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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夫我橫行天下 第三章 假討厭真喜歡

作者︰千尋

她拒絕過的,但是他拒絕她的拒絕。

藍殷無賴到令人發指,無賴到罄竹難書,而漫漫是公認的好脾氣,好人對上流氓,除了俯首稱臣,找不到第二條出路。

于是無賴流氓掛起勝利表情,牽起溫柔小神醫,趾高氣昂闊步向前走,但她累得彎腰駝背,無法趾高氣昂。

沒關系,氣勢他來造,她只要負責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中央。

她當然不肯,但……架不住他無賴啊!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心態,就是覺得在她身邊特別自在,想跟她說話,想看看她,他的朋友不多,但他想把她納入最好朋友的範疇內。

朋友是啥?是可以兩肋插刀的對象,所以牽牽手算什麼?

漫漫對病患超好,處理完木柳的傷還打算留下來照顧楊家兄妹,要不是人家外祖母聞訊趕來,他們還在那堆茅草木樁中享受自然光。

善良大概會感染吧,藍殷覺得自己被燻陶了,因此拽下玉佩遞給桃花。

「等你哥哥傷好,把房子修一修再買幾畝良田,有土斯有財,記得啊,別隨便找小當鋪,直接給京城最大的當鋪,應該能多賣個幾百兩。」

他只差沒把「錢多多當鋪」給挑明說了,希望桃花能聰明點,別浪費了自己的布置。

藍殷說得雲淡風輕,但出手的慷慨讓桃花目瞪口呆,忍不住放聲大哭。

他被哭得腦袋發漲,只能戳戳漫漫,委屈巴巴。「你哄。」

但漫漫樂意看他窘迫,于是退開幾步回答,「自己惹哭的,自己哄。」

想啥呢,他不是不會哄,不過是給她表現機會,好吧,他來就他來。于是藍殷涼涼說︰「不想要就還給我,干麼哭成那樣,我又沒拿刀子逼你。」

倏地,桃花立刻閉嘴,不哭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桃花的眼淚,然後他們就離開兩兄妹的家,準備回到他們的小家。他們?藍殷第一次覺得這兩個字真可愛。

「我很好看對不?」他轉頭,沖著她露出大白牙。

「什麼?」她沒听懂。

他指指自己。「你笑得這麼開心,是不是因為我長得英俊瀟灑?」

才怪,她只是想起他給桃花改了無數名字,桃花無奈,偷偷在她耳邊說︰「哥哥的腦袋瓜不好使,姊姊給他治治吧。」

輕嘖一聲,她推開他湊近的俊臉。「不是,我只是心情好。」

藍殷也是心情好,因為她被他握住的小手不再緊繃,因為她有問必答,不再句句閃躲。

他們的關系向前躍進一大步,越來越朝著「親密好友」的方向前進,由此可推論︰痴纏非壞事,只要一路堅持,再固執的人終將敞開心扉。

是的,他清楚察覺她的疏離與客套,她企圖將兩人的關系定位在「不相干」與「陌生」上,但他不要順從她的心意,因為……她是他找好多年的小騙子。

漫漫沒看他,卻被看得頭皮發麻。「你干麼老對著我笑?」

「因為你長得美艷無雙。」

「膚淺。」

他揉揉鼻子痞笑。「喜歡膚淺男嗎?喜歡,我就保持,不愛,我立刻改。」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呢,四、五個男人從樹林里跳出來,定楮一看,那是村里有名的幾個潑皮無賴。

「小神醫又出診了,今兒個賺多少,要不要給兄弟幾個打賞?」汪大笑道。

漫漫皺眉頭,她從未招惹過他們,怎地今天會攔在道上?

汪大等人看見藍殷時也有點訝異,這娘兒們什麼時候身邊多個跟班?打量過後,他們看看彼此︰心中暗道︰不妨事,就是個小白臉,何況他只有一個,自己這邊卻有五人,不怕!待會兒打得他找不到爹。

「我沒錢。」

「怎麼可能?小神醫隨手一支人參都值上百兩,都說大夫濟世救人,怎不救救我們幾個可憐的兄弟?」說著,他們呵呵笑著,朝漫漫一步步走近。

「你與他們有過節?」藍殷低聲問。

「沒有。」

「他們應該是一直守在這里的。」意思是︰他們並非亂槍打鳥,而是刻意針對她來。漫漫想不起來自己幾時和他們結下仇恨?她還沒想清楚,汪大等人已從懷里抽出匕首,一上前就下狠手,打定主意要弄死兩人。

藍殷沖著他們淡淡一笑,腳踢手劈,對方還沒看清楚什麼情況,只覺得一陣旋風掠過,他們就東摔一個,西跌一只,被打得東倒西歪連連唉叫。

藍殷沒說話,拉起漫漫的手直接往山上跑,但跑過一小段,將她往樹後一塞,在她耳邊低聲問︰「想知道怎麼回事嗎?」

氣息噴上,耳邊暖暖癢癢,她下意識縮起脖子,與他拉開距離,回答道︰「想。」

他接過她的藥箱,縱身飛到樹上,先把藥箱擺妥後再跳下樹,他在她身前彎腰。「快趴上來。」

吭?為什麼?漫漫不解。

「要跟蹤他們,你沒武功,容易被發現。」

懂了!雖然有些害羞,但為滿足好奇,她還是趴上他的背,他的背很寬很硬,很讓人感到安心。

背起他,藍殷悄悄地尾隨五人身後,小心翼翼往前走,只是越走越不對勁兒,這是……往薛家方向?

男人在牆外學了幾聲鳥叫,不久後門打開,濃妝艷抹的董姝從里頭走出來,她看看左右沒人,低聲問︰「薛夕漫解決了?」

「沒有,你沒跟我們說她身邊有個高手。」

「說謊。薛夕漫身邊除了一個病秧子師父之外,哪還有其他人?」

「我干麼說謊?你看我們兄弟幾個被打成這樣,快拿藥費來,我們得去看大夫,也不曉得有沒有受內傷。」領頭男子道。

「我哪來的錢,不是跟你們說明白了嗎,我繼父攢了一百兩銀子給薛夕漫當嫁妝,除非你們把她弄死,那一百兩才會輪到我頭上,到時我就能把說好的三十兩給你們,現在你們啥事都沒做好,還敢跟我要錢?」

「何必這麼麻煩?直接解決你繼父就行。」

「我可不知道繼父把錢藏在哪個倚角昔晁,殺了他,你們最好有本事把錢給找出來,如果找不出,我姓董,就是個外人,我娘膝下無子,到時被吃絕戶,你們不但連半毛錢都拿不到,還犯下殺人案,就不知道值不值了。」

「你這個臭娘兒們!」

「好啦,說那些有的沒的做啥,快想辦法把薛夕漫解決掉,自然有你們的好處。」撂下話,她轉身就往門里走。

幾個男人面面相覷,最後只能自認倒霉,轉身離開。

看著這幕,漫漫無奈苦笑,怎會這樣?她都搬離家里了,董姝對自己的憤怒竟然沒有減輕。

前世她不願爹爹為難,處處低頭,誰曉得人性惡劣,她越是退讓,董姝母女越是理直氣壯地欺負她。

那時她救回藍殷,他眼看著母女倆對自己日日刻薄欺凌,義憤填膺的他在那個夜晚偷渡到她床上,張著無比認真的兔子眼對她說︰「如果這個家住不下去,我帶你離開。」

誤解便是從這句話開的頭,然後她把心送上,感情送上,然後……很久之後竟然發現,這是個重大錯誤。

很有趣吧,他對她的好,不過是為著救命之恩、兄弟之義,不過是因為他的性格仗義,她卻誤解為愛情。

「她是誰?」藍殷目光冷冽,直直盯著那扇門。

「姊姊,沒有血緣關系,繼母帶著她嫁給我爹爹。」她簡單回答兩人關系。

「俗稱的拖油瓶?」

「別小看拖油瓶,她的家庭地位頗高。」

「有了後母就有後爹,明白。」

「不是這樣的,我爹爹脾氣好,而我倡導家和萬事興。」

漫漫不願為瑣事爭鬧,繼母縱有私心,至少她在,爹爹有三頓熱飯菜,有個熱炕頭,心煩的時候有人傾听委屈,遇事時有人可以商量。

爹爹生性平和,一世無爭,她不願為了自己私欲讓他後半輩子一個人過。

「她都想要你的命了,你還盼著與她家和萬事興?走!找你爹告狀去。」他一把抓住漫漫往薛家走,她直覺抽回手。

「不敢?」

不是不敢而是沒必要,若未來發展與前世相同,董姝很快就要悲劇了,她將會成為鄭源的繼室夫人。

出嫁前,董姝幻想自己將會是養尊處優、金饌玉食的貴夫人,卻不料有特殊癖好的鄭源,短短半年就把董姝活活虐死。

為過上好日子,她連性命都賠上了,這樣的人何必再與之計較?

藍殷望著她,同情滲入眼底,她不是說犧牲自己、成就別人沒有意義?她不是說苟且偷生、示弱,絕非圓滿人生的好方法?她怎麼只會給人說大道理,自己卻不身體力行?

心疼了,原來她和他是同一種人,同樣被親情綁架的傻瓜。

手一伸,他揉上她的頭發,大大的掌心沒有說話,卻把疼愛表現得明明白白。

「薛家地契有沒有改姓?」他不信任薛家大叔,男人嘛,下面樂了頭就暈,什麼傻事都做得出。

「沒,宅子是我花錢蓋的,十幾畝薄田也是我一畝一畝慢慢攢下來的。」

重活一世,她拉著師父把大山上上下下逛個遍,這才曉得前世坐擁寶山卻不自知。

采集到的藥材讓她在改善師父生活的同時也改善了薛家家計,有田可耕,爹爹再不必受雇去給人蓋房,能夠穩穩妥妥地待在家里,生個弟弟,延續薛家香火。

「她似乎很恨你?」

「應該是。」不管是前世或今生。

「為什麼?」

漫漫聳肩笑答。「有一種幸福叫做——你過得不如我;有一種痛苦叫做——你比我優秀。」

「那你豈不是制造很多人的痛苦,剝奪很多人的幸福?」他接話。

話真甜……漫漫失笑,笑得眉彎彎,但眼楮彎下,心卻愁了,好像一個不小心,她又喜歡上與他對話。

真的很難啊……很難討厭他,很難推開他,可這樣不行,經驗教會她,淪陷很快,忘記很慢,必須經歷一段漫長且難以忍受的痛徹心扉才能平靜下來。

她不想要,于是悄悄拉開距離。

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的反應,又要推開自己?為什麼她要反復做同樣的事?

她明明對他熟悉卻刻意裝陌生,他感受得到她對自己有好感,卻又非要將他限制在外,

到底為什麼,他想破腦袋都想不出緣由。

盡管想不出理由,但他不允許自己被推開,不許就是不許,沒有討論空間!她拉開距離,他就朝她靠近。

「有一種幸福叫做——看著你笑;有一種痛苦叫——不能與你牽手並行。」

說完話,他霸道地牽起她的手,霸道地沖著她笑,霸道地用行為展現他要把她納入羽翼下的決心。

手一暖,心一愣,他怎麼這麼會撩人?怎能埋怨前世的自己誤解那麼深,死得那麼慘烈?

月上中天,他悄悄下床輕手輕腳走到漫漫的小床邊,點了她的睡穴。

本打算立刻離開的,但月光斜照,暈染上她的臉頰。

她是漂亮的,鵝蛋臉,彎月眉,五官細致,皮膚白亮清透光滑,氣質不俗,完全不像出身鄉野。

但這樣的美貌還不足以吸引自己,畢竟他是看盡繁花的紈褲公子,哪會輕易被迷了眼楮,只是當她望著自己時,總在無意間透露出憂郁,而那抹憂郁緊緊扯住他的心,讓他的心微疼微酸,勾引出他強烈的保護欲。

于他——她是個謎,是個讓人想要深入探索的謎。

于他——她也是一縷熟悉,在十三歲那年的熟悉……

起身往外,只是剛走兩步,一個念頭滑過腦際,突如其來的沖動興起,他旋身轉回床邊,彎下腰撫開她的瀏海。

真的有!她右額的發際線處有一塊傷疤,不大,但是頗猙獰。

所以他真是認錯人了?所以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不是在十三歲,而是十歲?

突如其來的認知撞上胸口,心髒泡進大海中,隨著翻涌波濤不斷翻騰著,弄錯了,一直都弄錯了!

那年他對著哭得很慘烈的她宣示——放心,如果你嫁不出去,我娶你!

然後他親了她的額頭,他還記得她的額頭很軟、很甜,雖然當中摻了淡淡的血腥味。

那麼,現在也是一樣嗎?

他知道不應該的,再紈褲都不該趁人之危,但是看著她恬淡靜美的臉龐,忍不住啊……

于是控制不住的藍殷俯,像那年一樣親吻了她的額間,還是很軟、很甜,但是沒有血腥味,只有淡淡的女子馨香味。

是她,藍殷認定了。

掛起得意笑臉,他在她耳畔低語。「好好睡,我很快就回來。」

施展輕功,往外奔竄,也許是太過開心,今晚他的身影特別輕盈,今晚的月光也特別皎潔,照進窗子,投射在她熟睡的臉龐。

淺淺的笑意蕩上,她作夢了。

夢里的他半醉,舉杯向月娘發出邀約,夢里的他在月光下輕舞,低聲哼唱。「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夢里的她接過杯子,也接過話,「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然後將醇酒一飲而盡。

但他抱住她了,用無辜的兔子看著她,蹶起嘴巴耍賴。「不要分散,我要和你一世一生,亙古永恆。」

一生一世,亙古永恆?多麼美麗的誓言,多麼醉人的甜語,那是她想要卻不敢求的幸運……

但在今夜的夢里,她不求,卻得了。

他跟在她身後滿山遍野地跑,她采藥,他打獵,他們幾乎把整座山都給跑遍。漫漫帶他見識過自己和師父的秘密藥圃,帶他走進那汪長著大銀魚的幽潭,帶他爬過參天大樹,也帶他進入無人走過的僻靜密林。

有了他,分外不同。

過去一個人,一雙腳印,听著落葉上的沙沙聲,寂寞如影隨形。現在即使藍殷追逐獵物而去,漫漫也曉得——她不是一個人。

不是一個人的感覺真好,好像是心飽了,漲了也滿了,也像是心底廢墟長出一季薔薇,熱熱鬧鬧地告知,她的人生也有春天。

他又跑掉了,但漫漫不害怕,因為確定他一定會回來。

「一定」在某個程度上代表了信任,她並沒有刻意在他身上發展信任,但信任自然而然生成。

漫漫繼續尋找藥材,在找到腐木上的靈芝時笑了,很大一棵,至少有幾十年,動手采擷時她想到益生堂老板的笑臉。這些年合作的次數多了,張老板一見到她就眉開眼笑,套句張老板妻子的話——相公見到你比見到親兒子還高興。

「你看,我抓到什麼?」藍殷跑回來,手里拎著兩只兔子。

「又抓兔子?吃不膩?」她的廚藝有限,每天燒兔子,燒不出新鮮花樣,虧他一個世家公子,竟能頓頓吃光。

「先養著,等冬天剝了皮,給你做一件襖子。」

接連幾個夜晚的「偷襲」,他發現她總是手腳冰冷,才八月就這樣,到冬天肯定很難挨。

他把兔子塞進她手里,漫漫撫著兔子柔軟的皮毛,突然想起,曾經她也想給師父做一件兔皮襖子。

師父于她是親人,和爹爹一樣親的人。

她的臉上有兩道很深的傷疤,人人都害怕,前世的漫漫和其他人一樣恐懼,總是想方設法躲著她,但師父待自己極有耐心,一點一點,慢慢接近。

一回她摔倒,師父愛憐地輕撫她的傷口,問︰「你願意跟我學習醫術嗎?」

師父的溫柔彌補了她對母愛的渴望,但她擔心繼母發脾氣,不敢經常上山,因此醫術不及師父兩成。

今生不同,預知即將與師父相遇,她鼓起勇氣回憶前世經歷,獨自上山找人參,進鎮上賣藥,攢著三十兩銀子的她開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她對繼母謊稱師父收她當婢女,每月給銀一兩銀子,看在錢的分上,繼母不但不反對她離家,還親自把她送到師父身邊。那次她終于明白,為什麼有錢能使鬼推磨。

「我不需要。」拒絕他的好意與溫情,她不願意過度沉溺。

「是不喜歡還是不需要?」歪著頭,細審她的表情,他很敏感的,敏感地發現自己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她又拉遠了開來。

總是覺得兩個人的關系是她在前頭跑,他在後面追,好不容易快要接近,她一蹬腿,又相隔千里,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不喜歡也不需要。」她回答得斬釘截鐵,不給自己任何想象空間。

「你不喜歡也不需要的不是兔皮襖子,是我,對不對?」他試問。

對。這是正確答案,但她開不了口,畢竟這話太傷人。

但藍殷何其聰明,漫漫的猶豫讓他猜出原因。是真的?她不喜歡也不需要他?頓時不舒服的他,受傷了。

藍殷始終不理解她的態度,因此決定就此借題發揮。

握住她的肩膀,他努力當潑婦。「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什麼?為什麼你那麼討厭我?是我長相不討喜?是我的性格殘暴貓獰?還是我曾經對你做過十惡不赦的事情?」

漫漫噎住,哪里是討厭?分明就是太喜歡、太愛,才要保持距離的呀。因為她的喜歡不會被允許,與其表錯情,她寧願裝作無心無意。

她直覺否認,「我沒有。」

「你有,你總是有意無意推開我,好像我是顆毒瘤,一踫到我就會受傷害,你不想跟我說話,不想看到我,我得用盡力氣才能逼出你一點點的反應。同樣是病患,你對木柳比對我好一百倍,你拒絕我的好意,你把我當成壞蛋,我很確定你討厭我!」

這個指控太過分,她急忙辯駁,「我收留你了。」卻沒有收留木柳。

「你對他說話輕聲細語。」

「我對你說話也沒有大聲過。」

「對,但是冷冰冰的,好像我和你是敵對關系。如果不是我失憶,你肯定不會收留我,其實你每天心里都在盼著我盡早離開!」他的指控斬釘截鐵。

「你不要胡思亂想。」

「你表現出來的就是這樣。」

「我沒有。」

「沒有嗎?那你敢說自己喜歡我嗎?」

她說過的,但她把他說尷尬了,說得他手足無措、驚慌惶恐,不得不趕緊將她往外推。她又不是傻子,怎麼能夠重蹈覆轍?

「不敢說對吧?你就是討厭我對吧!好,你不想看見我,我走就是!」折下狠話,藍殷轉身跑掉,頭也不回,態度決絕。

她被他這一頓發作給嚇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就這樣?她做過千百個設想,設想他們分離的景況,卻沒想過會是這樣。

是她的錯嗎?是她表現得太明顯、太惡劣?她讓他覺得自己不受歡迎?

如果是……那真是她錯了,他根本不知道前世今生,不曉得她的擔憂害怕,她卻硬是強迫他背負前世過錯,何況那個錯與他無關啊。

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茫茫然地,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會回來的,對吧?他不會丟下她一個人的,對吧?他的性情很溫暖,一定會後悔爭執的,對吧?

她不斷自問,因為沒有把握,她對他……從來都沒有也不敢有「把握」。

尋到靈芝的快樂瞬間消失,她抱著兔子盤膝坐下。

不去找他,這片山林太大,她怕來來回回錯失彼此,那麼回到這里的藍殷肯定會更相信她不在乎他。

所以她等著,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

山光忽西下,池月漸東升,暮色游入,四周一片黑暗。

漫漫回過神時天色已經全黑,但藍殷沒有回來。

所以他很生氣?他真的離開了?如果是……

好事啊,這是她衷心盼望的結果,只是,心空掉一塊。

她想,今生緣分就此斷卻吧,沒有過度牽絆,就沒有無謂傷心,這樣很好。

她沒打算哭泣,但眼角濕濕的,鼻微酸。

不早了,趁著月色尚明早點回家吧。

理智這樣告訴她,情感卻將她留下,好像沒有等回藍殷,心底遺憾將會無限擴大。

于是驕傲的她欺騙自己,說︰我沒要等他,只是腳酸,需要休息一下。

于是自負的她說︰就這樣吧,前塵往事盡斷,天地間再無羈絆。

于是她一再說服自己︰這樣很好。

只是怎麼好得起來?

樹梢頭,流雲看著樹下孤零零的身影。主子爺演得太過,小姑娘被嚇壞了吧。背靠在樹干上,仰頭望天,他不懂主子搞這出,是想證明什麼?證明主子很無聊嗎?還是證明……

天?不會吧,主子喜歡薛夕漫?驀地流雲倒抽一口氣。

漫漫就這樣坐著,天淡星稀,殘月臉邊明,秋寒的天她卻感覺不到寒意,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一下子恍如置身前世,一下子回歸今生,腦子錯愕混亂,心酸澀。

沙沙沙……林子後頭出現聲音……

深夜的密林野獸出沒,正常人都應該感到害怕,尤其是長住山林的漫漫,她比誰都清楚自己可能踫到什麼狀況。

但是沒有恐懼,只有期待,期待伴隨聲音出現的是那個她等得心焦卻又不承認在等待的男人。

她睜大眼楮,企圖在夜色中看清楚林子後頭是什麼?

樹上的流雲也張大眼楮,但是他緊繃了神經,如果來的是狼群呢?

苦惱啊,他要怎麼做才能不違背主子命令——既不讓薛姑娘發現自己,還可以順利將她救出險境?

滿心琢磨的流雲听得那陣窸窣聲越靠越近,掌心握緊腰間佩刀,正準備往下跳……

是心有靈犀吧?漫漫突然站起來朝危險靠近,她下意識松開手,無視兔子從懷里跳開,下一刻她越走越快,緊接著小跑步起來。

流雲心中大罵一聲夭壽,有沒有病啊?深夜的山林,這樣亂跑亂闖會死人的!但她管不得會不會死人,繼續跑去,越跑越快,越跑越心急,然後一個沖刺,她沖進那個懷抱里……放聲大哭!

在漫漫撞進胸前那刻,藍殷懵了。

流雲也懵了,幸好他緊急煞車,否則就要被大哭的女人發現,然後新令下達——操練再添一個時辰,夭壽,會死人的!

要不是懷里的柔軟太明顯,要不是箍著腰際的雙手太清晰,他會懷疑自己有嚴重的妄想癥。

黑熊被丟在腳邊,藍殷反手圈住懷中女人,他這是被需要了?在感情上、在心理上……被漫漫需要?

那是什麼感覺?是充實?是安全、愉悅、滿足?不知道,感覺的成分太復雜,他無法完整形容,但他確定——好喜歡啊,好喜歡被她需要,好喜歡被她在乎,好喜歡她在自己懷里緊緊依偎。

忿忿離去,「忿忿」是假的,「離去」也是假的,走沒幾步他就讓流雲守在她身邊。他想知道她的反應,想知道她會不會就此離去,會不會傷心?好吧,期待她傷心是有點奢望了。

她那麼清冷的人,他在不在,她都沒差吧?

但,猜錯了,她一直等在這里,她投懷送抱,她為他而哭泣,所以她喜歡他、在乎他、看重他?

漫漫在發抖,全身上下抖得厲害,手臉冰冰的,灼熱的淚水滾到頰邊很快就涼了,秋寒的天,女人不該深夜里在山中逗留,她這麼做,為的是他。

這個意識讓他心髒跳起狂歡舞,不測試便已然確定她喜歡自己。

他是鎮國公府的少爺,喜歡他的女人如過江之卿,沒什麼好得意的,但不明所以地,她喜歡他這個結論,讓他好歡喜。

「對不起,我錯了。」他低頭認錯。

她在他懷里猛搖頭。「不是你的錯,是我。」

「我不應該丟下你。」他說。

「我不該對你那麼冷漠。」她有認真反省。

「兔子只是小事,我不應該亂發飆。」

「沒關——」話說一半,她聞到血腥味,急忙推開他上下查看。「你受傷了?在哪里?嚴不嚴重?」

著急的口氣再次證明她有多在乎,于是他樂上加樂。「不是我的血,是它。」他提起地上死到不能再死的黑熊。

「你一個人跑去抓熊?」

「我沒刻意抓,它踫到我,算它倒霉。」

這口氣有點飄了,不是因為抓到熊而驕傲,而是因為被她擔心,有人願意把他擔在心上,怎能不驕傲一把?

「很危險的,你有沒有受傷?」

「放心,半點傷都沒有。我們回家吧,我餓了。」拉起她的手,他笑出滿臉春光。

「好,給你做碗面。」雖然她的廚藝差強人意,但她願意為他努力。

「明天我們去衡江鎮吧,這四只熊掌肯定能夠賣到好價錢。」

「你缺錢?」

「缺!大缺!」

「我有,先給你?」她急著彌補自己的冷漠,把陷落沉淪那事兒丟到腦後。

「不必,賣了它吧,奇貨可居。」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口氣輕松神情愉快,好像不久前的爭執純屬幻想。

山路難行,天色未明,走這樣的路沒有人會感到快意,但他感覺到了,緊緊握住她的手,這一刻,他想牽著她不斷走下去。

他發現她在笑,從燃起蠟燭之後就沒停過,給他做面時,笑著,給他燒水時,笑著,連她在洗漱時,他也隱隱听見屋里傳來笑聲。

「怎麼了?」他終于忍不住問。

「沒事,你快去洗澡吧。」

她始終沒回答,唯有掛著一臉笑,直到月兌下衣服那刻,他明白了——自己的褲腿後方被樹枝劃拉開,長長的一道,他潔白的大腿和一路在外招搖。

懊惱!泡進木桶里時,藍殷狠狠捶了好幾下水面,然後又听見窗外傳來的暗笑聲。

這次不是漫漫,是流雲,死家伙,他還敢笑?

他壓低聲音問︰「你都看見了?」

「稟主子,屬下看見了。」流雲的口氣中帶著一絲得意。

這事回去後得好好炫耀,畢竟自己是流字輩中第一個看見主子的。呃,還真是挺白,又有彈性,模起來手感肯定不差。哈哈哈……他憋笑,憋得岔氣,憋完笑還得憋咳,好辛苦吶!

「怎不提醒爺?」

「主子命令,不能讓薛姑娘發現屬下。」

屁!提醒的方式有很多,不一定要讓漫漫知道,比方拿顆石子彈向他白花花的。

呃……想到「白花花」三個字,他好想死。

漫漫看見了,所以笑得臉紅心跳,滿臉害羞,他的一世英名盡毀于今晚。

「從今日起,你每日操練增加五個時辰!」他要把他往死里操。

窗外……沒回應?

「流雲?」接連喊幾聲都無人回應後,藍殷咬牙切齒。「該死,跑那麼快!」

門板傳來輕叩聲,漫漫在外頭問︰「你在喊我嗎?」

「沒有。」

「哦,好,天冷了,別泡太久。」

「好,我很快就洗完,馬上出去。」

瞬間心情好轉,因為——她一直在傾听他的動靜,因為……她在關心自己。

藍殷加快動作洗完澡,他決定今晚偷渡到她的床上去,他有好多話要跟她聊,他滿肚子的快樂要教她知曉。

窗外把自己蜷縮成一顆球,手心緊緊搗住嘴巴的流雲緩緩松下氣,擦擦額頭冷汗,呼……逃過一劫了。

看來他沒猜錯,主子對薛姑娘很不一般啊!

有錢就是任性,賣掉熊掌,換得百兩,他帶著漫漫在衡江鎮上到處亂逛,東買西買,買的全是華而不實的東西,但何妨,爺高興!

看著他那麼高興,漫漫沒有反對他的任性,反而還陪著他一同任性。

不過他還是務實地買了許多糧食和肉品,把廚房堆得滿滿。從小到大,炊金饌玉,他從來不曉得把食物堆滿廚房也能讓人心生安全感。

這天,漫漫一大早就起來在廚房里忙著,藍殷醒來時,桌上除早膳之外還有一籃食物。

去野餐?有可能,最近夜夜偷渡,得寸進尺,兩人終于敞亮心胸聊開來。

他催她說一堆童年傻事,本想催出那段多年前的偶遇,但很可惜,並沒有,不過她說出許多陳年舊事。

她說︰「我想攢錢給爹爹買地,于是滿山遍野采集藥材,師父擔心我獨自上山非要跟著。幾年下來山里哪邊有坑、有洞、有水、有兔子、有草藥……我都一清二楚,這座罕無人跡的大山成為我們師徒的後花園。」

她說︰「大山讓我發家,我愛死它了,我認為它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山,但師父卻說蒼狼山更美。」

她說︰「蒼狼山是師父的故鄉,山上物產豐饒,到處是高林巨木,每到下午山嵐環繞,美得難以形容。」

她的話題,除了父親,全都圍著師父繞,因此藍殷明白,師父于她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所以他們的關系大躍進,除了談心,還是可以一起郊游的關系?這樣的「躍進」非常好。

梳洗罷,漫漫進屋,拿出一套白衣素服往浴間走去,再出現時滿身的白,讓她看起來楚楚可憐。

「我要出去一趟,晚上才回來,午膳已經做好,在廚房里,記得吃。」她說罷提著籃子往外走。

「你去的地方,我不能跟嗎?」

兩人目光相對,漫漫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躊躇片刻後道︰「好吧,如果你想就來吧!」

「我想。」接手她挎在臂上的竹籃,藍殷拉起她的手,帶著秋游的快意走出家門。

視線定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漫漫輕嘆,她已經不知該怎麼和他劃清界線,算了,就這樣吧,反正已經沒有太多時間。

藍殷怎麼都沒想到,今天的活動會是掃墓。

墳墓很簡單,就像一般鄉下人的墓,並沒有特殊之處,不過很明顯的,石碑上的「傅雲」二字是漫漫親手寫的,字體娟秀端正,但雕工拙劣,所以墓碑也是她親自雕的?

墳上鋪滿青草,墳邊種滿鮮花香草,還有幾棵剛移植過來的小樹,圍在墳瑩四周,細草微風,群芳綻放,應是時常收拾,看起來干淨而整齊。

墓旁有個草廬,茅草搭的,不大,只能住進一個人,漫漫正從草廬里找出杯盤碗碟,將帶來的東西盛碟擺放。

「傅雲是……」

「我的師父。」

他看一眼碑旁的小字,去世日期離現在三個多月,藍殷還以為她去雲游了,原來並不是,他問︰「師父是怎麼過世的?」

「意外墜崖。」漫漫簡單回答。

如果不是必要,她連承認這件事都不樂意。師父的死讓她很傷心,前世師父因體弱肝郁而亡,今生她竭盡全力改變狀況,她為師父調養身體,帶師父滿山亂跑,逗師父快樂歡喜,可誰知……結局依舊。

「意外墜崖?你確定?」

「確定,我在崖下找到師父的尸體。」

「可你告訴過我,你們師徒經常往深山跑,哪里有坑有洞有崖壁都一清二楚,重點是想采藥發家的是你,師父會自己上山嗎?」

一句話,當頭棒喝!

藍殷說的沒錯,師父從來不會獨自上山,所以沒道理出現這種意外,那麼師父是怎麼死的?倘若不是意外……

突地,她彈身跳起,啥話都沒說就沖進草蘆,找來鋤頭一鏟鐘挖開墳螢。

她跪在墳前使盡全力挖著,懊惱又抱歉,她痛恨自己的愚蠢,竟然連絲毫懷疑都不曾有過。

見狀,藍殷也走進草廬,尋來鐵鍬幫忙刨土,他一加入,速度立刻增快。

不久棺木出現了,漫漫迫不及待撥開上頭的泥沙,藍殷俯身幫著打開棺蓋,但是在看見里頭情景時他震驚得說不出話。

怎會這樣?傅雲過世已經超過三個月,尸身竟然沒有半點腐爛現象?

那不是尸體,而是個沉睡的女人,她緊閉雙眼表情安詳,嘴角甚至掛著淡淡的微笑,只是她的膚色很白,白到近乎透明,隱約能看得見皮膚底下的血管。

棺蓋掀開,沒有預想中的惡臭,相反地香氣滿盈,那香味……他直覺望向漫漫,她的身上也有。

漫漫沒有說話,她扶起師父,拉開衣服,細細踫觸她每寸肌膚,不錯過任何一處。不久後,她找到了!

藍殷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見四枚長釘釘入她的手肘和膝關節處,釘子很細,若非皮膚變得透白,釘子入肉處變得明顯,肯定無法發現。

「師父被刑求,是誰做的?他們想從師父嘴里逼問出什麼?」藍殷問。

「不知道。」她也想知道,與世無爭的師父,身上還有什麼值得被惦記?

漫漫並未歇手,她非要找出師父的死因,手指在師父身上慢慢撫過,她找了很久,久到她開始懷疑自己時,觸到師父胸口上的細小凸出,找到了——一枚細長的釘子……

漫漫咬緊牙關將長釘拔出,淚水滿盈。

她發誓一定會找出真凶,等她處理完父親跟藍殷的事後,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她都會為師父討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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