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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妻藏福窩 第一章 不走前世路

作者︰千尋

張開眼楮,未秧呆呆地看著周遭,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直到翠屏端著藥湯進屋,她才驚覺自己沒死。

沒死?沒喝落胎藥?沒——她還在安昭寺里,所以那是南柯一夢?

不對,不可能是夢,那樣真實、那樣歷歷在目——

她確實喝下落胎藥,自此不孕不育身體羸弱,她假裝沒事,安靜地回到武安侯府,然後帶著翠屏嫁給連九弦。

短短幾年,她親眼見證連九弦斗倒太後、承恩侯和武安侯,親眼看著父親死在牢獄之中,小皇帝讓位,連九弦從衛王搖身一變成為皇帝,而當年濮城被屠、護國將軍府滅門的真相浮出水面。

都以為敵軍強悍導致濮城被滅,誰知竟是大連王朝內部權力斗爭造成。

先帝晚年迷戀道教,將朝政丟給太子,太後詹憶柳野心勃勃,想把年幼的兒子推上皇位,于是聯合蘇繼北等人設下陰謀,先是讓人鼓吹先帝御駕親征,之後蘇繼北通敵叛國,殺死護國將軍卓肅、打開濮城大門,引敵軍殺戮屠城。

蘇繼北趁亂殺死皇帝,卻救下年幼的卓離以及有治國之才的連九弦;留在京城的劉達、詹憶柳則設計謀害太子,朝中無人、群龍無首,只能讓年稚的連九楨上位。

戰役結束,敵軍被蘇繼北趕出邊境,班師回朝後,他成為百姓心目中的救國英雄,也成了卓離、連九弦的救命恩人。

他拱小皇帝連九楨坐上龍椅,讓雙腿殘廢的連九弦當輔國大臣、悉心為朝廷效力,他也給卓離爭取爵位,明知卓離對屠城一役心有陰影,卻像個望子成龍的好父親,日日辛勤教導,把一身武功與對敵經驗全數教給卓離,甚至花大錢延聘師父教他兵法,極其用心。

蘇繼北總對外說︰「護國將軍對我有知遇之恩,我能有今日全拜卓將軍所賜,將軍英魂不滅,身為兄弟,我能做的是悉心教養卓離,讓他和將軍一樣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為朝廷盡力。」

明面上話說得鏗鏘有力,暗地里卻時時引導並且扶持卓離的皇商路。

很會演戲的啊,不過卓離和連九弦也不遑多讓,都是城府極深的男人。

連九弦明知太後野心勃勃,明知蘇繼北叛國,卻處處示弱、虛與委蛇,盡心輔佐小皇帝,圖謀最後的成功。

而卓離在暗中親眼看著蘇繼北舉刀砍下父親頭顱,卻口口聲聲喊蘇叔叔,纏著他求疼愛,把「認賊作父」這句話徹底落實。

未秧終于弄懂卓離,他不是不愛她,而是不能愛她,她的父親是他的殺父仇人,他們注定成為世仇。

未秧也明白,為什麼翠屏非要她喝下落胎藥,為什麼非要她嫁給連九弦,前世的翠屏借著她的手一次次暗害連九弦,雖不成功,但每一樁、每一件全都記在自己身上,傻乎乎的她不過是連九弦和太後博奕的棋子。

真令人厭煩透頂,她只想平安順遂、不想榮華富貴,她想要簡單,誰曉得單純等同蠢昧,而愚蠢至極的她最終成了犧牲品。

直到死前,她唯一的慶幸是,娘還好好活著,沒有父親後終于能夠當家作主,母親終于能夠自在活著。

連九弦和卓離成了最終的贏家。

卓離拿走蘇繼北手中的兵符、消滅北狄,回京後論功行賞爵位升等,變成護國公,並且與禮部尚書周家聯姻,娶周萍為妻。

周萍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也是美女排序中的前幾名,父親是禮部尚書,兄長一個個官運亨通,丈夫卓離忠心耿耿,逐漸成為連九弦的股肱之臣,兩個兒子上進勤奮,周萍一世榮耀富貴,她的人生一路勝利順遂。

而未秧身為罪臣之女,即使以正妻之位當上皇後又如何?懷璧其罪呀,沒有爭斗本領哪能保住位置?何況能進後宮的女子誰會簡單?誰不想踢掉擋路石,一路前進?

于是權謀算計、機關謀略,想關起門來安靜度過余生的她,終究沒有逃過厄運降臨。未秧死了,不是壞人的她卻因為又蠢又笨落得一個下場淒涼。

「小姐,快點把藥喝了吧,過兩天我們就可以安然回府。」

安然啊?未秧想笑,低頭看著黑糊糊的藥湯,心底卻越發淒涼。

想起在衛王府後院,想起在紅磚金瓦的皇宮內院,孤立無援的她始終拿翠屏當姊妹,她依賴翠萍也護著翠屏,所有心事全數說與翠屏听,誰知她效忠李嬤嬤、效忠父親,在父親倒台之後又效忠德妃、季嬪,翠屏的心從來不在她這個主子身上。

不再犯傻了,重來一回她不願走同樣道路,即使另一條路會更苦、更艱辛,也或許終點還是個死字,至少她要闖過跑過、為自己努力過,那麼在闔眼那刻方能對得起自己。

是的,她要戒蠢掃笨,連九弦、卓離、父親——那群男人想為權勢名祿斗到底、想報仇雪恨,都隨便,那是他們的事,與她無關,誰想要橫行天下都可以,但別牽扯她,她不參與、不加入,她不要尊榮高貴,只想獨善其身。

用力咬住下唇,未秧逼出兩滴眼淚,抬起頭,紅著眼眶。「太苦了,妳帶蜜餞來了嗎?」

「沒有,小姐忍耐一下吧,大夫說落胎這種事拖越久,對您越危險。」

「我知道,可是——」她把嘴巴湊近,卻又嫌棄地別開臉,裝模作樣地嘔吐兩聲。「好翠屏,妳去廚房要點糖塊吧,我真咽不下去。」

翠屏緊蹙雙眉滿臉不耐,卻還是吸氣吐氣,強行壓下滿腔鄙夷厭惡。沒關系,只要把藥喝下就行,侯爺那里還等著交代,倘若沒把事情辦好,李嬤嬤不會給她好果子吃。一咬牙,她道︰「我去找找。」

翠屏走得飛快,要是再慢兩分,她肯定就要罵人了。

門關起,未秧推開棉被下床,打開行囊,里面只有兩件衣裳。

翠屏早就發現她小日子沒來?早就找好大夫?今天發生的所有事都是父親或李嬤嬤安排的?他們想置身事外,倘若東窗事發,「毫不知情」的他們就可以置身事外?父親對待她這個嫡女可真狠啊。

未秧下意識模模腰間荷包,里頭有母親塞給她的銀票,打從懿旨進了侯府,母親就把所有積蓄給了自己,讓她找到機會就逃。

未秧打開荷包,看著手里的銀票,真可憐,身為侯爺夫人僅能拿出百十兩?

她以前總覺得父親對母親很糟,母親之于他不像妻子,更像禁臠,控制、軟禁,難得出門,李嬤嬤還得隨侍在側,在經歷了那一切之後,還有什麼好懷疑的,母親確實是禁臠。

想起母親攥緊自己,低聲囑咐,「若卓離願意上門求娶,妳便早點回來,娘想辦法周旋,試試說服侯爺改變想法,如果他不願意——娘的好女兒,妳就逃走吧,逃得遠遠的,別再回來。」

娘不敢多說話,但所有事全看在眼底,可惜傻到淋灕盡致的自己還是回家了、妥協了、死心了,拿起針線乖乖繡嫁衣。

父親滿意自己的轉變,給她打首飾、裁新衣,讓她出席各家宴會,好像突然間發現自己有個女兒似的。

未秧收妥銀票、打開後窗,將藥汁灑出去後重新躺回床上,在听見腳步聲的同時她把剩余藥湯涂在嘴邊。

翠屏推開房門,她立刻大喊,「快點快點,快苦死我了,把糖給我。」

翠屏連忙把糖往小姐嘴邊塞進去,邊看向空了的藥碗和未秧嘴邊的褐色藥汁,松口氣,成了。

含著糖塊、回想前世,未秧攥住翠屏手腕,抱緊她的腰,虛弱道︰「翠屏,我害怕,妳可不可以一直陪著我?」

「好的好的,小姐別怕,翠屏不走。」

未秧待在她懷里喃喃自語。「惠悟大師說,落下來的胎兒不管成不成型都有了魂魄,他們會跟在落土時第一眼見到的人身後、時時作祟,從此生母再不得片刻安寧,不得幸運。妳說這話是真是假?」

惠悟大師的話肯定是真的,怎麼會是假?翠屏心底這樣想著,嘴上卻說︰「子虛烏有的事,小姐別輕易听信。」

「如果是真的呢?那麼就算嫁進衛王府,我這輩子也毀了呀。」

「不會的,衛王是人中龍鳳,小姐得此夫婿定是一世昌吉。」嘴里說著言不由衷的話,翠屏滿腦子想著要如何從這里月兌身,她可不能讓胎魂看見。

「王府後院女子眾多,倘若今日之事教旁人知曉,我還能活嗎?」

「此事只有奴婢和小姐知曉,再不會傳到第三人耳中。」

翠屏說得信誓旦旦,把臉埋在她懷里的未秧卻是冷笑不止。父親和李嬤嬤能不知道?大概只有母親還被蒙在鼓里吧。

在翠屏的安慰聲中,未秧開始「發動」了,她擰扭著身子,頻頻呼痛,掙扎翻滾,呼喊,「娘對不起你,娘有千萬個不得已,你別尋娘——」

用盡力氣、汗流浹背,她的表情無比猙獰,好像真有嬰靈正在撕扯她的身體,翠屏見狀嚇得戰栗不已,趁未秧松手之際連忙推開房門沖出去。

未秧邊哭喊邊喚翠屏,直到她的腳步聲遠了,她才停下喊叫,推開棉被坐直身體。

翠屏直到明天日出後才會回到屋里,她擔心被嬰靈纏上,也怕她淒厲卻壓抑的哭叫聲——前世她就是這樣做的。

打開包袱,換上翠屏的棉衫,將銀票揣入懷里,在確定門外沒人後,她走過無人小路,盡速離開安昭寺。

星子西垂,月亮柔和的光暈照在身上,未秧累極了,雙腿酸軟無力,繡花鞋上沾滿泥濘,但她不能停下腳步,走得越遠越安全。

穿過密林,任由枝椏刮磨,無視肌膚上無數道紅痕,強忍疼痛不適,未秧憑著意志力要為自己拚搏出一條嶄新的道路。

雙腳不斷交替前行,往事浮現腦海,一樁樁、一件件,微甜微美,美的回憶淡化了身體不適。

是啊,經過那麼多年,她還是記得,記得她對他從嫉妒到喜歡的過程。

第一次見面,未秧還是個孩子,卓離卻是個半大少年。

蘇繼北把卓離帶回京城,新帝登基、朝堂紊亂,連九弦拖著病體輔佐小皇帝。爵位還沒下來,沒有敬平侯府、也沒人照管卓離,于是蘇繼北裝模作樣地把他養在身邊。

人人夸贊蘇繼北仁義,他卻義正詞嚴回答。「沒有卓肅就沒有蘇繼北,這份恩情若是不報,我與禽獸何異?」

報恩?多諷刺的字匯,父親確實與禽獸無異。

不管怎樣,父親確確實實地對卓離處處疼愛,噓寒問暖,出入相伴,這讓渴望父愛的未秧嫉妒死了。

剛從李嬤嬤那里受到委屈,她跑去向父親告狀,父親卻連理都不理,即使娘親一再告訴她卓離是個可憐的孩子,他的父兄是守護百姓的大英雄,她還是把滿腔怨恨全都指向卓離。

她沖到他面前,紅著眼楮怒指他胸口。「我討厭你,雖然你是好人。」

卓離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她的嫉妒真可愛,可愛到他控制不住笑意,拿出荷包把里頭的點心通通送給她。

未秧以為他沒听清楚,又說一遍,「我討厭你、不是喜歡你,你不該送我點心。」

嬌嬌嗲嗲的聲音軟化他充滿仇恨的惡意,他回答。「我知道,但我是好人,不但要送妳點心,還要送妳很多好東西。」

最終,未秧抵擋不住香甜誘惑,撐過好一會兒還是接了手。

她噘嘴,分明生氣,聲音還是嬌嗲得化人心,她說︰「不要送我禮物,因為我還是討厭你。」

他彎下腰,額頭貼上她的,笑答。「沒關系,我是好人,不計較的。」

他愛笑、他溫柔,听她說話的時候他專注又認真,不管她七歲、十歲或十三歲。

她問過他,「是不是因為不討喜,所以爹爹不喜歡我?」

這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是侯府里唯一的千金,她沒有兄弟姊妹,父親沒有其他後代子孫,她應該備受寵愛疼惜呀。

他認真想過片刻後說︰「我有個庶妹叫卓妡,她是爹爹唯一的女兒,身為掌上明珠,她的地位遠超過我們這些兒子,但過度的寵愛導致她驕縱任性、目中無人,她不在乎父母雙亡,不在乎家族覆滅,只在乎自己開不開心。這樣的卓妡性情涼薄、沒心沒肺,不管日後成為誰家媳婦,都不會被夫家疼惜看重。」

「你的意思是,有前車之鑒,爹爹不想把我寵得不知天高地厚?」

他沒正面回答,卻說︰「妳的仁和寬厚、嬌甜可愛,恰恰證明叔叔對妳的教導是正確的。」

卓離的話是真是假無從考證,但這個說法安撫了不被喜歡的她。

他撫著她細細軟軟的頭發,認真說︰「卓哥哥相信,以後妳一定會得到夫婿的疼惜。」

她很開心,不作偽飾地告訴他∣∣我只想得到卓哥哥的疼惜。

他耳朵悄悄泛紅,她很開心,因為看出來他喜歡這句話,並且沒有生氣。

後來的後來,在蘇繼北的引導下,他變成商人,走南闖北、四處游歷,許多人在背後嘲笑,她不服氣,卻找上他問︰「所有人都認為你該繼承祖業,該在軍營里爭取功績,方不負護國將軍的威名,你為什麼不努力?」

士農工商,商為末,雖說財源廣進卻教人看不起,他是那樣驕傲的男子啊,他的武功兵法都不曾放下呀。

他沉下臉說︰「別提這個,我不樂意上戰場,不想再見屠城境況。」

他的話酸了她的心,是的,如果她看著親人在眼前死去,她也不願意重復同樣的事情。

他問︰「妳也看不起我嗎?」

她用力搖頭回答。「哥哥永遠是我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笑了,說︰「那哥哥不貪心,當未秧的大英雄就行。」

亮晃晃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分明笑得暢懷,她卻在他眼底看見一絲黯然。與父親不同,從大樹後走出來的父親也在笑,但那是千真萬確的開心快意。

她誤以為他樂意當她心目中的英雄一輩子,沒想到——

有了前世經歷,她終于明白,他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在討父親歡心,都在麻痹父親的恐懼,他用蠶食鯨吞法吞掉父親的危機意識,得到父親的信任,為自己謀取生存空間的同時,伺機做好準備,一舉殲滅敵人。

所以他說的一切都是騙人的,他想保家衛國,想要繼承祖業,想為親人復仇,想成為青史上的英雄——

最終,他全做到了,奪走父親的虎符,再度建立卓家軍威風,成為消滅北狄的大英雄。

他有城府、有心機,他的能力無與倫比,是真的!

想到這里越發感覺悲哀,他的親切溫柔、寵溺與疼惜,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做戲,而她卻無止境地付出真心,到底是要笨到什麼程度才會像她這樣一路不清醒?

停下腳步,扶著粗大的樹干,她趴在上頭哭了,哭自己的感情交換來的是他的手段,兩人感情不過一場夢幻,他與她打從開始就敵我分明,她卻始終認定兩人身處同一陣營。

錯了,錯付真心,錯了感情,錯認的英雄,錯誤了她的一生。

她哭得一發不可收拾,滿腔委屈、滿月復辛酸,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怎會得此報應?

沒揮動鞭子,齊褚在溫柔的月色中持續前行,這里離京城還太近,他依舊晝伏夜行。

不趕路的,一路行來他看起來瀟灑、馬兒恣意,一人一馬踏著新月前行愜意無比,可他知道並非如此。

心底某處隱隱作痛,長長的嘆息響起——還是不行啊,再度進京,京城里依舊是惡人當道,無力對抗的他只能順應天命。

這是第十三次了,打從十幾年前離開,每年他都會易容返京,他試著完成承諾把人救出,卻始終受到阻礙。

看一眼右腿,受傷了,傷得不輕,敵我實力懸殊,不怕的——再練吧,終有一朝他會實現諾言。

齊褚揉揉鼻子,輕揮馬鞭,馬車里的瓷器全數賣出,這次兜里揣了一萬多兩銀票,得好好攢著。

他不是手藝人,卻陰錯陽差入了行,本只想掙個吃喝、留條性命圖謀日後,卻沒想到薛老一句「有天分」,他學成燒瓷技藝,他做出來的瓶碗缽盆受到高門大戶吹捧,一趟路往返往往能賺得缽滿盆溢,不管是在京城或其他州縣。

下意識翻開掌心,拿刀的手成了捏土的手,人生際遇要怎麼解釋才能說得清?淡淡笑開,望向天上皎月,齊褚回想當年。

女子哭聲把他從記憶中拉回,吁——拉緊韁繩停下馬車,他側耳傾听。

有人在哭?這麼晚了,在荒郊野地?視線朝音源處轉去,齊褚下車,拍拍馬頸後面的鬃毛,他把臉頰兩旁散亂的白發往後撥,從車廂里抽出拐杖,一拐一拐走進樹林里。

遠遠地,他看見女子抱緊樹干嚶嚶哭泣,聲音壓抑,背脊震顫,瘦弱的背影令人疼惜,他知道自己不該多管閑事,也知道敵人始終沒有放棄追殺自己,誰曉得這是不是「他」布下的天羅地網。

但陌生的感覺,陌生的——心顫?好像有什麼東西牽系著自己,在猶豫片刻之後,他還是挺身上前。

「原諒老叟多事,但更深露重,姑娘獨自在此逗留,怕會引來危險。」齊褚道。

未秧抹去淚水,眼前的男子是個白發老者,腳跛、背駝,花白胡子佔據半張臉,月光照在他臉上,映出一雙炯亮有神的眼楮。人可以演戲但眼楮很難入戲,如果這句話是真的,她直覺認定老爺爺是個好人。

「多謝老爺爺提醒,我會盡快離去。」

「這里離最近的城鎮有段距離,以姑娘的腳程怕是到天亮也到不了,老叟正要回柳木村,若方向一致,老叟可以捎帶姑娘一程。」

這個提議令人動心,離開安昭寺越遠,被找回去的機率越低,雖說與陌生人同行有一定的危險,但她沒有更好的選擇。「那就麻煩爺爺了。」

「行,我的馬車在林子外。」沒有太多的客套,齊褚領她往外走。

馬有點老,但看得出來和老人家的感情很好,爺爺拍拍馬頭,低聲說幾句話,在未秧靠近時老馬竟伸長舌頭舌忝上她的臉。

暖暖的、軟軟的,很奇妙地被安慰了,她的眼淚被舌忝干淨,重振精神的她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別介意啊,我家這馬自來熟,看見漂亮的人就特別熱絡。」

「那麼爺爺肯定也長得英俊倜儻,牠才會與您感情深厚。」

「這話倒是沒錯。」齊褚撫著花白長須呵呵笑開。

未秧上車,齊褚始終沒過問她的隱私,這讓她松口氣。

車廂里空蕩蕩的,只有一點干糧、一甕清水,她選了塊地方躺下,獨處讓她緊繃的心情放開,疲倦感瞬間涌上。

其實她很會暈車的,這馬車既不豪華也不舒服,她應該會吐得亂七八糟,但是這天,她經歷過兩生兩世,極度疲倦的她早已沒有體力暈車,閉上眼楮沉沉入睡,夢里出現的每個人影都是卓離。

馬車持續前行,未秧和齊褚已經走過許多城鎮,兩人依舊方向一致。

這天他們又進城了,吵雜的叫賣聲把未秧喊醒,許是心累,也或許是從前世返回需要大量休息,因此一路上未秧醒醒睡睡,居然遺忘暈車這回事。

她伸個懶腰拉開車簾,齊褚听見身後的動靜,轉頭說︰「醒了?紀州城到了,我要去買點東西,下一站就到柳木村。」

所以「方向一致」應該就此終止?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爺爺已經幫她一整路,足夠了。「我正要到紀州城,麻煩爺爺找個客棧把我放下來。」

「客棧?姑娘這里沒親戚嗎?」

「是沒有。」天南地北的,除了京城她哪還有親戚?

「既然沒有,為什麼要選定紀州城落腳?」

「也不是選定,只是隨遇而安。」

「姑娘確定要在紀州城『隨遇而安』?這里的花費不比京城低。」

齊褚瞄向未秧,這路上她摳摳搜搜舍不得花錢,肯定是阮囊羞澀,再加上長得如此好顏色,倘若一人在城里獨居,也不知道會不會踫到危險?

「先暫時這樣,我看看狀況再做決定。」

他張嘴,想說什麼似的,但最終還是把話給咽回去。「行,如果姑娘需要幫忙,後日我還會進城。」

「多謝爺爺。」

「沒事。」齊褚把車停在興隆客棧前,等未秧下車,兩人道別後便駕車離去。

未秧訂好房間,稍稍梳洗安置好後,掌櫃推薦了個牙子,在對方的帶領下,在城里轉過三五圈,發現最便宜的宅子至少要百兩起跳,遠遠超出她的負擔,倘若非要在此落腳就只能租賃。

倘若貪圖便宜租金就得與人合租,一個獨身女子終究不合宜;若不合租,租金貴、地方大,一個人住起來空空落落,難免心慌。

更讓她傷透腦筋的是∣∣不管父親是否疼愛,侯府千金的身分擺在那里,她學過琴棋書畫卻沒學過洗衣做飯、打水燒柴,獨立生活不如想象中容易。

回到客棧後,這個晚上未秧輾轉難眠,腦袋里亂七八糟裝著一堆事情。

她的生活能力太差,想把日子過得順當就得買下人,但錢袋不豐,花出去的每分錢都得謹慎仔細,畢竟坐吃山會空呀。

真是嘗到沖動的後果了,但即使如此她依舊堅持沖動,她不願意再經歷一回前世,就算注定失敗,她還是要闖闖看。

想著想著,未秧迷迷糊糊進入夢鄉,不意外地卓離依舊困擾她的夢境,依舊陪著她再度復習曾經有過的經歷——

隔天睡醒,未秧下床梳洗,換上干淨衣裳、滿懷斗志,她決定先到處走走逛逛,倘若最終決定在此定居,她必須更了解這座城市。

離開客棧,街道上人聲鼎沸,寬闊整齊干淨的街道,兩旁商家陸續開門,往來百姓穿著顏色鮮艷,吆喝的小販、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在顯示這里是個熱鬧城鎮,同時也顯示連九弦確實是個很好的執政者,在他的輔佐統治下,大連王朝百姓安居樂業、四海升平。

這是老百姓盼望的好日子,可惜總有那野心勃勃的人為了獲得更多權力,不介意犧牲無辜人民,上位者的競爭往往造就下位者的悲劇。

因此她衷心盼望歷史走向與前世一樣∣∣連九弦取得勝利,成為一代明君;卓離消滅北狄,成為護國公娶回周萍;天道循環、惡有惡報,父親用鮮血償還濮城數萬冤魂。

只有她,別一樣了吧,她已經努力抽身,她滿懷堅定、尋求獨立,希望命運別再妄想支配她。

飽飽地深吸氣,她刻意笑彎眉眼,告訴自己,她絕對可以!

經過綢緞莊時她進去轉了一圈,她的女紅不算最佳,但能夠接一點廉價繡件,靠刺繡攢錢是困難的,但至少不會讓自己的三餐太為難。

走出綢緞莊進入首飾鋪子,里頭賣的首飾,不論款式手工都遠不如她親手制作,可惜沒有送珍珠寶石的卓離,丟掉稱手工具,她沒辦法靠這門手藝發家致富。

她有條好舌頭,卻不會做吃的,她只能說說做法、講講配料,真讓她動手,恐怕連白米飯都會燒糊,因此廚子這門工作她也做不來。

這就是女人最辛苦的部分,什麼都會一點點,卻都不足以用來生存,難怪要一輩子受制于男人,難怪再委屈都必須在男人身邊求全。

她不求全了,活過兩輩子,未秧徹底明白,「全」不能求著男人給,只能靠自己的雙手掙!于是她挺直背脊,繼續往前行。

她在傳世樓前停下腳步,這間書齋京城也有,卓離帶她逛過。

她問過掌櫃為什麼取名傳世樓?

掌櫃指著滿屋子的書回答。「何以傳汝,所傳者為是矣。」

京城傳世樓在短短幾年時間內擠下百年老字號春在堂,除賣的書籍豐富、不限于科考用書之外,所賣的筆墨紙硯各種等級都有,他們不僅賣書賣字畫,也賣顏料和作畫的諸多工具。

這樣一間啥都有的鋪子,只要走一趟就能將所需購足,自然能夠引來更多顧客,取代百年老字號不過是時間問題。

她很喜歡逛傳世樓,不管卓離陪不陪伴都逛。

因為她很喜歡畫畫,更因為卓離對掌櫃說︰「不管蘇小姐要什麼,都想辦法找來,再貴都無妨,帳記在敬平侯府上。」

她的月例和娘親一樣少得可憐,卓離這話替她打開一扇門,從此她在畫畫里盡情縱橫。

沒想到紀州城也有傳世樓?像遇見老朋友般,她踩著輕快步伐往里走,熟門熟路地來到繪圖區,細細撫模自己曾經買過的畫紙顏料,笑容浮上嘴角,郁悶一掃而空。

看著牆面上掛的畫作,想起卓離說過——「妳畫得比他們好得多。」

因為卓離的夸贊,她更努力了,沒日沒夜地畫著,為此他花大把銀子請來古承遠指導她,那可是古道衡的親孫子哪,父親書房里一幅古道衡畫作,整整花八千兩才到手。

他對她這樣用心,她怎能不誤會?她當然會認定他好喜歡自己。

算了,多想無益。未秧仰頭看畫,過去沒想過賣畫,因為閨中女子手稿不得外流,現在——在生存面前,名聲還重要嗎?

「姑娘需要什麼?」凌掌櫃掀開簾子從賬房走出來,親自招呼。

他長得圓圓胖胖,身量比未秧高不了多少,一張臉帶著和氣親切的微笑,讓人覺得很有好感。

「我需要顏料、畫具和紙張——」

凌掌櫃很殷勤,在他的介紹下,未秧每樣都想買,但她能力有限,只能竭盡所能克制,盡管如此賬目一結還是去掉她五十幾兩銀子,她終于明白,為培養自己的奢侈嗜好,卓離花費多少。

看著眼前一大包,凌掌櫃笑盈盈道︰「東西有點重,姑娘住哪,我讓小二送過去。」

「麻煩你了。」留下客棧地址後,她遲疑片刻問︰「你們這里收畫嗎?」

「收的,姑娘如果有好畫可以送過來。」

他的回答讓未秧安下心。「明白了,多謝。」

簡單交談後,凌掌櫃把未秧送出鋪子,轉身回賬房。

賬房里有個男人在等他,他叫秦楓,傳世樓的大管事,掌理全國十幾家書鋪,年紀約二十五、六歲,中等身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四方臉看起有點嚴肅,卻不搭調地配了對溫潤眼珠,讓人如沐春風似的。

「秦管事,那位姑娘已經離開,她買八十幾兩的畫具顏料和紙張,我給打了折扣只收五十三兩,等會兒讓小張送去興隆客棧,臨行前姑娘問咱們鋪子收不收畫?」

這是想賣畫?秦楓想了想回答。「畫作你看著,如果可以賣就收下來,不需要特殊對待,該收多少價就收多少價,倒是她再來買顏料畫具,就像今天這樣多給點折扣。」

「是。秦管事認識那位姑娘?」

秦楓只是覺得她很眼熟,心中雖有些猜測但還需要證實,不過這些就不用說給凌掌櫃知道了,他轉而說道︰「賬本核對過了,這個月生意很好,再加把勁,等劉掌櫃能接上差事,你就進京補他的位置。」

一听,凌掌櫃笑得眼楮壓成兩條縫,劉掌櫃的差事是每家傳世樓掌櫃的夢想,他突然覺得自己前程遠大。

「我會努力的,一定鞠躬盡瘁。」凌掌櫃邊回答,邊想著那位姑娘與秦管事兩人之間關系應該不簡單吧?他打定主意,不管如何那姑娘的畫都要收下,倘若不能賣,了不起自己拿私房錢買,總之必須好好照顧那位姑娘,看在這情分上,秦管事或許能夠多提拔提拔自己。

「行了,我先回去了。」秦楓道。

「我已經在百香樓備下席宴,秦管事要不用個餐再走?」

「這次先不了,下回凌掌櫃兒子娶親,我再過來喝杯喜酒。」秦掌櫃拍拍他的肩膀往外走,在收攏人心這事上頭,他向來是高手。

離開傳世樓,未秧決定在客棧多待幾天,倘若畫作能順利賣出,也許能夠攢足銀兩買個小宅子,如果不順利就只能接點繡活糊口,她的繡技普通但繡樣特殊,說不定能以此把價碼往上談。

邊走邊思忖,又逛過幾條街後,整座城的布局在她心底有了個大概,只是不知不覺間走太久,兩條腿酸漲得厲害,想想還是回客棧稍作歇息。

走著走著眼看客棧就快要到了,卻不料被兩個男人擋住前路,她往左、他們往左,她往右、兩人跟著往右,似乎打定主意把她攔在這里。

他們勾動眉毛,笑得滿臉猥瑣,邊打量未秧邊朝她走近。「姑娘想去哪里?我們兄弟對城里熟,要不要我們領妳逛逛?」

身材較矮的那個上前,一雙眼楮直勾勾地盯著未秧,心道︰長得可真好啊,天天在街上混從沒見過她,這姑娘肯定不是城里人。既然是外來客,身邊又沒人陪著——如果能夠拿下,必能賣個好價錢,昨天紅袖香的趙媽媽還在叨念,遲遲沒有新貨,舊客看膩姑娘,都不想上門了。

「不需要。」未秧拉下臉,眼角余光瞄向左右。

路上行人不多,少數幾個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時還刻意繞路,這代表對方惡名昭彰,無人敢招惹。

倘若如此,她揚聲呼救會有人來幫忙嗎?

「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們兄弟純粹一片好心。」邊說著矮個子上前,手指往她下巴一滑,指尖柔女敕的觸感讓他的心髒跳了跳,這麼一身細皮白肉,真是好貨啊,到時收下銀子,說不得還能到紅袖香玩上一把,想她在自己身下婉轉吟哦,身體某處蠢蠢欲動。

「奉勸姑娘乖乖跟我們走,我保證姑娘吃香喝辣、不吃苦頭,假使不听話非要吃罰酒,就別怪我們不懂憐香惜玉。」高個子目光凜冽,撂下狠話。

未秧膽戰心驚,恐懼在周身蔓延,身子顫抖手腳發軟,她把獨立生活想得太簡單了。

悄悄地往後挪開腳步,心底忖度,能跑贏對方嗎?她沒有把握,但是不跑只能就範,她逃出京城不是為了落入另一個深淵。

于是,猛然轉身,她用盡全力狂奔。

未秧的反應讓兩兄弟相視大笑,世間竟有如此不自量力的傻子?

「這丫頭夠辣,我喜歡。」矮個兒笑說。

「走吧,先把這一筆賺下來,等媽媽把人給教好,咱們兄弟輪番享受去。」高個兒笑得滿臉婬邪。

兩人一點頭,朝未秧邁開腳步。

她知道必須朝人多的地方跑,但是每當她要轉進大街,他們就會搶快一步擋在前頭,迫得她不得不調轉方向,一跑二跑的跑進巷弄,隨著人越來越少、地方越來越偏僻,她明白了,她不過是對方眼里的小白鼠,他們不是抓不到她,只是想戲弄玩耍。

原來改變不是上下嘴唇一踫就能辦到,原來一旦命中注定,不管重來幾遍,不管她多麼竭盡心力,都得不到好結局。

突然覺得頹喪悲哀,突然懷疑她還有努力的必要嗎?

倏地停下,未秧轉頭迎向對方,眼底噙著淚水,死死盯住對方,她可以想象被抓住後自己將要面對什麼,她沒有能力選擇平安,至少可以選擇結束,對!她要就此結束,不要對強勢者低頭。

「認命了?我還以為妳可以多撐一會兒。」矮個兒哈哈大笑。

「沒關系,懂事也是好事。」高個兒緩步向她走去。

右手攥緊拳頭,眼楮一瞬不瞬注視對方,直到他走得夠近,未秧用力舉臂,手中的簪子狠狠朝他刺去,她孤注一擲,不求逃月兌,只求同歸于盡。

可惜力氣不夠,簪子插進對方左臂兩寸後便停住。

男人痛得咬牙切齒、目露凶光,揚起手臂朝未秧臉上搧去。

她沒躲,因為知道躲不了,就魚死網破吧,她沒松手,用力吸口氣,抓緊簪子再往下深入三分。

「該死的女人!」高個子大吼,使勁推開未秧,抬腳朝她肚子踢去。

與此同時矮個子出拳朝她胸口猛捶。

未秧不閉眼,相反地把兩只眼楮張大,她要看清楚殺死自己的是誰,如果有地獄,她會想盡辦法把他們拖下去。

但是喀嚓喀嚓——兩個細微的聲音出現,高個子腿斷了,右腿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停在半空中,而矮個子的手臂飛落在不遠處,鮮血汩汩往外噴濺。

怎麼回事?她無法置信地看著眼前。

「還想看戲?」

「不——」來不及回答,她被攔腰抱起,整個人飛到半空中,幾個竄起,速度快到無法形容。

她還傻著,轉瞬功夫雙腳已經穩穩落在地面上。

回過神來,視線在救命恩人身上停駐,未秧震驚得說不出話,那是老爺爺,是說好明天才會進城的老爺爺?不知道是因為感動、感激還是其他東西,連死都做好打算的她突然間覺得鼻酸,難受、想哭——

齊褚問︰「妳還打算在紀州城落戶?如果決定了就要有心理準備,以後這種事只會多,不會少。」

學乖了,明白單身女子前往獨立的道路肯定艱難重重,未秧苦笑,「不在紀州城,別的城鎮會更好一點?」

齊褚回答。「我住在柳木村,村子不大,只有五十幾戶人家,農村百姓雖然嘴碎,性格還算溫良,我一個人住在山腳下,離村子有點路,家里除了我沒有別人,如果妳不害怕,就以外孫女的名義跟我回家。」

對上爺爺干淨澄澈的瞳眸,未秧悄悄地吐了口氣。

如果這個邀約在昨天出現,她肯定會猶豫幾分,但經歷過剛才的事,還有什麼好怕的,沒有他,她早就死得透澈,即使這一去是豪賭,她也不畏懼。

「謝謝爺爺收留,但我必須先回客棧,行李還放在那里。」

「可以,我叫齊褚。」

「我姓魏,單名陽。」未秧、魏陽,她期許自己能活出一縷陽光。

「京城人氏?家里可有人?想要落戶需要戶帖,妳身上有嗎?」

她搖頭。「我是個寡婦,丈夫死後公婆容不下我,百般虐待,想讓我與大伯做小,我抵死不從,趁夜半眾人熟睡逃出家門。」

簡短幾句,未秧替自己編造新身世。

齊褚不信卻也沒有多說,淡淡地點了頭。「我與里正相熟,給妳買個新戶帖不難,以後妳就在柳家村落腳。哪天想要離開,提早告訴我,如果我能幫得上忙自會替妳安排。」

真是踫上好人了,未秧感激不盡,深深一揖。「多謝爺爺。」

「以後就喊我外公吧,我喚妳魏娘子。」

「是,外公。」

一聲外公,齊褚笑開。

他從不多管閑事的,危險的身分也讓他不敢多管,但是魏娘子——是合了眼緣吧,打從第一次見面,他就心軟,就想幫扶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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