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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魍魎修理屋,營業中 第九章 執法者

作者︰決明

『我還想當個正常人,地府那種地方,等我死了以後再去。』

不知道是誰,前一天這般正義凜然告訴他?

那種急于強調,生怕別人听不見她的堅持及抗拒,應該不是他的幻听才對。

那為什麼……

現在、正常人沒辦法抵達的、這個鬼地方,他會看見她?!

不至于是他太思念她,產生了幻影吧?

昨天才見過,思念個鬼!

歐陽修忍住揉按眉心的沖動,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定楮又重新確認一遍。

真的是她,杜清曉小妲,雙腕被人……不,被鬼差掛上一圈鏈子,半拉半拖地領過來。

他纏在她腳踝上的玩意兒,能防著企圖不良的奪魂或離魄,而鬼差他們遵天規、行正道,有憑有據,生死簿上蓋過章的,自然無法可防。

一天沒見,她就能弄死自己,親自來黃泉地府觀光了呢,好本領。

他鄉遇故知,這五字,勉強能形容兩人此刻四目相交的情景。

只是在這種地方重逢,真是半點喜悅也沒有。

她哭喪著臉蛋,一副「我在哪?我在做什麼?我是誰?今天禮拜幾,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的單純無辜。

問她純屬浪費時間,問不出有用情報,索性直接去問知情人士。

小鬼差應貴客要求,將忙碌不已的文判請至斷橋邊。

「怎回事?」歐陽修朝她那方向努了努顎,問得簡潔直白。

文判淡淡望了她一眼︰「遇上『執法者』,被錯手誤殺了。」

歐陽修眉心一緊。翻成白話就是——死得不明不白!連她自己怎麼掛掉的都一頭霧水!

「她曾被楣神勾肩搭背嗎?」運氣能糟到這地步,他不得不往這上頭猜想。

文判聞言笑了︰「那倒沒有。」

歐陽修了然︰「單純是體質問題了。」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生來厄運連連,一樁緊接一樁,都不給人喘息空間的。

這招惹麻煩的體質,嘖。

「修橋的報償。」歐陽修指指她,口氣隨興,卻沒在同誰商量,他說了就算。

人,他要帶回去。

「這是第二次了。」文判意有所指。在更早之前,歐陽修已經從鬼差手中搶回她一次——她被前男友打破後腦杓,塞進床底下等死那一次。

「我會盡量不來第三次。」歐陽修皮笑肉不笑,不知「反省」兩宇怎麼寫。

「我帶她去辦些必要手續。」現在是文明時代,不興那套打劫強擄,既然合約上明文承諾,歐陽修修橋能指定帶走地府任一事物,他要杜清曉,有何不可。

「嗯。」歐陽修點頭。

文判上前領她時,她臉上流露驚恐,小退了半步,歐陽修向她說︰「放心跟他去,我會帶你平安回家。」

簡簡單單一句話,安撫了她。

有他在,她沒什麼好害怕的,從認識的那天開始,不就一直是這樣嗎?

無論發生何事,他總是適時地伸手護住她。

她心緒踏實了些,乖乖跟著文判走了。

文判口中那些「必要手續」,並沒想像中繁復,大多數時間她就是簽簽文件,或是站在古怪的大鏡子前,讓鏡面映照她的身影,她猜……大概是拍照存檔一樣的功能吧。

過程中,她越瞧文判越眼熟,沒忍住好奇一問︰

「我是不是曾經在哪里見過你?」這話,听起來真像搭訕路邊帥哥。

文判生了一副溫和好相貌,沒有鬼差的青面獠牙,笑起來如沐春風,讓人懼怕不起來,聲嗓也是扱其好听︰

「見過,不過你應該想不起來。」

沒多久,文判又命鬼差護送她回歐陽修身邊。

一看見歐陽修工作的身影,她整個人終于真正放松下來。

光是一眼,看見他站在不遠處,好像只要喊他,他就會回頭,竟能教她如此心安……

而她真的也低聲喊了他,果然他側過身,瞎來淡淡一睨,她沒忍住上前一步,想靠他更近點。

她甚至想伸手去拉他衣角,那種掌心里握個滿滿的感覺,就算知道,他可能會罵她一聲蠢,或是數落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她也想听見他說話的聲音……

這種軟弱的依賴感,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原因。

歐陽修指指旁邊簡易工寮,示意她自己找位置坐,他還要忙一陣子,沒空掊呼她。

簡易工寮就是一處臨時搭建的棚子,里頭擺放施工器具,堆著石磚,她會特別留意到,是因為每一塊石磚都裹了層火焰,熊熊青焰未熄。

避開那堆冒火石磚,她挑了個空處坐下,抱著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雙眼骨碌碌打量四周好幾遍。

陰曹地府,原來是長這個樣子。

不像認知中的恐怖,什麼刀山血海,她沒瞧見,也沒有鬼哭神號。

大體來說,很靜。

景致一如隨處可見的風光,群山圍繞,幽影幢幢,只是籠罩在永夜中,復上一層暗色氤氳,又像薄薄黑紗,光絲微弱,望上去都失了顏色。

前方蜿蜒的河,無邊無際,長長延伸至未盡處,永夜仿佛也落進里頭,水色顯黑,弱光倒映水面上,細細碎碎鋪著輝芒,呈現淡淡青綠交錯,緩緩流動時,波光閃爍。

河的橫面,架有一座長橋。

想當然耳,正是大名鼎鼎的「奈何」,橋前石碑正刻著字呢。

因為發生過意外,橋體毀損一小部分,歐陽修站在斷橋邊,手里拿著冒火的石磚,專注將數塊拼組。

石磚接觸時,火色轉為艷紅,甚至散些許火星,看起來……好燙手,但他一點也不以為意。

火光映照在他臉上,輪廓瓖添幾分瑰麗顏色。

他穿著和平時休閑T恤牛仔褲完全不同的打扮,雪白古風立領唐裝,長袍及膝,袍緣用同色繡線繡了圖紋,若不細看,並不易見。

明明工作應該挑選更簡便好動作的衣物,雪白色唐裝不僅易髒,還礙手礙腳……工地看到工頭做這裝扮,誰都想啐一聲「假文青」吧。

但無法否認,這樣的衣著,很適合他。

不知是不是錯覺,歐陽修好像會發亮,渾身裹著淡白光暈……

嗯,一定是地府里太暗,他又穿著白衣,當然醒目。

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好吧,她也換上了古風白裳(標準的女鬼打扮),就沒有他那種溫蘊內含的光芒。

他的白,是珍珠內蘊的皎皎色澤。

她的白,是擤完鼻涕的衛生紙團。

雖然都是白,層級落差大概是台北101最高樓與地下停車場的距離。

幸好其余幾只被鬼差領著渡河的鬼魂,與她同款衣物,看上去一樣很暗淡無光,她有得到一丁點安慰。

奈何橋斷,排隊渡河的鬼魂,只能倚靠幾艘小舟接送。

她突然想起,斷橋正下方的水底,沉著的那只石獅。

它還在那兒嗎?

還在吶喊著心愛女子的名字,撕心裂肺,傾盡氣力,卻傳遞不出去?

杜清曉沒忍住好奇及惻隱之心,悄悄起身,往河邊探頭探腦,試圖想看看河底下的情況。

河水是清澈的,只因染上夜黑,無法瞧見更多。

潺流的水聲,隱隱像是鳴咽,她分不清是心理作用,或是確實有聲音在河底哭泣,為了听得更仔細,她蹲,湊近耳朵……

剛感覺到河面竄上來的冷意,拂過臉腮,手臂就被人拉住,硬生生提了立正站好。

「想摔下去嗎?」歐陽修將她拉離忘川,帶回簡易工寮里。

這家伙,一下子沒盯著,馬上就把自己往麻煩事上頭送了。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那個……不能把它打撈上來嗎?」

沒頭沒腦一句話,歐陽修听懂了,她口中的「它」。

「省省同情心,它在河底不會死,你摔下去的情況就不一樣了。」而按照她生事的本領,還真的可能失足落河,直接淹死自己。

「……那它會怎麼樣?」

「忘川泡久,你說它能怎麼樣?」

她哪會知道,她跟忘川又不熟。

偏偏歐陽修沒打算告訴她,忘川水寒,洗滌塵世眾思,舀一碗忘川,第一口舍盡牽掛,第二口不記親緣,第三口忘卻前生。

一碗未干,生前種種,已然歸零。

浸入河底的石獅,它記憶遠較凡人更多、更滿,也難敵忘川冷酷無情,一點一滴,剝奪它最珍惜的那些,不想忘的,不願忘的,又如何能容你強留?

它慢慢會想不起來,內心執著的是什麼,不懂自己嘴里為何喃念著一個陌生的姓名,它會努力回想,偏偏越是努力,遺忘的速度,只會更快。

到後來,連那姓名所擁有的面容身姿,它也再難記起……

它沉在忘川河里的淚水,終究,與河水相融。

忘川河積蓄的淚水太滿,從來不差它一個。

他動手去翻她後領,她一臉懵懂,任他按著她腦袋瓜,手指在頸後撓呀撓,撓出癢意,她邊笑邊躲︰「你干麼呀,!」

「還能干麼,驗尸。」看她究竟是怎麼死的,又是何人所為。

「這、這也能驗出來?」她強忍住癢笑,乖乖被驗。

「你是被執法者錯殺,外觀看起來與猝死沒兩樣,但每一個執法者有他的習性,會在獵物身上留下特有印記。」

「你之前說,執法者是法師或道士,可是……我也不過是出門買醬油,沒遇上半個法師道士,我只記得,身後傳來一陣吵雜,我好奇回頭,看到一團黑影撞過來,類似馮暖出事那天,追

趕我的那種黑影,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那黑影到底是,」

「籠統來說,活著的執法者,大多以法師和道士為職業,我指的是,真正與生來就帶天命的,不是神棍,而你遇到的,是死去的執法者。」

杜清曉臉色一苦︰「死、死去,呃……意思是,我又撞鬼了?」

天理何在!

她一個乖巧听話幫阿嬤跑腿買醬油的好孩子,走在半路上,莫名其妙遇上這怪事,連命都沒了,至于這般玩她嗎?!

「祂們不屬于鬼,至少,在祂們完成任務之前,不能稱為鬼。」

「你可以直譯成人話嗎?」她很駑鈍,腦筋轉不過來,他每字拆開來她都認識,串成一整句,她就有听沒有懂了……

歐陽修直接省略賞白眼的工夫,一點也不意外她的蠢呆,舉一反一她都做不到了,還能奢望什麼奇跡,倒是他意外于自己的耐心,向她多說明了幾句︰

「不一定所有被吃者,都會變『執法者』,但執法者,必然是命喪妖魔之口的人。一旦成為執法者,會本能捕獵作惡的妖魔,直到他們親手殺掉那只啃食自己的妖魔,才算了結怨氣,否

則,終其一生,都在追捕尋覓中度過。」

杜清曉有些明白了,舉著淺顯易懂的例子︰「比如說,馮暖吃掉她的丈夫,她丈夫就有可能成為『執法者』?」

「嗯。」還不算太傻,有救。

「……我打個比方,如果在他尋獲之前,馮暖先被其他執法者處置掉,那她丈夫怎麼辦,」

「終其一生,追捕尋覓。」他剛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執法者」並沒有敏銳的思考能力,內心只有唯一目標,傾盡全力去做,不會顧及其他。

倘若「目標」已死,卻不是由「執法者」親自動手,那便等同于不知情,既然不知情,當然繼續盲目尋找,至死方休。

偏偏,執法者已經死過一回,他們的「方休」,遙遙無期。

感覺揉在頸後的手指撤回,他臉上神情有些微妙,她眨眨眼,問︰

「錯手誤殺我的執法者,你知道是誰了嗎?」她那時匆匆一督,眼前好像晃過一張清麗冷艷的女人臉孔,美,卻面無表情。

豈止知道,還相當熟悉,算得上是舊識了。

「你倒是遇見了大名鼎鼎的那一只,死在她手上,也不算太冤。」

這、這算安慰嗎?

被有名的「執法者」干掉,是很光榮的事嗎?!

「怎麼個大名鼎鼎法?」她滿想知道結束自己小命的那一位,究竟何方神聖。

「到目前為止,算是存在了最久的『執法者』。」

「存在了最久,一直沒有找到吃掉她的妖魔嗎?」才會持續徘徊世間。

「她一輩子不可能找到。」

「為什麼?……那只妖魔被別人殺掉了?」

「不,還活著。」

「那你怎麼說她一輩子不可能找到?」還用這麼篤定的口吻,天下事,哪有絕對不可能的,活久見,沒听過嗎?

歐陽修淡淡望向杜清曉︰「因為,她與他,永遠沒有相見的機會。」

她听出了一點興致,乖乖坐挺身子,一臉好奇求解答的表情。

不用她多嗦,他也瞧懂她的意思,嘖,愛听故事的家伙。

他沒賣關子,直搗正題︰

「她獵捕的那只妖魔,是她自己。」

「咦?」她原以為是雙方相隔天涯海角,距離十萬八千里,才會遇不著,完全沒想到,答案竟是這樣。

「她與那只妖魔,共用一具身體。白日,妖魔蘇醒她沉睡;夜里,她取回意識,換妖魔深眠,如何相見?她甚至毫不知情。」

「怎麼可能毫不知情,她整天都不照鏡子的嗎?」杜清曉維持良好習慣,听故事的同時,努力挑語病,證明她是全神貫注在聆听的。

「執法者」的形成必要條件,是被妖魔吞食的人,代表歐陽修口中的「同一具身體」,一定不是屬于她原有外貌嘛,那就只能是妖魔的身體。

她才不信「執法者」活了那麼久,沒有任何機會掃視到自己的模樣。

「那只妖魔屬魘,形體本來就千變萬化,當初它既然肯讓出一半身體,自然在它沉睡的同時,自動幻化成她的模樣,不被她察覺。」

「它都把她吃掉了,還矯情做這些干麼?不會是失去之後,才了解到自己深愛她吧?!很狗血老套耶!」杜清曉嗤之以鼻。天下文章一大抄,人人都抄同一段,不能玩點新鮮點子嗎?

偏偏就是這麼狗血老套。

一只不懂真情實愛的魘,善于窺伺人心,挖掘你最珍藏重視的東西,得知你的軟肋弱點,再趁你不備,以夢魘迷惑你,邀你沉淪。

魘遇上了她,挑中了她,引誘了她,企圖以她純淨靈魂為食,飽餐一頓。

它確實成功了。

一步一步,佯裝溫柔情人,在她痛失唯一親姊,身心靈最脆弱時,耐心相伴,騙取她的信任。

辛苦栽種的成果,最最香甜可口。

它如願讓她視它為依靠,所有懦弱只在它面前展露,偎入它懷中,像個孩子放聲哭泣。

它得到她的信任、她的傾慕、她的愛情,以及她的一切。

可那些,並沒有改變它最初接近她的目的。

它吞食她靈魂的那一刻,遲疑或不舍,都是不存在的。

至于,為何到後來,會演變成它與她同體存活,她以「執法者」身分蘇醒,只有殺了魘,她才得以解月兌,便是一個旁人無解之謎了。

對于這種「虐妻一時爽,追妻火葬場」的事後補救,杜清曉很想再吐槽幾句,唇瓣尚未來得及張開,以一道白煙之姿現形的文判,倒先是開口說話︰

「抱歉打斷你們講故事的好心情,歐陽先生,你必須先帶她返回現世,讓她回魂,有人覬覦她的身體。」

☆☆☆

杜清曉目前的情況呢,正是一具逐漸冰冷的死尸。

回魂這檔事,她做過很多次,已經開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不用你交代我自己走。

況且,搶回自己身體這麼大的事,她有輸不得的壓力,一旦輸了,她就真成無主孤魂了!

幸好,前幾次經驗累積,多死幾回還是有贏在人生起跑點上(?),杜清曉很成功摔進自己軀殼內,牢牢卡位成功。

猛地睜開眼,喘上一口大氣,灌進大量現世新鮮空氣,甜美久違得教人懷念。

而覬覦她身體的那貨,被歐陽修踩在腳下,沒能及時逃,索性也不逃了,連掙扎都沒有。

「你剛剛是不是想罵故事中的『魘』?」

歐陽修開口第一句話,既不是逼問對方是誰,二不是攙扶杜清曉起身,提問得特別突兀,簡直大離題。

她氣還沒喘夠,胸口一鼓一鼓的,起伏急促,上氣不接下氣回︰「你……你怎麼知……知道我想罵……罵它?」

呵,他也真想知道,自己為何這麼懂她。她不用張嘴說半個字,他就能猜中八九分,幾乎快榮登那個什麼蛔什麼蟲的玩意兒。

這種默契,他並不想要,好嗎?

「當事人近在眼前,痛快罵吧。」歐陽修腳下一蹬,那貨相當配合,慘叫一聲。

杜清曉正仰癱在地磚上,視線怡恰好和被踩的那貨對上,不用費勁抬頭或低頭。

它……就是魘?

明明是個十六七歲、女乃膘未消的高中生吧,!

「歐陽先生,我們多少年沒見了,你就這樣表達重逢喜悅,唉唉唉唉……好好好,不喜悅、不喜悅,你高抬貴蹄吧,我跑也跑不過你,至于這麼防備我嗎?」那幾聲嚎叫,自然是嘴巴太

不安分,自以為幽默想套關系,又被多踐踏兩腳。

不過這兩腳,完全無損它唇角燦爛笑意,與杜清曉相視時,魘還朝她帥氣眨了個眼,立刻又換來無情兩腳。

「欸欸,我不是想邀功,但要不是我把她尸體搬到這里來,她早被送進殯儀館,好歹感恩我一點吧?小姐,你也說他兩句,他這樣踩著我,不好看嘛……」

歐陽修冷哼︰「你想對她尸體做什麼,自己里有數。」還有臉討功?!

魘一臉毫無反省,理不直,氣卻很壯︰「我不過是廢物利用,反正最後都要燒掉呀。」

喂喂,說誰廢物啊,沒禮貌!杜清曉內心點點點。

「要是她尸體剛好能用,我也算給她重生機會,再造之恩,重勝父母,唉唉唉唉再踩要吐血了啦——」魘才說完,真的嘔出一嘴血絲,偏偏它還是掛著微笑,完全看不出來到底是痛是爽。

沒等杜清曉于心不忍求情,歐陽修收腳,放過魘。

魘也確實沒想逃,一手托腮,躺在地上,狀似悠悠哉哉,另一手隨便去抹嘴角,擦掉血絲。

看見歐陽修攙起她,她雙腿仍發軟,無法站穩,他改托住她的腰側,讓她把全身重量偎靠在他身上,魘眼中乍現幾分詫異。

它記錯了嗎?印象中這個歐陽,連根毛都不給人踫啊,

「先回我家,喝一壺糖水,緩過之後再送你回去。」

「欸,是那個水嗎?我也很需要來一壺耶!順便嘛。」魘簡直不要太自然熟,一躍而起,雙手背在腰後,恢復生龍活虎的笑臉,打定主意要跟著回他家,瞪也瞪不走。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魘不要臉,舉世無雙。

它就這麼大剌剌不請自來,進屋前,硬往她身旁貼,靠得很近,跟她並肩,她狐疑看它時,它痞痞笑說︰「一起進去嘛。」

歐陽修眯眼瞪它,眼神警告它離遠點,它嘴里含糊,嘀咕了句︰

「不一起進去死更快,貼著她才不會被燒成渣……」聲音太小,杜清曉不確定是不是講了這些。

進到歐陽修家,魘不客氣挑選最好的位置,一坐下,蹺起二郎腿,一副「你家就是我家,不用招呼我,我想吃什麼自己拿」的態度。

「放心放心,我不會對她做什麼,她都活了,我能干麼呢?你快去泡茶,濃一點、大壺一點,我有點渴了。」

魘發話擔保自己的無害。

「我也有點渴了……」杜清曉察覺歐陽修一臉想將魘端出門去的冷冰冰,怕兩人直接在客廳打起來,只能小聲附和。

現在的她,沒太大力氣能勸架,自然希望相安無事,先隔開雙方,不失為好主意。

本以為這句話沒啥作用,歐陽修倒是板著一張臉,默默轉身去廚房泡茶了。

「哇,他真的是歐陽嗎?我都快不認識他了。」魘很壞地吹了聲響哨。

看見她正盯著它瞧,它不扭捏,大方給看,抓起桌上花生米慢慢嗑,同時也挑眉打量回去,嘴里邊嚼花生,邊說︰

「你這眼神……是听過我的故事,心里OS罵我渣、罵我活該、罵我矯情、罵我自己作死還裝深情,簡直不要太惡心。」

「……那倒沒有。」她罵人的詞匯庫沒這麼豐富,最多就是覺得它活該。「所以……你真的吃掉她,事後又懊悔,分她一半身體,與她共用?」

「是啊。」它大方坦承,沒多余狡辯。

「吃掉她之前,你有過一點點的扎嗎?」

「沒有。」一如它現在嗑花生米的干淨俐落,一口一顆,吃得頗歡。

當時的它,真沒有掙扎。

更多的是,等待了太久,饑餓感已達巔峰,餓到雙眼發紅,盯著她瞧時,口腔唾液激,她的發香、她的膚觸,總是讓它更餓了。

它每天都焦急數著日子,幻想開吃的那一天,該有多痛快。

好比一道炖煮很久的大餐,終于煮到熟透軟女敕,正是大快朵頤的時候,它哪可能忍得住?

「既然沒有,你又何必後悔?對你來說,她只是食物,沒有人會因為吃掉一只烤雞後,再試圖讓雞復生。」杜清曉是真心不懂它的糾結。

魘停下嗑花生的動作,頓了好幾分鐘,才扯扯嘴角,揚起自嘲的笑。

窗外陽光落在它身上,明明是一片炯亮璀璨,它笑起來的模樣,卻只剩滿滿孤寂。

「……也許,她的滋味,沒我想像中的甜美,吃完了,滿足只有短短一兩天;也許,突然看著天空,覺得它怎麼不藍了;也許,猛地回頭,後方卻總是空落落的;也許,開始想念她的聲

音;也許,總以為她會從街角走出來,再喊我的名字;也許……」

那些「也許」,積累起來,慢慢地,變成了思念。

再由思念,轉為折磨。

之後無論用掉多少的後悔,都換不回往音點滴光陰。

而親手摧毀一切的,是它。

它驚醒的那一天,四肢發冷,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掏喉挖月復也挖不全她的靈識,早已融為它骨血一部分。

而人類軀殼太脆弱,入了土,不到半年時間,已經腐敗發臭,它沒有辦法,只能拿自己的身體盛裝他。

客廳陷入短暫靜默,被魘的一聲笑哧打破,杜清曉听見它又說︰

「她不是個愛笑的女孩,旁人看她,第一眼會認為她高冷,實際上她就是呆板,不善表達,可熟稔之後,很容易會察覺她外冷內熱、外咸內甜、外酥內女敕……」

外酥內女敕是拿來形容女孩子的嗎?杜清曉本想糾正它,但念頭一轉,嗯,它也許真的是站在食物立場作品評,她沒吃過,不好加入討論。

況且,它提及那女孩,眼神好柔軟,笑意化成光芒,在眼中閃閃發亮,語氣縱容,完全不像品評一道美食,倒更像雙親驕傲夸著自己孩子。

「她失手錯殺你,真不是故意的,她個性嚴謹,從不會傷及無辜,那天……她太生氣了,被憤怒遮蔽雙眼,一心只專注獵物,你嘛……算是撞上霉運。」魘替「執法者」說話。

杜清曉一直知道自己很倒楣,但由第三人口中再度證實,心酸還是滿滿溢出來。

「我和她打過照面,她不像情緒起伏很大的個性,你說她太生氣是?」杜清曉對「執法者」第一眼印象,覺得她冷冰冰的,沒啥表情變化,看不出有沒有在發火。

「她遇到另一只魘,那只魘,幻化成她內心最在意的東西。」魘的眼眸微垂。

杜清曉難得聰慧,看懂它的表情,立馬反應補充︰

「哦,另一只魘變成你的模樣,引發她強烈殺意,她才會顧不上路人,直接大開殺戒。」殺自己的仇人近在眼前,失控算是情有可原。

真是一猜一個準,說得完全沒錯。

魘笑出聲,給她贊賞的一眼,笑著笑著,眼中的光采,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對,她確實是因為看到『我』,才會這麼火大,什麼也不管不顧,就想著解決我。」

卻不知道,她真正想追逐的,自始至終,都與她緊緊相系,同生,共死,無法分割。

「……你如果笑不出來,不如別笑,這樣看起來像在哭。」杜清曉一時沒忍住想法,月兌口而出。

「她也跟你說過相似的話耶,又不是真正的開心,為什麼要強逼自己笑,不開心就做出不開心的表情嘛……可是她自己啊,連欣喜的時候,也不太常笑,只是嘴角輕輕勾著,淺淺劃成兩

道小弧線,不明顯,但看上去特別甜、特別可愛……」魘用食指輕戳了唇角,微微拉扯,想仿效出的笑容。

它回憶的模樣,讓它的笑容苦中摻甜,復雜滋味交錯。

它用著虛假的笑,想模仿記憶中的她,牢記她微笑的溫暖片刻。

偏偏的片刻,再也回不來,它學來不倫不類、支離破碎。

「她不笑了,自從我殺掉她,她因為太恨,變成『執法者』,再也沒有笑過。」

「我如果是她,我也笑不出來啊,被自己深信依賴的愛人吃掉,恨到變成執法者,日復一日獵捕妖魔,還沒個終點,我覺得她比較冤……」

果然話不能只听單方面陳述,很容易產生偏頗,她看著它的孤寥神情,多少心生同情,可是換位思考之後,更該被同情的,是那個女子,她才是最有苦難言的一方。

被欺騙、被傷害、被啃食,該多恨、多絕望、多憤怒,才會在死後淪為執法者,這些心酸,旁人怎可能知曉?

「那麼你覺得,她要怎樣才能開心起來,」魘竟反過來請教杜清曉,頓了頓,補充問︰「真正的開心。」

「呃,找到你,然後……」解決你的性命,多多少少心里會舒坦一點點。不過杜清曉沒敢把話說全,畢竟在當事人面前,太直言,嗯,不大好。

點到為止,懂自懂。

而魘是只機靈妖魔,它懂。

卻不因為懂了而落寞,甚至流露出「我終于覓得知音」的欣慰,嗓音輕快飛揚了起來︰

「是吧,我也這麼想呢,讓她找到我,然後親手殺我,她解月兌的那一天,應該能再看見她小的笑弧了吧……」

「這就是你找上她尸體的理由。」歐陽修從廚房出來,端著一壺茶,單人份,直接把魘排除在外——只不過被踩個兩腳,能受多重的傷?喝個屁!暴殄天物!

「可不可以別用『尸體』這兩宇?我听著怪別扭……」杜清曉很有意見,可惜,沒人鳥她。

魘無意隱瞞,很坦率點頭︰

「我本來沒留意她尸體能不能用,只是天嵐站在她尸體旁觀望很久很久,久到換我接手意識,她都沒打算挪開半步,我才順著天嵐余光瞥去,就看見她躺在地上,突然一個念想,要是能

借她一用,讓天嵐轉移過去——」

轉移過去,哪怕時間短暫,也足夠讓天嵐完成任務。

它與她,都得一個解月兌。

歐陽修倒了滿滿一杯馬克杯的茶量,遞給她,盯著她乖乖喝光,馬上又添滿一杯,這一杯,允許她捧著慢慢喝,不用一口氣干掉。

天嵐……是那名「執法者」的名字吧。杜清曉喝著茶,心想。

魘剛話說得多,口很渴,自動自發伸手想自己來,被歐陽修毫不留情彈指拔開,它咕噥罵他小氣鬼,倒也沒敢造次去搶。

杜清曉邊喝茶,邊滿足吁氣。

茶很甜、很暖。

一入喉,胃被煨得舒服,整個人也溫暖起來,驅散剛復活時四肢冰冷的寒意。

沒茶可喝,魘只好繼續嘰哩呱啦,重提正事,指了指杜清曉︰

「雖然她現在活了,但說不定還是能幫幫我,我瞧她這具身體不錯。」

「少打歪主意。」歐陽修不是當事人,倒是替杜清曉一口回絕得很俐落。

「並不會有什麼影響呀,她們兩人既無血緣又沒淵源,天嵐轉移過去也不過幾分鐘的事,解決了她和我的恩怨,天嵐便會月兌離消失,去往地府,得一個重生……」

為這幾分鐘的事,它和她,已經沉淪了太久、糾葛了太長,走不出困局。

它一直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接下來要做的,會不會又是另一件錯事?是非道理對它來說,是學習不來的難題。

它餓了,所以吃她,吃完了,卻只剩下思念折磨,蝕骨椎心。

它想她了,所以掏集她的靈識,鎖在身體里,騰出一個空間來容納她,不願她遠離。

它知道她恨它,想找到它,找到之後,也絕不是驚天動地感人肺腑的狗血大和解,它與她,已經困在死局里。

總要有一方出手,認輸了、服軟了,這一局,才算完畢。

「再說了,有你在,要是天嵐霸佔著不肯走,你直接把她打出來不就好了。」魘跟歐陽修開玩笑說。

歐陽修臉上表情文風未動,懶得假笑,完全沒被它說動。

但某一只,腦子不好使的某一只,喝茶的空檔邊听著,听完了覺得好像不是啥大事,加上同情心泛濫,自然而然就接了話︰

「……如果不是太困難,也沒什麼危險性的話,我身體可以借給她。」只要最後記得還就好。

魘無語,瞠著閃亮亮的雙眼看她,像看著一個光芒萬丈的救世主。

歐陽修無語,眯著冷冰冰的眸子睨她,像看著一個耍蠢沒救的笨蛋。

同樣都是看,攻擊力全然不同,杜清曉很直覺避開有殺傷力的那道,只敢跟魘對視,畢竟魘瞧她的目光充滿感恩戴德,看了爽快。

至于另外那道穿透背脊、狠盯她「多管閑事」的火燙目光,她不知道,她沒看到,沒看到等于不存在……

「不危險不危險,天嵐只負責動手,我保證不掙扎,乖乖任她處置,不用一分鐘就完事了,你絕對不會被波及。」魘拍胸脯打包票 …會是全天下最配合的獵物,安分等著被宰。

「我借啊。」杜清曉的口吻,仿佛人家不過借她手機一用,打通緊急電話容易。

她偷瞟歐陽修一眼,發現他表情雖不悅,倒也不見其余反應,至少沒有強烈反對。

看來真如魘所說,不是件危險的事,否則他不會保持靜默。

「我們幾時開始,」魘迫不及待,興奮搓手手,一點都沒有準備領死的消沉。

「過兩天再說。」歐陽修總算出聲。

「歐陽先生,你是故意說笑,還是貴人多忘事?本體狀態越虛弱,雙魂相融的成功率越高,兩道靈識不容易抵觸,現在的她,最最合適,再多養兩天,難道等她養到頭好壯壯再打掉重來

嗎?嘿,茶先別喝,再補就不好了。」

魘阻止她喝茶養身,多補多礙事。

兩強共存,意識沖突相爭,反倒不好,若其中有一方陷入昏迷,不省人事,屬最佳情況,退而求其次,一強一弱,勉強維持一個平衡。

這些,全是基礎道理,它懂,歐陽修又哪會不懂?

說穿了,不就是瞎操心嘛。魘偷偷暗笑。

「要養,等一次累完再養,也不浪費歐陽先生替她煮的這壺好東西。」

這茶,來頭不小,最純淨的天池水,歐陽修真舍得,拿這玩意兒喂她。

歐陽修盯著杜清曉看。

雖然沒開口,杜清曉卻好像瞧懂他眼底的擔憂,一閃而過,飛快消失,似乎挺不情願拿她的身體安全,去摻和別人的家務事。

可是這個「別人」,他也是相熟的,這樣不生不死、年復一年,追逐著魘、追逐著她根本化解不了的忿懣,形同歷劫磨難,她若能求得解月兌,應該也是某人的心願……

所以他開不了口,說出「別幫它」的嚴詞拒絕。

「沒事的啦,它不是說了嗎,幾分鐘能解決的小事,說不定茶還沒涼,事情就完結啦。」杜清曉反過來安撫他。

她總是在不該樂觀的時候,特別樂觀。

「兩分鐘。」歐陽修對魘說。

魘哀號地嚷嚷,想討價還價︰

「大哥,給個五分鐘,緩沖緩沖吧……」兩分鐘連打個手印、念念咒語都不太夠耶,泡面還要三分鐘哩。

「就兩分鐘,不要拉倒。」歐陽修不給商量。

魘不嗦了,兩分鐘只有一百二十秒,多說一個字都是浪費。

辦正事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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