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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子心 第一章

作者︰艾珈

第一章

十月的天是冰晶樣的藍,一朵一朵白雲棉花似地綴在上頭,巒上的楓大半都轉紅了,田里的麥子也一畦一畦熟了。

穿著靛色衫裙,膚白秀麗,一雙大眼楮靈動閃爍的古雪兔捧著木盆,興高采烈地吟著她最喜歡的一首詩。

「……紫氣已隨仙仗去,白雲空向帝鄉消。蒙蒙暮雨春雞唱,漠漠寒燕免……跳!」

念到最後一個「跳」字,她頑皮地朝前一蹦——就跟兔子一樣。這是她屢玩不膩的游戲。

雪兔的名字是她爹取的,據她爹說,當年她剛從她娘肚子里出來的時候,個子、頭手小不溜秋,可一雙眼楮,已經滴溜滴溜像是會說話似的。她爹忽然想到草房里邊蹦蹦跳的兔子,也有著一雙甜甜的大眼楮。加上她是晚冬出生,于是,「雪免」就成了她的名字。

古雪兔極喜歡自個兒的名字——雖然小時曾被同齡孩子笑過,氣得她當場大哭。就那一回,她爹教了她這首詩,「蒙蒙暮雨春雞唱,漠漠寒燕雪兔跳」,叫她回去問問,笑她的孩子里邊,可有人跟她一樣,名字被人寫在詩里、傳頌千古?

一問,發現獨她一個人有,真是教她既開心又得意。

從此,再沒人笑她有個兔子名。

鑽過低低垂下的枝條,古雪兔來到慣常洗衣的河邊。

「嘿咻」一聲,只見她把擱滿的木盆一放,扎高裙角,踢走鞋襪,彎身在河里尋來大大小小不等的石頭,把盆子里的衣裳一件件壓在河里。只要在河底擱上半個時辰,源源不絕的水流自會幫她把衣裳洗得干干淨淨。

這「河水漂衣法」,可是她好久時間才試出的獨門絕學——如此一來,她就能趁洗衣服的時候,偷點空玩水,或到林子里采采野莓,摘點野花,胡跑個一陣。

她拿石壓衣的時候,一群小魚兒不怕生地啄著她腳丫。她一時興起拿著髒衣裳兜魚。可魚兒比她更機靈,尾巴一擺溜了,連片魚鱗兒也沒留下。

「不想跟我玩兒就直說嘛,跑那麼快做什麼?」她當魚能說話似地叨念著,一雙濕淋淋的小手往裙片上抹。「好了,現去哪兒好呢?」

別瞧古雪兔貪玩愛鬧,就以為她出身不好。她爹古陽清,當年可是廷試第一的讀書人,還曾經出任過撫州知府,頗受當地愛戴。

但也因體悟過人世浮沉,辭官回故里後,古陽清對女兒的教養,反而不若一般讀書人家固執嚴謹。古陽清讓女兒念書習字,教她唱曲吟詩,畫畫彈琴──什麼事好玩他就讓女兒學去,也不在乎「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庭訓,更不擔心將來不好說親。

他總說,若哪個男人會因為雪兔多念了點書就覺得渾身不對勁,證明此人眼界不高,不夠格當他們古家女婿,不要也罷。

也因為如此,雪兔至今十七,依舊小姑獨處,瘋得跟個野丫頭一樣。

她跳上岸穿好鞋襪,忽地想起林中幾棵橘樹。她先前去探,樹上已經長了幾顆雞子大的青果,過這麼幾天,該可以摘下來吃了。

一想到橘子那酸中帶甜的滋味,她忙不迭抓起木盆,三步並成兩步跑了起來。

這小坡,打小就是她奔跑鑽探的地方,每處她都熟得跟自家灶房一樣。

撥開樹叢來到橘樹下,果不其然,仰頭一望,十來二十顆肥碩碩的青橘掛在枝頭,正是收成好時節。

她往上一跳抓住一截細枝,先摘了一顆嘗味道。

「唔!」只見她肩膀眉頭緊皺,酸的。

可她就愛這個味!

哼著歌兒,她一蹦一蹦摘著橘——足足二十顆橘把木盆子塞得滿滿當當。她身一轉正想鑽出樹叢,冷不防一只手伸來,硬把她推回樹叢里。

她懷里木盆摔落,青色的橘掉了一地。

「唔——」她驚瞠著眼楮,望著一張滿是血污的臉。

不會吧——遇上歹人了?她一顆心跳得飛快。

因離城鎮稍遠緣故,一直以來,這坡上少有人經過。雪兔遇過的,頂多是街坊小童帶著他們弟弟妹妹上來拾柴,從沒遇過危險。她抖著身子瞪著來人,忽地發現他面色鐵青,滿臉是汗。

「還想活命,就閉上嘴巴,別輕舉妄動。」君無悔用力壓緊雪兔嘴巴,溫熱的氣息直噴在她臉上。

他冰冷無緒的眼神在提醒她,這不是說笑。

雪兔連連點頭,舉高右手表示自己一定會听話。

君無悔這才放手,不支坐倒。

他已記不清自己跑了多遠、多久,也壓根兒不知道眼下是何地——他只知道,自己的拒絕惹怒了師父,讓師父非常生氣,不惜痛下殺手。

並非無力回擊,但忖著師父多年的養育之恩,君無悔一味閃躲;反觀師父,卻使出畢生絕學,招招直指要害——是師父慣用的鋼 刺中他心窩的瞬間,他驀地領悟師父壓根兒不打算讓自己活命,這才破門而出,一路遠逃。

可以想見,他那仇恨之心極其強烈的師父,至今猶然鍥而不舍地緊追在後。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正是他師父鐵風性格的最好寫照。

不知道師父追得多近──他此刻頭暈目眩、已騰不出氣力多走一步。

這也是他把雪兔推回樹叢的原因,他認為此處,是個可以容他暫時藏身喘口氣的處所。

只能冀求師父追丟了——他用力壓住胸上不住冒血的傷口。要不,以他現在傷勢,恐怕難逃一死。

發覺陌生男子似無意傷人,縮成一團的雪兔忍不住偷瞟他。

瞧他一身衣袍破破爛爛、血痕滿布,縱使沒見過什麼大場面,她也猜得出眼前人惹了麻煩,正被人追殺。

爹說過,不能見死不救——即便是惡人,也是一條性命。她想著,若是因為自己袖手旁觀,讓他有個三長兩短,自己肯定一輩子良心不安。

撫了撫心窩,她大著膽子問了句︰「有人要殺你——是嗎?」

君無悔眸子一閃,不假思索揮出大掌——眼下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多嘴饒舌的閑雜人等。

雪兔嚇得往後跌坐,俏臉慘白。「你你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幫你。」

君無悔手堪堪停在她頭上一寸處。

「你想說什麼?」他眯著眼楮瞪她。

「血。」她抖著手朝他身後一指。

他轉身,赫地發現枝葉上,染了一抹艷紅。

大意!他用力掐掉樹葉。顧著逃命,他竟忘了該掩藏行跡。

他閉眼重喘了口氣。

難怪師父可以追得那麼緊!

「你的傷……」雪兔怯怯囁嚅。「要不要讓我看一看?我略懂醫術,可以先幫你止止血……」

她的話,讓他倏地張開眼楮。這開口說願意幫他的姑娘有張秀美聰慧的臉蛋,一雙大而圓的眼楮清澈精靈,一對柳眉如描似畫,一管鼻小巧高挺——最畫龍點楮的是她一張嘴,不點而朱,永遠像含笑似地勾彎著,教人垂涎。

平心論,是個姿色過人的美人;可她說的話,讓他忍不住懷疑,她腦子是不是燒壞了?

她竟然想幫一個剛剛還威脅要殺她的人?

他啞著聲音問︰「你我素昧平生,你為什麼要幫我?」

還需要問嗎?她往他胸口一瞟。「你傷得那麼重,血又流得那麼多……任何人看見,應該都會出手相救吧?」

那倒未必。君無悔滿臉戒備地瞪著古雪兔。從小在師父嚴酷的教導下,他早早已習得,在這人世間,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倚靠。

何況是一個毫不知來歷的生人。

「不需要。」他閉上眼楮。

「可是你流這麼多血——」

他冷然斥喝。「滾,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滾得越遠越好。」

被他一凶,她嚇得趕忙抓起木盆站起。

因為她爹的關系,村民們見了雪兔,哪個不是笑逐顏開、噓寒問暖?獨他一人,打從照面,就對她惡言相向。

只是——真要照他意思,袖手不理嗎?

她抱著木盆猶疑著。

捫心說,她巴不得拔腿就跑;可一想到他的傷勢,她就怎麼樣也動不了。

依她估計,他的傷口,根本不需要追殺他的人出手,只要等個一陣,他自己就會血流過劇,衰竭而死。

要她一點忙也幫不上就算了,明明可以救人卻不出手——哎喲,她就是良心難安嘛。

不行!她把木盆一放。不管他怎麼說,她就是要救!

見她突然自里裙上撕下一截長布,君無悔皺著眉問︰「你做什麼?」

「當然是幫你止血。」她把長布折成一巴掌大小接近他。

君無悔出手隔擋,無奈神乏氣虛,只能眼睜睜任她扯開自己衣襟。

一個血淋淋、碗口大的傷出現眼前,只差那麼一寸,就中他心窩。

她忍不住抽氣。

真虧他能忍到現在!

「走開!」就算痛得全身無力,他仍要逞強。

「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不能見死不救——得罪了!」說完,她拿著布塊往他傷口用力壓緊。

疼!君無悔申吟出聲。

「忍忍,」邊說,她邊扯下他的腰帶,將他胸膛捆了個結結實實,總算暫時止住血來。「你傷勢很嚴重,不趕緊處置,會有性命危險的。」

他忍著疼痛眯眼審視她。「你不怕我傷好之後,反過來殺你滅口?」

她嘆口氣,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表情。「倘若天意如此,我注定死在你手上,那也是我的命,來──」她往自己肩上一拍。「攙住我,我帶你到安全的地方。」

「不需要。」他硬擠出力氣撐站起。不管她的舉動是基于慈悲或者天真,他都不認為自己該接受她的好意。「你還想活命,就趕緊離開,省得被我拖累。」

「哎呦。」雪兔腳一跺,生眼楮沒看過這麼愛鬧別扭的人!忙都幫了一半他還要她收手,煩不煩人?

不由分說,她硬是擠進他臂彎中。

「你!」听不懂人話是不?他惱怒皺眉。

「不管你怎麼說,你這個忙我是幫定了。」她奮力攙著他鑽進樹叢深處,沒幾步,已經大汗淋灕。「在這山上,沒人比我更熟悉哪兒可以躲人,你今天遇到我,是命不該絕,就乖乖接受吧。」

愚昧。他粗喘著氣。明明不關她的事,她卻奮不顧身跳進來。

「你會被我拖累。」他不得不提醒。

「你是在說你滴在樹叢的血?」她接口。「你放心,等安頓好你,我會立刻回去收拾。」

片刻過去,兩人終于鑽出樹叢。累到快合上雙眼的君無悔忽地一瞠,他怎樣也沒想到,樹叢外邊,竟有個可以藏人的小山坳。

一放倒君無悔,雪兔跟著跪下猛喘氣。

我的老天!她意想不到,想不到他一身精瘦,攙起來卻是這麼的沉!

可眼下還不是休息的時候,她還得回橘樹那兒做好調虎離山計。

她長長吐了口氣。

「你乖乖坐著別亂跑,我去去就回。」

望著她一張嬌顏汗水涔涔,他心里有一點感動。

對一個素不相識的生人,她沒必要如此盡力盡心,是不?

以德報德,基于她的善良,他認為自己該告訴她實情。師父心狠手辣,萬一發現她,她連喊救命的機會也沒有。

明哲保身之計,就是趕緊躲得遠遠遠,最好別再回來找他了。

「你——」

見他表情,她一下猜出他想說什麼。

她搖頭。「如果你是想勸我快走,就省省吧。送佛送上西天,我是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怎麼有人蠢到這種地步!他皺起眉,心里閃過許多斥責的話語,可到頭來,他只說了兩個字──

「小心。」

她眼一訝,然後笑了出來。跟他說了這麼久話,他頭一次說的話中听。

「放心,」她笑逐顏開。「我爹常夸我機靈,不會有事的。」說完,她一矮身,很快消失在樹叢里。

這回沒君無悔在身邊,雪兔腳程更快了,幾乎眨個眼已回到橘樹旁。她縮著身子偷瞧外邊小徑——沒人、也沒動靜,這才大著膽子布置起來。

她咬破指尖,在樹叢另一角上甩上兩滴紅血——乍看,還真有那麼一點人往這方向逃匿的感覺。

但還不夠。她往不對的方向跑了一陣,故意壓斷幾根樹枝、留下記號,再悄悄移至鄰旁的草叢中,幾近無聲無息地等待。

她雖不清楚追兵何時會到,但她知道一件事——傷他的人,已打定主意要他的命。

他胸口深可見骨的傷,就是最好的證明。

凶手出手這麼殘忍,要是幫忙的她被發現,恐怕也難逃一死。

可她就是沒辦法袖手旁觀。

她個性就這樣,與其怕事地避開麻煩,之後再來愧疚一輩子,她寧可跳進去一蹚渾水,一起努力想辦法全身而退。

她在心里喃喃念著——

觀世音娘娘、文殊菩薩要是您天上有靈,求求您大顯身手,幫幫那個全身是傷的男人吧!

同在此時,一抹濃郁身影踏進樹叢中——來人不是旁人,正是一路追殺君無悔的師父,鐵風。

宛如刀鑿般的蒼老面容掃視四周,君無悔料得沒錯,鐵風確是尋著他大意留下的行跡而來。

鐵風所以窮追不舍,全是因為君無悔壞了他多年的安排。

三十年前,在江湖上問一句「妙手鐵風」,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鐵風自幼乖戾,習來一身武藝,從不知用上正途,光做些打家劫舍、偷雞模狗不入流的勾當。

不曾失手的他,卻在三十歲那年修被東劍山莊莊主——東晉鳴砍斷右臂,從此他處心積慮,就是想報這一臂之仇。

只是他千萬沒想到,多年來苦心的安排,竟會敗在他培養多年的棋子——君無悔手上!

這教一心報仇的鐵風情何以堪!

就在那一瞬間,鐵風動了殺念。既已無利用價值,還留他做什麼!

鐵風手上的 尖一挑,沾著血痕的枝葉立刻騰起,他眼角一瞄,艷紅的血珠要滴不滴,可見走得不遠。

這小子,還是太女敕了——鐵風冷一撇唇,自視甚高的他,毫不知情地踏入雪兔安排的路線。

有聲音!

樹叢這頭,原本閉眼祈求的雪兔倏地一凜。論耳力,她當然不及習武的人,可她有天生的警覺,還有對這山丘一草一木的熟悉——她感覺到了危險。

從小,她就不像一般大家閨秀,每天見著的人,不是自己家人,就是伺候她的佣僕婢女。古陽清交友甚闊,家里邊時不時會冒出一些奇人異士,她就從他們身上,學到許多姑娘家不曾听聞的事情。

比方——藏匿自己的氣息。

她盯著面前隨風款擺的草尖,放輕放緩吐息。刻意不理會即將逼近的危險,她半閉著眼想象自己是根草、是陣風、是株花、是朵雲;而身處的山坡,就是她的家。天生地養,她只是一株靠著朝露與雨水為生的小花。

就這樣,她順利與萬物合為一體;此時此刻,天地間,再也沒有古雪兔的存在——

鐵風鋼 一揮,橫在他面前的枝條應聲而斷。他越走越覺可疑,君無悔那小子,跑進來這扎死人的樹叢做什麼?

鐵風皺眉,難不成,自己中了那小子的調虎離山計?

他真以為他跑得掉?鐵風冷笑。

「君無悔──」鐵風大吼。「為師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你乖乖回去跟東紫嫣那賤人成親,我可以饒你一命!」

躲在不遠處的古雪兔一驚——縱使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追殺他的人,竟是他師父!

「誰?」

察覺動靜,鐵風手中鋼 又快又狠地往草叢間一刺,一只棕灰色、比羊羔還小的兔子被攔腰插起,毛茸茸的短腿不住痙攣踢動。

原來是兔子。

鐵風惱怒一甩,兔子騰空飛起,最後重重落在古雪兔面前。

她動也不動、面色慘白地望著渾身是血的兔子——這一瞬間,她彷佛看見自己的下場。

只要她稍輕舉妄動,被發現,這會兒倒在這兒的,肯定是她古雪兔。

殘酷、毫不留情——一陣寒意自她心底涌現。

鐵風環顧四周,依舊瞧不出端倪。

看情形,那小子真不在這兒。

「別以為你逃得掉。」

丟下這麼一句,鐵風轉身走人。

直到腳步聲消失許久,一直強忍著顫抖的雪免這才軟腿跌坐,久久無法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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