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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 第七章

作者︰亦舒

不為到附近的宋慈律師行去。

秘書迎出來,「伍小姐,等你呢。」

她敬咖啡給她。

宋律師推開門,「不為,勞駕你了。」

他坐下來,有點猶豫。

不為好不奇怪,宋律師宏才偉略,辯才一流。為什麼忽然吞吐?

「不為,這件事本來我可以公事公辦,依照客戶指令行事,但是我與伍家認識三十多年,我想與你談一談。」

不為緊張,「宋律師什麼事?J

「不為,你父已經辭世,生前他將財產交予你母親管理,你對伍阮詠坤女士的財政狀況知道多少?」

不為十分錯愕,「我一天所知。」

「她用錢不與你商量?」

「從不。」

「不為,你可以保守秘密嗎?別告訴母親你來過我處。」

「我答允你。」

「你母親年事已高,我怕她叫人騙財。」

「呵。」

「近年她大筆用錢,會計師有點警惕,通知了我,不為,請你想一想有無閑雜人等來謀她錢財,她平日同些什麼人來往?」

「沒有異象,她很少上街。J

「有一筆五十萬捐款,贈予靈糧特殊兒童學校。」

不為連忙答︰「這是我外甥女讀書的學校。」怪不得即時錄取小仍。

「一筆百萬現金。寫給張保女士。」

「那是我家老佣人的退休金。」

「誰是羅拉艾歷遜?」

「我大姐,她前夫是洋人,離婚後還沒來得及把姓氏改過來。」

真可笑,不勞匆匆替孩子改姓,忘卻自身。

「她支了兩百萬。j

原來如此,所以立刻可以動身去上海大展鴻圖。

「還有,這張支票寫給伍不虞,面額一百萬。」

不為吸進一口氣。

難怪宋律師與會計師全開始懷疑。

「醫院、殯儀服務費各二十多萬。」

不為呆呆地听看。

「此外,她每月支十多萬家用。」

不為低頭,「家里人口眾多,衣食住行確需這種數目。」

「不為,這是巨款。」

不為點點頭。

「照你說,這還都只是正常開銷?」

不為答是「我們也並沒有吃燕窩喝香檳,家里只得一名司機一輛七座位。」

「只是人多。」

不為有點羞愧。

「不為,我還以為她加入某些斂財的宗教團體,或是結識不良朋友。」

「不不,」不為陪笑,「只是我們。」

她說完這句話更覺難堪。

「不為,即使如此也該量入為出,你可有听過這則老故事︰家有三千,日用二錢,沒有收入,也終告用馨,老人需要金錢安度晚年。J

不為看看宋律師,看樣子他是真的關心伍家。

「可是我爸遺下可觀財產。」

宋律師露出更加訝異的神色來,「不為,你對母親的財政狀況真的一無所知!」

不為發呆,「即使現金耗盡,也還剩一幢獨立洋房,將來賣掉它搬到小一點的公寓去,也可以——」

不為忽然住口,因為她看見宋律師張大了嘴。

「不為,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伍宅已于兩年前押給銀行,換取反方向接揭,伍阮詠坤早將住宅套現,現在用得七七八八的就是這筆款項。」

不為用手掩嘴,呵,她懷疑的事得到證實。

「不為,她不能再浪費。」

三兄妹只有她覺得開銷像水般沒出,卻無進賬,實在堪虞,沒想到已逼到眉睫。

「還剩多少?」

宋律師把存款數目給不為看。

宋律師說︰「只夠一年開銷。」

不為頹然。她一想又跳起來「房子呢,可會拖走?」

宋律師解釋︰「反方向按揭是一件很特別的貸款方式,屋主向銀行借到款項,作日常開銷,但合同注明可以住到老死。」

「那意思是,家母去世後銀行將收回房子?」

「是,近年許多老人都利用這個方法換取晚年較舒適生活。」

「我完全明白了。」

宋律師給了她最佳解答。

原來母親決定在生前把錢花在子女身上。

「還有一點,不為。」

不為眼楮鼻子已紅。

「不為,她這樣盡情使用是否覺得時日無多?你有無同她的醫生進談,上次出院至令,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不為像是被巨靈之掌摑了一記,火辣辣麻了一邊臉。

三兄妹竟無人關切母親健康,一味爭產,不為自覺退讓已比兄姐高一級,已是豐功偉績,太不孝了。

「不為,你去跟一跟。」

「是是。J

宋律師時出一口氣「不為,請別向任何人透露今日談話內容。」

「我明白。」

不為告辭出來,覺得暈眩。

大樹已經蛀通,大風一吹,便會倒下,他們幾個人懵然不覺。

不為看到眼前有金星飛舞。

她靜靜回家去。

大嫂看見她吃一驚,「不為,你面色慘白,我炖紅棗湯給你喝。」

不為緩緩坐下來,「媽媽呢?」

大嫂笑,「與孩子們在樓上試新買的冬衣。」

不為點點頭。

「媽媽真溺愛四個孫兒,那幾件大衣比大人穿的還名貴。」

不為低頭不出聲。

趁活著之際拿所有的來換取倍笑,才是智能。

「怎麼不高興?」大嫂調侃,「別吃醋,我陪你出去置新衣。」

不為靜靜回到樓上,撥電話給醫生。

「我是阮詠坤的女兒,我想約一個時間同歐陽醫生談談。」

看護十分親切立刻轉給醫生講話。

「是不為?」

「是,醫生,我是不為。」

「我剛想約你母親復診。〕

「老管家退休,新來工人不知首尾,醫生我想獨自來見你談談。J

「明天下午三時好了。」

不力垂頭。

她走出房去,看到四個孩子穿上全新大衣帽子手套扮雪人,伍太太樂得鼓掌。

是她的錢她愛怎樣用都可以。

不為走過去,輕輕抱著母親的手臂,忽然之間淚如泉涌。

小仍先發覺,「姑姑哭了。」

伍太太笑說︰「你姑姑自小愛哭,幼稚園老師最怕她。」

不為回房去,一聲不響工作至天明。

天亮,她去送莉莉。

莉莉笑說︰「果然準時。」

不為斷斷續續把母親的事告訴她。

一路上莉莉小心聆听。

她這樣說︰「很感性的老太太,你有她遺傳。J

不為沉默。

「我猜想你一時間不會來上海了。」

不為落淚。

「已經成年了,上一代必然會離我們而去,像這個城市一樣,歷史性責任及任務經已完成,功成身退,鳥盡杯藏。」

莉莉對人與事都有真切深造的了解,很少外國女子有這麼聰明。

她又問,「你可有拍照記錄?」

不為點點頭。

「這些悲愴都可以舊入攝影份內︰生我們的人即將逝世,我們束手無策。」

不為送她上火車,看著列車開出去。

她回市區,到歐陽醫生診所。

「不為你好,阮女土的情況如何?我與她通過電話,精神還算不錯。〕

不為用很技巧的措辭低低地說︰「我們已經很滿意,不敢奢望。」

歐陽醫生說︰「她原本不打算把病情告訴你們。」

不為小心翼翼地答︰「不同我們商量,又同誰說,家父已不在人間。」

醫生沉默,吁出一口氣,「她曾同我說,盼早日與先夫同聚。」

阿,面子上伍太太積極生活,一點也不露出來。

「他們相敬如賓,恩愛數十載,晚年伍先生得了痴呆癥,她不辭勞苦小心照顧他,他們是夫婦典範。」

不為不出聲。

終于她咳嗽一聲「醫生到底還有多久?j

這句話其實一點實質的意思也無,但是听在醫生耳中,卻有特別意義。

「三個月,半年不定,壞細胞已擴散到全身。」

不為耳畔嗡嗡作響。

「不為,高高興興伴她走畢最後一程。」

不為眼前已黑,她用手遮住雙目。

「奇怪,本來病入膏盲,應該覺到痛苦,可是她卻異常平安。」

不為站起來,但是雙腳一軟,不支倒地。

看護連忙扶起她,醫生立刻替她注射。

不為靠在沙發上,悠悠恢復知覺,只覺無限淒苦。

醫護所替她叫了車子,她回到家中。

這時,伍太太在書房中教女孩子們織毛衣。

簡單的圈圈針一路織上去做一個圓筒織成頂帽子,不為小時也學過。

母親又教她釘紐扣「女子家里總得有針線盒子」,讀大學時,男同學都找她換拉鏈。

她靠在門框看她們干活。

祖母的手指不夠靈活了,小女孩幫她轉彎,她們玩得很高興。

女佣在廚房做肉醬意粉,熟悉粗糙的香味,不為勉強自己坐下來吃一大盤,飽到喉嚨才停止,怕嘔吐,立刻平躺在床上。

她不能在這種時候倒下來連累家人。

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流淚。

不勞的兩個孩子進來找她,「阿姨有事與你商量。」

不為連忙坐起來,「請說。」

她有一個良好習慣,她對小阿,同待大人一模一樣。

「阿姨,爸爸打電話來,說想見我們。」

「啊。」

「我們問過外婆,外婆說隨得我們喜歡,不過,外婆說,最好在公眾場所見面,並且司機在一邊看守。」

不為點點頭,「外婆思路清晰極之有理。」

「但是阿姨我們不想見他。」

「為什麼?」

「他留下我們不理,我們覺得他不再是一個父親。」

「不想去就不去好了,他再有電話來你找我听。」

兩個男孩子欣然回房做功課。

艾歷遜的電話接著就來了。

不為說︰「艾歷遜,你不珍惜的,你不再擁有。」

他懇求︰「不為——」

「他們不願意見你。」

「你幫他們洗了腦」

不為不惱反笑,「隨便你怎麼說。」

「我會聘請律師——」

「你省省吧,有錢,不如與情人去度假。」

不為放下電話。

伍太太問︰「是艾歷遜?」

「正是那個厚顏無恥,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風駛盡嘆的赤發鬼。」

「我同他說,他可以到這里來見兒子,但是孩子們不願見他。」

「佔美他們做得很對。」

「這又何必呢。」

「媽媽你的心太慈,不合時宜,你別管他們的事。」

伍太太手中還拿著那頂絨線帽子,問不為︰「還記得怎樣收針嗎?」

不為點點頭,「像學騎腳踏車一樣,學會了永不忘記。」

「我教你針織那年是幾歲?」

「我記得還是小學生,許是五年級。」

「不勞手工比你好。」

「所以她可以開婚紗店。」

「她寄了照片來。」

「怎麼不早說。」

一大疊彩色照片,只見店面全玻璃裝修,只有英文招牌叫LiveLoveLaugh。

「真好,」不為說︰「有什麼是我們有而上海人沒有的呢,人家比我們漂亮、聰明、勤活,人家又眾志成城一味要趕過我們-一我們唯一的強項是洋化,不勞這下做對了,干脆扮假洋鬼子。」

伍太太也笑,「行嗎?」

「還有什麼辦法,難道還敢同人比中文不行?」

伍太太說︰「不勞叫我們看仔細,櫥窗里兩個穿婚紗的模特兒是真人。每十五分鐘改變姿勢吸引途人觀看。」

不為甚覺安慰,姐姐不愧是典型小生意人,轉一轉型,出個新噱頭,又活轉來了。

「不勞還說什麼?」

「客似雲來。」

「唷,真替她慶幸。」

「她忙得睡在店鋪里頭,說照這種情況看,一年可以歸本,第二年可能有人跟風。」

「不怕,那時她已經打好基礎,成為老招牌。」

「這店也只有開在上海才行,上海人天生接受新鮮事物,早半個世紀已經有DD’S咖啡店,路名叫極斯非爾,跳探戈,吃票子蛋糕。」

不為看著母親,「媽媽你精神很好。」

「你們回來,伴我身邊,給我注射強心針。」

「媽媽,你想去哪里走走,告訴我,我陪你。」

「我喜歡耽在家里,要什麼有什麼,隨時可以休息。」

「那也好,出門一里,不如屋里。」

母女緊緊握住雙手

「張保也有信來。」

她們老人家至今仍然寫信貼郵票佳郵筒寄信,情意綿綿。

「都好嗎?」

「好人一定會有好報。」

「媽媽,這話連我都相信了,還有,惡人自有惡人磨,再真切沒有。」

正談得起勁,伍太大卻倦了。

她回房去休息。

大嫂過來說︰「听你們母女聊天真羨慕。」

「你也來加入呀。」

「光听就很有趣。」

不為說︰「媽媽絲毫沒有藏私。」

「我明白。」大嫂感謂,「要我那樣對小仍小行,不知能不能夠。」

「她們還小,不必過慮。」

不為站起來,樓上樓下四處巡了一遍,伸手模著牆壁門框,這間屋子已經押給銀行。

她自小在舒適祖屋長大,門背後還劃著她每年長高記錄,每次裝修特地叫油漆師傅不要換掉。

不為看看一格一格還有父親的字跡︰「為為十一歲五尺高一百磅!」

不為的手指撫模著字跡,不願移動。

有一年,她足足高了三寸半。

案親有能力,供給他們,養活他們。

不為一咕噥,父親就說︰「不要緊,鞋子又緊了?立刻去置新的,詠坤,多買兩雙放在那里隨時備用。」

歷歷在目。

案頭上有一封給伍不為的信。

是于忠藝寫給她的。

他問候她,關切地問到伍太太健康,談及養老院中情況,措辭十分得體,不卑不亢,但是比起從前明顯地生疏。

他托不為寄這一些簡單的量度血壓器及驗血糖紙等物。

不為立刻替他辦妥。

連續好幾天她埋頭苦干。

因十分專心,女佣推門進來也不察覺。

女佣叫她,她嚇一大跳,整個人彈起來。

「有人找伍小姐,在門口等。」

「你們別胡亂放不認得的人進屋來。」

不為匆匆趕到樓下。

那人仍然被關在門外,不為在門內看一看,她並不從得這個打扮素淨、一臉憂傷、個子瘦長的年輕人。

那人十分有禮,「是伍不為小姐?」

不為點點頭。

他露出喜悅的神色來,「終于找到你了。」

不為狐疑地說︰「我並不認識你。〕

「可以找個地方談談嗎?」

「你姓甚名誰,何故來訪?」

「對不起。讓我介紹自己,我叫孔元立,你說得對,我們的確沒見過面,但是你見過我妻女。」

這時,有一個保母抱著一個小小嬰幾走近。

那幼嬰約一兩個月大,穿粉紅色衣服,是個女孩。

不為開了門。

那幼嬰口中波波作聲,像是同不為招呼。

不為身不由主,伸出手去,接過幼嬰,抱在懷中。

保母笑說︰「小珍美認得這位姐姐……〕

不為猛地抬起頭來。

珍美。

她想起來了。

在飛機上,一個少婦獨自照顧新生兒,累極,不為好心。叫她休息一會.由她來暫時做保母。

但是,少婦一眠不醒,她由護理人員擔著下飛機。

珍美便是那個幼嬰。

不為抬起頭來。

那年輕男子輕輕問︰「想起來了?」

不為點點頭,「請進來坐。」

女佣看見幼嬰,立刻迎上去與保母攀談,不為請客人到書房。

客人在姜蘭的芬芳底下感恩道謝。

「伍小姐,我找了你很久,警方不允透露你身份,後來,輾轉托熟人到航空公司查詢,開頭還以為你已返回多倫多,但是你還有半截飛機票未用,所以推想你仍在本市。」

不為意外說︰「早知這樣,我可以留一個電話號碼。」

「謝謝你。」

「何足掛齒。」

「我的妻子,她叫若思。」

不為點點頭。

她容貌秀美,個性溫婉。

「請問,她有沒有痛苦?」

不為搖搖頭,「她同睡看完全一樣。」

「她最後說的是什麼話?〕

不為想一想,「她告訴我,女嬰叫珍美,兩個星期大,你叫她名宇,她會笑。」

他低下頭不語,雙目孺濕。

餅一會他說︰「謝謝你照顧她們母女,機艙人員說你一直坐在她們身旁。」

佣人斟來香片茶。

「能夠當面道謝,總算了結一件心事。」

不為點點頭。

「我本在科技大學任教,下個月轉職赴美往波土頓大學。」

「祝你前途似錦。」

他放下名片,〔有時間的話,請來看看珍美。」

「我會的。」

他喝一口茶,放下茶杯站起來告辭。

保母抱珍美出來。

珍美忽然舞動雙手。

短短數十日她個子大了一倍,骨骼亦較硬淨,珍美有一頭濃發,非常漂亮,下次見到她一定認得。

客人告辭出門。

伍太太走下樓來,「是誰?」她都看見了。

「朋友。」

「年紀相仿,有個小阿,是離了婚?」

不為笑,「媽媽愛管閑事。」

伍太太坐下來,「後母不好做,從前,每次我打完你們,都想︰幸虧是親生,不然一定有麻煩。」

「媽媽從來不打孩子。」

「也打過你手心。」

「我頑皮惹事?」

「我最怕累,一邊不留力,希望整頭家都親自一雙手做出來,力不從心,便發脾氣打孩子。」

「媽媽像是說別人。」

伍太太下結論︰「總而言之後母不好做,挑一個沒孩子的對象比較好。」

說來說去,仍然是擔心不為。

「媽媽,那只是個普通朋友。」

「是嗎,為什麼帶著幼嬰找上門來?」

「他來辭行。」

不為不想說出飛機上的事。

伍大太盤不出話來,仍然去織毛衣。

女佣過來收拾茶具。

她輕輕同不為說︰「可憐,孩子母親在飛機上突然腦溢血。」

原來如此。

不為回到房間,繼續忙碌。

臥室四周堆滿參考資料,筆記、衣物……

女佣推門問︰「可要吸塵收拾?」

「不不,千萬別進來。」

「太太說該換床單了。」

「不不,不要管我。」

不為反著手亂擺,頭也不抬。

她喜歡被褥有點熟悉霉舊氣息,一躺上去就知道是在家里不是酒店旅館。

莉莉的電郵這樣說︰「我來得遲,華南令我失望我以為可以看到綠油油稻田,池塘里有一對對鴨鵝,孩子們騎水牛上羞澀地吹蕭,處處垂柳楊花隨風飄蕩,村婦笑看捧出菱角、蓮花、甘蔗……誰知滿城高樓大廈,沙塵滾滾,機車、汽車.行人都把游客擠到一邊,人們講的是電子科技,股票,走向發財捷徑,滿嘴英語……我心目中的華南呢?」

不為讀了,笑得流淚。

莉莉去晚了整整半個世紀。

不為回電︰「心胸狹窄的西方人不允許東方進步。」

最好永遠像媚外的電影里,女子還都妖冶地瞄著狹長的丹鳳眼,渾身無骨似賽旗裝拿著水煙袋。

莉莉蘇比耶斯基這次旅游回來,當會明白伍不為不願寫華人掙扎故事的原因。

任何種族的生活都一定有上落,早期移民的意裔西裔也吃足苦頭,但只有華裔特喜夸大他們的苦難。

伍不為不想再加入那訴苦隊伍。

希望莉莉明白。

「——翻譯小姐每日向我算錢,怕洋人賴債,時時背著我說電話,很不老實的樣子,我也很警惕,不想在異鄉出丑。」

「有你在身邊就好了。」「

原來各處華裔個性大不一樣,火車服務相當好,衛生間仍然骯髒,我們的先進電子設備他們都有,我找到冒牌手袋,像真程度至高……」

不為問︰「你與出版社及作者群接洽沒有?」

「嗯——」

「印象如何?我亦好奇。」

「有女子穿著背後有一條長拉鏈那種現買人造絲旗袍來見外國人,名片中寫著名字及其著作,我看到黑魚網絲襪上有洞、高跟拖鞋殘舊、化妝奇突,我心中無比訝異,風氣是太前衛,抑或未夠先進?」

不為答︰「少批評,多觀察。」

「而且她們有著重重疊疊的名字,像貞真、眉媚、金矜、肖曉……不過也有一批比較成熟保守的作者,可以一談。」

「你一定會有收獲。」

「有個華人在身邊提點,比較不會吃虧。」

伍不為才不會做漢奸。

第二天。不為陪母親去復診。

在候診室母親一直握著她的手。

不為把母親的白發仔細攏上去,輕輕用發夾夾好。

旁邊有個老太太問「是女兒吧。」

伍太太點點頭。

那老人家感慨地說︰「兒子是兒子直至他娶妻,幸好女兒終身是你女兒。」

不為笑笑。

伍太太忽然注視女兒,「不為你全知道了吧。」

不為一怔,低下頭來。「是。」

「你一向比他們兩個細心。」

「他們有子女,比較煩。」

「孩子們真是叫人手忙腳亂,可是沒有他們,日子又異常淒清。」

不為微笑,世事古難全。

「不為。媽媽看不到你結婚生子了。」

「不怕,媽媽,不怕。」

不為把母親的手放到臉旁。

「不勞生產的時候怕得不得了,痛哭失聲一定要我陪伴身邊。」

不為答︰「我不怕痛。」

「你知道怎樣照顧幼嬰?」

「做了母親,一定學得會。」

伍太太微笑「你女兒會像你。」

「我想會。」

醫生出來叫名字。

不為陪看母親進診所。

歐陽醫生看了不為一眼,表示會盡力而為。

伍太太邊接受檢查邊問︰「歐陽,令千金此刻在什麼地方?」

歐陽醫生像是松口氣,「她在甘肅,今次隨奧比斯眼科飛行醫院出發,總比逗留在非洲尼日利亞好。」

不為發呆,原來歐陽醫生的女兒是偉大的無國界醫生。

不為頓時覺得自己渺小。

「我同她說︰慧中你幾時結婚生子,或是到診所來幫爸爸辦事,她說︰快了快了。」

伍大太看女兒一眼,「我的女兒就在身邊。」

〔你好福氣,孩子們越走越遠,唉。」

不為笑,〔有本事才飛得出去,像我們,是沒腳蟹。只得纏母親膝邊。」

歐陽醫生觸動心事,「我真希望此刻可以看到慧中。」

他比病人還要頹喪,反而要伍太太安慰他。

伍太太對不為說︰「看到沒有,子女有時真不明白父母心。」

蚌然之間外頭有一陣聲響。

醫生問看護︰「劉姑娘,什麼事?」

沒有回應。

歐陽站起來,「我出去看看。〕

就在這個時候,診所門忽然推開。

「爸爸!」一個皮膚金棕色身段碩健的年輕女子走進來。

歐陽醫生停楮一看,「慧中,是慧中,你怎麼忽然來了?」

「爸,你今日生辰,我給你一個驚喜。」歐陽慧中滿面笑容。

案女緊緊抱住。

不為笑,「醫生,我們自已去取藥。」

她扶起母親,幫她穿上外套。

伍太太說︰「我也忽然牽記不勞,讓我們去探訪她。」

車子經過街市花攤,伍太太指著說︰「不為,你看,荷花荷葉蓮蓬藕。」

不為記起五六歲時候,母親指著蓮蓬曾經這樣教她,不禁笑中有淚。

必到家,安排母親休息,正想工作,孩子們放學回來,吃點心淋浴做功課又忙半晌。

懊不容易,不為坐下來,才寫了一兩頁,又听得孩子們嬉笑。

敝不得有人說寫作者不宜結婚,時間一旦被孩子們侵蝕佔據,工作便不能持續。

阿子們銀鈴般笑聲叫她心癢難搔。

不為放下工作過去問他們︰「在干什麼這樣好笑?」

原來他們正玩電腦變形游戲,小行利用軟件在熒屏上把佔美的面孔漸漸幻變成一只獵頭。

不為說︰「咦。你們用我的數碼相機?」

「是,阿姨,我見照相機就放在桌子上。」

怕阿姨責怪,立刻使一個眼色,奔到樓下去玩。

他們走了不為留意起來。

照片就在家中拍攝,很自然隨意。

但是,不為看到孩子們背後窗外有兩個人影她一怔。

不為立刻放大來看。

男的是她大哥不虞,女的卻是家里新來女佣阿索利,他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為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把照片再放大,可以看到兩人壓隱隱細語。

他們不知道孩子們在屋內拍照,他倆站在門外說話,意外地被攝入鏡頭。

不為冷靜地抬起頭來。

她把照片自打印柄取出,坐下來想了一想。

她撥了一個電話給雇佣公司。

「我決定即時解雇這個人。」

「伍小姐有什麼特別原因?」

「她與男主人勾搭,有照片作證據。」

「我們即時通知移民局,明天一早八時會有職員來押她走。」

不為也不惱怒,只是感嘆不虞猥瑣。

稍後不虞回來。

不為問︰「大嫂呢?」

「去辦延期探親居留。〕

「請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不虞看著妹妹,「你臉色如晚娘,什麼事?媽媽愛怎樣分配她的錢是她的事。」

不為把他推進房間,關上門,把放大照片擱在他面前。

不虞一看,不出聲。

「你與家中女佣做朋友?」

不虞冷笑一聲,「我也不過是跟你學習。」

「什麼?」

「你同那阿忠何嘗不是有講有笑,排除階級觀念實行天下大同。」

「你——」不為氣結。

「有嘴說別人,沒嘴說自己。」

不為吸進一口氣,「我是單身,你有妻兒。」

不虞這才噤聲,他攤攤手。

「老兄,這阿索利明早即將遣返,請你勿作聲張。」

他自椅子上跳起來,「什麼?」

「是我的主張。」

〔你專管閑事!」

「是,我專做丑人,我有選擇嗎,你叫我怎麼做,躲在一角掩住嘴竊笑?我覺得不應那樣做,我會為你保守秘密。」

不虞喃喃說︰「她祖父是華人。」

不為沒好氣,「多麼詩情畫意。」

「你看不起人。」

這時有人敲門。

門外是大嫂,詫異地問︰「兄妹躲在房里說些什麼?」

不虞低頭走出去。

大嫂問不為︰「可是吃醋?是媽的意思,先撥部分現金給不虞參股合作做電子游戲生意。」

都猜度不為是小器。

不為並不分辯。

那一夜她工作到天明。

七點左右。她拿著一張現金支票下樓。

看到那阿索利正在準備早餐。

不為把支票交在她手中,「你去收拾行李吧,一會有人來帶你走,你的事我已知道,為著這個家,勢必不能把你留下。」

阿索利張開嘴又合攏,倔強地說︰「我不要錢。」

「拿著,出去了,一時找不到工作,也有個用。」

她猶疑地把支票握在手中,「又不是你的丈夫,為什麼?〕

「家母病重,我不願看到她難堪,這里每個人都是我至親。」

「你對他們好,他們不一定對你好。」

不為答︰〔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多講,了快去收拾行李。」

「伍先生可知道我要走?」阿索利還以為有最後一絲希望。

〔他一早明白,我己通知他,不要相信他們,吃一次虧,學一次乖。」

這時候可拉桑也起來了,冷冷說︰「我幫你收拾。」

她對不為說︰「我警告過她,她不相信,她說伍先生同情她。」

同情是一個很高層次的感情境界,不是每一個人做得到,伍不虞不是其中一人。

可拉桑說︰「不爭氣的年輕女子,早知帶她姐姐出來。」

不為說︰「噓——」

側頭听一听,有人按鈴,雇佣公司職員來了,帶走阿索利。

大嫂披著浴袍下來,「什麼事?」

不為不去理她。

她四周圍看了看,「咦,開除阿索利?」

不為仍然不出聲。

「人家犯了什麼錯?」大嫂亂抱不平,瞎七搭八,鋤強扶弱,「人家也是人,略得罪你大小姐一點,叫她改過好了,何用動這樣大氣?」

不為推開她,走出廚房。

不虞打著呵欠走過來,若無其事,並沒有抬起頭看不為。

做人其實就應該這樣,如果沒益處,無恥地.善忘地即時丟開,繼續生存。

但是不為心中殊不好過。

大嫂說得對,人家也是人,離家別井到陌生地頭來做佣工,那是多麼腌-辛勞的一份工作,主人家用髒了的衣物、廁所,得天天逐次做干淨,外加煮食育兒

憊需受多少氣︰主婦挑剔、孩子們取鬧、男戶主有婬威,一有不妥,即遭解雇。

家窮,吃苦的是女子,國窮,吃苦的更是女子。

不為心中像是壓著一塊大石般。

蚌然覺得有人坐在她床邊。

「你做得很對。」

不為轉過身子,原來是母親。

「換了是我,我也那樣做。」家里的事她全知道。

「不虞真不爭氣。〕

「他近日不得意,失業、靠家,心煩,中年危機到了,有妙齡女子與他傾談,仰慕他,他自然高興。」

她把大兒的心理狀況分析得清清楚楚。

不為笑起來,「媽媽怎麼會知道中年危機這種字眼。」

「我讀報紙呀。」

「大哥真很瑣。」

「過去的事算了,不要再提著。」

不為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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