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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 第二十三章

作者︰風弄

時間在倒數。

我對著與將的耐心溫柔,用悲哀的眼神,無聲的哭泣,等待書亭的救援。

棒幾天就傳遞到掌心的紙條,一天比一天灼疼我的心——

「我姐安排妥當」——

「請準備」——

「擬先離榮家即赴機場」

………………。

望著與將在床邊悠閑地解著領帶,我問︰「與將,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如何?」

多傻的問題,簡直是打草驚蛇。

也許在我心底,忽然盼他發覺了,驚醒了,再次把我看得嚴嚴實實,絕了我的生路。

與將對著鏡子看看後面的我。

「要看你是怎麼不見的。」

「哦?」

他轉身笑道︰「如果是被人抓走的,我當然要救你,天涯海角也救。」

「如果不是呢?」

「生生……」他的臉色忽然凝重,朝我走過來。

我一驚,向後一縮,已經來不及,入了他的懷抱。

他在我耳邊喃喃低語︰「難道你真的舍得我?你怎麼舍得?」

沉厚的笑聲回蕩在耳間。

我恨。

恨他篤定,恨他自負。

包恨自己有心有肝有血性,以至于今日一敗涂地,徒招羞辱。

書亭次日又來,他已經是榮家常客。

聊了一會,一笑而去。

他笑得燦爛,又帶著光明閃爍般的希望,對我眨眼。

掌心中的紙條,寫著——「明日半島」

又是在浴白中,把掌中的紙條仰頭吞下。

我不知道,原來紙也會如此苦澀。

苦得我差點流下淚來。

當晚睡不著,睜眼看著與將。

仔細地端詳他的唇、他的眉、他的鼻梁,還有額頭那一道傷痕。

與將閉著眼楮,氣息均勻地一下一下輕輕噴在我臉上。

我側耳,可以听見他有節奏的心跳。

夜好安靜,晚風拂過樹梢的聲音,可以听得清楚。

想模模他的臉,卻忽然膽怯,怕自己一伸手,就會失去忍住哭泣的力量。

我默默地說︰與將,若你此刻醒來,求我不要離開,我就忘記書亭的約定,做你的鳥兒。

睜著眼楮等了一夜。

他沒有醒來。

次日,閉著眼楮听與將起床。

額上承他一吻,臉上又是一個潤熱的吻。

手被他提起來,在指間輕輕放了幾吻。

例行公事的清晨吻,此刻卻讓我禁受不起。

我轉身,拉住要離開去換衣服的與將。

「唇呢?」我刁蠻地質問。

他笑,低下頭。

我一震,猛然別過頭去,拒絕他的靠近。

與將停了片刻,將吻留在耳旁,呵呵笑著去了。

心慌意亂,我恨。

對鏡一望,大吃一驚。

鏡中無精打采,一副棄婦樣子的,難道是我?

坐在窗邊,看與將的車子遠去,一連灌了三杯咖啡。

我按鈴,要僕人送第四杯。

周恆敲門進來︰「黃先生,咖啡喝得太多,對身體不好。」

我點點頭,放下杯子,心平氣和︰「好,不喝了。周恆,我要出去吃飯。」

「是,我去備車。」

臨出門,回過頭來環視房間一周。

我說︰「周恆,明天換一個電話。這個我看著不喜歡。」

「是。黃先生喜歡什麼款式的?」

我冷笑︰「沒有竊听器,也沒有專門接線小姐的。」

周恆聰明地閉嘴,跟著我下樓。

書亭的計劃,我並不知道。

本來應該忐忑不安,可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事到臨頭,已經注定成敗,何必驚慌。

或,無論成功與否,我都掙不月兌這蛛網,要背負所有的痛苦遠走天涯?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紅酒牛排。

我說了一百次這里的牛排不如榮家,卻還是每次必點。

可怕的人心。

莫說別人,連自己的心都是不听使喚的,何其可怕?

書亭很快來了,裝成偶遇,遠遠眼楮一亮,對我招手,轉頭和幾個朋友嘀咕兩句,就向我走來。

「生生,好巧。昨天才見面,怎麼今天又踫上了?」這話興高采烈,說給旁邊的周恆听︰「上次你請吃飯,這次換我如何?」

我說︰「請我?我被人刻薄多時,莫說好酒好菜,連咖啡都不許多喝一杯,今天一餐,小心我吃窮你。」

周恆臉色有點不自然。

書亭爽朗地笑,坐了下來。

菜上桌,我隨便選了一點,放在口中。

正在想著書亭如何對付周恆,月復中忽然絞痛。

這痛來得忽然,頃刻瓦解我的思考能力。

「唔…」我輕輕喘氣,捂著肚子倒在桌上。

黃豆大的汗從額頭滲出。

周恆最為機靈,立即躍起,蹲在我身邊看我狀況。

書亭愕然︰「生生,你怎麼了?」他走過來。「肚子疼?伸出舌頭讓我看看。」

他是醫生,周恆這個只會打鎮定劑的惟有靠邊站。

書亭為我略一檢查,臉色立即凝重,轉頭對周恆大喝︰「牛女乃!快取牛女乃,叫救護車。」

我的臉色,必定難看到極點,因為周恆的臉色,差得嚇人。

保鏢早靠了過來,慌慌張張去找牛女乃。

被狼狽地灌了一杯牛女乃,我連連咳嗽,吐出不少。

虛弱地倒在書亭臂中,疼痛絲毫不減。

我蜷成一團,開始不能控制地抽動。

「痙攣了。」書亭焦急地問︰「為什麼救護車還不到?」探頭直望。

看他那樣子,我雖然疼得厲害,也有點想笑。

救護車終于到了,書亭發揮救急扶危的醫德,將我橫抱上救護車。

周恆跟在後頭要上來,被書亭抓著門一擋。

書亭急促地說︰「周先生,生生的癥狀是中毒,請你立即通知他的親人。另外,他剛剛吃的東西,要立即收集起來,以後可能會有用。」

周恆一愣。

書亭反應靈敏,立即把門一關。救護車呼嘯而去。

震耳欲聾的救護車聲中,書亭露出大功告成的笑容,在我口中滴了幾滴東西。

好靈驗,疼痛立消。

「真是對不起,用了苦肉計。」書亭歉意地看著我︰「很老土的辦法。」隨即又露齒一笑。

確實痛得我死去活來。

不過無話可說。或,也許我正需要一種徹骨的痛,來抵消心里的糾纏。

可惜,無法露出和書亭一樣興奮的笑容。

救護車的鳴笛忽然關上。

我感覺到剎車。

難道與將追來?猛然間害怕,臉色已變。

書亭打開車門,抓著我的手下車。

另一部轎車,停在路邊。

真有意思,電視里的間諜手段,居然也出現在我身上。

上了車,書亭遞給我一個旅行袋。

「你的新護照和機票,還有行李。」書亭在倒後鏡里看著我微笑︰「一切由我大姐安排。她負責賀家的生意,比我厲害多了。」

我取出護照,看見上面的名字——賀書賢。

不由輕笑。

什麼時候,就成了賀家人?

偷眼望著書亭,他專注地開車,眼楮炯炯有神。

車開到機場,剛要下車,書亭轉身認真地盯著我。

他的臉色如此執著堅定,健康的銅色肌膚隱隱現出興奮的殷紅。

「生生,我知道這樣很不應該,可是……」他極其嚴肅地問︰「我可以先抱抱你嗎?」

我一愣。

他說︰「因為我不確定,你真的肯跟我走,就活生生在我身邊。」

我們見面以來,一直在周恆的監視下禮貌短暫地握手,還不曾擁抱。

我望著他,困惑地點頭。

他撲過來,象壓抑的熔岩噴出火山口,用灼熱的愛將我摟得緊緊。

「我好高興,真的好高興。你不知道,我一直以來,都這麼喜歡你。你有太多的朋友,太多的人圍繞在你身邊。你從來都冷漠生疏,此刻卻肯讓我擁抱。」書亭激動地對我說︰「生生,你不知道我有多幸運。」

好激烈的擁抱,我不習慣。

掙扎不妥,回抱不甘,無所適從。

入了機場,熙熙攘攘的人群讓我一驚。

不是沒有去過機場,只是這里,讓我驚覺,真的、真的、真的……要離開與將了。

終于要舍棄了。

與將,此刻會在何方?

對著榮氏的天下,準備著侵佔哪一個新地方?

渾身發冷,我茫然伸手,想找個地方扶一下。

一人伸手,將我穩穩扶住。

書亭,在我身邊。

「生生,還是不舒服?」他擔憂地問,皺起眉頭,似乎想用他的醫學能力為我解憂。

我搖頭,勉強笑笑。

不,我應該很高興,應該快活得象出籠的小鳥,可以展翅飛翔的鷹。

書亭的臉,鎮定我的情緒。

我在人流中,盯著書亭望。

他,會否是另一個與將,在某個我以為幸福的時刻,將我親手送進地獄?

我看不出。

此刻,他是我的依靠,是我的救星。

明日,想他做甚?

我抓住袋子,走進閘口。

終于要離開了。

不是離開這個地方,而是離開這種絕望。

忍不住回頭。

剎那,呆住。

如同中了即刻僵硬的子彈,連顫抖的能力都喪失。

十步外,熟悉的眼楮,凝視著我。

一眨不眨地凝視我。

與將,就站在閘口外。

合身的西裝,是我為他選的。

今晨,難得地為他選了一套西裝,要他穿在身上。

端正的領帶,也是我親手為他系上。

當時他甜蜜地看著我,眼里的柔情讓我心酸。

此刻被他看一眼,我的心就潺潺流出血來。

你要怎樣,與將?

來攔住我,把我帶回榮家,重新造一個更精致更牢固的囚籠。

我何其愚蠢,這般簡單的詭計,怎能瞞過精明如你。

冷眼看我小丑般徒勞。

只是與將,你又何必,要親自下手,把我逼到絕地?

我已一敗涂地,萬劫不復。

我看他輕輕靠近,在閘口邊,停下。

「生生,你不後悔?」

如此一問,讓我心震,讓我驚訝。

听見自己平靜的回答︰「我不後悔。」

沉默的兩人間,書亭象一個突兀的存在擠了進來。

「快走!飛機要起飛了。」書亭扯我的手,緊張地瞪與將一眼。

我被迫跟著他轉身。只要與將一聲大呼,我就沒了機會。

渺茫地希望,他能放我一條生路。

與將沒有大呼,他在我身後,沒有聲音。

我回頭,他站在閘口,安靜地看著我。

驟然掙月兌書亭的手,我撲到閘口前,雙手按著閘口的鐵欄。

我仰著頭問︰「與將,你是存心放我,還是又耍花樣?告訴我,你告訴我!」幾乎是大喊起來。

與將唇邊有一抹輕笑。他不答,只將一個飛吻,用指尖傳到我冰冷的唇際。

「生生!」書亭趕回來,拽著我跑。

仿佛與將是老虎般,逃得越遠越好。

我不斷回頭,看他磐石一樣站著,看著。

與將,若能猜透你的心,該有多好。

可惜我,連自己的心,都猜不透。

登機的時候,我失聲痛哭。

靠在書亭懷中,安全帶太緊,我不能象偎依在與將懷里一樣,緊緊把自己交給他安撫。

書亭對前來安慰的空姐擺手,輕拍我的背,似乎想哄我入睡。

無奈,我不想睡,我無法睡。

逃離與將的感覺讓我痛楚,痛楚得只想痛哭。

在飛機上,我咬著唇,把書亭的衣服染濕。

終于抵達加拿大,我們下機。

提著行李,書亭說︰「我們需要中途轉機,生生,馬來西亞是我的家鄉,你在那里不用害怕任何的追查和傷害。」

我沒有意見。

能有什麼意見?

彷徨如我,無用如我。

不出機場,中途轉了馬來西亞的飛機。

疲勞的旅行讓我虛弱。不願意承認憂傷使我萎靡。

與將,為什麼肯放我?

或,他根本沒有放。

想起他的指尖,在唇間。臨別的熱度,居然保持到現在。

忽然想︰如果他鬼魅一般出現在馬來西亞機場的出口,我可會撲進他懷里?

不敢再想。

下了飛機。

這就是馬來西亞,書亭的故鄉?

我看書亭一眼。到了自己的地方,意氣風發的模樣越發顯露出來,自豪的眼神散發著光芒。

書亭笑著說︰「生生,這里很美吧?你會發現,馬來西亞是一片樂土。我家的司機就在機場外,來,跟我來。」

他牽著我的手。

我敷衍的一笑。

幸福不會來得輕易,如果來得輕易,就不值得珍惜。

對馬來西亞,並沒有抱著很大的期盼。不過是,無家可歸無處可逃的流落地而已。

我冷漠地看著海關過安全門,听見海關人員用英語說︰「賀書賢先生,這是你的行李?」

我沒有習慣自己的新名字,他連續問了兩次,我才在書亭的提示下,茫然點頭。

穿著制服的檢查員懷疑地皺眉,他把我的行李打開,仔細地搜尋起來。

我靜靜地等著。

直到他熟練地取出小刀,將旅行袋的隔層割開。

我看見,一包白色的粉末,被他掏出來。

海洛因。

迅雷不及掩耳的震撼……….

靶覺太猛烈太強,一閃即逝。

外人看來,我一直平靜如常,無畏無懼,站在那里冷眼看事態發展。

書亭的驚訝之色,難以用言語形容。他看看白色的粉末,又轉頭看看我,接受不了地呆站著。

四周,漸漸圍上幾個穿著制服的人。

「賀先生,請你跟我們走。」

我知道他說的是我。

沒有顫抖,沒有冷汗,沒有任何驚慌失措,我看著眼前的一切,仿佛發生得理所當然。

不是嗎?簡直太理所當然了。

這一刻,我心如死灰,再無漣漪。

再一次領會,何謂登峰造極、天外有天。

不過,再沒有第一次領會時的慌張和恐懼。

我麻木。

冰冷的手銬,落在我腕上。只要不掙扎,其實並不疼。

想起與將曾說要拿手銬把我銬起來。

丙然如此。我輕笑。

書亭的聲音,驚惶在耳邊傳來︰「你們一定是弄錯了!這不可能!」

他的話,對我已經沒有影響。

「我是賀書亭,我要見你們的上司……生生!生生!………….」

我溫順地隨著他們而去,將書亭拋在身後。

錄了口供,我被帶到單獨的小牢房。

四周安靜。

我不怕,有什麼好怕,我一直都在坐牢。

這里,可否听見榮家窗外的鳥鳴?應該可以,馬來西亞的生態環境,還沒有香港那樣被破壞得徹底吧?只不過,不是榮家窗外那一只罷了。

我無聲的坐在簡陋的床邊。

靶謝與將,他終于絕了我的望,感謝他。

雖然撕下皮肉,卻幫我掙月兌了蛛網。

可惜,我已死心,卻還懂得痛。痛得入心入肺,不能言語。

我逃開,他不追。

他問︰「你不後悔?」

我答︰「我不後悔。」

于是早布置妥當的機關啟動,不應該出現的東西,神鬼莫測地出現在一個可以將我毀滅的地方。

就是如此,我們失去彼此,多簡單。

我狠,他比我更狠。

我絕,他比我更絕。

想起與將臨別一吻。

為何蜻蜓點水般輕盈,與將?

終于舍棄我這個人,為何臨別前也不肯留一個火辣辣的狂吻。

其實我一直愛你,無法抗拒你,無法離開你,離開你的恐懼,失去你的恐懼,讓我寧願交換生命去逃避。

靶謝你,在今天,被你徹底拋棄的今天,我終于敢對自己承認。

在我心里,居然有這一份無法承認的愛。

我跪在床邊,緊握十指,卻沒有開口。

不是在祈禱,事到如今,我已經不需祈禱。

只因為錐心的痛,讓我盲目地將雙手,緊緊合握,象自己在擁抱自己。

只因為我明白,從此以後,與將他呀,再不會小心翼翼,喃喃細語,將我擁在懷中。

我已經被舍棄。

但有舍,才有得。

終于知道,我是多麼愛他。

從頭到尾,從一開始到結束,無時無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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