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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妻 第八章 判官筆妙筆生花

作者︰陳毓華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一個半月就這樣過去。

屋里暖融融的,孫拂知道炭盆里燒著炭火,冰裂紋的梅瓶插著幾枝吐苞含蕊的水仙,屋里除了暖意還有極淡的花香,而外頭,是大雪紛飛。

對孫拂來說,客居的日子除了傷處的疼痛隨著日子過去減緩,金鳴每兩日一定會過來一趟為她看診,丫頭侍候仔細熨貼,除了不能回家、日子過得無趣了些,其他是沒得挑剔了。

終于盼來了拆線的日子,她只要靜心等著金鳴看完謝隱,便會到客房來,她對此一點意見也沒有,對她來說,自己只是把眼楮挖出來,謝隱可是得把原本尚稱完好的眼楮摘除又重新放一對招子進去,在工程上可艱鉅多了。

只要謝隱的眼楮能重見光明,她就能大大方方的從謝府離去。

至于以後怎麼辦?這些日子她沒少問自己,然後她想到了那枝判官筆,雖然她重生的時日太短,還沒有機會拿那枝筆出來試試是否真的能妙筆生花,但,如果真的那麼神奇,生出一對眼楮來,應該也是可以的。

就算不能,不試一試怎知道?

因為心里擱著事,孫拂便有些坐不住,可左等右等,小泉都已經讓她遣出去好幾回,也讓人去問,據說金太醫還沒從鹿尋齋出來。

莫非謝隱的病情有什麼反覆?她听過身體上的器官要移植到旁人身上,有的會產生排斥。

廚房精心準備的朝食孫拂吃了兩口便推說吃不下,臨窗坐在案桌前,一件秋香色寬松的襖子,凝脂般的皓腕輕托香腮,怔怔的盯著屋里的水仙花出神。

明明知道孫拂根本看不到那盆花,就連小泉都看得出來孫拂的不安,可她也只能在心里嘆了口氣,動作越發小心謹慎。

等待總是漫長的,當初下定決心要把眼楮給謝隱的時候,不是很確定自己想這麼做嗎,為什麼如今才煩躁不已?

後悔嗎?並不,讓她掛心的是謝隱會不會排斥她的眼珠子。

她既矛盾又浮躁,怎麼壓抑都壓不下來,她需要做點什麼來分散自己的胡思亂想。

于是當謝隱隨著金鳴進來時,瞧見的便是孫拂小心翼翼的起身,克服那股因為看不見東西的暈眩感後,才模索著往前走的情景。

小泉見到主子,驚訝的張開了嘴,還沒吱聲,扶著謝隱的新小廝阿六已經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作聲。

小泉縮著脖子,跟鶴鶉似的往後退去,連呼吸都不敢放肆,她一個粗使丫鬟,能見到主子的機會少之又少,何況還是在這麼重要的場合,現在給她一百張嘴她也不敢吱聲。

但是大爺怎麼能來?就算眼楮能視物了,也不能馬上出來見光啊,這金太醫也未免太不專業了,有負太醫盛名啊!

堂堂太醫竟被一個丫鬟貶得一文不值,幸好金鳴不知道小泉內心的想法,否則一頓吹胡子瞪眼楮在所難免了。

這不是他心里覺得對謝隱虧欠,在行事上,只要是謝隱的要求,就算千萬個不贊同,也拿他沒辦法,謝隱說要來看捐眼給他的姑娘,他能說不嗎?

一室無聲,只有孫拂悄悄移步的窸窣聲,還有偶而不小心去踫撞到桌角、椅背的擦撞聲。

雖然她總能很快察覺,但就算小泉體諒她眼楮不方便,從不輕易更改家具的位置,畢竟孫拂當盲人的時間短,其他感官還沒靈敏到能替代眼楮的地步。

可就算擦撞到了,她也只是皺了小眉頭,又或者嘀咕個兩句,又往窗邊去,因為再如何的疼都比不上心中的恐慌。

謝隱看見她的剎那,百種情緒瞬間涌上心頭,酸甜苦辣咸澀腥沖,復雜得彷佛打翻了調料罐,心尖似乎被什麼撩動,那一瞬間,不知道誰走進誰的心,誰又溫柔了誰的眼。

能清晰視物的那點喜悅已經被眼前這個女子的模樣給替代,他覺得身上寒津津的,彷佛墜入冰窖,心里五味雜陳,身上的氣息開始不穩,神色動搖,最後眼中竟隱約泛起了一絲猩紅。

記憶呼啦啦飛得很遠,飛到了他還是少年的時候,經過這些歲月的分離,他與她居然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他以為此生不會再見的人,此刻像一朵迎著朝陽正要綻放的蓿蕾,他卻已經老了。

從來沒在乎過自己容貌的人不自覺模了下臉。

瞧著她跌跌撞撞的模樣,謝隱幾度想過去,但見金鳴露出佩服的神色,加上自己還算是半個瞎子,這會兒眼瞳還因為光線的刺激疼痛不已,他強忍著鑽心的疼、心里的沖動,圭怒的瞪了那沒眼色的丫鬟一眼。

那壓迫感讓小泉心慌得連手腳都不知道要放哪里了,清秀的小臉幾乎比苦瓜汁還要苦,心底百般為難。

大爺冤枉,姑娘從不讓人家扶她,說要自己來才會習慣以後沒人在身邊服侍的日子,絕對不是奴婢怠慢!她打死也不敢呀!

孫拂模索著打開了格扇,雙手扳著窗橘,外頭撲簌簌的下著大雪,雪花迎面撲上她的臉,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她看不見屋外因為雪太大,壓斷了本來姿態靈秀的鐵冬青,屋頂台階都積了厚厚的一層雪,世界銀裝素裹,沒有其他的顏色。

很快謝隱看到她的衣襟、額發都沾上雪,嘴唇和十指都凍得沒有了顏色。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謝隱快步向前,月兌上的羽鶴大髦罩住了她單薄窈窕的身子。

暖意籠罩住孫拂,她頭回得有些猛,「小泉嗎?」

阿六非常自覺的退開了好幾步,金鳴是個人精,不用人提醒,連同小泉一同退出了起居室。只是小丫頭不放心,守在門口不肯走,姑娘行動不方便,離不了她的。

屋里剩下孫拂和謝隱。

「為什麼把眼楮給我?」他的聲音在安靜的屋里響起,彷佛帶著鉤子,也許是故意放低,更惹得孫拂耳尖都在顫抖。

「你…,︰」謝隱,他怎麼會在這?

「為什麼?」

「我樂意。」她磨牙。

他這是認出她來了嗎?她和上一世的容貌沒有差別,頂多更生女敕些,但一眼就把她認出來,這記性未免太好了。

而她能一眼認出謝隱,謝隱也單憑過往那點模糊的印象,一眼認出她來,冥冥中牽扯的緣分,實在玄之又玄。

她認為謝隱已經將近三十歲,距離十三歲的他過去那麼久,謝隱不記得她才是正常。

謝隱看著孫拂,她的臉白皙如玉,就算眼楮上覆著軟綢白巾,面容映著雪天的微光,安寧又美麗,可說到「她樂意」三個字,明顯有些咬牙切齒,這是因為被羅翦不分青紅皂白的擄來,覺得不受尊重而不高興吧?遇到這等事,誰高興得起來?

兩人靠得那麼近,謝隱能感受到孫拂身上活生生、充滿少女馨香的氣息,而非過去他年少時見過的那毫無生氣的魂魄。

謝隱忽然不高興了,像訓孩子般的訓斥起她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眼楮對女子來說有多重要,你給了我,你自己呢?準備在黑暗里模索過一輩子嗎?」

「已經給了,你現在罵我又不能把眼楮還回來。」

謝隱皺眉繼續訓斥道︰「朱駿說你本來不肯動刀的,揚言說要見換眼的人……是見了我之後才答應的。」

孫拂微微在心里嘆了口氣,老實說她並不想以這副模樣見到謝隱,只是世事哪能盡如人意,見都見了,把事情攤開來說也沒什麼,這樣彼此心里都能不留疙瘩。

「事前我的確不知道需要眼楮的人是你,逃嘛,手無寸鐵的我又逃不掉,便想著破罐子破摔,總要讓我瞧一眼將來我的眼楮是要給誰使,羅翦被我逼著讓我偷看了你一眼。」

那一眼的感覺太過復雜,復雜到現在的她已經形容不出當時的震撼,她琢磨著適當的詞句,「你對我來說有救命之恩,眼楮給你使,我心甘情願,你不用掛懷。」

「也就是說,因為是我,你才給的?」他並不覺得對她有什麼恩惠可言,她卻用這樣的方式報恩,在領受的同時,他的心也非常沉重。

如果事前知道那火命的姑娘是她,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接受這樣的結果。

「所以,你真的是那個古靈精怪的孫拂?」膽大包天、不顧自己鬼身會受損害去打費氏,就因為看不過去費氏的作為給他出氣。

除了秋氏,她是第一個替他抱不平的人,他始終將她擱在記憶底層,以為人鬼殊途,不會有再見的一日,卻沒想到以這種方式又踫面,就不知是投胎輪回轉世擁有上輩子記憶,還是恰巧奪舍了個面容相同的姑娘。

「如假包換。」她還有心情打趣自己,主動把手遞給他。「現在我可是活生生的人,你瞧,是有溫度的。」

當然,她不以為謝隱會去握她的手,不過,謝隱莞爾一笑,把格扇關攏起來的同時,一點忌諱也沒有的把姑娘家的小手接過來,將她往有炭盆的地方帶。

乍然被男性的手給握住,冰涼的手心立刻充滿暖意,還帶著淡淡的粗糖感,那是一只談不上細致的手,可能因為要做許多模具的手工活,攀爬高低不平的地方,譬如天象台之類的,雖然不至于粗糙得刺人,但就是一只骨節分明、很男人的手。

她試著把手抽回來,他卻紋絲不動,那手穩穩的、牢牢的帶著她走。

也罷,她以前再糟糕的樣子他都瞧過了,牽手,也許只是看在她瞎了眼的分上,同情心嘛,是人都有的。

不過,她可是牢牢記得當鬼的時候,他可都是用下巴叫她吃飯的。

如今,他等同她的長輩,給長輩牽牽手,不矯情,她一個瞎子,如果還要堅持男女大防那一套禮儀,就是窮講究了。

孫拂的掙扎讓謝隱察覺了自己的猛浪。「冒犯了。」他道。

她被安穩的置于一把繡凳上,手里又被塞進一只茶杯,可方才教他握住的手心還殘留著些許暖意,她很確定不是因為熱茶的關系。

喝了口茶,居然是一碗牛乳茶,加上甜甜的糖,這種天氣里茶水順著食道滑進肚子里,胃里一下就暖了起來。

她小口小口喝著,很快把牛乳茶喝完,沒發現唇邊瓖了圈細白的牛乳,看著可愛得不得了。

謝隱拿出帕子,替她把那圈細白拭去。

孫拂如遭雷殛,差點抓狂——我說謝大人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自來熟!

他那雙手剛剛才牽了她,現在又替她擦嘴,她不行了!

即使看不到,孫拂也立刻撇開頭,靜靜的調整呼吸,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建立在她看不見上頭,讓涌動叫囂的心神回歸淡然。

看見孫拂宛如熟透石榴的小臉蛋,謝隱又道︰「又或者你想用這副模樣見人?」他的聲音里帶著一股戲謔。

孫拂要跪了,她怎麼會以為年紀已經一把的他,在處事待人的態度上能有什麼長進,成熟穩重那些東西都只是她自己想的而已。

「謝謝。」她干巴巴的道謝,半點誠意都沒有。

謝隱又笑了,帶著幾分顧盼生輝,這幾日的笑容加起來比他十幾年來笑得還要多。

「你去世的時候幾歲?我瞧著不到二十,而你現在的年紀,感覺上你和我以前認識的那個孫拂不一樣。」

她那縷魂魄奪了她自己的舍,也算不上奪舍,或者該說是重生?因為使用的人還是她孫拂。

對旁人來說,她這樣的重生或許太過驚世駭俗,可是對謝隱來說,命運的軌跡是順著天道走的,而天道從來都有祂自己的道理在。

孫拂立即又忘記要對這男人保持平常心。「哪里不一樣?」

「現在的你死板多了。」

一語中的,這人說話非得這麼直接不可嗎?她分辯道︰「那是因為我長大了,哪能像以前不管不顧的當潑皮?」再說,她上輩子死掉的時候年紀更大,說出來會嚇死他。

「原來你也知道以前的自己臉皮很厚?」這時的孫拂看不見謝隱眼里點點的笑意,聲音里雖然調侃揶揄的成分居多,但那眼波卻溫柔得令人心折,彷佛能溺死在里面一樣。

「鬼魂做得久了,也就沒臉沒皮了。」想活下去容易嗎?下回換你做鬼看看。

謝隱從她仍舊泛著紅的耳垂上挪開,心情極好的站起來。「說謝見外,但是今日還是要多謝孫姑娘了。」

孫拂抬了抬頭,「道謝的話以後就不要再說了,我們就當互不相欠,你不用覺得負擔,眼楮放在我這里它可能就只是一對眼楮,能識物認路,也許還有別的作用,不過也就這樣了;可擱在你那里,你能做的事情那麼多,它對你來說比對我重要,也有用多了。」

據她所知,景辰朝的有斐國師不只是杰出的天文學家、數學家,甚至還通陰陽之道,對于這件事,她是百分百確定的,他還曾是道童,這樣一個無所不通的天才,一雙眼楮的用處比她一個平凡的女子重要得多了。

「我知道了,大恩不言謝,那我就先走了,往後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都可以來找我,我來者不拒。」就連有血緣關系的親人都不見得能做到這地步,她卻義無反顧的做了,實在讓他驚訝又感動。

謝隱說完,手伸到孫拂耳邊,將她落下來的一小撮頭發別到耳後。「往後別站在風口。」

孫拂忍住那麻癢的感覺,假裝無動于衷。

「當初救你,是我一時興起。」

「不管你是一時興起,還是有意為之,我都心懷感謝,沒有你就不會有我了。」這話說得肉麻,可孫拂說得順理成章,一點不瞥扭。

「好,你這話我記著了,你也別忘了今天說的話。」他臉上的表情出奇平靜,心底卻有什麼東西破開來一般。「我讓金太醫過來替你瞧瞧傷口癒合得可好?」

認真說起來,孫拂跟謝隱並沒有怎麼單獨相處過,以人的身分,她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復原情況,便點了點頭。

金鳴對自己的醫術向來是很有信心的,否則他哪能在太醫院院使的位置上穩穩坐了那麼多年?孫拂的傷口已經逐漸結痂,他開了補血生肌的方子,只是他治療過程中,身邊這位從頭到尾盯著那姑娘不錯眼,雖然這位姑娘著實美貌,可京城里頭最多的就是漂亮的姑娘……

莫非十幾年不開花的鐵樹也有萌芽的時候?

在謝隱沒有任何暗示、明示的眼神下,也不怕會不會畫蛇添足,金鳴自作聰明了一把。

「姑娘這傷處是開始結痂癒合了沒錯,老夫以為多休息個兩日為好,不移搬動,往後也當多加小心。」

謝隱一下子品出味來,金鳴這只老狐狸,是怕他復原後去找他的磴嗎,做這樣的描補?

金鳴也不等孫拂反應,笑呵呵的向謝隱告辭後,還偷覷了一下他的臉色,見國師大人沒有不悅的神情,一顆心落回了原處,回宮去向長景帝覆命了。

「太醫既然說了,也不差那一點時間,過兩日我再讓人送孫姑娘回家。」謝隱順著竿子下了。

孫拂實在不願意,她歸心似箭,听到這話心里可嘔了,「兩日能出什麼差錯呢?我還是想今兒就回家。」

「嗯,听話,兩日就兩日,太醫的話要听的。」

要是金鳴听見謝隱這話肯定會驚訝得眼珠子都掉下來,這個主就是個不听勸的,否則他何必冒那個險,拿自己的項上人頭答應羅翦的蠻干。

要知道國師的怒火就等同陛下的怒火,皇帝一怒,伏屍百萬,只要國師往陛下面前多說個兩句,他就玩完了,伏屍百萬上頭還要添上一個他。

孫拂無奈,只能又待了下來。

這兩日客院的食侍候又更精細了三分,可惜孫拂卻味同嚼蠟,讓她意外的是第三日中午一過,謝隱倒是來了。

謝隱眼疾痊癒的消息從長景帝的口中一傳出來,個個人精似的朝臣立刻動作頻頻,皇上派來慰問、帶著大批賞賜的天使就不說了,流水般前來的三司六部內閣官員、想避免被扣上結黨營私帽子的武將文臣,甚至以各種名義繞圈子來攀關系的清流人家,名帖堆得好幾座小山高。

謝隱只挑了幾個關系還算可以的同僚見了面,其他的都客客氣氣的以身體尚有恙辭謝了。

謝隱一進屋,小泉很有眼色的退到門外去守著。

「眼楮可是大安了?」撿了個話頭,原本她已經打算謝隱要是再不出現,她就要化被動為主動去找他,不管這合不合乎上門作客的禮儀,她心里可還擱著一件事。

幸好人來了,省得她多跑一趟。

謝隱听得出來孫拂的語氣里隱藏著說不出的欣喜,就連態度都熱絡了幾分,難道是盼著他來嗎?

「托你的福已經無礙,你找我有事?」被人期待,對象是她,為什麼心會像揉好的面團那樣柔軟?

「在這里,除了你,別人我一個都信不過。」既然要拜托人家,她也不扭捏。

「但說無妨。」

孫拂從不離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枝烏黑沉亮的小筆來,對準了謝隱發聲的位置遞了過去。

「這是?」有些眼熟。

「雖然我不知該怎麼說……我的意思是請你畫一對眼珠子給我。」她想得很好,可是等到真的開口,這才想到都說妙筆生花,它連一朵花都沒「生」出來過,能不能成,到底有沒有那麼奇妙,她還真不敢說。

謝隱沒想到事隔多年還會看到這枝筆,他是知道它的神奇的。「你是說它能……」

孫拂搖頭,白白的貝齒咬著下唇,都咬出印子來了。「我也不知道,我至今還沒有機會用過它。」

她家可以說什麼都缺,卻是不缺錢,她娘是個會生金蛋的女富商,做生意的手段雖然不及保定的外祖家,但財力遠遠不是拿俸祿過日子的二三房能比,她重生回來,不用她鑽破腦袋、絞盡腦汁去設法賺錢、安頓家計,回來這段時間,她全副精神都撲在她娘身上,這枝筆要不是歷經換眼事件,她都快要忘記它的存在了。

謝隱見筆尖蓄滿墨汁卻不會滴落,琢磨著,這畢竟不是人間慣用的筆,自然不能用尋常的法子,可他也不敢托大,嘗試憑空畫著,沒想到令人錯愕的是,他的筆下沒有出現任何東西。

他不信,拿來一疊白紙,但即使筆尖蘸滿了墨汁,硬是半點沾染不上宣紙。

孫拂原本滿心期待,一直等不到謝隱的回應,心一點一點的沉下去。

謝隱把那枝筆看了又看,又觀察了孫拂半晌,忽然靈光一閃——或許其實應該是這樣的。

他把筆放回孫拂的手中,起身走到她背後,「唐突了。」語聲才落,身軀一傾,大手便包裹住孫拂的小手。

孫拂微微一顫,謝隱謹慎守禮,從不是莽撞行事的那種人,所以被他驟然抓住手,她沒有被男人突然接近佔便宜的羞恥害怕,只覺得他應該是發現了什麼,甚至因為靠得近,聞到他身上特有的冷香,那香似竹似松,令人心神寧靜。

「我想筆是判官贈于你的,我來應該是不行,所以不如換個法子試試,我握著你的手,讓你自己畫出眼珠來。」

孫拂心想,原來還有這個方法,遂點了點頭。

兩人都各自吸了一口氣,凝神在筆尖上,謝隱憑借著他對孫拂的印象,對著空氣繪出一對屬于女子的眼瞳,空中果然憑空出現圖樣,接著繼續深入刻畫各個細節,注意線條流暢,很快畫出一對深邃的眼珠子。

「沒想到真的能成。」謝隱微微出了汗,畢竟不熟練,得憑借著印象分毫不差的把眼珠畫出來,他還真怕一個不小心畫出斗雞眼,那可就不好交代了。

畫完後,實體的眼珠子浮現出來,活靈活現,不由令他驚嘆。

原來筆是認主的,判官給了誰,誰就是它的主子,也就是說除了孫拂,這枝筆對旁人來說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即便知情,拿去也無用。

「真的?」她的手被謝隱輕輕放開,感覺得到手背上微微的濕意,他也是緊張的吧?

「你別動,我試試能不能把眼珠放進去。」他把孫拂轉了個方向,讓她面向著自己,然後輕巧的解開她覆在臉上的眼罩巾子。

孫拂的眼瞼是閉著的,可是眼皮一接觸到光線,刺激讓她下意識睜開眼時,謝隱無可避免的看見兩個黑黝黝的洞,他心疼得像有把錐子直直刺進心里。

身為男人,也曾受剜眼之痛,他都有些忍受不住了,她一個小姑娘,還是為了他失去雙眼,要不是有這枝判官筆,她長長的一輩子都必須在黑暗中模索度過,她才多大年紀?花樣的青春年華。

對她,他有愧。

他小心翼翼托起那對眼珠,慎而重之的把它放進孫拂的眼眶里。

強烈的不適感讓孫拂兩眼都流出了一串晶瑩的淚珠,這淚珠是疼痛也是喜悅。

不過謝隱見狀可緊張了。「是哪里不對勁?」這一緊張,他二度又去握人家小姑娘的柔董。

從沒和「輕薄」這行為連在一起的有斐國師,自從妻子過世後一直潔身自愛,如今一再的「輕薄」一個小姑娘,即便無意,他的名聲也算折在「舊識」的手里,只不過兩人現在都沒意會到這事。

孫拂也听得出他聲音里的壓抑和顫抖,但她無暇顧及,掙開他的手,用雙掌覆蓋住眼眸,「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謝隱不敢說話了,尋了凳子坐下,看孫拂的眼神就像看一塊易碎的玉石。

他從來不曾覺得時間這般漫長過,然後,在一眼都舍不得眨的度日如年里,他看見了那雙記憶深處中眼仁烏黑、明眸善睞的杏眼。

孫拂就這樣睜著亮晶晶的眼,視線從模糊到清晰,好像在看一件稀奇寶物般瞧了謝隱半晌,瞧得謝隱都有些不自在起來,可她忽然露齒一笑,「原來你近看是這個樣子。」

歲月對他很是仁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他沒有像時下的男人一樣蓄胡,干干淨淨的下巴,多了些世故和成熟男人的魅力,少了年少時那股疏冷,嘴邊笑意淡淡,時光似乎磨圓了他身上的冷冽,多了一些寬融和從容。

可她不知道,在旁人面前表面溫和的謝隱從來都是只老狐狸,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京城里與他打交道的宗室們可一個賽一個的精,他要是沒一點城府,早就被拆卸入月復,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謝隱咳了兩聲。「我和以前應該沒什麼差別。」就是老了點。在她這十幾歲的小姑娘面前不得不稱老。

「差別可大了。」眼楮好了,她也有調笑人的心情,「以前怎麼听都是呱呱呱的公鴨嗓。」

謝隱面上一紅,「我那時正值變嗓子的時候嘛……」

「也不知怎地,回來我偶而還會想起你做的飯,你那窩頭實在是……」孫拂搖頭嘆息。

「令人回味無窮啊,你改天再做給我吃吧?」

「你也知道那時我家里就那些材料,你想吃更好的還真沒有。」他沒說那窩頭還是從他嘴邊省下來給她的,他一個無依無靠的小伙子能填飽肚子都是萬幸了,哪能奢求太多?

怕她繼續拿窩頭做文章,謝隱轉移話題道︰「先讓金太醫替你瞧瞧眼楮還有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孫拂也不是直八心要啃那難吃的窩頭,只是順口一說,但是她也想到關鍵問題,「我眼楮好了這件事,你可想好要怎麼向太醫解釋?」

「就說是我的神通所致……」謝隱話還沒說完,立刻收到孫拂的鄙視小眼神。

「你要這麼能干……」當初干麼去了?哪里需要用到她?

「醫者不自醫嘛。」這種不負責任的調調,讓孫拂又想起了少年時期的謝隱,她也不惱,只覺得有趣。

「不如請個民間大夫來好了。」

「就這麼著。」他喚來朱駿,讓他尋大夫。

尋大夫這段期間,屋里的銀霜炭已經燒到芯子,謝隱喚人把爐子抬出去,換新的進來。

他一聲令下,侍衛很快把爐子抬進來,所以盡管外面冷得能結冰,里頭卻十分的溫暖。

孫拂喟嘆。「坐在爐火邊,要是有包谷、紅薯或是用竹簽串了的年糕來烤,這樣多有趣。」

「會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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