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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情娘 第九章

作者︰決明

第五章

趙雲奉命返回新野,全因曹操已令心月復大將夏侯惇,領十萬大軍直抵博望城,與新野對峙。

而劉備三顧茅廬,請出的諸葛孔明也在其場戰役中,首次展現驚人韜略。

火光連天,諸葛亮火攻之計,燒盡曹軍大勢,夏侯惇兵敗,退回許昌。

劉備軍大獲全勝。

「夏侯元讓收拾敗兵回許昌,下一次,曹操必定親自領軍帶將而來。」諸葛孔明揚起羽扇,悠然搧風,在勝席之上稟報劉備。

「軍師,倘若如此,我們如何能奈曹軍?」現今新野的兵馬,不過區區三千,天壤之別的兵數差距,加上軍心恐懼,接下來的陣仗……壓根連打都甭打。

「新野非久留之地,縣鄙糧缺,主公,何不趁勢,取下荊襄?荊襄城堅糧盛,足以與遠從許昌而來,路遙奔波的疲累曹兵,加以對抗。」

「不!」劉備想也不想,立刻反對︰「兄長待我極厚,我怎可趁他病危,取他城池、佔其荊州?這豈非陷我劉玄德于忘恩負義之罪?!」

劉備身陷困頓窘境時,荊州劉表即時伸予援手,收留他們這批殘兵敗將,否則何來今日大挫曹軍銳氣的良機?恐怕早在五年前穰山戰敗,便一蹶不振。

「主公——」諸葛孔明想再勸,情誼固然重要,眼下狀況卻也不能婦人之仁……

「軍師,毋須多言,除了取荊州之外,請您另思良計。」劉備相當堅持。

諸葛孔明目光深邃,略略低思︰「好吧,容後再議。」反正夏侯惇兵退許昌,曹操領兵再來,也須耗費月余路程,不急于一時。

但若不以荊襄為考量,其余的計策,都是險棋,危中求生——

「俺說,咱們不只燒他博望城,更一路燒到許昌,燒死曹操這只兔崽子。」張飛氣粗舉盞,口出狂語。

「可惜這頓『火烤狡兔』太難品嘗得到。」劉備感嘆。

曹操自從于倉亭打敗袁紹,一路過關斬將,已佔領冀、青、幽、並等四州,統一北方。孫權目前亦統有江東諸郡——獨獨他劉玄德,數年前為曹操所敗,南投劉表,至今仍一事無成,寄人籬下……

「狡兔雖巧,難敵二狼聯手相撲。」諸葛孔明飽含深意一笑。

「軍師所謂的二狼是?」劉備不解。

諸葛孔明巧妙回避劉備的問話,雙手執觴,朝眾人敬酒︰「別停杯,今日眾將皆有戰功呀!」

時機尚未成熟,盡在不言中呵。

酒過數巡,眾人皆帶微醺醉意。

「子龍,改明兒個你回樊城,別忘了代我向劉縣令道聲謝。」劉備帶著數分混沌酒意,心中卻老掛念某事,猛一想起,連忙交代趙雲。

「道謝?」

「這幅繡畫呀。」劉備側過身,指指身後巨幅的山河繡屏︰「數日前,他讓人送了如此貴重的繡品,我來不及回禮,便遇曹兵進擊,差點給忘了。據劉縣令所言,這是出自樊城最具名氣的繡娘之手。」

「不會正巧就是子龍的小繡娘吧?」張飛渾圓虎眸輕眯,看來只要再一壇酒,他便會醉癱在桌上。

張飛的口無遮攔,趙雲只能無言以對。

「翼德,她還不是我的。」他提醒著半醉魯男子。

至少,目前還不是。

目光流連在山河圖上,沒錯,這巧手針黹,確實出自似繭的蕙質蘭心。

右半部的繡紋,他曾親眼見她一針一線穿梭其間,不僅繡在絹帛上,更深黹在他心底。

左半部,是他未曾目睹成形的壯闊山麓,卻眼熟不已——因為,那景致、那雲嵐、那日昇,是他與她在山巔之中,並肩共賞的風光。

原來,山河圖最終獻予了主公。

「的確是殷姑娘所繡。」趙雲不自覺露出淺笑。

雖然翼德也曾見過這幅繡畫,但當時匆匆一瞥,加上翼德性子粗線條,八成早忘了自己無心之間,刺傷一名繡娘的自信。

「別忘一並謝……」劉備話還來不及結尾,便教一陣嬌嚷及腳步聲打斷。

嗓音由遠而近,未見身影,已知來者何人。

「不要擋著我!子龍叔叔回來了耶——」

堂內眾將面面相覷,最終,有志一同,落在可憐無辜的趙雲身上。

想當然耳,這道稚女敕有余,嬌媚不足的童聲,正是關大小姐銀屏姑娘。

關羽單掌捂臉,對于自己「教女無方」感到丟人,丹紅的重棗臉色此刻更是一陣紅、一陣黑交替。

「子龍叔叔!」小小身影抵達門口,喜悅一叫,軟軟女敕軀撲進趙雲臂彎中︰「銀屏好想你喔!」

「小丫頭,有沒有听話?」他回以縱容的笑。

「有!人家好乖呢。」她喜孜孜等著被夸獎。窩在趙雲厚實胸膛前,她抬睫,瞧見趙雲額上漂亮的抹額,嘟起紅唇︰「子龍叔叔,你是不是不喜歡銀屏了?」吃醋的模樣,煞是可愛。

「怎麼會?」他失笑,這小鬼靈精,又胡思亂想什麼了?

「翼德叔叔說,你被一只狐精迷住了,所以才不回來新野看我。」銀屏大大的眼瞳中,滿滿的醋意︰「而且,那只狐精還會刺繡。」她又補上一句。

趙雲瞪向張飛。這大嘴巴又胡言亂語?

狐精?他竟然對銀屏如此描述繭兒姑娘?

「銀屏,別听你翼德叔叔胡說八道,她不是狐精,她與你一樣,是個好姑娘,以後不許再喚她狐精,听到沒?」他難得嚴厲,糾正銀屏。

「可是……她跟人家搶你……」銀屏小嘴噘高,足足能掛上十斤豬肉。

搶?那個淡若清水的姑娘?不,這等迂回曲折的心思,她不會有。

「子龍叔叔,你喜歡會拿繡針的姑娘,是不?」銀屏再問,不等他回答,她掙扎跳下趙雲臂彎,嬌小身影消失門扉,再度回來時,小手上多了亮晃晃的細針及白絹。

「我也會呀。」銀屏為了強調自己很賢慧,當眾演出閨淑模樣。她才不要輸給那只狐精呢!

「銀屏,銀針無眼,你——」趙雲來不及搶下,對于六歲娃兒而言,屬于危險凶器的繡針,尖細針頭已沒入銀屏白筍女敕指。

「哇——好、好疼……」啼亮的哀號,聲響徹雲霄,驚天地、泣鬼神,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誰給削了手臂、斷了腳。

「傻丫頭。」他執起細指,上頭凝結一顆丹砂朱紅,他未曾細想,便要吮去指尖上的血珠。

關羽沉嗓冷冷劃空而來︰「你膽敢將那只指頭放進嘴里,就等著當我女婿。」威嚴的告誡,分不出是玩笑抑或認真。

趙雲怔了,其余眾人失聲而笑。

「銀屏,手還不快塞進你子龍叔叔嘴里?」張飛在一旁鼓吹吆喝。「塞進去,子龍叔叔非娶你不可。」說完,逕自哈哈大笑。

「翼德!」趙雲惱他教壞小孩的語氣,為人長輩者,這般口沒遮攔真的沒問題嗎?!

不給銀屏付諸行動的機會,趙雲以衣袖拭去半凝固的鮮血。

「子龍叔叔,要是那只狐……那個姑娘讓針給扎了指,你會不會也這樣待她?」銀屏年齡雖稚,仍能略略分辨……每每提及那女子,子龍叔叔好看的臉龐上,便會閃過的光采。

「不會。」

他不會……也還沒有這等權利,至于未來……他希望有,可又不希望似繭有機會傷了手指。

「她與你這傻丫頭不同,豈會笨笨讓針給扎傷了指,繡針拈在她指間,像條靈性又听話的小蛇一般。」

听見趙雲夸旁人,銀屏心里不是滋味,賭氣道︰

「誰說的,說不定她老是笨手笨腳扎破手指,只是不好意思說,怕羞羞臉。」銀屏食指在粉撲撲的紅頰邊,比劃數下。

趙雲笑意微斂,胸口居然因銀屏幾句童語,螫得泛起酸疼。

成日與針為伍,怎可能沒挨過針戳,可是似繭定是默默忍下,不吭半聲,自行止了血,又繼續埋首繡作。

她就是那種性子的姑娘,看似柔弱,實則堅強。

堅強得讓人心疼,讓人……好想將她納入羽翼下,好生保護著。

他終于也嘗到了,心尖上擱著人的滋味。

不為忠,不為義,不為國土山河,那麼單純,只為她。

難怪張瀟說他口是心非,又說他遲鈍,對照自己此時的心緒翻騰,真是一針見血呀……

說人到,張瀟還當真踏入廳內,走向他︰「子龍,樊城士兵有東西要給你,說是繡坊托人送來。」張瀟掂掂布包斤兩,好輕,不知是何物?

趙雲接手取過,一听見「繡坊」,心里已有了底。

他離開樊城不過五日,似繭便繡妥絹子,絕對又是熬著夜趕工吧?

思及此,趙雲不由得氣惱,認為當日托她繡帕子,是天大的錯誤。

若她本人在場,他非得使勁搖晃她的肩,命她善待自己,再盯著她好好睡上一覺!

「子龍叔叔,那是什麼?」銀屏好奇探頭,想看個究竟。

「送給你的禮物,子龍叔叔請托最巧手的繡娘為你所黹,瞧瞧。」直接交由銀屏,讓她體會親自拆禮的喜悅。

解開布包粗結,銀屏漾出驚呼︰

「好漂亮的鳥!」小女娃獻寶一般,攤開繡絹,繞場一周,讓眾叔叔伯伯瞧清紋繡,最終折回趙雲身邊。

「是鳳凰。」趙雲雖未看見絹上鳳繡,也深知,出自似繭之手,絕對是頂尖極品,瞧,銀屏不正愛不釋手,對著手絹又瞧又蹭嗎?

「不是還有其他東西嗎?」張飛瞟見布包底下,尚有一物,折疊整齊,看得出是衣裳袍子之類。

還有?趙雲疑惑,銀屏動作更快,早率先抖開那青藍交替的長袍。

那是一襲男裳,似龍卻非龍的圖騰,盤踞袍間,激起浪濤、仰天長嘯。

像龍,因為長軀傲然清靈,翻雲覆雨,在雲岫間反覆虯結,如遠處賞龍,即使無法辨清其毛鱗鉤爪,然而龍之神威,依舊歷歷在目。

非龍,因圖騰摒棄世俗對龍的既定雛型,像雲影氤氳、像旖旎幻視,既是雲,也非雲,全憑個人想像。

「好細膩的雲龍。」諸葛亮一貫優雅,輕聲贊嘆。

「哎呀,原來是樊城小繡娘的訂情之物?快馬加鞭直送,子龍,真有你的。」張飛曖昧一笑,肘頂趙雲。

趙雲目光糾纏在衣袍上,無暇去斥責張飛胡言。

她居然特地做了件衣裳給他,耗費的心神不在話下,一針一線,皆瞧得見認真。

孤家寡人慣了,有人為他縫衣制鞋這等幸事,想也未曾去想,天寒添衣、衣破汰換,全都是掏銀子去采買,如此多年過來,也就認分了。

原來,這滋味,甜絲絲的,由舌尖一路漫進心里。

想到自己被人擺在心上,思量著能為他做些什麼,為他染布、為他裁衣、為他構想,繡著針線時,腦海中有他……

「難怪,絹子繡了『上邪』……咦,不對呀,絹子不是要送銀屏?她干啥在絹上繡些肉麻兮兮的情詩?」張飛原先還笑咧了嘴,取笑趙雲,驀地一怔,思緒被弄糊涂了,分不清是酒精作祟,或是腦袋不靈光。

張飛撓著臉,越念越饒舌,努力想厘清來龍去脈︰

「你請她黹絹給銀屏,她卻在絹上繡了詩,絹子再交給銀屏,變成銀屏取到這繡詩的絹子,你又拿不著,她何必多此一舉……」女人家的心思,他真是弄不懂呀……

「絹子繡了『上邪』?」趙雲忙不迭招來銀屏,取過她手中絲絹細瞧。

五彩祥鳥悠翔展翅,帶著不可一世的清傲。兩指大小的鳳凰,繡得費神又費工,繁瑣針法,層層疊疊,套上五彩絲線,交纏穿梭,鳳羽色澤漂亮艷麗,幾乎要由絹上飛舞起來。

鳳鳳的左側,細黹著字句,那首近年來廣為流傳,大街小巷隨意都能听見的情歌,講述著女子熾烈的情愛表白,願與愛人死生堅守。

詞句美,涵義更美,獨獨繡在絹上,突兀而違和。

似繭明明就知道,絹子他是用來送人,若她想表達情意,用在這上頭,確實不適宜……

「她是不是有所誤會了?」在場有人頭一個道出可能,自是聰穎過人的軍師諸葛孔明︰「子龍將軍,你請托姑娘繡絹子時,可曾明白告知她,這絹子的擁有者,是名不滿七歲的小女圭女圭?」

軍師雖為劉備麾下新血,但對于趙雲及樊城繡娘的風花雪月,已有耳聞,而且也倍感好奇——沒辨法,他同屬愛蹚渾水的惡劣家伙。

趙雲仔細回想,當日托繭兒繡絹時,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我好像忘了提……」他提了銀屏的俏皮、提了銀屏的愛哭、提了銀屏偏好鳳凰,獨獨漏提銀屏的稚齡。

諸葛孔明搖頭,大嘆一口氣︰「倘若姑娘對你無意,那便罷了,假使她戀慕子龍將軍你呀——」再搖搖頭,嘖嘖有聲,存心吊人胃口。

「……」趙雲胸口一緊,彷佛被箝制了呼吸。

「眼睜睜為新人縫制鴛鴦喜被、紅綃蓋頭,新郎官是自己心上人,可新嫁娘卻不是她?天底下,還有何事比這更殘酷、更無情?或許她是淌著滿臉淚花,夜闌人靜里,無聲埋怨,一針針黹著你的薄情寡義——唉,好可憐的繡娘。」尤其是遇上不解情意的趙子龍。

明明是條絹子,硬被軍師說成鴛鴦喜被,擴大了趙雲的心驚。

諸葛孔明再嘆一聲,羽扇掩面,完美隱藏臉容上樂不可支的笑意。

趙雲臉上神色未變,握緊的雙拳,泄漏了對自身遲鈍的懊惱。

「子龍。」劉備緩緩開口︰「三日之後,別忘了回新野。」右手掌不忘揮了揮,驅趕他快快上路。呆頭鵝,還不走,杵著發芽呀?

趙雲靜默。半晌,揖身離開。

待外頭馬蹄聲起,忽而遠去,劉備才撫掌大笑︰

「軍師,您真是一針見血,扎得好、扎得妙、扎得有人哇哇叫。」任憑他們如何旁敲側擊,就是敲不開子龍的死腦筋,沒想到孔明短短數句,竟能激起如此巨大火花……

好想跟著去樊城,看看事件後續哦。

子龍方才的臉色,可真是精采呀!瞧都沒瞧見過!那個常山趙子龍耶!

「兵法有曰︰迂回輾轉,靜極思動,時機成熟,猛推一把——成事。」孔明長指一彈,自信傲然。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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