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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情娘 第四章

作者︰決明

第三章

劉備、關羽、張飛領著眾軍,回歸新野。

紛紛白雪覆上樊城遍野,帶來相當寒意。

自從日前劉備點醒的一番話,趙雲減少了前往繡坊次數,想讓自己更冷靜自持些。

好幾回巡哨城郡,途經繡坊外,總能見著五更時分,紙窗仍透出微光,一抹縴縴人影,映照其上,一針一線黼黻著。

偶爾暫歇片刻,縴影揉搓眼部,帶著沉重倦意。

他立于窗外,每每轉身離去時,足跡駐留處,總累積了數寸厚雪。

天下大勢猶自紛歧崩裂,明知道不該分心于她;明知道該以大局為重,兒女私情對他,更僅是可有可無,他卻掌管不住忠義肝膽之外的情生意動。

即使強逼自己止步,腦海中,殷似繭恬安容貌,卻益發清晰醒目,以一種輕巧無聲的方法,進佔他的思緒。

「若東門、西門也巡視完,眾兄弟就休憩吧。」趙雲束甲披袍,直至深更,他仍親自察看樊城治安。

「子龍將軍,您也早些休息。」士兵退了下去。

遍地白雪,在昏月暈光反射下,與他一身銀甲,迸出光亮耀眼。

「趙將軍?」

深夜里,一道嗓音輕若鴻羽,細微中帶有試探,呼喚著他。

趙雲回身,原來自己不知不覺中,又再度巡到繡坊之外,敞開的窗欞邊,扶靠著纏繞他思緒數日的女子。

「繭兒姑娘?這麼晚了,怎麼還未歇?」見她僅身裹羔裘,趙雲不由皺起眉。深夜里,寒風刺骨,她又敞著窗,若是受涼,可如何是好?

殷似繭眯細的眸子一彎,松口氣︰「我還擔心自己認錯了人。」

黑夜難以清晰視物,加上她眼力弱,只憑借記憶中深烙的獨特嗓音,來勉強辨別來人。

若非方才他開口,與士兵短暫交談,她也不會知道他尚留在樊城,而沒跟隨著劉備退回新野。

近日來,總佇立她身後的昂長身影,已不再出現,沉穩平靜的吐納聲也許久未聞,她從姨娘口中听說,劉皇叔軍隊暫回新野,整兵蓄銳,待正月春暖之際,以迎曹軍。

她想,他必是隨軍隊而回,畢竟他是統領的核心人物之一。

談不上失落,她只覺得——像雨絲不曾停歇的季節里,雙腿隱隱抽疼……那種身軀略為不適,卻仍不能棄下針黹工作,不得不振作精神的逞強。

而此刻,她是高興的,因為他仍在樊城。

趙雲目光往內室一瞥︰「你還在做針黹?」仍是那幅山河圖,只不過日前張飛指向的山峰,早教她拆除,僅剩一片空白。

「欸。」若說做針黹,倒不如說,她在拆繡線。

沉默片刻,趙雲率先開口道︰「那日,翼德並非有心。」

翼德?就是那名魁梧嚇人,蓄滿黑髯的男子吧?

「他絲毫沒說錯。我確實太不自量力,想繡出自己從未見過的浩瀚奇景。」似繭自嘲輕笑,口中吁出白煙,在寒夜間,氤氳了小巧鵝蛋臉。

她緩緩攙扶木欞,拖著不便步履,跪坐回草席之上。

「你的腳……」

「能走的。」她拉攏微皺裙擺,執起剪子,繼續拆卸繡線︰「扶著東西,不僅可以站,還能稍稍移動步伐,只不過失力的雙腿,無法支撐太久,若讓人輕輕一踫撞絆倒,恐怕無法自己站起身子。」

面對自身殘疾,她輕微帶過,已然接受了命運。

剪子毫不留情劃斷每縷綸絲,她的眼神,含著寥落泫然。

「別剪了。」趙雲在屋外輕喝,恨不能躍窗而入,去阻止那支剪子。

殷似繭低垂著頸︰「我不是因為任性才破壞它,我想黹出自己滿意的東西。我不在意縣令要將這幅繡品進獻何人,我只知道,一幅連我也厭惡的成品,如何能令人珍視?」她抽起青藍染線,棄置掌間。

趙雲看著一段段靜躺她掌心的斷線,構成山明水秀的絲縷,如今,竟落得如此殘缺。

趙雲思索著,該如何陳述,才不至于傷了她。他更靠近窗邊︰

「繭兒姑娘,這幅繡品,無論你再剪再繡多少回,永遠也達不到你滿意的境界。」

她听著,沒應聲。

「你很清楚,你的針法、繡技和配色,已無人能出其右,你所不滿的,是無法親眼見識此山此景;無法體會繡畫中曠遠之感。」他一語道破。

殷似繭靜默,放下剪子。半合起水眸,左手食指撫過絹帛,那片仍未拆解的天霽清雲,掌心緩緩攤開,貼在絲縷上︰

「听說,踫觸雲朵時,是帶點冰涼的微冷……可是我所繡的,感受不到……听說,第一道破雲而出的旭日,很溫暖……可是我繡的……感受不到……」她聲音像在笑,眉宇卻是愁緒滿滿。

十指蜷成小拳,幾乎要深陷在惱人的綸絲糾纏。她清淡嘆口氣,繼續無情破壞她的用心之作。

高掛夜幕的黃月,周圍蘊瓖七彩光暈,繁星點綴,仍佔不去它傲然的絕色,倘若,她所要繡的,是這種只消仰頭,便能盡收眼簾的景色,興許毋須如此苦惱吧。

盡收眼簾的景色?

一道念頭,突地閃過腦海。

望著輕嘲他駑鈍的朦朧月娘,他呵笑,一口薄霧吁出,挑起微揚劍眉,出聲喚她︰

「繭兒姑娘,你瞧這月暈,明天……或許會是個天霽好日。」

他心情轉換太快,她跟不上,她兀自沉浸在哀緒之間,他卻只關心明兒個天氣好與否?還笑得一臉燦爛開懷——

「啊?」她呆楞,傻氣的神情,些許可愛稚氣。

「也許,看得到日出。」他笑露一口雪白牙齒,神秘地朝她眨眨眼。

「您是說……」

「早些安歇,咱們得起個大清早。」

似繭臉上浮現了然的乍喜︰「您要帶我去看朝旭?」

如此簡單的作為,便能換來她欣喜若狂的反應,他早些日子就該這麼做。

天猶暗蒙,趙雲手牽駿馬,一身俐落便衣,在繡坊門外等待。

陳氏強撐一張困頓容顏,攙扶殷似繭,來到趙雲面前。

似繭換上男裝,里了件粗裘,小臉幾乎要淹沒在厚實衣物中。

「人,我就交給將軍您,麻煩回來時,完完整整還個繭兒給我,連根頭發也少不得。」陳氏忍住呵欠,不忘半交代、半恫嚇這名準備單獨帶她寶貝甥女出游的男人。

若非這些日子來,她親眼評監過趙雲的磊落為人,城中百姓亦對他贊譽有加,她絕不會放心讓似繭身陷孤男寡女的險境。

「夫人請放心,我會以性命保護繭兒姑娘。」趙雲神色認真,抱拳擔保。

趙雲視死如歸的模樣,逗笑了陳氏,她豪氣拍拍趙雲︰

「趙將軍,您言重了。你們是要出游,又不是出戰,雖然我很信任您,不過繭兒好歹是個黃花閨女,希望趙將軍您別忘了這點。」言下之意,提醒趙雲別趁四下無人,演出惡狼撲羊的戲碼。

趙雲許久才明了陳氏暗喻,耿直俊顏上,浮現尷尬的無奈苦笑。

……他看起來,是有這般饑渴嗎?

「好啦,不逗您了。」陳氏將似繭交給趙雲,她本想借他手臂相扶,靠自己站穩身子,再小步小步挪向馬兒,怎知趙雲輕舒長臂,直接打橫抱起她,惹來她一聲驚呼,慌亂揪住他衣袖。

她好輕,柔若無骨,比起他慣用的長槍,重不了多少。

他將她安置于駿馬上。

殷似繭臉蛋間有興奮、有驚慌,馬背上的高度,是她從不曾有過的體驗,戰世中,馬匹是軍隊必備要物,其價值,更勝金銀,一般百姓充其量僅能以騾羊牛來載人運貨。

來不及對巨馬產生任何恐懼,趙雲已躍上馬,扯拉韁繩,駿馬甫動,殷似繭嚇了一跳,忙不迭揪緊馬鬃。

「別揪馬鬃,若怕,攀住我的手。」這匹馬,伴他出生入死,可是相當有個性,她無心一扯,這一吃痛恐怕會不顧他是主子,照樣將兩人摔下馬背。

似繭先是遲疑,兩掌緩緩扶向橫亙在眼前,那只包裹白衫之下,肌理糾結僨張的臂膀。

這臂膀,足足比她的壯上數倍,是長年執槍奮戰,練就出一身結實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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