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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冽冽 第十二章

作者︰燦非

第五章

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一名清瘦的年輕男子牽著馬邊走邊四處打量,好半晌,選訂了一間看來客人最多的客棧,將馬交給門口的店小二後就逕自入內用餐。

「公子來,這邊請。」店小二看他僅是普通書生打扮,于是隨意在一樓找了張空桌。

「給我一間隱密廂房。」男子聲音不大,且听起來較一般男人細。

店小二一愣,但看對方氣定神閑,彷佛天生就是要在廂房吃飯,一下子竟有些語塞。

男子見他遲疑,當下拉下臉來。「怎麼?沒廂房?」

「不是不是!只是剛好都滿了。要不這樣吧,二樓窗邊的位置可好?現在二樓沒甚麼人,十分清靜。」店小二看人看得多了,知道眼前人盡管穿著普通,可瞧那不凡氣勢,當下也不敢輕易得罪。

男子听見廂房都滿了,不由得皺眉,正猶豫著要離開,想了想,既然二樓清靜也是可行,況且還能夠居高臨下觀賞街頭風景,于是點頭跟著店小二上樓。

「公子要吃點什麼?」店小二動作俐落的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

「先來四蜜果四生果,再上兩熱葷兩冷葷和兩菜一面一湯就好。」男子坐定後,看到樓下風光甚好,登時心情舒緩,氣定神閑的點菜。只不過這一放松,就顯得嗓音比方才更細了一些。「四蜜果就上蜜金錢桔、蜜柚皮、蜜棗子、蜜枇把,四生果就弄些梨、柑橘、西瓜、楊桃,兩熱葷要蟹黃香菇、獅子頭,兩冷葷要酥炸鯽魚、鳳眼腰,然後炒兩樣青菜,一面一湯,我要揚州炒面和節瓜栗子素湯,這樣就好了。對了,不要酒,給我來一壺上好的白毫烏龍,就這樣。」

就、就這樣?!店小二听得一愣一愣。從沒見過一個人點這麼豐盛,而且全是精致講究的菜色,單單蜜餞水果總共就八盤,還說「這樣就好了」?但他瞧這男子像是稀松平常,難道這樣還算簡單了?他瞧這男子臉上有點髒髒的,但近看卻發現那五官分明極為秀氣好看,干嘛不把臉擦干淨點呢?

算了,管他的,店小二咕噥著下樓,卻見剛好有兩個客人走上樓,就坐在方才那年輕男子的後方。

客棧一樓門口,一個年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帶著幾個看起來像是護衛的人進來,坐在一樓最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其中一個在那公子耳邊不知說了些甚麼,眼楮還不時往上打量。

二樓點完菜的年輕男子獨坐窗邊看著樓下的人來人往,忽然怔忡出神。

這年輕男子正是由敦華所喬裝。

她不告而別已經三天,剛開始單獨行走讓她緊張不已,時時擔心會遇上歹人,因此她吃飯休憩都選人較多的店家,而且每到傍晚就立刻住進客房不敢出來,如此三天下來竟也安然無事,這讓她安心不少,不過也因為她走走停停,三天了,都還在江蘇境內。

不過也無所謂。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可去哪里。沿海地區讓她想起雲熙和那平家女子,無論如何她都不想多留半刻,但也不想返回北京;她只想到一個沒人認識雲熙、也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待著。

她自幼到大雖然不喜勉強自己與人交際,卻從來不曾單獨出門。三天來漫無目的的亂晃,除了擔心安危之外,倒也還算新鮮,偶爾坐在茶樓里面听听其他客人聊天也挺有趣。

「爹,等會兒你要給我買些新的畫筆,我想跟書院的朋友一起去爬山畫畫兒。」

敦華听見隔壁桌一對父子在交談,那孩子看來約莫十五歲不到,相貌斯文,看兩人打扮,生活應該過得不錯。

「好好,吃完飯就去給你買,你們這回要去哪兒畫畫啊?」

「這附近有一座山,听說清晨太陽升起時分,那雲海可真壯觀啊。」

敦華正拿筷子吃菜,乍听「雲海」兩字,不由得整個身子一顫,迅速抬頭察看,眼神既驚慌又心虛,但當發現那只是隔壁桌父子隨意提到的話題,這才松懈下來。

雲海……。

發現她不告而別應該很惱怒吧?不過,也不算不告而別,她還特地留了字條給他,或許這能讓他別氣得太厲害。

敦華有些魂不守舍,氣惱隔壁桌為何偏要說到那兩個字,讓她不由得想起那晚……。敦華緊張得用力喝下一杯茶,小手捏得杯子死緊,天氣明明不熱,手心卻冒出汗來。

她其實一直以為雲海這種莽夫,肯定滿身僨起的肌塊加上渾身臭汗,事實卻不是那麼回事!他的胸膛很精實,並不過分壯碩;而且,也沒有臭汗味……。

她猛然用力搖頭,不願再去多想那晚的細節。

「公子,您的兩熱葷兩冷葷來了。」店小二熱情招呼著,還幫她將茶杯斟滿。

敦華悶悶的吃著,忽然覺得味同嚼蠟,當下將筷子一擱,看著樓下發起怔來,渾然不察就在她斜前方有三個中年男子頻頻打量她,而且眼神不善,幾乎是將她從頭到腳看得仔仔細細,視線還在她胸前停留許久,然後又打量她的臉孔和小手。

「這位小公子,一個人吃飯很悶吧?要不要大家一起聊天比較快活啊?」忽然,其中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堆滿笑臉的問著。

敦華惱怒,露出嫌惡表情。「走開,我不認識你。」

那人不顧她反對,又走向前一步細看她耳垂,在發現渾圓耳垂上有一細小耳洞之後,更加確定了方才的猜測,登時回頭向同伴使眼色。

「不認識有什麼關系,大家一開始都是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的,是吧?講講話就熟起來了,听你這口音,不是本地人?」中年男子嘻皮笑臉。

「我是哪里人你管得著嗎!我根本不想認識你,走吧。」敦華蹙起細眉,耐著性子應付。

「怎麼年紀輕輕脾氣這麼大啊!我大哥站了這麼久,你也不讓他坐下。」另外兩個男人也走了過來,逕自在敦華對面椅子坐下。「你這麼不懂禮貌,我們可要好好教你。」

敦華听他們語氣下流,登時火大站起來。「給我滾,听到沒?!」

其他少少幾桌客人看見場面有異,全拿著酒菜快步走下樓,只剩敦華後方的兩個男人沒動。

「哎呀!你這是做什麼?咱們三兄弟在這里也算是有頭臉的人,還會吃了你不成?咱們只是看你初來乍到,怕你被人騙,這才過來關心關心,你瞧瞧你這風塵僕僕,都把臉手給弄髒了。」男人近看敦華,發覺她臉蛋煞是好看,一時心癢難耐,大著膽子伸出手假裝要替她擦臉。

敦華大驚,正想要拍掉那惡心髒手,不料從後頭沖出兩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對方的手死命扭開,當場讓那人痛得臉青唇白,發出殺豬似的慘叫。

「你們找死──」另外兩人正待發飆,結果還沒開口就被狠打兩個巴掌,連牙齒都掉了出來。

敦華正驚疑不定,只听見一陣急促、有如打鼓的上樓腳步聲,好幾個男人沖上來將方才調笑的三人給壓制在地,一瞬間,三人哀叫連連。

「你們──」她驚異的看著眼前約莫七八個人,忽然認出他們,不就是雲海身邊的護衛嗎?她心一驚,連忙轉頭察看,正好看見布彥泰走上樓。他上樓來瞄了地上三個痞子一眼,呸的一聲,揮揮手命令護衛們將之綑了送官。

「你、你怎麼會在這?」她心跳狂亂的四處察看,很怕雲海忽然沖上樓,一張臉燥熱不已,幸好臉蛋已被她涂髒,看不出燥紅。

布彥泰搖搖頭,很夸張的大嘆一口氣。「公子,不,我說格格啊,如果不是我們在這里,你說說你有辦法這麼平安無事的闖蕩江湖嗎?」

「你們一直都跟我在後頭?!」她著實錯愕,卻見布彥泰理所當然的點頭。

「跟你說吧,從你離開客棧開始,沿路已經被不少人盯上,全是我們在後頭幫著打退。剛那三人要不是太過突然的冒出來,我們本來也不會現身的。」他說得神氣,彷佛自己是微服出巡的欽差大人。

敦華一听,更是連耳根都紅了。她看了看樓梯口。「雲海在樓下?」

說這話時,心幾乎要迸出胸口,活像是偷東西被逮到的小賊。

「他啊,先回京了。不過,他說看你要去哪里,讓我們護送你去。」布彥泰說著,坐了下來,驚奇的發現桌上菜色比以往簡單了許多,難不成這養尊處優的格格也懂得節儉了?

敦華听到雲海已先行返京,總算松了一口氣。

「說吧,你到底想去哪里?」布彥泰拿起一片梨子放進嘴里。「雲海說你八成還不想回北京,是吧?」

她一听,登時怔住。雲海怎知她不想回去?

只是,她也不知還有哪里可去。本想去找遠嫁異地的初荷,但又覺得不想給她惹麻煩;也想過去找被派往邊疆營區的大哥,但她深怕大哥追問之下發覺雲熙另有情人的事,想想,她竟沒地方可落腳。

「說不出來?所以我說女孩兒家不要脾氣這麼拗。為什麼自己一個人跑了?你可知道雲海有多生氣?」

他很生氣嗎?敦華垂下眼簾,不語。

布彥泰瞧著她臉色,肯定她和雲海之間定有不可告人的事情發生,忍不住想要打听。「你和雲海到底怎麼了?那天在海邊你們說些什麼了?你干嘛忽然跑掉?」

「我不想說。」她拒絕回答,神情變得冷漠。

這女人竟不顧念他方才救她月兌困,一點兒都不肯透露!布彥泰本想再打探,但看她冷冷的臉色,登時又將話給吞了回去。

「你還沒說到底想去哪。」

想去哪?能去哪?敦華茫然搖頭。「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哪兒都可以。」

布彥泰眼楮一轉。「好,這挺容易,我可以護送你去。」

敦華眼神轉往樓下,看著熙來攘往的人車,以及沿途叫賣的小攤販,路邊還有幾個孩童在嬉鬧,好一幅令人欣羨的太平景象。

曾經,她的世界也是這般平順,但如今人事全非,她似乎再也做不回以往那個心頭澄澈的小女兒家了。

她沒問布彥泰究竟要帶她去哪里,因為,那對她來說已經沒有意義。

喧鬧世界中,一顆飄蕩不定的心沒了方向,也失去了尋找方向的心思……。

☆☆☆

有了布彥泰和雲海的護衛們護送,敦華這次卻沒再坐進馬車里,她穿著男裝,自己騎馬,沿途好奇觀看各地不同的風俗民情,借此沖淡紛亂的心思。

布彥泰顧慮到她身子骨單薄無法趕路,因此仍是每到傍晚就找客棧休息。

一行人走走停停,竟也耗費了半個多月。當敦華發現沿途風景越來越寬廣遼闊,放眼望去盡是一大片一大片草地,更有整群羊整群馬出現時,才知道竟已到了關外。

「行了,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再穿男人衣裳了,咱們到蒙古只要報出雲海的名號,就沒人敢找麻煩。」布彥泰將馬騎到敦華身邊。

她一听,隨即微微變了臉色。「雲海也在這兒?」

即使已經過了半個多月,但每當想起那晚,她仍是萬分緊張,內心著實不想見到那張豪邁爽朗的臉龐。

「他還在北京。正四品前鋒侍衛哪這麼容易隨便告假,聖上要知道了,可不得了。」布彥泰說得驕傲,認為自己的朋友位居要職很是了不得。

敦華放下緊繃的心情,反正只要不再見到他,她的心情就能夠較為平靜。看見雲海,就會讓她想起那晚,她怕雲海抓著她質問,她還沒想好應該如何應對;況且,見到雲海就會想起雲熙和平家小姐的事,那是她最不想要記起的片段。

「這兒天寬地闊,你要是心情不好,隨便找個地方,愛怎麼叫就怎麼叫。而且這兒也沒人認識你,不會有人問東問西的,如何?很棒吧?」布彥泰很是得意。

敦華沒吭聲,因為她被眼前壯闊的美景給吸引住了。放眼望去,那廣闊的草地,一層一層又接著一層,更遠處山巒起伏,層層疊疊好似無邊無際;抬頭一看晴朗湛藍的天空,上頭飄著一大團又一大團潔白無瑕的雲朵,藍天白雲在遙遠天際與草原山巒連成一片,交織成波瀾壯闊的動人景致,她看著,一時之間內心涌起激動,痴痴凝視著。

布彥泰望著她的側臉。其實這格格不發脾氣、不冷著臉瞪人時還真是漂亮,即使身穿男裝也掩蓋不住那艷色,反而更增添一股特殊風韻。他驚覺自己臉頰燥紅,連忙假裝干咳來掩飾方才的失神,幸好敦華始終望著前方景色,渾然不覺他的羞窘。

「走吧,大約再一個時辰就會抵達雲海外公的部落,到時候你就可以休息了。」布彥泰趕緊踢馬肚往前騎去,不敢再看敦華。

敦華一人慢慢騎馬賞景,看著天空慢慢從藍天白雲轉為紅霞夕陽,那浩瀚的美景令她震撼,想起自己這陣子心情大慟大怒,過于激動的情緒其實早讓她疲倦已極,此刻,置身于草原紅霞之中,彷佛要與天地融為一體。如此驚奇的感受竟讓她感到撫慰,好似,她那被雲熙刺破搗爛的心房,雖然仍痛著,卻已不再繼續淌血……。

直到抵達雲海外公的部落,听見布彥泰向大家介紹她是他的表妹,然後替她安排了一個極為舒適的帳篷,更找了兩個身形粗壯的婦女照料她,敦華就這麼任由兩人替她梳洗;入夜後她躺在陌生的帳篷內,雙手撫模著墊在身下的動物毛皮,黑白分明的鳳眼眨了眨,竟然很快就進入夢鄉,且睡得十分安穩。

或許是她真的累了倦了,也或許是寧靜悠遠的大漠景色確實撫慰了她的心,總之,敦華自從雲熙猝逝後,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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