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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途之家 第四章 惡靈車禍

作者︰千尋

無法和外界聯絡,讓阿杉忐忑不安。

游戲已經破關,他還是沒拿回手機,沒辦法上網,他跟叔叔阿姨反應,可他們擺明了敷衍,這讓他的心情很壞。

晚上,阿杉很早就回到寢室,還沒有新室友搬進來,鄭凱嘉的床上,棉被鋪得整整齊齊,干淨得讓人看不順眼。

之前嫌鄭凱嘉乖僻,覺得當他的室友很衰,可是現在……他想念鄭凱嘉打手槍的聲音。

拉起棉被,蓋到頭頂上,他越來越想念媽媽了。

雖然媽媽很嘮叨,雖然爸爸很強勢,但是……他真的很想他們,不知道這個時候,愛打小報告的妹妹在做什麼?他們有沒有到處找他?

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腳底有點涼,他把腳縮進棉被里,可是……那股涼涼的感覺很怪,好像是一條蛇,從腳底纏著小腿慢慢往上爬,他踹兩下,卻踹不掉古怪的感覺。

討厭,怎麼會這樣?一把拉開棉被,阿杉探頭往下看,頓時毛骨悚然……

那不是蛇,而是一只手,一只藍色的、布滿青筋的、指甲很長很長的手,它順著他的腳踝往上模,冰涼的掌心,帶著微微的黏液,讓人不由自主地冒出雞皮疙瘩。

誰躲在床底下,對他惡作劇?阿杉用力抽回自己的腳,猛地坐起身,他想打開床頭燈,可是啪啪、啪啪,他連按十幾次按鈕,燈泡都沒亮,是壞掉了嗎?

睡覺前明明還好好的啊……藍色的手掌模不到他的腳,便滑到床鋪上、到處探,不久,手腕露出來了,手臂露出來了,手肘露出來……跟在肩膀後面的,是一顆短發亂蓬蓬的頭顱,當他半張臉漸漸出現在床尾時,阿杉松口氣。

「厚,鄭凱嘉,你有病哦,人嚇人會嚇死人,你知不知道?」他怒瞪他一眼。

鄭凱嘉沒有回答,只是順著原來的速度,慢慢地、上半身跟著鑽出,他把手肘靠在床邊,認真地看著阿杉的臉。

「听說你爸媽把你帶回家,怎麼又跑來?你爸媽關不住你厚?是不是覺得待在這里比較舒服?」鄭凱嘉還是沒說話。

阿杉覺得無趣,撇撇嘴又說︰「我本來也覺得住在這里比家里好,但是現在,我有點想家了,你爸媽對你不好嗎?為什麼這麼快又跑回來?」

鄭凱嘉垂下眉,慢慢地站起來,阿杉看著他的表情,頭越抬越高、越抬越高……

阿杉發覺不對勁了,鄭凱嘉有這麼高嗎?眼看著他在床尾「越長越高」,阿杉下意識縮起兩條腿,不斷往後退,直到整個人蜷縮成球、背靠在牆邊,再也無路可退為止。

這會兒,阿杉看清楚了,鄭凱嘉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漂浮在空中。

鄭凱嘉逐漸飄近他,一陣顫栗,心髒緊縮,他嚇得無法呼吸,腦子缺氧讓他意識混亂,恐懼讓他牙關發顫、唇齒相叩。

眼楮閉緊,雙手在頭的前方交叉,他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用,只是想……如果可以阻擋他前進就好了。

帶著哭聲,他哽咽道︰「你不要過來,我會害怕,你不要嚇我。」

阿杉一哭,鄭凱嘉果然停在原地,不再靠近。

寢室瑞安靜得嚇人,像被人隔絕似的,耳朵听不到任何聲音,連隔壁房玩鬧吵架的聲音也听不見,但……腦子里卻回蕩著一個聲音。

鄭凱嘉重復說著,「看我一眼、看我一眼、看我一眼……」阿杉抵擋不了恐懼,他的身體蜷縮,頭埋進雙腿里,眼楮死命緊閉,他在哭,無聲的、壓抑的哭泣著,眼淚一串串落在褲子上,暈染出一個個濕印。

墨黑的空間加劇了他的恐懼,他不敢抬頭,不敢張眼,然而鄭凱嘉的聲音不斷出現,帶著懇求、哀嚎。

他終于抵抗不住,用力咬唇,強迫自己抬頭,強迫自己打開眼楮,然後……他看見鄭凱嘉的眼淚與哀傷,他的悲哀壓過了阿杉的害怕。

「你到底要怎樣?」鄭凱嘉飄向床邊、指著院子。

再三猶豫後,阿杉提起勇氣下床走到窗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里有塊新闢的花圃,早上園丁剛種下玫瑰。

這是第二塊……從他搬進來後,第二塊新闢的花圃,他問過陳叔叔,是不是要把院子里的每寸土地都闢成花圃?陳叔叔笑道︰「對啊,還要種上新玫瑰。」

「為什麼?」

「因為我們周董喜歡玫瑰花。」

收回思緒,阿杉問︰「你要我去那塊新的花圃嗎?」鄭凱嘉點點頭。

「做什麼?要我幫你找東西嗎?」阿杉又問。

鄭凱嘉再度點頭。

猶豫片刻後,阿杉穿上拖鞋,打開門,跟著鄭凱嘉離開寢室,來到新闢的花圃前,院子里有幾盞昏黃的燈,阿杉可以看清楚花圃的情況。

「啊!」他輕喊一聲。

在幾片花圃的中央,有個……裝置藝術?那是用很多長長短短的竹子排起來,看不出是什麼東東的裝置,雖然光線微弱,他也能分辨出,某幾根竹子上頭好像有畫東西。

看鄭凱嘉往一個方向移動,阿杉跟上,卻不小心踢到一根短竹,腳趾痛到他縮起左腳猛轉圈圈。

「嘶……痛痛痛……」他沒發覺腳趾頭出血,正巧染到被踢倒的竹子上,他想彎腰把竹子扶正,卻發現年久失修,當中已經有兩三根竹子傾倒,于是轉身不理會,隨著鄭凱嘉繞到花圃東方,就見他指指地上。

「要我挖開?」鄭凱嘉點頭。

阿杉看看左右,發現一支園丁忘記收走的鐵鏟,他撿起來,對著鄭凱嘉指的地方,將泥土一鏟鏟挖出。

他挖得很認真,一面挖、一面說服自己,他是在做好事。

雖然不知道鄭凱嘉回家後發生什麼,怎會突然間死掉,但身為室友,他幫忙完成遺願,是件積德的好事。

女乃女乃常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好人會有好報應。」

在阿杉挖了將近十分鐘後,發覺鏟子踫到硬物,他伸手下去掏,握到一個……他形容不出那種觸感,干脆拉著那個東西,想把它從泥土里拔出來。

沒想到用力過猛,他整個人竟然往後仰翻,抓在手里的東西也跟著離開泥地。

撫撫撞疼的後腦,他掙扎著坐起來,就著昏黃燈光看自己挖出什麼。

這一看卻讓阿杉差點慘叫出聲。

天啊!那是……是一只手,從手肘斷掉,手腕處戴著一條褐色皮繩,皮繩上系著綠色的、用玉石雕刻的鑰匙。

鄭凱嘉哀傷的目光與阿杉對視,他緩慢低下頭,望向自己的左手。

阿杉追著他的視線往下,當視線定在他腕間的玉石鑰匙時,阿杉傻了、呆了,鋪天蓋地的恐懼向阿杉襲來……他嚇得無法呼吸,連喊叫都發不出聲,手腳失去力氣,只能像小狗似的一點一點慢慢爬往鐵門邊。

他要回家、他要回家……警衛室里面,兩個中年大叔看彼此一眼,說︰「又一個?」

「挖寶?」

「對啊。」

這少年是這個月里的第二個,花圃里面是有黃金還是鑽石啊,一個個樂此不疲?「你不覺得奇怪?」

高瘦警衛的視線定在螢幕畫面上,花圃很黑,又有花枝陰影掩住,根本看不清楚阿杉在挖什麼,「是很奇怪。咦?他手上握的是不是鏟子?」

「不可能啊,我白天在花圃來回巡過好幾次,根本沒有鏟子。」

上次跑出來挖花圃那個,是被管理人員發現的,他們連拉帶扯把人帶回去。

事後,連同園丁,他們一起被上頭申斥,問︰「花圃里怎麼會留著鏟子?」從那之後,他對這點特別注意,他發誓,花圃里絕對沒有鏟子。

「確定?」

「確定。」

「你不好奇,他們在挖什麼?」

「能隨便好奇嗎?工作那麼難找,比起好奇,五萬的月薪更吸引我。」

「你看,他好像挖到一個長長的東西,要不要去看看是什麼?」

「少惹事,快通報管理室。」

工作守則第七條——他們不能夠踫住在里頭的人,更不能和他們交談。

只是不懂啊,為什麼這些人搬進來的時候高高興興,到最後卻……算了,沒他們的事,不要惹禍上身。

警衛拿起電話,撥打管理室號碼。

郁薇參與一場換心手術,在她是小醫師的時候,這種手術沒有她的份,但接連兩次亮眼表現,現在吳主任主刀時,都會指定她跟刀,這是對小醫師最大的肯定,有這種機會,所有醫師都會格外珍惜。

雖然她排斥江珂,卻不得不同意,江珂年紀這麼輕,就能夠主刀、能夠獨當一面完成換心手術,實在不是普通杰出。

難怪當年林則徐不禁鴉片,跑去支持她出國念醫學院。

听說前兩天,江珂上了訪談性節目,主持人夸她是台灣之光,又說她是醫界林志玲,郁薇猜測,南部那間小醫院在她的帶領下,很快就會被病患擠爆。

只是……江珂這麼厲害,為什麼甘心留在南部的小醫院,北部大醫院肯定都很想挖她上來吧?不過這也輪不到她去管,郁薇希望五年後的自己,能夠有江珂一半成就。

走出開刀房,她看見病患家屬低著頭在長廊里來回踱步,郁薇能夠理解那種煎熬的心情。

不只病患家屬,面對這樣一場重大手術,病人、醫師也非常緊張焦慮,但過去了,他們會迎來更美好的明天。

看見郁薇,家屬們匆忙走來。

知道家屬們對于手術結果,還有術後的照護等等都很關切,郁薇花很多時間和病患家屬溝通,知道的越多,能讓家屬在踫到狀況時,不至于手足無措。

講解完畢,她對家屬點點頭後離去,一邊走一邊捏捏超酸的肩膀、扭扭僵硬的脖子,回到休息室,打開自己的櫃子,從包包里面找出手機。

哇,LINE里有兩百多條未讀訊息,她先點開群組,快速滑過一堆很無聊的貼圖,把有需要回復的回復了,然後看到……哈,她請的特休假過了!握拳,輕輕喊一聲耶,郁薇找出喬暫的手機號碼撥出,喬暫很快接了手機。

「我的假過了,今年中秋節可以回南部老家待整整一星期,你呢?有沒有被準假。」

她的口氣異常興奮。

他們約定好要一起請假,他們倆每年累積的特休假,幾乎都用來返鄉。

「準了。」

听見郁薇雀躍的口吻,喬暫失笑,想起她說過,「重點不是什麼時候休假,不是休假時去哪里玩,而是休假的時候和誰在一起」。

她說得好像只要跟他在一起,就算二十四小時都待在開刀房,也很幸福。

她賴著他,賴得理直氣壯,而他被她賴得……愉快舒服……「我們找時間去買禮物。」

「好。」

「我哥說,今年中秋節要帶女朋友回去,我打算給她挑一份禮物。

你妹不是剛生小孩?趁這次,順便把滿月禮帶回去,還有很多事要計劃。

你吃飯了沒?你在家嗎?要不要我買飯回去?」

「我在餐廳,有老朋友上來找我,你要不要過來?」

「好啊,你把餐廳地址傳給我,我換好手術衣,馬上過去。」

「可以,車不要開太快,記得把保溫杯帶回來。」

「知道知道,待會兒見。」

掛掉手機,郁薇拿出自己的衣服,在喬暫的友善提醒下,她想起他泡的養氣茶還沒喝,打開杯蓋,靠近一聞,她真的很不愛這種味道,不過……阿暫喜歡她喝啊,所以……拼了!眉毛一彎、眼楮微眯,她把已經不熱的養氣茶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光,對著鐵櫃空揮一拳,笑說︰「活力滿滿!」

然而她這份好心情在看見喬暫的老朋友是江珂時就沒了,更後悔來餐廳。

要是早知道喬暫在和江珂吃飯,她就會……避而不見?錯!她會先回家,洗香香、換洋裝、畫濃妝,再背起名牌包出門見客。

但是現在……郁薇低頭看看自己洗得泛白的牛仔褲,以及領口微松的T恤,人是禁不起比較的,同樣是心髒外科醫師,同樣在手術室和病房里穿梭,同樣從早忙到晚,為什麼人家的氣色可以這麼好?人家的氣質可以這麼優雅?哪像她,蓬頭垢面,廉價衣、粗俗褲,臉上永遠寫著——不要吵,本小姐今天沒睡飽。

看看,人家精心打理過的大波浪鬈發,看起來多高貴啊,她卻是清湯掛面的半長發,隨意用橡皮圈綁在後腦杓,幾撮不肯歸順的頭發,還在臉龐兩側制造搔癢。

聞聞,人家身上有多香啊,是香奈兒五號,哪像她身上只有消毒水的味道。

事業成就比不上江珂已夠教人怨恨,連氣質外貌都遠遠不及,她真的需要去撞牆。

「學妹來了?」江珂看見郁薇,熱情起身,好像之前的不愉快從來沒有發生。

喬暫背對郁薇,听到江珂的話才轉過身,皺眉問︰「很累嗎?」

「還好啦,手術很順利。」

她聲音悶悶的,因為敗給了江珂。

「養氣茶有沒有喝?」

「有,喝光了。」

她拿出保溫杯,晃兩下,證實沒有說謊。

「我幫你點了魚,馬上就來,多吃些。」

喬暫接過她的帆布包,幫她拉開椅子,再把她很不乖的頭發塞到耳後,親密的動作,瞬間將郁薇胸口那點不平迅速消除。

「好啊,我最喜歡吃魚。」

「再喜歡也不要狼吞虎咽。」

記得她上次被魚刺卡到喉嚨,還去找王醫師幫忙,把魚刺夾出來,真是……很像小孩子。

江珂插話,「學妹吃飯很快嗎?我也是,每次進手術前都會緊張得吃不下東西,卻又擔心沒有體力,那時候不是吃飯,都是直接把食物倒進胃里。」

「長久下來,胃會受不了。」

喬暫不苟同地看看郁薇。

「那也沒辦法,工作嘛。」

江珂卻把話題接過去。

「再忙,還是要把身體擺在第一。」

江珂笑靨如花的接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溫柔體貼,誰想得到,阿暫外表看起來冷酷,心卻再溫暖不過。」

郁薇非常不滿,阿暫的溫柔體貼關江珂什麼事,那是她的、全部全部都是她的!她很不想要耍幼稚,但就是忍不住幼稚,明明是她和阿暫的對話,江珂搶什麼搶啊。

「和溫柔體貼無關,我講的是每個人都曉得、卻做不到的道理。」

「精神科醫師都這麼會說話嗎?」江珂望向他,美美的臉龐在柔美的燈光下帶著朦朧,成熟的韻味讓她看起來更添風情,餐廳里不時有人把目光滑到她身上,在短暫停留後,帶著微微的滿足笑意轉開視線。

喬暫莞爾,沒有回答。

江珂接著說︰「我在美國認識一個男人,一個很陽光的男人,他和你一樣,有雙溫柔的眼楮,說出來的話可以寫成勵志書,他的歌喉很好,很有才華。

那時候是我最窮、最辛苦的一段時間,他在,讓我覺得很安全溫暖。

喬暫,你也給了我這種感覺,謝謝你,我想,回台灣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喂,這是在撩哥嗎?而且還是撩別人家的哥?郁薇咬牙切齒,卻忍下憤怒,故意展現天真、可愛、無害的甜美笑容,興致勃勃地參與話題,「異鄉游子多孤獨,學姊有沒有和暖男發展出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呀?」

江珂瞄一眼郁薇,溫柔笑著,意有所指地望著喬暫,「並沒有,因為我的太陽留在台灣。」

回答郁薇後,又對喬暫說︰「有認真考慮過我的提議嗎?如果你想出國深造,我有不錯的人脈。」

她、她……她這是要把台灣太陽拐到國外,照亮西方世界嗎?什麼鬼啊。

郁薇緊張地望著喬暫,期待他的拒絕,沒想到喬暫居然回答——「給我一點時間,我再想想。」

「好吧,既然你願意認真考慮,那麼我也願意認真考慮你的提議。」

「什麼提議?」郁薇知道插話很不禮貌,但她顧不得了。

「他提議我找時間去拜訪喬阿嬤,可是我有點忙,而且那麼久不見,不知道會不會怪怪的。」

江珂問喬暫,「你說,喬爸、喬媽還認不認得我?」

「當然會,上次回家,我爸媽還提到你。」

好像被人蓋布袋,莫名其妙挨了好幾拳,郁薇皺了眉頭,從鼻子一路酸到胃。

意思是,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們已經達成協議?江珂要去拜訪喬阿嬤,那阿暫要不要去拜訪江爸爸、江媽媽?這種可以互相拜訪彼此家長的關系,僅僅是老同學嗎?突地,請到特休的興奮感消失,郁薇垂下頭,不再試圖插進他們的對話。

還以為他說她是女朋友,就塵埃落定了;還以為他對她與眾不同,就大事抵定,現在看起來……阿暫對江珂也非常不同啊。

所以不是她疑神疑鬼,他們之間確實有一段曾經?所以她只是贏在近水樓台先得月,不應該太早放心?所以敵手始終存在,只是當時距離遠,如今正宮返航,小三該退位?郁薇的餐點送來時,喬暫的手機響了,他看一眼來電顯示,對郁薇說︰「把飯吃光,我出去接電話。」

喬暫離開後,郁薇挑一口魚肉,還沒放進嘴巴,就听見江珂慢悠悠說——

「我不知道你和喬暫的感情進行到哪一步,但到此為止吧,我已經回來了。」

說著,她把手輕輕覆在郁薇手背上。

瞬間惡寒侵入,郁薇猛然抽回手,啪的一聲用力放下筷子,怒目對望,口氣糟到爆地說︰「你是什麼意思?」

她不想說這句話的,她可以講得更婉轉、更優雅,但她說了,和上次一樣,違反心意,做出自己不想要的反應。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

江珂優雅地喝一口紅酒,笑咪咪地看她。

「你哪來的自信?哪來的資格?」郁薇听到自己語氣嗆極了,覺得自己失控得很莫名,但心底清楚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正在血管當中匯聚。

她當然知道,吵架這種事,越是沉不住氣的人,輸的機率越大。

她應該學習眼前的咖啡婊,優雅、自信、大方,明明是在搶人家的男朋友,卻表現得像在討論藝術。

但是在被江珂踫觸到的瞬間,一種極度的厭惡、憎恨,想要遠離對方的情緒,伴隨著疼痛、暈眩升起,讓她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翻桌,就是想用最惡劣的態度警告對方——離我遠一點。

「難道你覺得自己有……能夠贏得過我的地方?」江珂上下打量她,嘲諷地笑了,擺明沒把她看在眼里。

「一個廉價妓女,竟然以為自己很高尚?」郁薇冷笑回擊,但……現在連她都覺得自己太過分,在心里想想就罷,怎麼可以當面罵人家是妓女,何況、江珂哪里是啊,分明就是了不起的女醫師。

郁薇的話狠狠刺中江珂,她臉色鐵青,卻依然維持著完美的笑靨,「我高不高尚,不是由你來評價的,我只是想提醒你,結局已定,不必做無謂的掙扎。」

說著,江珂拿叉子挑走郁薇盤里最女敕的那塊肉,放進她唇形完美的嘴里。

下一瞬,郁薇把盤子往前用力一推,湯汁濺上江珂的衣服。

「不吃?」江珂依舊保持著完美笑容。

「髒了。」

「那……我要整盤端走羅。」

她指的不是魚,郁薇清楚她的意思,咬牙切齒地道︰「厚顏無恥!」

「只有輸家才需要靠罵人泄恨,謝謝你願意認輸。」

郁薇臉色慘白,這不是棋逢敵手,而是一路慘敗。

她想要扭轉局面,讓江珂知難而退,她不想意氣用事,自毀長城,但是胸口的厭惡感,頭腦里迅速擴張的疼痛,讓她無法理智。

這時候,喬暫回來了,不想遷怒的郁薇遷怒了。

她的態度很嗆,冷聲問道︰「你想邀江珂去你家?」喬暫沉默地看看兩人,江珂笑咪咪的,情緒顯然很好,郁薇卻像被激怒的小獅子,剛剛發生什麼事?濃眉皺起,喬暫點頭回答,「對。」

「一定要嗎?非得要嗎?不能不要嗎?」郁薇的語調一句比一句更高昂,心里卻暗叫完蛋,這不是正確的溝通方法,她的心在阻攔,但是她控制不了。

喬暫嚴肅了眼神,凝重地問︰「你在不高興嗎?」

「如果我不高興,你就不邀她嗎?」這樣暴躁的反應,連郁薇自己都受不了。

「郁薇。」

他只喊她的名字,但和他默契十足的她,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她很清楚,現在的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再這樣下去,她就會變成無理取鬧的刁蠻女,她不想大敗卻已慘輸。

強忍頭痛、骨頭痛、胸口痛,強忍蔓延全身的疼痛,她壓抑地道︰「我累了,先回去。」

丟下話,她抓起帆布包快速往外跑。

喬暫擔憂地看看郁薇背影,再轉頭看看桌上幾乎都沒有動的餐點,輕聲問江珂,「你對她說了什麼?」

「沒啊,她大概是不高興我分食她的魚吧。沒關系的,我不介意,每次從開刀房出來,我的脾氣也很糟,別人隨便一個小動作,都能把我惹火。好啦,繼續我們剛剛的話題……」

郁薇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失去理智?是因為面對天敵,人類的腎上腺素會自動大量分泌,導致人做出錯誤判斷?還是因為不識時務的疼痛吞噬她的理智?頭痛、惡心、暈眩的感覺總在被江珂踫觸之後發生,寒意從外面入侵骨頭,那個痛……像紫薇踫到容嬤嬤,被扎得全身都是洞,痛得她想大喊爾康救命,可惜,爾康覺得她的話是屁,並且對容嬤嬤更有愛。

坐進駕駛座,郁薇把頭往後仰,靜待暈眩感徹底過去。

過了五分鐘吧,還是更久一點?她不知道,總之她不停地深呼吸,在惡心的感覺消失後,她才發動車子。

她不懂,為什麼同樣的情形會反復發生?是江珂的問題、還是她?如果是江珂,為什麼喬暫無感?如果是她……會不會是因為潛意識里,她把江珂當成假想敵,因此反應過度、心理影響生理,才會造成身體不適?如果是這樣,郁薇苦笑,這個病應該叫做江珂過敏癥吧。

那麼對江珂過敏的她,是不是該調整心態,免得每次對手輕輕戳一針,她就覺得被屠龍刀砍到?發動車子,郁薇旋轉方向盤。

沒有江珂在眼前,不舒服應該就要過去,但她感覺不對勁……她沒有暈眩,沒有嘔吐感,卻覺得身體越來越冷。

是冷氣開太強?郁薇關掉冷氣,卻仍然覺得冷,緊閉的車窗阻擋了風吹入,但不知道哪里來的風,吹得她發絲飛揚。

音響正在播放大壯的〈我們不一樣〉,郁薇覺得他沙啞的嗓音很性感,她喜歡這首歌,但從頭到尾,她只會唱那句「我們不一樣」,每次听到這里,她都會大聲跟著唱。

喬暫問︰「為什麼這麼喜歡唱這句?」她笑著回答,「因為我們不一樣啊。」

他們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靈魂,他們能感應別人感應不了的氣息,他們有與眾不同的境遇,經歷不同的事情,他們真的是太特殊、太特別,太太太不一樣。

就要到副歌了,她張開口,開始跟著唱和,「我們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我們在這里,在這里等你……」唱到一半,突然間郁薇壓低音量,凝神細听,漸漸的……臉上出現驚惶,因為她沒有听錯,除了她自己,還有一個細微的聲音也在跟著唱……「我們不一樣……」手微微顫抖,郁薇告訴自己,先別害怕,不一定是好兄弟,就算是,這也不是她的第一次遭遇,因此別害怕,沒什麼好怕的。

不唱了,郁薇把收音機關掉,然後那個細微的歌聲更加明顯。

「我們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我們在這里,在這里等你……」車內溫度越來越低,但郁薇後背卻不停地滲出汗水,轉眼功夫,衣服一片濕漉,幾乎可以滴出水。

她的晚餐沒有熊心豹子膽,但她鼓起勇氣,調整後照鏡角度,一點、一點、再調一點……她呼吸瞬間停止,因為看見……因為後座的鬼,與郁薇對上視線。

一聲幽幽嘆息響起,那個鬼問︰「醫師,是用來救人、還是害人?」咬唇,郁薇大起膽子回答,「當然是救人。」

話才說完,就听見一個尖銳的怒斥聲,「說謊!」同時間,一張慘白的、七孔流血的鬼臉,出現在擋風玻璃上,對方伸出雙手、撲向郁薇,穿過玻璃,十指掐住她的脖子。

鬼魂尖銳的指甲抓破郁薇的皮膚,她來不及尖叫,反射性的用手去推開對方,然而尖銳的疼痛感從掌心中央發出、不斷向外擴散。

她沒辦法呼吸,她的意識逐漸渙散,沒有人握住方向盤,方向盤卻一個大扭轉,狠狠向右前方撞去,沒有人踩油門,汽車卻猛地向前暴沖。

眼看就要撞上前方車輛,她的太陽穴一陣針扎似的刺痛,讓她找回一絲清醒,用力咬唇,逼出最後的力氣,狠狠踩上剎車。

嘎……尖銳的剎車聲響起,她閃過了前方車輛,但後方車輛閃閉不及,撞上她,猛烈的撞擊力道,讓她不由自主沖向擋風玻璃。

沒有感覺到疼痛,只覺得一片黑暗襲來,郁薇看不見任何東西,但耳邊听到交錯的剎車聲、喇叭聲、玻璃碎裂聲……握緊郁薇的手,喬暫臉色難看到極點。

她的額頭撞破了,目前X光片看起來還好,身上沒有骨折,有一點腦震蕩現象,排不到病床,只能在急診室里面觀察。

時間已經不早,但急診室里面,病人和醫護人員還是匆忙來回,忙碌不已。

救護車抵達的時候,郁薇已經陷入昏迷,警察打電話回她老家,白媽媽趕緊打給了喬暫,當時喬暫和江珂的約會尚未結束,听到消息,他匆匆結束約會,趕往醫院。

幾分鐘前,他Call白媽媽,讓她別擔心,郁薇情況並不嚴重。

白媽媽想和郁薇講電話,但是情況不嚴重的郁薇卻始終沉睡不醒,他很確定,不是醫學上的問題,而是……他低聲對白媽媽說︰「沒事的,後天我會帶郁薇回家。」

喬暫的聲音低沉醇厚、富有磁性,郁薇常說,就算他講的話沒道理,但光是聲音就很有說服力,因此他成功說服白媽媽不上台北。

郁薇從額頭到眼楮周圍都是黑青色的,手腳溫度異常的低,翻開她的掌心,從掌心到掌緣處,突兀的出現數道深青色血管狀的痕跡,最嚴重的是……喬暫凌厲的目光停留在郁薇脖子上,那里有十根黑色的指印,並不清晰,但他確定,那不是人類留下來的。

這不是單純的車禍,醫師幫不了忙,但郁薇沒清醒,他就無法辦理出院。

一手輕輕覆在郁薇的額頂,一手握緊她的掌心,喬暫閉上眼楮、默念經文,他念了大半個小時,郁薇身上的寒氣才漸漸褪去。

看一眼她的掌心,青色痕跡仍然明顯,這是……不肯放過郁薇?喬暫臉色更加難看,雙手結印,指尖順著痕跡劃去,一陣肉眼看不見的青煙從郁薇掌心冒出,五分鐘後,喬暫全身汗水淋灕。

郁薇一直在跑,跑在一條長長的、陰森的隧道里。

她很冷,手腳已經凍僵,卻不敢停止奔跑,因為身後有東西在追逐,要是跑得不夠快,就會被追上,被追上之後,她將會萬劫不復……隧道里有嗡嗡的聲音,她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只曉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覆在她的耳膜上,形成壓迫人的恐懼。

她飛快地奔跑,但那聲音如影隨形地跟著,慢慢的,她在一陣嗡嗡聲平息之後,听見歌聲。

「我們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我們在這里,在這里等你……」

心一痛,這個聲音她听過,在汽車里、在她的車後座……她眼前出現一個人影,那是一張清秀的年輕臉孔,只是臉色過度慘白,只是眼角、嘴角流出幾道血痕,只是空洞的眼神凝結出濃濃哀傷……對方直直地看著郁薇,問︰「為什麼死的是我,不是他?」

郁薇無法回答,她連要把視線轉開都辦不到,像是被什麼牽制住了,因此她的目光只能定在眼前的鬼魂身上。

鬼魂眼里的哀傷轉為怨懟、憎恨、猙獰,下一秒,冰冷的的手指再度扣住郁薇脖子,一點一點緊縮……不能呼吸了,郁薇拼命想撥開對方,但鬼魂的力氣很大,郁薇止不住驚恐,全身控制不住地痙攣……郁薇突如其來的抽搐讓閉上眼楮、默誦經文的喬暫倏地張開雙眼,黑色的瞳孔里有一道光劃過,怒意涌現。

郁薇抽搐得很嚴重,病床的鐵架嘎嘎作響,護士發現,連忙跑到外面找醫師,喬暫坐到病床上,將她抱到自己膝上,用力圈住她的身體,用自己的陽氣將她裹覆。

郁薇試圖推開喬暫,但他加重力道,將她鎖在懷中,然而她的眼楮緊閉,卻不斷拳打腳踢,掙扎不休,他心急,唇覆上她冰涼微裂的唇,把自己的陽氣送進她嘴里。

終于……在醫師出現之前,郁薇緩緩吐出一口氣,手腳不再揮舞,身體癱在他懷里,身上寒氣慢慢褪去。

喬暫放松心情,輕輕拍撫她的後背,低聲在她耳畔說︰「沒事了,不要怕,都過去了。」

「病人怎麼了?」拉開布簾,醫師護士匆匆跑進來。

「沒事,只是作惡夢。」

喬暫沒有抬頭,手心仍然一下一下地在她背上輕拍,像在哄小嬰兒那樣。

作惡夢?那動靜也未免太嚇人了。

護士不相信,堅持幫郁薇量體溫、血壓、脈博,簡單的檢查過後,確定沒問題,醫師看了護士一眼,她聳聳肩,無法解釋剛才看到的景象。

喬暫問︰「她的狀況還可以,我能帶她回去嗎?」

「她還沒醒。」

醫師搖搖頭。

他瞄一眼醫師袍上的名字,說︰「陳醫師,報告出來了不是嗎?」報告顯示,郁薇問題不大,待在急診室的目的是觀察,但除非是萬不得已,病人還是不要留在這里。

喬暫隨意望去,就見門邊有一個只剩下上半身的鬼魂在游蕩,六號床邊蹲著一個很老的鬼,隔壁床那個病人的旁邊也躺一個。

太陰了,他想帶郁薇回去喝養氣茶。

陳醫師再確認一次郁薇的檢查報告,點點頭說︰「好吧,不過如果她有嘔吐現象……」

「放心,我也是醫師。」

他很清楚注意事項。

「好吧,去辦出院手續。」

「謝謝。」

喬暫把口袋里的金剛杵放進郁薇手中,親親她的額頭,低聲說︰「我馬上回來。」

沒想到話剛落下,郁薇就睜開眼楮,她下意識看向喬暫身後,幸好……江珂沒有跟過來。

眼底出現喜意,喬暫松口氣,再度把她抱進懷里,「告訴我,你發生什麼事?」郁薇噘嘴。

「啊就和你的前女友吵架,心情不好,開車不小心羅。」

喬暫瞪她一眼,他哪里來的前女友?「不對,你踫到事情了。」

他的口吻,篤定到讓她無法反駁,只好扁扁嘴說︰「對啦,我倒霉……」郁薇剛開口,六號床邊的老鬼就朝他們靠近,喬暫皺眉,低聲說︰「有話回家再說。」

他彎下腰,幫她穿好鞋子,把她的包包背在自己身上,打橫抱起她。

郁薇大驚,「你干什麼?」

「辦出院手續。」

喬暫說得十分自然。

「那我下來走。」

「不行。」

這里的靈體太多,她必須靠自己近一點,多吸收一點陽氣才行。

喬暫把她的頭壓進自己懷里,因為他記得,站在急診室門口的那位,模樣實在……過度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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