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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史 第一章

作者︰單煒晴

武周-久視元年仲秋

杜家的現任當家,杜晴春,是個為人處事極為隨心所欲的人。

凡事得過且過,甚少追究,雖然聰明,卻非勤勞之人,平常最大的嗜好是躺著曬太陽,不能缺少甜品、糕餅點心,片刻不離身的方扇,給別人惹麻煩和最討厭麻煩。

如此貪懶的杜晴春不知為何,有個小小的興趣,那就是觀察別人。

倘若對一個人感興趣,便會設法去了解和那人有關的大小事情,無論真假,一律書寫成冊,是為「名人錄」。

必于名人錄,有兩方極端的看法。

一部分的人以被杜晴春寫為名人錄收進杜家的觀書樓為榮,因為那代表自己聲名遠播,才足以被他知道;另一部分的人則不然,所謂有好,必定有壞,杜晴春則是無論好壞都會寫進名人錄。

外人常道杜晴春的名人錄,大約有八成並非真實,都是捕風捉影、道听涂說的耳食之聞,因為他並不愛追根究柢。只要杜晴春喜歡高興,大至與國家武林軼事有關,小至隔壁阿貓阿狗的一生,他都能寫成名人錄,收進杜家赫赫有名的觀書樓里,任人觀賞。

這理所當然引來了許多因為丑事秘密或作惡被公開出來的人,挾怨報復。

輕則下下瀉藥或口頭警告嚇唬他,重則毒藥暗殺樣樣來,讓杜晴春的生活每逃詡在波瀾萬丈的刺激中高潮迭起。

例如現在──

「不好意思,我沒听清楚你說什麼。」

十七歲的杜晴春一身褐色滾毛綾袍半披半掛在肩上,露出大片的紫藍色內襖,在這早涼的季節里,卻拿著一把繡著艷紅牡丹花的方扇,遮住唇角的笑容,瞇起眼問著在街上擋住自己去路的一群面色不善的男子。

「我說,為了所有人,要你把觀書樓里所有的名人錄都燒了!」

杜晴春揚起清脆的朗笑,連方扇都遮掩不了。

他邊笑邊問︰「秋兒,妳說說看,咱們觀書樓里總共有多少冊名人錄?」

「是總管,少爺。」一身粉梅紅衣,腰間佩了兩把形狀特殊的長刀的阮秋色,先不假辭色地糾正主子對自己的稱呼,而後才回答︰「共三千五百七十一冊完成,六十八冊近乎完成,四十九冊完成一半,十冊寫了三分之一,二十二冊寫了三到五頁後少爺決定不寫,五冊只有篇名,總計三千七百二十五冊。」

身為杜家歷代最有能力的總管,阮秋色從不給「約莫」這個詞。只要她的少爺想知道任何事,她給的答案都會是最準確無誤的。

「這麼多的書究竟該如何燒起呢?」杜晴春故作天真不解地問。

「用火燒?」其中一個男人回答得不甚確定。

「管他用什麼燒!那是他的問題。」旁邊看起來比較有恐嚇經驗的男人一拳朝同伴頭頂打下去。

「也許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燒……」被打的男人委屈地說。

「那也不會是你的問題!」打人的男人說,和其它同伴連成一氣地瞪了他一眼。

杜家主僕二人沒有插話,但杜晴春顯然覺得有些無趣了。

總是這樣,聰明的人總愛來陰的,有勇氣當面挑釁的人通常又不怎麼聰明,害他得自己制造一些樂子。

阮秋色不著痕跡地觀察著主子的表情。

她從出生起便跟著杜晴春,若沒意外,這一輩子都會待在杜家,留在他身邊,但她總不能理解她的少爺在想些什麼。

尤其不了解主子為何如此愛找麻煩。

修長略顯縴細的身軀好像風一吹就倒了,杜晴春渾身散發出懶洋洋的隨興,站姿卻是筆挺不屈,不同他人喜愛團扇或羽扇,少見的方扇遮住他完美的唇形和貴族般的自信,輕聲道︰「我有點好奇,諸位是以什麼作為威脅我這麼做的條件?」

「憑你要是不這麼做,咱們兄弟會給你好看!」適才打人的男人用驚嘆號來加強語氣和真實性。

聞言,杜晴春更是笑瞇了眼。

「喔,這真令我感到興奮啊。」他從頭到尾沒有收起方扇,從聲音能斷定此刻他肯定笑溢滿臉。

抱謹嚴肅站在一旁的阮秋色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表情,彷佛沒看見主子即將「遇上」的大麻煩,只在听見他的話時,略略抬高半邊眉峰。

興奮?

不只,在她看來,少爺似乎以此為樂,且樂此不疲。

杜晴春接著從容不迫且帶點刺眼的愉快笑意,問︰「你們打算用什麼方式?下毒?暗殺?或者來些更有創意,我沒遇過的?」

「哼!我們早知道你不會乖乖听話,杜晴春有多麼反骨任性我們早打听過了,只是期待你可能會選擇和平簡單地解決,沒想到你敬酒不吃討罰酒吃。」一個聲音由好幾位男人之中冒出。

杜晴春的笑容頓了頓,隨即用只有自己和阮秋色听得見的音量,低喃︰「乖巧向來和我無緣啊。」然後全神貫注等待說話的人現身。

他一直看不出這群男人的頭頭是誰,原來頭頭藏身在男人們之後。從男人們臉上顯現出懼意的神情來看,那人不是簡單的角色。

苞在杜晴春身邊的阮秋色也有同樣的預感,淡漠的秀眸瞥睞著男人們瞧。

男人們似乎懼于此人,紛紛讓開一條路,讓聲音的主人走出來。

杜晴春帶著傲氣的眸子和微揚的下顎一直盯著那人走過人群,來到自己面前,然後,他爆出一連串的大笑。

「哈哈哈──」

盯著眼前身高不及自己一半,短手短腳卻生得一張老人面孔的滑稽男人,他像是被點了笑穴,怎麼樣也停不下笑聲。

杜晴春向來不知道客氣,尤其在嘲笑他人這一點上更是喜歡「使盡全力」。

矮小的男人了解杜晴春對自己的嘲笑,可沒有明顯表現出惱怒,雖然他確實打從心底厭惡別人嘲笑自己獨特奇形的外表。

「你打算笑多久?」矮小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問。

「哈哈……抱歉抱歉,滑稽的人我看過不少,你算是其中之最!」杜晴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阮秋色還得替他拍背順氣。

「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耐性過人。」矮小的男人咬著牙,僵硬地吐出諷刺。

「咳、咳。」咽下笑聲,杜晴春優雅地垂首,方扇遮住半邊臉頰,恢復貴氣高雅的舉止,彷佛剛剛放肆的大笑是假的。他望向阮秋色,氣定神閑地囑咐︰「秋兒,這個小不點長得還真老,快拿筆記下來。」

「是總管,少爺。」阮秋色掏出冊子,口里不忘糾正。

見他邊說邊忍笑,矮小的男人臉上閃過一抹狠戾,但很快轉為得意,突問︰「你以為我們為何要等你進入這條巷子才出現?」

阮秋色一邊依照主子的話記下,一邊冷漠地將視線由主子身上轉至矮小的男人。

杜晴春仍是一派優閑,自在地開口︰「因為這里是條死巷?或者因為這里是你們的地盤?嗯……我猜兩者皆是的可能性比較大。」

矮小男人臉上的得意頓住,皺起眉,思索片刻,繼而怒瞪手下們發難,「你們這群沒長腦的!誰先把我要說的話給說出來了,難道不知道這種公開詭計的威脅只有老大才能說嗎?」

「我們沒說啊!」

「是啊、是啊,我們連老大的身長不滿三尺的事都沒說出來。」

「你這愚蠢的家伙!這不是就給說出來了嗎?」矮小的男人想一拳捶上亂泄自己底的男人的腦門,礙于身高,猛跳也構不著,又有失老大的氣勢,只好示意男人低下頭。

說錯話的男人有些抗拒,但見老大滿臉怒容,只得乖乖地低下頭。

矮小的男人立刻狠狠賞了他一拳,跟著惱羞成怒地大喊︰「就算被你知道我們撥的算盤也無妨!」

杜晴春被迫看了一場無趣的鬧劇,此刻正搖著扇子四處張望著。

「喔,終于要來了嗎?」放下不離面容的方扇,改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手心,他問,不怎麼感興趣的樣子。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是靠女人保護的。」看向阮秋色,矮子老大露出極有自信的笑容,「想必你旁邊的女人即是大名鼎鼎的阮總管吧,咱們兄弟早有準備,弟兄們,給我上!」

杜晴春愉快地又揚起方扇,遮住太過愉快的笑容,直盯著矮子老大,不疾不徐的吐出問句︰「是又如何?你確定準備得夠嗎?」

他的話來不及傳進矮子老大的耳里,矮子老大手下的人馬已經朝他沖過來,可杜晴春一動也不動,面無懼色。

反倒是如眾人所預料的,阮秋色動了。

但幾乎沒有人能看清楚她的動作。

未幾,文風未動的杜晴春踩著慵懶的步伐走到倒地哀號不已的矮子老大旁邊,蹲下來,笑咪咪地看著他。

「靠女人保護很值得驕傲吧?等你們能動到秋兒一根寒毛,再來找我也不遲。」

矮子老大抱著肚子滾來滾去,不忘怒瞪他,口里發出嘶啞的怒吼。

可杜晴春全然不在意。

丟下一抹嘲笑,他重新站起身,任由阮秋色替他穿妥幾乎掛不住的綾袍,一雙漂亮的墨眸隨意打量她。

他的總管是個有格調的女人。

為了方便動作,她不穿時下女子喜愛的長裙大袖衫,倒是習慣穿上獵裝。

並非表示她對衣裳的用布或樣式不在意,相反的她有自己的風格,喜歡用極有女人味的顏色來制作獵裝,也會在裝束上做些別出心裁的小報樣。例如在刀柄上纏上漂亮的緙絲,刀鞘上亦然;不喜歡將頭發梳得老高,不戴花簪步搖,她把小而圓潤的珍珠煉當成發帶,拿來綁頭發。

她當然也喜歡裙子。

但是裙子也經過改造,外表看起來縴細合身,彷佛只有單層,可當她飛身踹人時,裙襬旋轉成層層漂亮的漣漪擺蕩,完全不會暴露裙下風光。

他也好奇過這裙子的構造,她卻告訴他那是褲子。她也戴耳飾,穿上紅地暈間緙花靴。

在他眼里,這種經過她改良過的獵裝,只屬于她。

「還是連點縐折都沒有……」他指的是她在經過一場打斗後,儀容絲毫未亂。

阮秋色假裝沒听見主子話里太過明白的嫌棄,沉默地完成手中的工作,然後退至一旁。

杜晴春也不怎麼在意,作勢離開,卻又一動也不動。

阮秋色馬上明白主子的意思,不吭一聲把才剛打倒的男人們移開,不讓他們擋到她的少爺的路。

杜晴春下顎微揚,一臉高傲的走出巷子,在巷口前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留下最後幾句挑釁──

「喔,對了,對于打著解救眾生、替天行道雲雲的話,我個人向來不怎麼偏好,你老實告訴我真正想燒的是哪本名人錄,也許我還會考慮。」

完全是在為她找麻煩。

阮秋色在心里暗忖,同時思索著主子的這個壞習慣是從何時養成的,但是沒有開口阻止。

誰教他是主人,她是僕。

★★★

李唐-景雲二年季春

在阮秋色眼中,杜晴春一直像只獸。

並非指她的少爺體態魁梧、五官粗獷,相反的,杜晴春生得極為細致,頎長的身軀縴細,四肢修長,水月觀音的面貌,給人一種文弱書生的翩翩氣質。

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那雙細長的鳳眸,眼尾向上翹,右眼眼角有顆小小的黑痣,當他半垂眼的時候十足的書卷味,可當他正眼看人時,眼里的恣意放肆和任性囂張,會立刻破壞那身爾雅溫文的書生氣息。

被那樣的一雙眼給凝視過的人,無不馬上明白,他並不如外表給人的那般無害、好欺負,反而像只未經開化,凡事隨興而為的野獸。

像只獸一樣,卻是只美麗的獸。

眼對眼,鼻踫鼻,近在咫尺的距離讓阮秋色再次確認她的少爺有多麼「獸性」。

「少爺,請容我為你整理一下。」她在狹窄的空間內,試圖拉起杜晴春一年四季都穿不好的衣裳。

他上半身的內襖大剌剌的敞開,白皙的胸膛就在眼前,看得她……實在無法苟同他這副懶散的模樣。

「等我從這里出去就要睡了,整理什麼?」杜晴春反問,不阻止也不配合她。

阮秋色努力了半天,結果雖然不甚滿意,但還可以接受,至少已經看不見任何不該出現的膚色。

「眼下雖是晚春,夜里仍稍嫌涼寒了些,請少爺好好照顧sheng體。」

「冷不冷我自己會判斷,別像我娘一樣嘮嘮叨叨的。」杜晴春毫無氣質地掏掏耳朵,神情厭煩。

「是,少爺。」垂下眼,她恭敬地應了聲。

杜晴春突然不說話,細長眸子緊抓著她的鳳眸不放。

謹慎,嚴肅,服從,她在他面前把這三個詞奉成圭臬,表達的淋灕盡致。天知道他要的才不是一個沒有喜怒哀樂,只懂得恪守命令,絕對順從的總管。

那令他感到厭惡!

阮秋色面無表情地迎向主子費解的目光。

可以和任何人否認、裝聾作啞,可她卻必須對自己承認──無論如何也不能習慣她的少爺這麼凝視著她。

她想,這大概是從十四歲那年起的「病癥」。

阮秋色不著痕跡的轉移視線,假裝不知道他正看著自己。這樣你追我跑用目光玩貓抓老鼠的游戲,他抓到機會就來幾次,她也習慣陪他玩。

搬豎,他總不會勉強她。

「秋兒。」然而今夜,杜晴春似乎沒輕易放過她的打算。

飽含命令意味的話語,令血液中流著僕性的阮秋色直覺抬頭,重新迎上他的視線。

啊……她的少爺,眼楮一直是淺金褐色的嗎?她怎麼到現在才發現?

「是總管,少爺。」即使心思在別件毫無關系的事情上,總是冷靜自持的阮秋色仍能撥出思緒糾正他。

「秋兒。」杜晴春也從沒听過她的話老實改口,故意又喊了一次,隨後認真不已的說︰「我背癢,癢死了。」

阮秋色愣了愣,但面無表情的冷臉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泄漏。

「現在不方便,請少爺忍忍。」

「我不要。」杜晴春頭一撇,乖僻大少爺的脾性他使來是一點也不會別扭──因為他向來都是!

幸好應付這樣的杜晴春,阮秋色也是習以為常。

「好,容我為少爺抓癢,請少爺轉過身去。」

「怎麼不是妳繞到我背後?」明白她是要他認清眼前的情況,但杜晴春只要一使上性子,從來不會輕易放棄折磨別人。

「既然少爺和我都辦不到,暫且請少爺忍耐一會兒吧。」阮秋色一板一眼下了結論。

「終于也給我找到一件妳辦不到的事了。」閉上左眼,有顆痣的右眼緊盯著她,杜晴春沒有笑,難得正經八百的說。

「我有很多事都辦不到。」但在工作上,她必須任何事都辦得到。

「而辦到我所要求的每件事就是妳的工作。」他很順地接口。

「屬下失職,待出去之後,但憑少爺歸罪。」她不卑不亢的開口,神情近乎冰冷。

杜晴春望著她,懷疑原本是自己要找碴,卻反被她將了一軍。

遍罪?可笑至極!遍罪于她,是在找自己麻煩。杜晴春暗忖,可永遠也不會告訴她。

「我們還得維持這個姿勢多久?」他沒好氣的問。

「不會太久。」阮秋色沒給正確的答案還是頭一遭。

目前主僕二人正陷入一種空前絕後的窘境中──他們被一整櫃倒塌的書冊給深埋其中。

前因後果簡潔地解釋,就是她和她的少爺在史料分類的書庫房里尋找書冊,也不知怎麼著,書櫃突然朝他們倒了下來,她直覺以身軀替他擋下紛紛落下的書籍,保護他不受到任何傷害;等到騷動告一段落後,他們已經卡在大量的書籍和傾倒的書櫃間動彈不得。

這可是史無前例的事──書櫃倒塌。阮秋色懷疑有人偷闖進書庫房,正好撞見他們,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偏偏她為了保護他,在第一時間放棄追逐可能的歹人。

她不著痕跡地擰眉,為半年來第二次的入侵事件感到憂心。

入侵的歹人跟老鼠一樣,無論他們從長安搬到鳳翔,到處都有老鼠,而且無孔不入。

「我以為所有書櫃都是釘死的。」杜晴春高高挑起眉,習慣性地拿起方扇欲遮住嘴邊的訕笑,隨即發現在剛才書櫃倒下時,扇子也跟著丟了。

可惡!他的扇子不見了!

細長的鳳眸閃過懊惱,杜晴春開始不自在起來。

「那是直通梁頂的書櫃為了安全才釘死,其余較矮的書櫃則否。」阮秋色解釋,努力撐起背,不讓背上沉重的書本壓垮兩人。

雖然她的手可以自由活動,但背上重重壓著的書在她試圖移動時便有搖搖欲墜的感覺,她猜想自己不只頂著書,也剛好卡著書櫃,才讓比兩人都高的書櫃不至于整個壓扁他們。

阮秋色不敢有任何大動作,反倒是杜晴春亂不安分的,不停在有限的空間里蹭來蹭去,尤其在發現自己的方扇不在手上後,渾身像是長蟲一樣,出現許多無意義的小動作。

他真正不習慣的,是和她如此的靠近,近得沒有空間可以移動,近得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氣息。

「誰沒事會去移動重死人的書櫃?」杜晴春忍不住敝叫。

阮秋色沒有答腔。

因為當初做出這樣決定的,不是別人,正是眼前這個大呼小叫的主子。

杜晴春似乎也想起干出眼前好事的間接推手就是自己,老大不爽的瞪了她一眼,怪她害自己想起這件事,也怪她當時不來個「忠言逆耳」,推翻他的決定。

阮秋色不予置評,主子如此蠻橫不講理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對手長腳長的杜晴春而言,被迫半躺在地上,背抵著牆,雙腳動彈不得的卡在書籍之中,她則卡在他兩腿之間,要維持這個姿勢是非常難過的。但阮秋色更難挨,她必須利用自己的sheng體維持書本和書櫃微妙的平衡。

因為,她的首要目的是以保護杜晴春為最高原則。

「妳的刀柄戳到我的肚子了。」杜晴春彷佛一刻不找麻煩就會不舒服。

「抱歉。」她忙伸出手準備挪開腰間向來不離身的兩把長刀。

眼看她的手往兩人之間探去,杜晴春突覺不妙,還來不及阻止,阮秋色的手已經擦過他的小骯,雖然只是輕擦過沒有任何特殊意味,但是有哪個成熟男人能夠忍受一個女人以這樣的姿勢靠在身前?

尤其她的膝蓋還好死不死抵在他的胯間……他可是個成熟正常的男人!

「這樣好些了嗎?」空間有限,她又不能過分移動身軀,只好解下佩刀,拿在手上。

口鼻間盡是她有別于其它女人的獨特氣味,不斷騷擾著他的神智,原本已經非常盡力才能強逼自己忽視兩人的距離,如今他覺得自己的定力在她面前簡直是狗屁!

他萬不該讓她動手!

「現在妳手中有刀了,何不快點劈開這些討人厭的東西讓我出去?」杜晴春把臉轉向一邊,不願承認自己因她小小的一個不具任何挑逗意味的動作而起了反應。

如今他只想快點離開這里,並且祈禱她不會發現現在換他不小心「戳」到她。

懊死!他恨自己身為「正常」男人!

如果此刻的sheng體反應被她發現,他寧可兩人被書壓死!

「這些都是歷代杜家老爺子收藏的古籍史料,不能被破壞。」阮秋色顯然沒發現,事實上,她撐著sheng體的雙腿已經有點麻了。

「等到我們在這里悶死了,這些沒用的廢紙最新的功用就是殺人利器!」杜晴春怒極低斥。

誰管書如何?她到底懂不懂生命比這些沒用的書來得可貴啊?!

「我們會出去的。護院見到我們走進來,書櫃倒了又發出那麼大的聲音,他們會過來看的。」

「在我們悶死之後?」他冷嘲熱諷。

「護院會來的。」她堅持。

「從我們被埋在書里已經多久了?盞茶工夫有了吧!」杜晴春朝她擠眉弄眼,對自家護院一點也不信任。

決定護院人選的工作向來是由阮秋色負責,他根本不認識那些人,打哪來的信任之有?

「春夜,茶涼得快。」她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

他錯愕一愣,以為自己听錯了。

他正經嚴肅的總管也會說出這種話?如果明兒個天子突然嗝屁崩殂他也不會意外。

杜晴春想著,突然被左臂的溫熱感轉移了注意力。

她沒拿刀的那只手撐在他手臂旁的牆上,腕間的熱度隔著衣裳煨燙他的上臂,一股奇妙的悸動涌上心頭,熱意化成暖流很快散開來,帶來麻麻刺刺的感覺,令他更加坐立難安,像情竇初開的少年,別扭不已。

他們有多久沒有如此靠近了?

「妳離我遠一點。」曾經習慣的事,在陌生後又重新接觸,是會帶給人如此不自在的嗎?杜晴春垂下腦袋,並非出自真心的抗拒她。

想他都已經二十八歲了,面對一個女人竟然如此不知所措,連他都想狠狠恥笑自己。

不斷在心里對自己發脾氣,他下意識往左移,閃躲她的溫度。

已經夠熱了,他可不想被熱昏在書堆里。

一滴熱汗,由阮秋色的顎尖滴落到他的面頰,杜晴春抬頭看──這才發現她用背卡住書籍往下砸落,難怪她始終保持撐起上半身的動作,動也不敢動一下。

敗好,一切都卡得恰到好處,沒有一絲動彈的余地!

她難道不會喊一聲?寧可這麼被壓著,也不願意破壞這些沒用的書本?真是個大傻瓜!

杜晴春越想越氣,氣她把自己擺在最不重要的位置,執意以他和這些書為優先考量。

「很悶,又熱,我現在就要出去。」紈?少爺執意非要任勞任怨的總管馬上想辦法出去不可。

「把燈滅掉?」她建議,拒絕由她親手毀損書庫房里的書一絲一毫。

在書櫃倒下的時候,她除了保護他之外,所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小心不讓手中石榴型的小琉璃提燈熄滅,所以才能看見彼此。

她想,也許是燈光的關系,才會讓他的眼楮看起來像是淺金褐色的。

「不行。」他二話不說拒絕。

「會有月光的。」知道他怕黑暗,阮秋色解釋。

要熄燈?給他一刀還痛快些!

杜晴春飛快的睨了她一眼,又撇過臉,「也許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被壓在書下,此刻正到處尋找我們在哪兒。」

阮秋色不得不承認主子說的很有可能。

看出她動搖了,他用命令的語氣說︰「管妳要用什麼方法,總之,我要立刻出去!」

「要是有方法,我早就用了。」

她純粹陳述事實的口氣反倒激怒了他。

「妳和護院不是約定了一種暗號,快用暗號告訴他們我們在這里!」要不然,他可是千百個願意毀掉這些書。

他指的是護院們會用一種特殊的哨音傳遞訊息。

「那必須用上內功,少爺離我太近,不安全。」阮秋色拒絕。

「我捂住耳朵不听就好。」邊說,他當真捂起兩耳。

見他如此堅持,一臉漠然的阮秋色心里著實拿他沒轍。

從小到大,她就立志將他寵成一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麼都不用自己動手做的少爺,如今看來她算是很成功吧!

包衣穿鞋、吃飯喝茶、沐浴睡覺……他的每一件大小事都經她手,他的命令只要無傷大雅不違背善良風俗她都照辦,許是這樣造成了他的恣意率性。

餅了二十七年後,她從每逃詡在祈禱他的任性不要招來殺身之禍,不要惹上不該惹的人,到現在上廟參拜但求他能還她一天不用操煩的心靈清靜就好。

老爺和夫人地下有知,一定會責怪她。

阮秋色在心里對自己搖頭,雖然害怕使用內功吹口哨會引發壓在他們身上的書籍和書櫃崩塌,但保護他不被書砸傷的自信,她還是有的。

而且,主子的這道命令並不忤逆道德良知。

★★★

「少爺,請起床。」

一早,阮秋色準時出現在他的床邊。

床榻上的清瘦男人,大剌剌的睡姿,雖然沒有打呼,斯文的臉龐倒是出現不悅的皺紋,嘴角一整個彎了下來,發出不堪其擾的申吟。

「嗯……」

「少爺,該是起床的時候了,如果少爺再不清醒的話,就別怪我了。」阮秋色從容不迫地祭出威脅。

杜晴春的反應是用被子蓋過頭頂,不予理會。

從懷里拿出沒用過的毛筆,她掀開另一頭棉被,露出那雙比女人還白皙漂亮的腿,目光準確對上他的膝蓋,拿著毛筆就要靠近膝蓋時,突然一頓,停下來看了毛筆一會兒,再看看另一只手的手指,想了一下,最後放棄用毛筆,把四指捏緊集中在拇指上,輕輕放上去。

杜晴春還在睡。

阮秋色一臉公事公辦,彷佛一點私心也沒有,跟著五根指頭緩緩散開──墨黑的鳳眸瞬間大瞠,渾身竄起一陣戰栗,然後縮起整個身軀,全身不斷的震動。

見狀,阮秋色眼尾微微上揚,又故技重施,這次還加上毛筆去搔他的腳底。

「噗!炳哈哈哈──」杜晴春忍俊不禁,終于逸出一連串承受不了癢的大笑。

阮秋色見他醒了過來,原本該停下的手,卻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他並非常常笑。

彬者該說他會冷笑、嘲笑、不屑的笑、惡劣的笑,卻很少看他這樣單純的大笑,而她總是無法克制自己冷靜面對這樣的笑,當作沒事。

她喜歡他的笑。

向來冷漠的墨色眼眸隱約閃爍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變得閃閃發亮,阮秋色看他看得出神了。

「哈哈……夠了、夠了!」杜晴春抱著膝蓋在床上到處亂竄,一邊告饒。

阮秋色一愣,驚覺自己失態,趕忙斂起眼底不該出現的異樣神采,恭謹的退到一旁。

「少爺,日安。」她垂首道。

唉,幸好她不是每逃詡用這種方法叫他,否則每天早上都會面臨一次失神的情況。

「唔……」杜晴春揉了揉眼,像只貓一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滿臉困倦,一手在床上模了模,像在尋找什麼。

「我的──」慵懶的疑問半途中斷,呵欠打到一半的杜晴春瞪著手中的東西,嚴肅地開口︰「這是?」

「扇子。」負責把東西交到他手中的阮秋色盡責回答。

「誰的?」把玩著方扇,他問道。

「少爺的。」

「不是這把。」杜晴春說完,就把方扇隨手一扔。

「這是新的。」阮秋色眼捷手快地握住他的手,不讓他把扇子丟掉。

望著兩人握著同一把扇子的手,杜晴春就這麼定定地看了好一段時間,阮秋色則是默不作聲,任由他看,卻是一陣心慌意亂。

她為他處理大小事已經成習慣了,排除那些習慣之外的事,沒一件是她能夠無動于衷,冷靜看待的。

誰教他在她心里是「特別」的。

「我要原本那一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握住她的手,語氣堅定。

昨夜在她發出暗號後,不出所料的,他受到影響昏了過去,直到現在才醒,所以不曉得原本熟悉的方扇因為是絲帛做的,從書堆里被挖出來時已經破了。

凝視著他固執的眼,阮秋色懷疑自己如果據實以告,他會傷心多一點,還是生氣多一點?

但無論哪個多一點,她都不喜歡,于是回答︰「新的也沒啥不好。」

「但是我要舊的。」他微瞇起眼,握著她的手開始使勁,表達反抗和不開心。

「那把……破了。」拗不過他的頑固,阮秋色遲疑著說出事實。

杜晴春一雙眼珠快要瞪出眼眶,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反應,這反而令她更加戒備。

依她對主子性子的了解,不會這麼簡單沒事的。

「破了?」所以她拿這把沒用的便宜貨來敷衍他?

「是的。」

傲氣少爺的兩道眉如預料中向眉心推擠,擠出一座又一座名為「憤怒」的小山。

啊~啊,他要發飆了。阮秋色兩眼發直地瞅著他的變化,暗忖。

孰料,杜晴春是擺出發怒的神色,等了一下,卻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

「妳是不是非常討厭我?」

「屬下……沒這回……不,屬下從來沒這麼想過。」阮秋色因緊張否認,所以回答得有些急促,可是听在杜晴春的耳里卻成了被揭穿事實的辯解。

兩人多年來的認知不同,已經造成說者無心,听者有意的情況許久,偏偏彼此都沒能適時察覺誤會,反讓這種情況變本加厲。

「我知道妳不是心甘情願留下來的,我也不在乎,但是我說要那把就是那把!避妳用什麼方法修復它,我就要那把!」杜晴春明白的表現出怒火,掐緊她的手非要留下痕跡或傷害她才能發泄。

他從不向人展現自己憤怒的一面,除了她。

不僅僅因為她有辦法挑起他的怒火,更因為對她,除了怒氣和無力感之外,他不知道還有什麼。

那把方扇,是好幾年前他吵著熱,她為他做的。

就因為是她親手做的,他才那麼的看重、片刻不離身的帶著,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卻因為扇子破了,就隨便拿了把不知哪里冒出來的「雜種」便想安撫他?

為何不修好再拿來給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腳底的羞辱感,差點讓他破口大罵,只是用這種「稍嫌」粗魯的口氣說話已經算是給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過就是她的「真心」而已……

那把方扇,是好幾年前他吵著熱,她為他做的。

就因為是她親手做的,他才那麼的看重、片刻不離身的帶著,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卻因為扇子破了,就隨便拿了把不知哪里冒出來的「雜種」便想安撫他?

為何不修好再拿來給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腳底的羞辱感,差點讓他破口大罵,只是用這種「稍嫌」粗魯的口氣說話已經算給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過就是她的「真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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