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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門那位女妖精 第五章

作者︰簡單艾

第三章

接了一通電話後的柏清言,一向如同湖面般沉靜的面容彷佛漸漸凝結了一層寒冰。

他匆忙起身,快步離開研究院所,來不及月兌下的大白袍在他腿邊翻飛,卷起層層冷浪。

「柏先生!」嚴心荷小跑步追上他。「發生什麼事了嗎?要去哪里?我送你過去。」

聞聲,柏清言的腳步頓了下卻沒停。「謝謝你的好意。」

這麼說,是拒絕的意思了。

「我正好要出門,車子就停在院所門口而已。這里平時不好叫車,我順路送你過去吧。」嚴心荷不死心地繼續跟在他身邊。「李司機今天正好有事請假不是嗎?」

他側首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能看透人心似地,讓嚴心荷的心不受控地收緊了下。

以柏清言的智商不難察覺出她對他的心意,她知道他心里有數只是沒說破,畢竟她沒有對他表白過,他當然不可能無緣無故跑來對她說︰『我很抱歉,你很好,只是我們不合適。』,或者說些其它委婉的拒絕話語。

也許是清楚知道他不會接受她;也許是踩著不說破就還有機會的妄想,兩年來她想盡各種方式接近他,想跟他拉近距離,也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對他吐露心聲,只字片語都不行,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真的還不是時候。

現在的他還沒有將目光放在她身上,現在的她對他而言不過是研究院所的同事,點頭之交的同事而已。

說起來很挫敗,兩年的努力,兩年的追求,幾乎全研究院所的人都知道她嚴心荷喜歡著柏清言,當事人卻能絲毫不為所動地當她只是同一院所的同事,認得出人,叫得出名字,知道她負責的項目、所屬的單位,僅僅如此而已。

「基于同事情誼,順路送一程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不是嗎?」知道他的顧慮,她直接將話挑明了。

他雖然對她毫不了解,她卻總是盡其所能地想了解他。

于公,他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不端高姿態,不與人爭,知識淵博,專業素養絕佳,雖然少言少語,卻從不吝于教授前來向他請益的人;于私,他從不道人長短,不參與任何八卦話題,同事們閑聊時也只是靜靜地听著不接話,事實上他鮮少提及關于自己的事,除非同事問起,但往往也是避重就輕地一句帶過。

柏先生非常注重個人隱私。

這點,只要認識他的人都知道。這沒有什麼不對,但就是沒辦法「交心」。

大部分的人對交心的定義就是開誠布公,我的美好與丑陋面全攤在你面前,你知道我的小秘密,我抓住你的小把柄,你我捆綁在同一條船上患難與共。

但溫文儒雅的柏清言卻難以親近,也就是說你認識的柏清言就只是那個「天才科學家」柏清言而已,而不是單單柏清言這個人。

嚴心荷不一樣。

她認為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了解柏清言,因為她無意間發現了一個柏清言的秘密。

其實說穿了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秘密,但是對柏清言這種私生活成謎的人而言,這一點小發現對她來說已經令她驚喜莫名。

這也是為什麼她堅持要開車送他的原因,因為她知道現在的他打算去哪里。

她不會算命,也沒有預知能力,之所以猜得到,全因為當初她得知他的小秘密那天,他臉上出現的就是現在這副冷冰冰的神情,光站在他身邊就能感受到一股寒意。

「改天我請你吃飯。」

在嚴心荷以為他依舊會拒絕她時,听見了他的回答。

答應了?!

「我說了大家都是同事,不用這麼客氣的。」嚴心荷掩下幾乎尖叫出口的歡愉,快步向前帶路。

不容易啊,她終于向他靠近了一小步。

「應該的。」他的語調平穩,語氣客氣疏離,雖然沒再多說什麼,卻讓人意識到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載我一程,我請你吃頓飯,兩清!

我承你這份人情,也還你這份人情,兩清!

突然領悟到這點的嚴心荷扯了下唇,苦笑了下,隨即安慰自己說︰『至少,他願意承你這份人情。』

按下遙控鎖,嚴心荷先柏清言一步拉開後車門。「請。」

怔了下,他開口︰「謝謝,我自己來。」

「好。」嚴心荷對他微微一笑,轉身往駕駛座走去。

柏清言不開車也不坐副駕座,這個習慣只要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卻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上車之後,柏清言說出地址,看著嚴心荷輸入導航後,輕聲說了句「麻煩你了」便以手撫額閉上眼不再說話。

此時他的心情很復雜,憤怒、煩躁與憂心交織,還有些許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氣惱。

已經記不清是這麼多年來發生的第幾次狀況了,每當此時,那些被他刻意掩藏的記憶便會像幻燈片一樣一幕幕清晰無比地在他腦海中放映。

他不會責怪母親,也不會責備任何人,更不想報復。不是他心地善良、寬宏大量,他只是不想讓短暫的人生都在仇恨中度過。

當你在報復別人時,最後受到最大傷害的往往是自己。

在某本書上看到這句話時,他的心震了一下。他不會用這樣的話語去規勸別人,卻知道自己該怎麼活才能活出精彩的一生。

一路走來,他的成就愈來愈高,獲得愈來愈多人的敬重,他不覺得自己有多麼了不起,只知道在科學研究這條路上他還有許多事要做。

無庸置疑地,他在學術上是成功的,但在親情與家庭關系上他卻糟糕得一塌糊涂。

父母間感情的好壞往往會影響到孩子未來對情感的看法,也許是因為沒有良好的學習對象,任何只要與情感面扯上關系的事總讓他感覺棘手與不知所措。

那個女人卻是個例外。

猝不及防地突然闖入他眼底,奪走他全部的視線;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手說「我們交往吧」。

雖然住在他的對門,可那天確定關系後,隔天她又像三年前一樣音訊全無了。若不是她在他家門上貼了張紙條,他都要懷疑那天發生的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

但說也奇怪,一想到她,想到她看他的眼神、對他說話的語調、牽著他手時的暖度,浮躁的心緒似乎漸漸平息了下來。

只因為那晚在門口與她互道晚安時她說的那句話——柏清言,沒事了,一切都會好的,因為我找到你了……

一直透過後視鏡偷瞄柏清言的嚴心荷,心情也是復雜的。

興奮著他終于肯上她的車,猶豫著該不該跟他聊天,苦惱著該和他說些什麼好,更煩惱著不知道怎麼開口說些安慰他的話。

都說人會在外人面前堅強,在自己人面前脆弱。她知道自己現在還不是他會顯示脆弱的對象,所以心情才會如此五味雜陳。

她真的很想知道,能讓他卸下一切堅強偽裝的會是什麼樣的人?難道,真的非得要一個「女妖精」這樣非人的存在才能攻破他的心防嗎?

想到這點,她苦笑了下,似乎有點明白柏清言為什麼會開出這樣的擇偶條件了。

這種沒有人能達標的條件,根本就是赤luoluo的拒絕!

目的地再遙遠總會到達,何況她根本不敢放慢車速,當「療養院」的招牌字樣映入眼底時,嚴心荷暗暗嘆了口氣。

車停下時,柏清言的聲音立即在耳邊響起︰「今天謝謝你,明天中午請你吃飯。」

遲疑了下,她應了聲「好」,連問一聲「改吃晚餐好嗎」都說不出口。

中午休息時間只有一個半小時,扣掉往返路程、點餐、上餐的時間,真正不被打擾的兩人世界恐怕只有短短不到一個小時,若是晚餐,時間上則會充裕許多。

但是,她不敢說,怕意圖太明顯而得不償失。

她覺得自己就像張愛玲小說里寫的——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她欣賞張愛玲追求愛情的不管不顧,卻不希望自己的愛情結局落得跟她同樣的下場。

所以她退縮了。

滴水穿石。她相信只要她慢慢捂,石頭終有被她捂熱的一天。

看著他離開時頭也不回的高挺背影,她開始思索著晚點該用什麼樣的借口讓他同意她送他回家。

他穿著單薄的棉質睡衣,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在寒冷的夜風中瑟瑟發抖。

幾乎與他等高的布偶女圭女圭被他挾在腋下,包裹著棉花的兩條布腿在地板上拖得髒兮兮。

他有潔癖。年紀雖小,但對于「干淨」這兩個字一向有他自己的標準,若是以往,他絕不會讓這樣的情況發生,但現在他無暇顧及其它,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面前那張交織著倉皇、絕望、狠戾與憐惜的復雜面孔上。

微微泛白的嘴唇動了動,他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是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他的鎮定與冷靜在外人看來只不過是嚇傻了、腿軟了,所以一動也不敢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之所以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只因為在剛剛的眨眼瞬間,他讀出了母親內心的想法——要是你死掉就好了!

早點死掉就好了!

不!當初沒有生下你就好了!

沒有你,他就不會離開我、離開這個家!

沒有你,我就不會被別人指指點點,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

對,都是你,都是因為有你!你怎麼還活著,怎麼不去死,你知道我為了你吃了多少苦嗎?!

你知道我為了你犧牲有多大嗎?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不對,不能怪你,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是我錯了!

是我錯了,所以我們一起走吧!

這個世界太黑暗、太痛苦了,我們一起逃離吧,逃去一個永遠靜謐的世界,再也感受不到痛苦……

太過沖擊的想法與字眼震得他腦中一片空白,原本以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此時卻變得比陌生人還要讓他感到震驚與茫然。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曾善待過他,他可以堅強地不以為意,因為他知道有一個人始終站在他身邊保護著他。

全世界的人都不愛他沒關系,只要有一個人愛他,他便會為了她努力地活下去。

他總是告訴自己,等他長大了,一切都會好轉的;等他長大了,他會賺很多錢讓她過上好日子;等他長大了,換他陪著她、照顧她,終其一生。

夢想有多美好,現實便有多殘酷!

他沒想到在他終于克服心理障礙,終于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怪異」而想與媽媽好好談談的這個晚上,給他所有努力的回報竟是如此血淋淋的鞭笞。

恍惚間,他瞄到了爬上天台的消防人員身影,意識到自己離女兒牆愈來愈近,看著媽媽天人交戰的神情,他心中竟然寬慰地松了一口氣。

至少——媽媽猶豫了。

不是毫不留情地拋下他,而是掙扎過、不舍過、遲疑過……

這樣……就夠了吧……

雖然結局與他所想有很大的出入;雖然他從不奢望自己長命百歲,卻沒料到他的一生會是如此短暫。

這世界的美好他鮮少體會到,人類的惡性他卻感受不少,這麼說或許有些不公平,畢竟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孩能有多少人生經歷;但對他即將結束的這一生而言,卻是實實在在的苦多于樂、悲多于喜。

他想,若他可以不到這世上走一遭,該有多好啊——

或許,真的會如同媽媽所說的,她會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比現在好過百倍的人生。

既然一切痛苦的根源是他,他也就沒有什麼好推卸的。

一切源于他、止于他,存于他、滅于他,從此兩不相欠,永不相見。

在即將掉出女兒牆的瞬間,他推了媽媽一把,如願地看到撲向前來抱住她的消防員,與她下意識伸手抓他卻只抓到他懷里布偶的錯愕面容時,他那總是與年齡不符的睿智眼神里漾出了一抹釋然,他那總是抿著的雙唇說出了這十年來的最後一句話——

「媽媽,好好活著!」

身體下墜時,他感覺到冰涼的液體不斷自眼角竄出而後被風吹得支離破碎,回蕩在耳旁的是誰的驚呼與尖叫已經不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這短暫的一生,終于畫下了句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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