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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仙的紅線 第一章 姑娘不矜持

作者︰綠光

「然後呢?你們知道怎麼著了?」

茶肆大堂里高朋滿座,男男女女一雙雙眼楮直盯著站在中間的俊秀說書人孟央先生,豈料他卻是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吊足了眾人的胃口。

「你倒是趕緊說呀。」

有一人出聲,便有第二人出聲,霎時大堂里鬧哄哄的。

孟央擱下茶碗,這才不疾不徐地道︰「玉帝知情後,立即分開這對有情人,抹了狐仙的記憶,把天女打進地府,將狐仙貶入人間,你們可知道,後來他們都成了什麼?」

茶肆里的客官們壓根不想猜,鼓噪著要他趕緊解謎。

孟央擺了擺手,待大伙都安靜了,才淡淡地道︰「一個成了地府的孟婆,一個則成了月老。」

「這……這什麼道理?」

這答案眾人不買賬,迭聲問著,孟央依舊一派輕松,沒將眾人的追問當回事,呷了口茶潤潤喉,捋了捋壓根不存在的胡須才又繼續道︰「一個為情所困,以淚釀成孟婆湯,一碗下肚忘卻前塵事;一個尋情覓愛,風流執掌姻緣簿,一條紅線牽起千千緣……還債啊。」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感嘆唏噓,覺得上天拆散有情人卻做這般安排,真是諷刺。

就在大伙以為故事已完結時,孟央又道︰「你們可知道,後來孟婆也被貶進人間?」

「這又是為什麼了?」

「因為她不肯忘,所以上天就讓她入輪回,一次又一次地讓她遺忘,一次又一次地讓她與狐仙相逢,可惜縱使相逢亦不識。」

「後來呢?」眾人不禁急問,完全陷入故事里。

「後來呀……」

「無趣。」

孟央刻意拖長的尾音被一把清朗嗓音打斷,瞬間滿室的目光全都朝聲音來源看去,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不得了,清朗嗓音的主人有副過分勾人的好皮相。

面白如玉,上挑的桃花眼尾處有抹天然的淡紅,襯托得那雙眼勾魂攝魄得緊,一身玄色繡如意雲紋的長袍外搭了件銀狐裘,通身慵懶又華貴的氣質教人看直了眼,其中以茶肆里听說書的女子為最。

月下漭對于自己被萬眾矚目,壓根不以為意,畢竟他清楚自己長什麼模樣,得人青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在京城里,被姑娘家的荷包絹花丟得無路可走本是家常便飯,所以移汛睢州後,為免舊事重演,他一直待在西大營。

然而時間一久,他就受不住了。

他這人天生拘不住,不讓他到外頭感受蓬勃朝氣、鼎沸人聲,日子就難過。

挑了今日出門,原本是想到城里听些不同于京城的人文風情,刻意挑了登樓茶肆,心想這兒有說書人,該是能說些睢州一帶的奇人異事,豈料听到的卻是這般索然無味的故事。

就不能說點活人的事嗎?如此繁華之地只聊些死物,未免太過無趣。

「走吧。」

他乏味地丟下這話,無視眾人眼光,徑自往大門走,兩名隨從擱了銀兩立刻跟上。

二月,睢州正是春寒料峭,冷風刮骨,晌午過後的大街上人潮不多,一個個都縮著頸項,腳步不停,無人駐足欣賞河岸邊的青青垂柳。

月下漭瞥了眼,連乘船賞景的興致都沒有,只因這里的一切之于他而言都太過無趣,一無熟識到教他能把酒言歡的人,二無熱鬧絢爛的美景,處處蕭索……為什麼偏挑這時節叫他干活?再晚個兩個月至少景致好些。

「主子,咱們要上哪?」隨從之一的墨絛湊向前問著。

月下漭眉眼不動,從懷里取出折扇,毫不留情地將墨絛的臉推遠,「走開,傷眼。」

墨絛一雙細長的眼抽了兩下,嘀咕道︰「我都伺候你多久了,怎麼主子還不習慣?」

太狠,真真是太狠了!他到底哪里傷眼?他好歹也長得端正,雖然眼楮小了點,但他看得遠,半點毛病都沒有!

月下漭連賞他個眼神都沒有,「這不是時間的問題。」是臉的問題——他人好,不忍心說出癥結所在。

另一名隨從丹繩不等墨絛暴跳起來,直接把他推到一旁,提醒道︰「主子,時候差不多了,也該回西大營了。」

「不要。」月下漭想也沒想地道,趣聞沒听到,酒也沒喝到,茶水也不怎麼樣,別想要他現在就回營。

「主子,移汛時本就不該任意出營。」丹繩沉著臉道。

月下漭涼涼瞥了眼,「你是主子,還我是主子?」

「主子,話不是這麼說,京城時局正亂,朝臣皆以為你是太子黨一員,如今太子黨糟心事一樁又一樁,要是有心人借題發揮,恐怕就會將主子拉下馬,何必呢?」

太子黨近來遭逢大清算,只因一樁十二年前的滅門之案牽扯出許多弊端,為保住太子位,太子自斷臂膀,清除了手下幾名大員。

如今朝堂上風聲鶴唳,只要跟太子沾上邊的,八皇子一派便緊盯著,隨意弄個欲加之罪也不是不可能。

「我又不是太子黨。」月下漭沒好氣地道,他只不過是當個太子伴讀,不小心跟太子走得比較近,這並不代表他會全力支持太子登基。

「主子說不是,可你兩天前才收到太子差人送來的急信,說你和太子沒交情往來誰信?西大營里好幾雙眼盯著,主子好歹也收斂點。」丹繩說到最後都忍不住唾棄自己,他也不想象個老媽子叨念,可偏偏他家主子就是個性情散漫的,萬事不上心。

說到這事,月下漭無奈嘆了口氣。

信是急信,可真沒寫什麼軍情機密來著,只是要他撥個空替太子尋找表妹……

「我這不就是為了尋太子表妹才特地上街的嗎?」他道。

嗯,這借口不錯,至少可以讓他少吃一天沙。

西大營就在西郊外,說有多荒涼就有多荒涼,寒風一吹漫天飛沙,只要在營里操演一日,回都司衙門都能從身上刮下一層沙,他受夠了。

「主子不是燒了信,說當沒這回事?」丹繩涼聲問。

「……我的意思是要當沒這回事很低調地找人。」他嘴硬道。

太子表妹是嬌滴滴的長平侯府嫡女李若瑤,女子失蹤,事關清白,自然不可能大張旗鼓去尋,要愈低調愈少人知曉愈好,所以太子特地來信囑咐,托他這個最能干最會辦事的京衛指揮使,他可以理解。

但是,怎麼連張畫像都不給?上次見面都多久以前,他哪里還記得李若瑤長什麼樣子!

而且沒畫像就罷,失蹤的始末原由也不提,一點線索都沒有,只說去莊子玩,直到一個月後才發現人不見了,而後派人追查卻查無半點線索,既無線索又怎能確定人在睢州?人又到底是怎麼從京城失蹤到睢州的……他明白,事關姑娘家清白不好多說什麼,可是什麼都不說,到底要他怎麼找?這不是整人嗎?

所以,他就干脆當做沒這回事。

不能怪他冷漠,畢竟李若瑤失去音訊至今已經近兩個月,這還有什麼好找的?

只掛了個閑職的長平侯性情好從不與人結怨,家里人口簡單,沒有半個侍妾興風作浪,連要與人結仇的機會都沒有,所以可排除是長平侯的敵人出手陷害;再者,一個侯府嫡女就算再刁蠻任性,有東宮為倚仗,誰會去動她?若是真有膽大包天的人綁走她,也該跟侯府討要好處,實際上卻也無人上門討贖金,因此他幾乎可以篤定事情就這麼簡單——有了門不當戶不對的心上人,與人私奔了。

「怎麼找?」丹繩再問,不能敲鑼打鼓逢人便問,亦無畫像讓底下人暗地查找……到底要怎麼找?難不成真要派出暗衛回京暗地里細查?這事不難,但得問值不值當。

「這事講究緣分,急不得。」月下漭煞有其事地道。

雖說他不記得李若瑤長什麼模樣,但關于她刁蠻任性的事跡還是略有耳聞,太子也不怎麼喜歡她來著,就算他真的沒尋到人,想必太子也不會怪罪,尤其他近來自個兒事也挺多,應該沒放太多心思撲在尋人上頭。

所以,當個由頭上街是行的,真要他尋人?不干。

丹繩眼角抽了兩下,主子完全把他說的話當屁。

「主子自個兒想清楚要站在哪一隊,再想想這人到底尋不尋。」太子佔嫡,可八皇子素有賢名,如今太子落了下風,八皇子那一派不窮追猛打,八皇子哪有機會一搏大位?

依他所見,在睢州吹風吃沙日子不好過,但能不被卷入兩派人馬的奪位大戰,又何嘗不是好事?所以,這當頭別惹事,那便是最好的抉擇。

「站什麼站,我就不能坐著嗎?」月下漭沒好氣地道。

丹繩深深吸了口氣,再道︰「既然主子無意尋人,咱們回營吧。」

「誰說我無意尋人?沒瞧見我正用眼珠子尋著?」多忙呀,他的眼。

丹繩暗暗地翻了個白眼,正要再開口時,卻听他道——

「欸,有熟人呢,咱們去瞧瞧。」

話落,他風一般的遠揚而去,速度快得丹繩連阻止都不能,站在原地,惡狠狠地瞪著躲在一旁企圖把自己變不見的墨絛,嘴動了動,最終什麼都沒說,跟上月下漭。

「干麼瞪我?」待人都走遠了,墨絛才委屈巴巴地嘟噥著,他都不吭聲了還有錯?教人怎麼活。

「那個……公子買包子嗎?」單絲繪揚著笑,卻是邊問邊後退。

「小爺還想買點別的。」男人一身深絳色瓖狐毛大氅,通身富貴氣派,可惜體態不佳,白白糟蹋了衣裳,再加上臉上毫不遮掩的猥瑣笑意,教人避之唯恐不及。

「……公子,我只賣包子。」單絲繪笑得臉都快僵了。

風很大,天很冷,她只剩下最後一顆包子,她只想趕緊賣完趕緊回家,可誰知道竟來了個登徒子。

她承認魂穿之後擁有的這張臉確實美,可是她除了額上有傷痕,還順便在右臉頰上畫了個黑色圓形大胎記,其他客人看了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怎麼這個人卻像沒看到?

「妳只賣包子?賣包子太辛苦了,要不跟小爺回家,小爺保妳一世榮華富貴。」男人的眼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她那張嫵媚又帶清靈的笑靨。

單絲繪這下子真的笑不出來了,听這人說話的口吻如此放肆,可以想見他不是頭一回干這種事,別說現在這個時辰街上沒什麼人,哪怕街上擠滿人,他想干麼,還是會干麼吧。

平常她包子不會賣到這麼晚,不過是湊巧今天多做了些,拖延了時辰,這便遇事了,偏偏她還不知道要怎麼逃。

這男人身後跟著好幾個人,看似他的隨從,她再能跑也跑不過這幾個人。

怎麼辦呀……單絲繪邊忖度邊往後退,直到她的後頸被什麼輕觸著,嚇得她轉過身——視線對上背後那人的一瞬間,哪怕長空一碧如洗,她也彷佛听見轟隆隆的雷聲,眼角像是竄過銀亮銀亮的閃電,硬生生將她的魂魄定在原地。

「哎呀,這不是知府大人的公子?」月下漭笑瞇眼問著猥瑣的男人,同時目光朝陳少爺身後的隨從望去,見其中一人偷偷走遠,他便以負在身後的左手打了個暗號,隨侍在後的丹繩立即領命跟上。

陳熙一見到月下漭,哪里還有半點無禮模樣,忙朝他作揖,「見過世子,世子今兒個是要上哪?要不我來作陪?」

月下漭笑意不達眸底,噙著一股不與人親近的疏離淡漠,「方才听說陳少爺想買什麼?」

一邊說著話,他一邊察覺臉上頗刺,順著視線望去,對上單絲繪毫不扭捏的目光和滿臉令人不解的激動喜悅。

嗯……他向來受人喜愛,承受過人世間最張狂最熾熱的注視,可那些熾熱和張狂卻遠不及眼前這一位,她那眼珠子簡直是發光又著火了。

雖然听說睢州民風較為開放,但直到現在才算是開了眼界,真的是半點姑娘家的矜持都沒有,彷佛下一刻就撲上他也不讓人意外。

是說,他沒打算救她,他只是看到熟人打個招呼而已,不用拿企圖以身相許的目光挾持他,到底知不知道羞恥二字怎麼寫?

陳熙听他這麼一說,訕訕笑道︰「不就是跟她買個包子。」

父親說過了,這位從京城來的京衛指揮使非常人,絕不能在他面前犯一星半點的錯。他是鎮安侯世子,是錦衣衛都督的拜把兄弟,更是太子的好哥兒們,亦是皇上面前的紅人,有如此強悍的背景,別說睢州一帶,就算放在京城亦無人能與之匹敵。

父親身為知府,一直盼著挪回京里,自然想多結識些京城官員,尤其是像月下漭這種身有要職到哪都吃得開的勛貴子弟,他這做兒子的要是扯後腿怕是會被家法教訓。

「我正好也想吃包子,她這籃子里好像只剩一個,不知道陳少爺能否割愛?」他噙著笑,哪怕笑得不真實都能讓人感受到風光明媚。

陳熙自然不會跟他搶包子,況且他想買的根本就不是包子,當下陪著笑說︰「說什麼割愛,不過是一顆包子罷了。」話落,他又順水推舟問︰「還是世子賞個臉,由我作東,咱們到酒樓吃點心,還是去瓦舍看場戲?」

要是能趁此時與月下漭拉近關系,想必父親也會高看他一些。

「不了,時候不早,該走了。」

陳熙滿臉惋惜,正想再勸說,月下漭卻又說話了。

「我听陳知府說你正在準備今年的秋闈,可千萬別讓陳知府失望了。」

一听到念書,陳熙整個人都蔫了,可對方話都說到這個分上了,他沒理由繼續在街上閑晃,于是趕忙告辭。

待人走遠,月下漭沒好氣地垂眼,瞅著直到現在還盯著他看的單絲繪。

「姑娘,看夠了沒?」

經他這麼一說,單絲繪才猛地回神,但是她半點難為情都沒有,完全不覺得自己的注視很失禮,他像極了那個在公司大樓門口叫住她的男人。

就因為那個男人叫住她,她被雷打中失去意識,待她清醒後人就在睢州,她沒有半點原主的記憶,而且她什麼都不會,莫名其妙地穿到這個世界,就算她再怎麼努力地活,還是覺得和這里格格不入,只想回家。

而今她遇到酷似他的人,也許就是回家的關鍵,她怎能放過?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你認識我嗎?」磨蹭了半晌,她終于開口,問出口的話听起來很滑稽,但她也不知道還能怎麼問。

兩人確實長得很像,但是裝扮完全不同,她也只能姑且問問了。

被她這麼一問,月下漭挑高了單邊的眉,本來客套的笑容竟多了幾絲興味。

想接近他的姑娘家不少,搭訕的話他也听過百百種,但會這麼問的她應該是第一個。

「我覺得,也許妳該問我是不是見過妳。」這種問法比較好攀談,他好心地糾正她。

單絲繪瞬間雙眼放光,向前一步問得又急又快,「所以你見過我?」

月下漭呵了聲,笑容可掬地道︰「沒有。」

「……沒有?」她呆了下。

「是。」他笑答後,難得有耐心地等著她進一步地攀談,聊聊曾經在哪見過他,又是如何對他傾心。

然而,沒有。

小姑娘像是瞬間蔫了的花兒,沮喪和失望像層黑幕罩著她嬌俏的臉龐。

她這個反應出乎月下漭的意料,彷佛她真不是與他攀關系,純粹將他錯認為其他人……可是他長得這般俊、這般獨一無二,天下豈可能有另一張相似的臉?

單絲繪難過地垂著臉,好一會才又鼓起勇氣,想再確認一回,卻驀然想起她現在這張臉又不是她原本的臉,她問這話不是白問了嗎?

更何況,她穿來了,不代表人家也是穿來的,瞧瞧,人家這姿態如此怡然自得,剛剛那個男子還稱他世子,這不就意味著人家是這里土生土長的?

她真的是蠢到天理不容的傻瓜!

要說剛剛的希望有多巨大,她現在的失望就有多深沉,像瞬間被抽掉了力氣,她頹喪得只想癱在地上什麼都不管。

可是不行,地上很冷,她會生病,到時候又要花錢,很快就會吃土。

所以不管怎樣,她必須繼續努力下去,否則哪天她發現能回家,卻已經病入膏肓,那不是嘔死了?

對,沒關系,天無絕人之路,她終究能找到回家的路。

月下漭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小姑娘的神色變化,彷佛從深淵爬出,彷佛扯掉了失意的黑幕,嬌顏上的粲笑猶如沖破烏雲的萬丈陽光,毫不保留地往他身上投射而來。

他微怔住,心微微躁動著。

單絲繪這時從籃子里取出一顆包子,恭敬地遞到他面前,帶著幾分靦腆笑意道︰「公子,多謝你剛剛幫了我,可我沒有什麼能報答的,唯有將這顆包子送給你。」

月下漭直瞅著她的笑臉,覺得她壓根不扭捏不矜持,卻格外吸引人。

「公子?」單絲繪見他遲遲不肯接過手,看了眼手中的包子,解釋道︰「這包子賣相不好,但其實是好吃的。」

她已經盡己所能地做包子了,可是她好不容易攢夠的錢能買的材料就那些,做出來不好看,但至少能吃。

月下漭的目光從她高舉的雙手緩緩落在包子上,再看向她一身打補丁的粗布衣裳,最終落在那張嬌中帶媚的臉蛋,心里有種違和感。

可還不等他細想,有個大嗓門吼了起來——

「妳是不是單家丫頭?」

單絲繪嚇了跳,回頭一看,忙將包子硬塞到月下漭手中,行了禮後便快步往後走去,甜滋滋地開口說︰「兩位姊姊找我?」

月下漭聞言,濃眉挑得更高了,姊姊?那兩位大娘叫聲嬤嬤都不為過,她竟能違背良心喊姊姊……厲害,他自詡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都尚未能做到這種地步。

他邊忖著,邊打量著,只見兩位嬤嬤本來氣勢洶洶來意不善,但是她一開口喊了姊姊,那把怒氣約莫消弭了一半,後來又不知道說了什麼,竟把兩位嬤嬤哄笑了,三個人親如姊妹地朝街的另一頭走去。

她……挺了得的,只可惜沒機會跟她說,她臉上的胎記掉色了,記得下次畫濃一點。

垂眼看著手中的包子,想著剛剛在茶肆里什麼也沒吃,他索性咬了口,嚼了兩下,冠玉般的面容微變,再湊近一聞,一雙桃花眼難以置信地瞪著手中的包子。

「主子,有毒?」墨絛見他神色有異,忙向前低問著。

「……你才有毒。」半晌,他才嗓音微啞地道。

墨絛垮了臉,要不要差這麼多?他和丹繩是孿生子,他偏就嫌棄他!算了,他就不跟他計較了,能說話欺負他,那就代表包子沒有毒,所以主子會露出這種表情必定是——

「如果很難吃的話,就丟了吧。」看那賣相,不管價格多低廉、不管他餓了多久,他都不會想吃。

「不……美味極了。」月下漭忍不住再嘗了口,這是他懷念已久的滋味,他怎麼也沒想過居然會在這一世、在睢州遇見她。

「真的?」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嗄?」主子何時這般好文采,吃個包子也要吟詩了?他對不上啊。

月下漭將最後一口包子塞進嘴里,看向已不見人影的對街,閉了閉眼,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走吧,回去吃沙。」

墨絛一臉懵樣,不懂主子的心思何以轉變得如此快,才剛吃完包子就想吃沙……這胃口真教人模不透。

睢州城沿著睢河劃分為東西兩市,東市沿岸是銷金窩,勾欄瓦舍與青樓比鄰接連,入夜後更是燈燦如晝,處處車水馬龍,繁華不輸京城。

「指揮使大人,這邊請,知府大人已在二樓雅間等候多時。」

月下漭才剛下馬車,已有人來到面前,長揖後往萬香樓里比了個請的動作。

月下漭懶懶瞧他一眼,噙著笑意道︰「真是難為同知大人在這兒吹冷風等候。」

「大人說哪的話,能在這兒等候大人是下官榮幸。」連同知年近五十,一張老臉幾乎笑成一朵花。

月下漭下意識地轉開臉,不想傷眼,隨即便踏進萬香樓里。

大堂之中,各色鶯燕正使出渾身解數招呼客官,花香酒香混成一團靡靡氣味,喧鬧的吆喝交談聲,教他的腳步更快。

「我還以為主子是不怎麼想來的,想不到卻走得這般急。」跟在身後的墨絛忍不住道︰「是開竅了嗎?」

丹繩來不及回答他,便听月下漭嗓音裹著笑意道——

「不,是你腦袋快開竅了。」

墨絛到底是哪只眼楮瞧見他迫不及待?這小子腦袋不好,連鼻子耳朵都壞了?聞聞這滿屋子什麼氣味,要不是想趕緊辦好差事,打死他也不來。

墨絛聞言,以眼神詢問丹繩主子是什麼意思,丹繩直接賞他個大白眼。

沒救了,說再多都是白搭。

月下漭也懶得睬他,加快步伐上了二樓,一開門就是讓他眉頭一皺的燻香味,教他二話不說地走到窗邊,開了窗,直接往窗台上坐。

雖說夜風有點涼,可鼻子好受多了。

「大人,近日乍暖還寒,開窗的話……」知府陳遠臉上的笑意僵住,心想月下漭向來笑臉迎人,就是個好相與的,怎麼今兒個連聲招呼都不打,直接往窗台那頭坐下?

「我熱。」月下漭笑道,瞥見一屋子的女子打量著他,彷佛自己成了這群野獸的盤中飧,又道︰「陳知府,我有要緊事與你相談,這些閑雜人等……」

陳遠一听就明白,立即讓姑娘們先離開,關上了門。

脂粉味道總算散了些,月下漭吁了口氣,不忘取出折扇再搧個幾下,狀似漫不經心地道︰「昨兒個在路上遇見令公子,對個賣包子的姑娘說不想買包子又纏著人家不放,你想這事……」

「下官回去必定嚴懲那混小子。」陳遠咬牙切齒地道,跟臭小子說多少回了,好歹月下漭在睢州這段時間里安分些,他偏不……這混小子是想害他降職丟官不成?

依照月下漭的身分,隨便拿一條欺男霸女的罪狀都能讓他這個睢州知府吃不完兜著走,最可惡的是,兒子竟沒跟他提這事。

「不礙事,往後別再犯便是。」月下漭勾起嘴角,更是俊美得驚心動魄,笑容可掬得教人能卸下所有心防。

陳遠松口氣。

月下漭卻又道︰「可是……高林這人就算不上小事了。」

陳遠一臉懵地看著俊美如仙的他,腦袋轉了好幾圈,怎麼也想不起高林是哪一號人物,又是為何提起這個人。

月下漭瞧他似乎真不知道高林,笑了笑又道︰「高林倒也算不上什麼人物,只是高家與已故的六皇子有姻親關系。」

經他這麼一提,陳遠一拍掌總算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只是不明白大人怎麼突然提起這人?」

高家一門武將,是已故的六皇子一派的,而高林是高家的二公子,當初六皇子發動宮變時,高林是府前軍的指揮同知,開了承天門協助六皇子,可惜那晚五皇子也同時發動宮變,結果連宮門都還沒踏入,就已經被太子領軍鎮壓。

秋後算賬時高家遭降罪,流放的流放,斬殺的斬殺,唯有隔了幾房的高求領著千總兼僉事職,依舊待在睢州西大營並未獲罪。

至于高林此人,朝廷怎麼也搜不到,有人說他可能死在宮變中了,但既然未見尸體,便還有活著的可能。

「嗯……因為昨兒個我瞧見高林跟在令公子身後,像是令公子的護衛,而他瞧見我後,偷偷模模地溜走了。」

陳遠聞言臉都綠了,窩藏謀逆大罪之人依律同罪啊!

他慌忙解釋,「大人明察啊,高林的死活連下官都不甚清楚,更遑論我那個混賬兒子?下官一家子真不知道那人怎麼會成了犬子的護衛!大人何不去找高求,也許他才是最清楚此事的人。」

月下漭以扇柄輕敲左手,笑意依舊迷人,走過陳遠身旁時,點了點他的肩,「查查吧,陳知府,令公子的護衛是打哪來的,你說你這個當爹的不知道,我信,別人也不信啊。」

陳遠通體冰涼,渾身打顫。

月下漭不多看陳遠一眼,一出門就打算快步離開,避開五味雜陳的大堂,然而就在欲下樓時,耳尖地听到一句話——

「大爺,我不是這里的姑娘,我真的不是……」

那可憐兮兮帶著哀求的嗓音教他硬是停住腳步,循著聲音來源望去——還真是有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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