌地推了推他,臉上寫滿了春花朵朵開的幸福模樣。

寶力太強了……

完完全全被遺忘在他們面前的碧落,一手扶起自己合不攏的下巴,發現這對夫妻除了強妖所難外,還練就了一身徹底忽視他人的本事。

「狐王,此事攸關王子或公主的人生大事,我想我還是——」忙想讓他們夫妻倆收回美意的她,話未說完,就遭決心已定的龍沼截斷。

他以掌拍拍她的肩頭,「這事就這麼決定了,三個月後,別忘了來王宮一趟。」

這算是強迫感激嗎?再次被他們怔呆的碧落,兩目直愣愣地盯著這對根本就不管他人願不願意的夫妻。

「我就直說了吧。」用力甩甩頭力持振作的碧落,乾脆老實地把拒意抖出來。「我是妖,而這-頭的小家伙並非妖,因此我不想……」

「記得。」鳳池笑臉盈盈地握住她的手,「一定要讓我們夫妻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她既想跳腳更想翻臉,「你們向來都不听別人說話的嗎?」這對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的夫妻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有恩不報非我妖類本色,你若不來,別怪本王到時派妖將你架來。」同樣也沒把她半句話听進耳的龍沼,索性與愛妻一塊來個軟硬兼施。

備感壓力的碧落,听得一頭冷汗,「不用了,不必那麼客氣……」

「好了,咱們回去吧。」挽著愛妻的龍沼,低下頭甜蜜地對她微笑。

被甩到身後的碧落,忙不迭地趕在他們走前留人,「慢著——」

「到時別忘了回妖界喔。」倚在龍沼懷中的鳳池,邊走邊微笑地對她揮揮小手。

一手還停頓在空中的碧落,呆然地瞪大一雙眼看他倆離去,猶想掙扎的自白,寂寂地徘徊在空氣中。

「真的不必……那麼客氣……」

三個月後。

遭言出必行的狐王龍沼派妖強行架進王宮的碧落,此刻,正站在殿上一個頭兩個大地看著懷中之物。

誰來告訴她這不是真的?

眼前這名在她臂彎-睡得香甜的小女圭女圭,剛巧是妖王與王後在日前誕下的獨子,剛巧就是妖界的小王子,剛巧,也就是妖王方才在殿上所宣布,她的……未婚夫婿。

鴉雀無聲中,殿上的眾妖皆以憐憫的眼神看著她。

日後,她得嫁給這個不人不妖的小女圭女圭?

不是吧?

「碧落!」

正打算偷偷模模離開王宮的碧落,在听見身後童稚的叫聲後,僵著身子,保持著一手拎起裙擺、一腳跨在圍欄上的姿勢不動,當那陣雜亂無章的步伐抵達她的身後時,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過頭,並把兩目往下一降,降至眼前這名老是讓她月兌逃不成的小男孩身上。

「碧落,你又想離家出走了?」因跑步而臉頰紅通通的黃泉,張大了那雙一黑一碧的眼眸,看著這個逃家前科累累的未婚妻。

修長的玉指朝他伸出,在下一刻準確地頂上他的鼻尖。

「叫姨,」一個還不到她腰際高的小表,也敢不客氣喚她的名?他到底要教幾回才會懂得敬老尊賢這門學問?

逼泉天真地向她搖首,「我爹說我將來要娶你,所以不能叫姨。」

兩際隱隱作疼的碧落,無奈地以一手掩著臉。一個才七歲的小表,就懂得以她夫君的身分自居?那對詭異的夫妻究竟是怎麼教育他的?

嘆息復嘆息過後,她將兩手擦在腰際,板起臉孔正色地再對他重申一回,「听著,我是絕不會嫁給你這小毛頭的。」

「為什麼?」完全不知她與雙親之間恩怨的黃泉,即使已經听過不下數回了,依然還是搞不懂那些內情。

碧落笑咪咪地問︰「你知不知道咱們倆之間差了幾歲?」知道說得再多也只是讓他更不懂的她,這次學聰明直接點出最簡單也最直接的退婚理由。

「不知道。」骨碌碌的大眼轉了兩圈後,黃泉懵懂地搔著發。

佳人甜笑一收,取而代之的是高聲尖叫,「七百三十二歲!」

被吼得兩耳轟隆隆的黃泉,不太明白地低下頭,扳著手指頭開始數算起她所說的歲數,但數了一緩 ,他發現自己的手指不夠用。

她涼涼地伸出十根手指頭,「要不要我的也借你?」

逼泉微皺著眉,「可是好像還是不夠……」

「你知道就好!」一口怨氣不吐不快的碧落,當下忍不住又拉大了嗓門,「我才不要嫁個小我七百三十二歲的女圭女圭!」真是一失足成千佔恨哪,當年她就算閑著沒事干,那也不必自找麻煩地救什麼王後。

他認真地抬起一指,「你不會老,我會長大。」

「對,就是這一點!」碧落愈說愈想捶心肝,「我是不會老,但你會呀!你又不是純正的妖類,再過個四十年你就變成老頭子了!」都怪那對夫妻!要生也不生只血統純正的妖,偏偏生給她這種不人不妖還會老會死的,他們是想在幾十年後看著她當寡婦嗎?

轉眼間臉上寫滿迷思的黃泉,微偏著頭愣愣地看著她。

「我听不懂……」爹娘不是常對他說年紀不是問題嗎?為什麼年紀這兩個字一到碧落這-就成了他的錯?

她跟個七歲的女圭女圭討論這個干啥?赫然發現自己又跟個小毛頭計較的碧落,勉力定下胸口那股在見到他後總是會不知不覺走岔的氣,隨手抹了抹臉。

「算了,此事不提,免得我又要後悔個沒完沒了。」打他出生後,她就作了整整七年的噩夢,她可不希望這個噩夢持續到他成年為止。

看著碧落那張沒好氣的臉龐,心底覺得有些受傷的黃泉,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碧落,你討厭我嗎?」

她猛然回過頭,「啊?」沒頭沒尾的,他怎突然問這個?

他問得有些哽咽,「你也討厭人跟妖生的孩子?」那些討厭他的妖,每次趁她不在身邊,或是他不在爹娘的面前時,總是邊嘲笑他邊與他動手。

「我……」

「我還以為你跟他們不一樣。」壓低了腦袋的黃泉,不想讓她看見他受傷的自尊,與他長期以來所受的委屈。

「黃泉……」碧落將他拉來面前,關心地撫著他的臉蛋,「是誰又欺負你了?」

逼泉把頭壓得更低,「他們說我不是妖,沒資格待在妖界。」

碧落擺著手,「別听那些小妖瞎說,你是狐王的兒子,你比誰都有資格留在這。」改天她定要再去教訓教訓那票老是質疑他血統的妖。

「可是就連我爹娘都不要我留在妖界。」就在剛才,他的爹娘才對他宣布他們要將他給踢出這座他自小長大的家。

「不要你留在妖界?」她呆了一下。

他扁著小嘴,臉上盛滿了遭到遺棄的落寞。

「我娘說,下個月她要帶我回人間把我交給我舅父教養。」听說舅父已經答應娘親要教授他人間的術法了,還說以後要讓他繼承鳳家。

「什麼?!」音量猛然暴增的碧落,這下子可結結實實被他嚇得不輕。

「我爹也認為,我待在人間或許會比較好……」一想到將要只身離鄉背井,愈說愈想哭的黃泉,心酸地吸了吸鼻子。

她愕然瞪大了眼,語調顫顫,「他們……決定把你丟到人間?」

「爹娘說,身為妖界王子,我必須學習各界術法,還有我必須……必須……」他以指摳了摳腦袋,實在是記不起爹娘口中那些長長一大串的理由。「糟糕,我又背不起來了……」

清脆一響,腦中名喚理智的細弦猛然斷裂,氣炸的碧落此刻簡直想拆屋泄憤。

「那對夫妻究竟在想什麼!」這是哪門子的爹娘啊?居然把一個年僅七歲的孩子扔到人間?他們以為只要有了那個姓鳳的當他舅父,人間的人就不會欺負他這個妖子嗎?還是他們以為人間的人不會把他綁到柱上當柴燒?

「碧落……」滿心惶恐的黃泉,怯怯地拉扯著她的裙裾,「人間的人,會不會也像妖界的妖一樣討厭我?」

逕自在月復-又氣翻一回的碧落,低首瞧見他邪張不安的小臉後,忙在他的面前蹲下,努力擠出令他安心的笑顏。

「不會的,你生得這麼可愛,怎麼會有人討厭你呢?」

他的眼中寫滿懷疑,「是嗎?」真是這樣,她干嘛每回見到他總是拔腿就逃?

「嗯。」啾啾兩記香吻當下落在他的兩頰上佐證。

逼泉小心翼翼地睨著她,「那你也不討厭我羅?」

「別說傻話,我怎可能會討厭你?」碧落索性席地一坐,伸手將他攬進懷-讓他坐在她的腿上,抬起一手寵溺地撫著他的發。

「碧落……」兩手緊抱著她手臂的黃泉,一想到要離開她,鼻頭不禁覺得酸酸的。「你會來人間看我嗎?」

「不會,因為我會陪著你去人間。」在听到他要被扔到人間後,就已做了最壞打算的碧落,百般哀怨地嘆了口氣。

希望的火苗頓時在他眼中燃起,「真的?」

她沉痛地問︰「我不去行嗎?」她要是不去人間代那對眼中只有彼此沒有別人、連兒子也沒有的夫妻看著他,難道就真任他在人間自生自滅不成?

「說了就要算數,不可以又騙我喔。」滿心歡喜的黃泉忙不迭地對她揚起小指,要她給個保證。

「我保證。」她舉起手與他勾了勾小指,並鄭重許下承諾,「到了人間後,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自來到人間的七年來,黃泉時常懷疑,碧落所給的承諾,可信度究竟有多少?

他還記得,那只在他七歲時說過會好好保護他的鏡妖,當年在他面前是說得如何的信誓旦旦,可在人間的這段日子來,他除了得倒轉過身分,時常去替那只常捅樓子的鏡妖收拾殘局外,他還三不五時就要出門打听一下,這回那只鏡妖又是跑哪去逍遙或闖禍了。

他早該明白,碧落跟他爹娘根本就是同一掛的,全都是說謊不眨眼的騙子,他要是想靠她在人間生存,還不如由他自立自強比較快。

再次將整座鳳宅徹底搜過一回,依然找不到那只令他舅父氣跳跳的鏡妖後,黃泉拖著疲憊的步伐踏入表兄東廂房的書齋。

听舅父說,愛管閑事的碧落這回又惹禍了,喜歡打抱不平的她,听街坊鄰-的三姑六婆們說,縣城的縣太爺又再次來到鎮上強搶民女納妾,連連逼死了幾家的閨女,于是滿腔正義熱血的她就趁著夜半跑到縣太爺的府上,放走了囚在府-的小妾們不說,還一不做二不休地順道閹了縣太爺。

真是的,她也不想想,每回只要有鬼怪妖精作祟,人們總是第一個想到這座住了只鏡妖的鳳府,而她毫不考慮後果就在人們的眼前現形,這簡直就是扛著他們鳳府的招牌去作惡嘛,這下可又苦了-外不是人的舅父,不但得在人前睜眼說瞎話以求讓碧落全身而退,還得壓下滿月復的火氣再次收下眾人不信任的眼神,而在舅父發完怒火後,下一個倒楣的,一定又是他這個教妻不嚴的未婚夫。

什麼教妻不嚴……他們壓根就還沒成親好不好?

「又找不到人了?」手握一卷術法書的鳳書鴻,在听見他沉重的腳步聲後,頭也不回地問。

逼泉沒好氣地在他面前坐下,「是找不到妖。」

再次遭黃泉糾正稱謂後,鳳書鴻朝天翻了翻白眼,直在心-大嘆他永遠都搞不懂,這個自小到大把人與妖分別得那麼清楚的表弟,腦袋瓜-都在想些什麼。

他擱下手中的書,一手撐著下頷看著這個心思永遠都在那只鏡妖身上打轉的表弟。

「她這回又沒事先對你說她要上哪去?」瞧瞧這小子,才幾日不見碧落,就失魂落魄成這副德行,看樣子那只鏡妖已經完全將他給俘擄了。

「沒有。」心情煩躁的黃泉,實在想不出碧落這回又是上哪玩去。

習以為常的鳳書鴻笑了笑。

「別找了,反正她想見你時就會來找你。」妖類不都是這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根本就不顧忌他人的心情,這麼多年了,他怎麼還是不能適應?

逼泉卻不這麼想,「她近來在躲我。」

「那是因你愈來愈讓她招架不住了。」心有戚戚焉的鳳書鴻微微頷首,完全能夠明白,碧落為何要躲這個感情太早開竅的表弟。

覺得問題不只出在自己身上的黃泉緊皺著兩眉。

他承認他是急切了點,但他並不曾大刺剌地對碧落表明愛意過,他也不曾面對面地逼她正視他這份她總不以為然的感情,若說碧落的閃躲起因在他,那麼身為逃兵的碧落也要負一半的責任,在他看來,那個害怕改變與不能接受他已成長的碧落,根本就是個膽小表。

「書鴻。」沉思了許久後,下定決心的黃泉緩緩啟口。

「嗯?」

「十四歲娶妻,會不會太早?」雖然他與碧落早就有口頭上的婚約了,但他知道碧落根本不把它當一回事,因此他想,能早一日把碧落娶進門,就早一日行動。

咚的一聲,某人的額頭直接撞向桌案。

「是……早了點。」一手撫著額的鳳書鴻,愣愣地看著這個巴不得能早點成家的親戚,「你要不要再等個幾年?」沒有必要這麼著急吧?

逼泉擔心地搖首,「再等幾年,她就被人搶走了。」碧落美到讓他家娘親當年一見到她,就直接把肚-的兒子奉送給她,更不用說在其他眾生眼-,碧落又是如何炙手可熱,這教他怎能不著急?

鳳書鴻很想仰天長嘆,「你太小看那只鏡妖了……」

想那只鏡妖在人間大搖大擺混了那麼久,也沒見過任何男人踫過她一根寒毛,倒是她常把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們玩得團團轉,擔心她被拐走?他該擔心的是她每回一出門,就又在外頭造了多少孽。

「我還是再出門找找好了。」一刻也坐不住的黃泉,說著說著就起身往外走。

「等等。」鳳書鴻忙攔下他。「十五了,你這個月回不回妖界?」他別老是找妖找到忘了每個月要回家的日子。

「回。」他點點頭,「我爹說他有事要我代辦。」

「何事?」真難得那個只會游山玩水、不務正業的狐王,會有心思干樁正經事。

「他要將獵妖權交給我。」

「由你這個半人半妖的來獵妖?」鳳書鴻饒有興味地揚高了兩層,「你不覺得諷刺?」該說這等于是讓他去殺同類嗎?

逼泉並沒想那麼多,「我不過是替我爹捉回那些罪妖,這與身分無關。」

「你爹是在為你著想吧?」身為局外人,看得也格外清楚的鳳書鴻,慢條斯理地替狐王所為下了注解。「因你堅持是人不是妖,為了讓你在人間好過些,所以狐王才把獵妖之責交給你,如此一來,人間之人就會把你當自己人看待,而不會再把你當妖類來看。」

心中痛處再次被提起後,黃泉無語地垂下眼睫。

他當然知道他爹為何要把獵妖權交給他,自小以來,在妖界,眾妖瞧不起他,但在人間,人們又把他當成妖類來看,小小年紀即站在人間與妖界兩邊的他,腳下的世界雖大,卻是無處容身。

處于人與妖這兩者曖昧的身分多年,他曾想過乾脆回到妖界,向妖界靠攏徹底當只妖,也好過待在人間飽受歧視,可妖界這座世界,又非他心之所屬,可能是人間待得太久,因此妖界的種種在他眼中,皆是格格不入與縹緲不實,在無法選擇之余,他只好以壽命做為界限,以生命的長度來定位他究竟身屬哪一界。

鳳書鴻懶懶地問向他的心結,「你還是很堅持你是人不是妖?」

他挑眉反問︰「我的壽命與人等長,不是人,是什麼?」

「你爹還等著日後由你來繼承王位呢。」他也不想想他爹盼他回妖界接掌王權已盼了多少年,若非他紀尚小、妖法也還學不到火候,只怕妖王早就把他給接回去登位了。

「妖王的位子我爹可一直干下去。」以妖類不老不死的特性來看,多年過後,就算他已老死入土,他爹依然還是年輕瀟灑,有什麼好愁的?

有些頭疼的鳳書鴻,以兩指擰著眉心。

「你真不想回妖界當只妖?」真是的,固執十年如一日,早知道他就不收下姨娘的好處來說服這小子回妖界了。

反感的黃泉黑著臉,「我說過,我是人不是妖。」

他嘖嘖有聲地長嘆,「可惜了,這世上許多人都很想當妖的。」明明就有著妖類的血統,又何需強迫自己硬要當個人呢?世人的眼光在他眼中為何那麼重要?

「當妖有什麼好?」多年來飽受血統問題所困擾的黃泉,愈問心情愈是低劣。

鳳書鴻莞爾地眨著眼,「當人又有什麼好?」

他也答不出來。

他只是,很羨慕這座人間-的人,羨慕這座紅塵中短暫卻絢爛的一切,看著人們努力地過每一天,汲汲經營所擁有的倉卒歲月,與妖界那些雖擁有永恆生命,卻茫然一日過一日的妖類相比,人間之人,活得格外真實積極,但妖類,卻只能在永恆與一瞬間來回徘徊。

「我若是你們,我會好好珍惜凡人的身分。」黃泉感慨地嘆了口氣,「只是你們總是身處在這個世界,卻又向往著另一個世界。」

「這就是人。」合起書本的鳳書鴻,回頭對這個生在妖界,卻向往著人間的他笑笑,「你愈來愈像人了。」

「這三年來,你上哪去了?」

夜半未眠的黃泉,兩手環著胸,瞪看著眼前這個一消失就是三年,且三年來任他怎麼找也找不到的女人。

「哪都沒去。」夜半回家的碧落無辜地攤攤兩掌,「我被封了。」她也不想消失這麼久啊,可誰曉得她會莫名其妙地被人封在鏡中,而且一封就是兩年多。

他倏地眯細了眼,「誰做的?」

「不知道。」搖頭晃腦的她,皺眉地指著自己的腦際,「我的記憶被鎖起來了。」

二話不說一把將她拉過的黃泉,一指抬高她的下頷審視起她的臉龐,緊接著再將兩眼往下一滑,徹頭徹尾地將她給看過一遍,看她似乎並無遭到半點傷害,頑皮的眼神也沒增減半分,他這才稍微放下心。

溫暖的大掌撫上她的面頰,「是誰放了你?」

不自在地想自他的眼神不閃避的碧落,忙不迭地退離他的掌心踫觸,努力穩持住心忻瘁,她咧開了燦爛的笑意,拉著他一塊來到桌邊。

「來,瞧瞧。」她朝他勾勾指,要他看向桌上那面她帶回來的銅鏡。

心思細密的黃泉,多慮地將她過于熱情的舉動放在心頭後,隨她之意低下頭看向那面經她指尖一撫,立即出現影像的鏡子。

「美嗎?」碧落指著鏡中那個身處在一片芍藥花海中的女孩。

逼泉只是微瞥她一眼,而後默不作聲地將雙眼移向鏡中。

她熱心地在他耳邊介紹,「她的名字叫無音,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個好女孩。」

他淡淡地問︰「你想把我推給一個陌生人?」

「只是想介紹你們認識認識。」心思遭看穿的碧落,臉上的笑意差點掛不住。

反手蓋上銅鏡的黃泉,隱忍地離開她的身旁,走至書案前抽來一張紙,一手拿起筆沾了墨後,無言地看著那張任他再怎麼寫,恐也無法將他心衷訴于萬一的紙張。

「在寫什麼?」碧落好奇地湊至他的身後,「又是書鴻教你寫的?」

一語不發的黃泉,沉思了許久後終于落筆。

「我們的名字?」她邊看邊揚高黛眉,「咦,怎多了三個字?」

不想解釋的黃泉,只是在寫完擱筆後,側著臉端詳她臉上的表情。

猛然看懂字義的碧落,心虛地一把將紙張抽走藏至袖。

房-的空氣瞬間變得沉悶,幾欲令人窒息。

「碧落。」他低沉地喚著。

心音轟隆隆作響的碧落,繃緊了身子,很想抵抗即將自他口中吐出的話語。

「我喜歡你。」

垂下眼睫的她,不願去看此時他眼中的深情,她閉上眼反覆地在心中咀嚼,這份外由荊棘包裹,-頭是甜美糖心的感情果實,深知黃泉性子的她,知道他在將這些話說出口時,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和勇氣,她想,或許她這輩子,永遠無法听見黃泉再這麼對她說一回。

可他為什麼要將它說開來呢?這樣一來,她還能用什麼藉口留在他的身邊?他知不知道,她一直很不願這日的來臨,她還沒做好離開他的準備,也還沒有,勇敢到能夠把他放下。

帶著酸澀的心情,她強迫自己抬起頭面對他。

「你知不知道,為何妖界的鏡妖如此稀少?」

兩目定看著她的黃泉,在听完她的話後,開始在心中揣測起她會突有此問的原因,並在推究出一個他不願面對的答案後,目光因此而變得黯淡。

「因為他們都被殺光了,我是妖界最後一只鏡妖。」看著他表情的碧落,在半晌過後輕聳著肩,「你似乎並不意外。」

「我曾听我爹說過,鏡妖能持鏡看透人心。」妖界的鏡妖就因有這項妖能,故而遭到各界眾生的捕捉或是獵殺,每個得到鏡妖的眾生,都渴望著能夠看穿人們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故事,竊窺那份最不願讓人知道的秘密。

「你想不想知道你心中最想得到的是什麼?」打算留給他一個臨別贈禮的碧落,朝他漾出一抹溫柔的笑。

逼泉向她搖首,「我不必看鏡,也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麼。」

勉強的笑意仍掛在碧落的唇邊,面對著眼神清明、意志堅定的黃泉,一時之間像是失了保護殼的她,像個護甲突地被掀開的兵士,慌張的眼眸顯得很不安定,急于想找個地方躲藏。

「你想不想看?」當冷清懸于他倆之間時,無話可說的她,艱澀地再次啟口。

「你把話問反了。」這一回並不想放過她的黃泉,將眸心鎖定在她慌張的面容上,「就算我有勇氣看,你呢?你有勇氣面對我心中的答案嗎?」

他知道的,即使她什麼都不說,他也知道的。

她根本就沒有勇氣面對他的答案,更不敢面對他的感情,這些年來,總以長輩和他的保護者自居的她,很怕改變,更怕這份單純的感情變了質,而她更不願意承認的是,他會長大。

他之所以這般了解她,是因他總是將目光放在她的身上,是因他總是用心聆听她的一言一語,她每一個小動作,臉上細微的表情。他知道這個外表看似大大咧咧,愛笑愛鬧更愛自由的小鏡妖,其實有顆善感童稚的心,他更知道在她掩飾的笑容背後,有一張因害怕別離而失笑的臉,她和其他妖類一樣,無法去接受一段感情,更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段感情在燦爛過後,如煙花般熄滅。

逼泉受傷地別過臉,「想離開我,不必將我推給他人,想拒絕我,也不必讓我看鏡,你只要說一聲就成了。」

看著他落寞的側臉,碧落緊握著拳心,想牢牢將他此時的模樣烙記在眼底心-,將他那一張男人的臉,覆蓋在她心中那張孩子的容顏上,徹底取而代之。

心弦隱隱顫抖,不知為何,在他將一切都攤開來後,她忽然覺得在他四周的世界變得好窄小,小到他再多置一詞,就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再也沒有……以保護者自居的她可站立的地方。

茫然轉身朝門外走去的碧落,在雙腳跨出門檻之時,遭沒有回首看她離去的黃泉叫住。

「碧落。」

遲疑的腳步停在門邊。

「請你記得,我喜歡你。」

因他的話,她的心房上像加了鉛塊似的,沉甸甸的,就連她朝外邁開的腳步,也因此而變得沉重了。

也許是身在人間扮人扮久了的緣故,偶爾她會忘了,其實她根本就不是人,雖然她的外表似人,但實際上她和妖界其他的妖一樣,既愛己又自私,為了不讓自己受傷,因此對于那些生命有限的眾生,她總是下意識地保持著距離,對黃泉如此,對無音也是如此。

與她這生命沒有盡頭的妖類相較起來,人的一生,或許真的只是一聲嘆息的長度而已,因此,這些年來她盡量不去看、不去想,那個當年還是她懷抱中的女圭女圭,是如何變成了身後這個令她微微心悸的男子,而她更不願想像的是,再經幾聲嘆息過後,他就將老去,再也不能留在她的身邊。

從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終有一日,他的生命會走至盡頭,徹底離開人間、離開妖界,也離開她好遠好遠。

記憶中小小的身影,燦爛的笑顏,仿佛像昨日還停留在面前,但低啞的嗓音,男人的眼神,卻取代了昔日變成了今天。在這夜,她突然羨慕起遺失的昨天,懷念著歲月中消逝的辰光,只是記憶久了即變成回憶,回憶擱久了,則變成往事,而往事再累積成從前。

無奈的是,她尋不回從前,所以只能放在心上,任它成了永遠。

她很想珍惜此刻的永遠,將黃泉那雙全然無私,單純只是愛戀的眼眸牢牢留在心-,將他所說的字字句句都收留在耳邊,關于他的一切,她一直都很珍惜的,一直都是,可她終究敵不過歲月。

當生離死別來臨時,被留下來的人,要將眼淚流到哪兒去?而到時那份受了傷的心情,到底要經過幾百年,才能徹底忘懷或熄滅?

哀著微微刺痛的心房,仰首看著天際的她,無聲問著夜空中那輪彎月。

已經到極限了嗎?

天邊的月兒沒有給她答案,它只是靜靜地微笑上彎,笑她,也笑歲月。

自那夜後,碧落沒再出現在黃泉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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