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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掌佳茗 第四章 元元鬧失蹤

作者︰季可薔

陸元的女乃娘鐘氏是個二十多歲的婦人,長相堪稱清秀,皮膚極白,看來膽小怯弱,含淚跪在地上,低聲交代著。  

據她所言,陸元在闖進喜堂被她帶回房里後,很是哭鬧了一陣,鐘氏哄著他吃點東西,他也不肯,足足鬧了半個多時辰後,陸元像是哭累了,總算安靜了下來,鐘氏松了一口氣,替他換了衣服,送他上床睡覺。  

月娘心里也琢磨起來,照理說一個未滿五歲的孩子,就算跑也跑不遠,且陸府就算螺絲有些松了,也不可能在入夜以後還開門任人進出,別說前院的大門了,那孩子可能連內院的二門都踏不出去。  

他想必還在這府里,而且八成是躲在內院某處,但會是在哪里呢?是在連接前後院的那處花園,還是通往陸氏祠堂那頭的那片竹林,或是……  

月娘腦中靈光一閃,驀地想到了某個地方,那時她年紀尚小,每回被嫡母打罵了,便會一個人悄悄躲起來。  

「春喜,你隨我來。」  

月娘接過春喜提在手上的燈籠,自己走在前頭,領著丫鬟走過一段抄手游廊,穿過一處假山流水的小花園,又越過了一扇月洞門。  

越走越偏僻,春喜不覺有些害怕。「大女乃女乃,您這是要去哪里啊?」  

「隨我來就是了。」  

兩人來到一條青石甬道上,春喜看著面前一大片在夜色里顯得分外靜謐幽邃的竹林,不禁打了個冷顫。  

「這林子里,宋青他們都已經找過了。」  

「不在林子里。」竹林幽森,對一個孩子而言只怕里頭會忽然冒出一個吃人的虎姑婆,又怎敢輕易靠近?  

「莫非小少爺去了竹林那頭的祠堂?可宋青他們也找過了啊。」  

「也不在祠堂。」祠堂里滿滿的祖宗牌位,白日里看還好,深夜里襯著忽明忽滅的燭光,比外頭那山野的墳墓也好不了多少。  

「那會在哪里?」  

月娘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心想只要那孩子跟自己小時候一樣想找一個沒人能找到自己的地方藏起來,那處美麗又隱密的所在就是個絕佳選擇。  

春喜隨著月娘繞過青石甬道,經過一片花叢,漸漸地看見前方有幾點螢光。  

「那是什麼?」  

「是雪螢。」月娘解釋。「每至冬春交接時分,便是雪螢的繁殖季節,陸府背靠山頭,山上長著一大片枝葉茂密的杉樹,正是雪螢喜愛的棲息地。」  

「所以這些雪螢是從那片杉樹林飛過來的嗎?」  

「應該是。」  

月娘領著春喜繼續前行,雪螢越發多了起來,清泠的月色下,漫天流光飛舞,美得如詩如畫。  

角落有一株百年老樹昂然挺立,樹蔭濃密如冠蓋,遮掩了半邊天,若是夏季時坐在此處乘涼,必是悠哉自在,樹旁還有一間小屋,是堆積柴薪的倉庫月娘提燈走進小屋。「陸元,你在不在?陸元?」  

無人回應。  

月娘將小屋巡視一圈,心一沉,難道連這里也找不到人嗎?正忐忑著,驀地又想到什麼,來到屋外的老樹下。  

她記得這里有一個樹洞,是在哪兒呢?  

月娘緩緩繞著老樹走,伸手撫模著樹皮斑駁的樹干,細細瞧著,忽然听見了什麼,一凜。  

「有聲音。」  

春喜一愣。「有嗎?」  

月娘側耳細听,越發肯定。「樹洞里有人!」  

「樹洞?在哪兒?」  

月娘繞過老樹,在靠近牆邊不顯眼處,有一個僅容人半身的樹洞,此刻樹洞深處,似有哽咽聲飄出。  

月娘朝里頭喊。「陸元,是你嗎?」  

那細微的聲音先是一停,接著哭喊起來。「是元元!救我……元元掉下來了……」  

怕是已困在里頭許久,幼女敕的童音此刻顯得聲嘶力竭,就算拼了命地喊,听在月娘耳里,也不過是如小貓般細細的嗚咽,若不仔細听,根本想不到這樹洞深處還藏了個小人。  

這樹洞是月娘前世約七、八歲大時發現的,當時她也曾鑽進去,卻勉強只能擠進半個身子,陸元此時還不到五歲,應當是整個人順利進去了,卻沒料到這樹洞里頭還有空隙。  

「元元莫怕。」月娘溫柔地朝里頭喊。「我丟一根繩子進去給你,你拉著繩子上來好不好?」  

得知小主人困在樹洞里,春喜整個人驚得都說不出話來了,愣愣地站在一邊,直到月娘命她取一條繩索來,才驀地回神。  

春喜從放柴薪的小屋里取來一條繩索,放入樹洞里,與月娘合力將陸元拉起來,陸元上來後,還在洞里卡了一陣子,月娘伸進手去,替他調好角度,引導他鑽出來。  

只是這麼一來,她就不得不以一個怪異的姿勢用勁,陸元出來時又剛好擠到她臂膀,肩頭用力撞了樹干一下,悶悶地生疼,雙手也因在樹洞里使力,被粗礪的樹皮磨破了,微微滲著血。  

春喜瞥見了,大驚失色。「大女乃女乃,您受傷了!」  

「我不要緊。」  

月娘淡淡回應,忍著肩頭悶痛,抱起陸元,讓他在地上站定,接著蹲下來審視他全身上下,只見他衣衫都磨破了,手腳都有些細微的擦傷,一張小臉上更滿是塵土,淚漣漣的,像跌入泥塘里的小花貓似的,又是狼狽,又是惹人心疼。  

「元元有哪里受傷嗎?有沒有哪里痛?」  

「元元……全身都痛……」小男孩抽抽噎噎的,嗓音都啞了。「元元一直喊,都沒人來救我……」  

「乖,都是姨姨不好,我們應該早點來救你的。」月娘模模小男孩的頭,安慰地抱了抱他。「你爹爹很擔心你,我帶你回去看他好不好?」  

陸元搖頭,又羞又怕,小臉埋入月娘衣襟里。「不要。」  

「為什麼不要?元元不想見爹爹嗎?」  

「爹爹、不要我了……」  

「誰說的?爹爹那麼疼愛元元,怎麼可能不要你?」  

「可是爹爹娶了後娘……」陸元抬起花花的小臉,墨眸水蒙蒙的,含著委屈的眼淚。  

「爹爹有了後娘,就不要元元了……」  

月娘頓時有些尷尬,伸手輕撫陸元女敕女敕的小臉頰,不知如何啟齒。  

該怎麼告訴這孩子,其實她就是他的後娘呢?  

她說不出口,春喜倒是在一旁為她抱不平。「小少爺,奴婢知道您害怕後娘對您不好,可是您這麼說話,大女乃女乃听了也會傷心的。」  

陸元生氣了,瞥扭地掙月兌月娘的懷抱,指著春喜罵道︰「連你也替那個壞女人說話!」  

春喜一窒,看了月娘一眼。「小少爺,您可別听其他人胡亂嚼舌根,大女乃女乃是個好的,絕不是什麼壞女人。」  

「她就是、就是!你們都一樣……爹爹也是,他給元元娶了後娘,就是要當後爹了!」  

後爹?  

月娘秀眉一緊,到底是誰給一個稚齡孩童灌輸此等觀念?其心可誅!  

春喜見月娘神色凜然,以為她著惱了,連忙伸手搗住陸元的小嘴。「小少爺,您莫再說了,您可知道方才救您上來的這位姨是誰?」  

陸元一震,轉頭望向一臉無奈的月娘,小小的腦袋一轉,頓時恍然大悟。「就是你!你就是爹爹新娶的壞女人!」  

「小少爺!」春喜急得跺腳。「您不能這麼說話,大女乃女乃不是您想的那樣……」  

「春喜,別說了。」月娘淡淡制止。  

「大女乃女乃,小少爺年紀還小,您別與他計較。」春喜面露擔憂,掩不住慌急之色。  

月娘暗自嘆息,春喜會如此緊張,必是也怕她就此對這位繼子有了成見,可見後母果真難為。  

她彎下腰來,朝陸元溫柔笑道︰「元元猜得不錯,我就是你爹爹新娶的妻子,我們剛剛認識,要你現下就喊我一聲『娘』是有點為難,那你就叫我『姨姨』可好?姨姨能不能跟元元握個手,我們做好朋友?」  

陸元瞪著她,臉頰悶悶地鼓著,嘟了嘟小嘴,轉頭哼道︰「誰要叫你『姨姨』?我才不跟壞女人做朋友呢!」  

「可是姨姨很想跟元元做朋友呢,元元不理我,姨姨會很難受的。」見陸元臉頰鼓得像一條魚似的,月娘又好笑又覺得可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陸元被她這麼一調戲,頓時又羞又惱,小手用力一撥,「你別踫我!我討厭你……」  

「陸元!」一聲凌厲的喝斥忽地落下。  

月娘一怔,轉頭一看,這才發現陸振雅不知何時來到,身旁還跟著宋青。  

夜深露重,他怎麼就出來了?身子受得住嗎?  

月娘心中關切,還未來得及開口,只見陸元小朋友小身子微微顫抖起來,大大的眼楮又了眼淚。  

「爹爹。」他弱弱地喊。  

陸振雅依然板著臉。「誰教你這麼沒禮貌使性子的?還不快向你娘道歉!」  

「她不是……」小人兒捏了捏小拳頭,鼓起勇氣抗議。「她才不是我娘!」  

「她是你的繼母。」  

「不是、不是!元元的親娘只有一個!」  

陸元不提還好,一提陸振雅就想起那女人今日竟還隨著奸夫一同上門踢館,絲毫沒把自己親生的孩子放在心上,如此無情無義、自甘輕賤的女子,又怎配得上做他孩兒的娘!  

想著,陸振雅心頭不悅,語氣不覺更涼了幾分。「陸元,你到如今還沒認清嗎?你親娘早就不在了!」  

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陸元剎時凍住,驚愣無語,淚水卻是落得更急了,看得月娘都替這被親娘拋棄的孩子覺得難受。  

好半晌,陸元終于找回了說話的聲音,抽抽搭搭地哽噎著。「就算、娘不在了,她、她也不是我娘,元元、不要後娘……」  

「陸元!」陸振雅氣得臉色鐵青。「你過來!」  

「我不要!爹爹壞,有了後娘,就變成後爹了……」陸元又怕又難過,不禁嚎哭起來,見月娘在一旁瞧著自己,又覺得丟臉,倔強地伸手抹淚。「爹爹不疼元元,元元也不要爹爹了!」  

語落,小男孩轉身就跑,陸振雅提步欲追,偏偏此處地形他不熟悉,一時不知該往何方邁出腳步。  

月娘看出他的窘迫,心一軟,柔聲揚嗓。「孩子一時賭氣,夫君莫要著急,妾身有辦法。」  

陸振雅一愣。「你有什麼辦法?」  

她嫣然一笑。「夫君且瞧著就是了。」  

持續燃燒著龍鳳喜燭的房里,一大一小默默地相對而坐,氣氛沉寂,悶得那小人兒呼吸都放輕了,圓亮的瞳眸悄悄覷了父親好幾眼,見他一直不理自己,越發不安,短短肥潤的手指相互對著,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扭了扭。  

陸振雅察覺到動靜,劍眉一攥。「坐有坐相,你亂動什麼!」  

陸元嚇一跳,連忙坐正身子,小嘴卻是委屈地嘟起。「元元……身上傷口疼。」  

「不是已經抹過藥了嗎?阿青說你只是手腳有些擦傷。」  

「那也疼啊!」小人兒本意是想撒嬌,見親爹絲毫不以為意,頓時心頭一陣酸楚,小小聲地嘟噥。「爹爹果然不疼元元了。」  

「你說什麼?」陸振雅沒听清。  

陸元咬著小嘴,倔強地不吭聲。  

陸振雅耐著性子。「我知你對爹爹有所不滿,但也不該如此任性,你可知道你這樣一個人私自偷溜躲起來,府里上下為了找你,引起多大的騷亂?萬一驚到你祖母,害她老人家身體不適,你擔得起嗎?」  

「爹爹在問你話,沒听見嗎?」  

就沒听見怎樣!陸元別過小臉蛋,唇咬得更緊了。  

這孩子,這是在跟他賭氣呢!陸振雅冷笑一聲,右手在桌上用力一敲,陸元嚇了一跳……小身子跟著抖了抖,一時委屈,大聲嚷嚷。  

「我就想出去看看螢火蟲,不行嗎?」  

「你還有理由了?」  

「反正爹爹就是不疼元元了,那您打我好了!」  

陸振雅冷笑。「你以為爹爹不敢?」  

陸元一凜,又倔又怕,氣勢頓時一弱。  

月娘與春喜捧著食盒進來時,見到的正是這劍拔弩張的一幕。  

陸元見有人進來,以為自己得救了,眸光一亮,待看清原來是那個討人厭的後娘,小臉又一沉。  

月娘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量洗過澡後,越發顯得唇紅齒白、玉雪可愛的小男孩,放柔了嗓音。「元元晚膳都沒吃,應該餓了吧,要不先吃點東西吧。」  

「哼。」小男孩瞪她一眼,撇過小臉蛋,明顯不想理她。  

月娘抿唇一笑。「你若是不餓的話,那就只有我跟你爹爹一起吃喔。」  

「哼。」  

春喜見小少爺哼個不停,深怕他惹惱了月娘,連忙勸道︰「小少爺,這些面點小食都是大女乃女乃親手做的,您可別辜負了她這一番用心。」  

春喜沒說還好,這麼一點出月娘的功勞,陸元更不想吃了。「誰要吃她做的東西,一定很難吃!」  

「小少爺沒嘗過,怎麼知道好不好吃?」  

「反正我不吃壞女人做的東西!」  

「小少爺……」  

「春喜,這里沒你的事了,先退下吧。」月娘溫和揚嗓。  

「是。」  

春喜離開後,月娘打開食盒,一陣食物的暖香當即撲鼻而來,只見她拿出一大碗炸醬面,拌著切成細絲的黃瓜、胡蘿卜與蛋黃,光是看著這五彩繽紛的色調便覺得可口,又有兩盅灑了核桃與葡萄干的女乃酪,卻是用挖空的橘子皮盛裝的,亦是小巧可喜,還有一盤面團烤的小點心,捏成十二生肖的形狀,一只小豬圓滾滾地趴在盤子上,旁邊還有一只頂著兩只尖尖耳朵的小兔子,陸元只偷瞄了一眼,整個心就癢癢的。  

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點心呢?他好想抓起來仔細瞧瞧,可一思及這面點是討厭的後娘做的,立時又板起小臉。  

月娘察覺他的目光,故意拿小碟子,盛了兩塊點心。「爺,這是我用面團做的點心,里頭包了豆沙餡,你嘗嘗。」  

陸元見月娘夾的正是他最喜歡的小兔子與小豬,又是可惜,又是著急,眼睜睜地看著朱月娘將小碟子放入父親手里,父親隨手拈起一個,就要送入嘴里,忍不住焦急地喊。  

「爹爹不能吃!」  

陸振雅動作一頓。  

陸元一骨碌跳下椅子,奔到父親腿邊,小腳拼命踮高,小手伸得老長,卻怎麼也構不到爹爹的大手。  

月娘見他跳呀跳的,小身子就像兔子似的,暗自覺得好笑。「元元,你爹爹也是整晚都沒吃東西,他肚子也餓了。」  

「那也不能吃這個。」  

「為什麼不能?」陸振雅不解。  

「因為……」陸元忽然臉紅了,弱弱地解釋。「是小兔子……小兔子不好吃的。」  

「什麼小兔子?」  

月娘輕聲一笑,拿起陸振雅捏在手中的兔子點心,放進陸元小手里。「元元是不是替小兔子舍不得了,怕小兔子被你爹爹吃了可惜?」  

「才不是呢,是因為……不好吃……」陸元吶吶的。  

陸振雅還是莫名其妙。「怎麼回事?」  

「我將這面點做成了十二生肖的形狀,」月娘解釋道︰「元元應該是太喜歡了,舍不得被你吃掉。」  

「誰說我喜歡的?我才不喜歡!」小男孩傲嬌地表示抗議,小手卻是緊緊捏著兔子點心不放。  

月娘沒揭破他,只是拿小碗盛了碗面,遞到陸振雅手里。「爺,先吃點面。」  

陸振雅接過小碗,卻是一動也不動,月娘一凜,暗罵自己粗心,陸振雅雙目失明,想必不願在兒子面前露出異狀。  

她立刻拿回小碗,從食盒里拿出另一盤做成普通形狀的點心,夾了幾個放到小碟子里。「爺不想吃面,那且先用點心。」  

「嗯。」陸振雅緩緩拈起一塊點心,送入嘴里,優雅地咀嚼著。  

月娘也在桌邊坐下,吃起面來,陸元眼巴巴地看著兩人進食,小肚子驀地咕嚕聲響。  

陸振雅听見了。「是不是餓了?先吃東西。」  

「不要。」小人兒依舊倔強。「我不吃。」  

「不吃就餓著。」陸振雅語氣冷淡,可沒打算將兒子寵成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陸元咬著唇,伸出一只小手模模自己扁扁的小肚子,見父親冷著臉不理自己,更覺得委屈了,小小聲地嘟噥。「爹爹壞。」  

這回陸振雅分明听見了,卻裝作沒听到。  

陸元紅了眼眶。  

月娘見父子倆僵持著,想了想,盈盈笑道︰「元元,要不要跟姨打個賭?」  

陸元聞言一愣。「賭什麼?」  

「你先坐著。」  

月娘將陸元抱上椅子,陸元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你別踫我。」  

「好,姨姨不踫你,那你坐好听我說。」月娘定定望著小男孩,眼神誠懇而認真。「姨姨跟元元玩個游戲,如果元元輸了,以後就要乖乖喊我娘。」  

「那如果我贏了呢?」  

「如果元元贏了,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你不當我後娘!」  

「好,如果元元贏了,我就不當後娘。」  

陸元滿意了,煞有其事地伸出小手。「我們打勾勾,誰騙人誰是小狗。」  

「好。」月娘微微一笑,慎重其事地與小男孩勾了勾手指。「那你準備听姨說該怎麼玩這游戲了嗎?」  

「怎麼玩?」  

「這游戲就是你每天都必須有一個時辰的時間跟姨在一起。」  

「啊?」小男孩愣住了。「跟姨在一起做什麼?」  

「做什麼都可以,我們可以一起吃飯,一起午睡,也可以一起踢球玩。」  

陸振雅在一旁听著,驀地明白了月娘的用意,神情若有所思。  

「然後呢?」  

「然後等一個月後,如果元元還是不喜歡我,那就是姨輸了。」  

「就這樣?」  

「嗯,就這樣。」  

「那我一定贏的啊!」陸元很有自信,反正不管做什麼,他只要一直不理這個壞姨姨就好了。  

「但是這游戲有個規則。」月娘笑著補充。  

「什麼規則?」小男孩瞪大眼,提防地看著她。  

「規則就是不論姨想與元元做什麼,元元都不能反對,這一個月,我們要像朋友一樣相處……你能做到嗎?」  

陸元不說話。  

「你不是要反悔了吧?我們才剛剛打過勾勾的啊!」  

「我才沒有反悔!」小男孩連忙為自己辯解。「爹爹教過我的,做人要有信用。」  

「是啊,人要言而有信才能立,那元元可要說話算話喔。」  

「你才要說話算話呢!如果我贏了,你就不可以當我後娘。」  

不當你後娘,我還是可以繼續當你的姨啊!  

月娘在心里狡黠地回話,雙手握了握,強忍住想捏捏眼前這張小臉的沖動。  

「那我們就從今天開始玩,元元先跟姨一起吃面好不好?」  

陸元瞥了神情嚴肅的爹爹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熱騰騰、色香味俱全的吃食,肚子早就餓了,悄悄吞了吞口水。「我才不是喜歡吃你做的東西,是因為答應了跟你打賭。」明明很想吃,卻還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場。  

這小鬼頭!  

月娘又好氣又好笑。「姨姨知道,元元是勉為其難才給我的面子,姨姨很感激元元的。」  

「爹爹,您听到了喔,是她逼我吃東西的。」陸元還要強調。  

「你不是肚子不餓嗎?」陸振雅毫不留情地吐兒子的槽。「你若真有骨氣,不如明天的早膳也別吃了。」  

陸元聞言一窒,水潤的墨瞳眨呀眨,眼看著就要哭了。  

這父子倆,還真能賭氣呢!  

月娘無奈,看著小男孩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心中不忍,對陸振雅柔柔說道︰「夫君,這是妾身嫁進來後親手做的第一頓吃食,還請你和元元都給我個面子,一起把這些面點都吃了可好?」  

嗯嗯!  

陸元用力點頭,表示自己雖然不屑爹爹新娶的這個後娘,但他是個有禮貌的好孩子,這個面子總要給的。  

陸振雅不作聲,神情看似淡淡的,月娘卻當他是默認了自己的提議,抿著唇淺淺一笑,拿起一個小碗盛了面,才剛放到元元面前,他便迫不及待地捧起小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看來這孩子是餓壞了。月娘憐惜地瞧著陸元,替他倒了一盞溫茶。  

「吃慢點,別噎到了。」  

听著月娘溫柔耐心地哄著兒子,而兒子也傻傻地被她哄住了,稀哩呼嚕地吃起面來,陸振雅不禁有些心情復雜,微微出神。  

經過一夜忙亂,待月娘與陸振雅再獨處時,已接近破曉時分,窗扉已隱約透進熹微的天光。  

月娘洗漱過後,換了一身家常衣裳,見陸振雅坐在床頭,穿著件雪白的中衣,憔悴的俊顏明顯流露倦意,心口不禁一揪。  

「夫君一定累了吧?早點安歇吧。」  

陸振雅搖搖頭,抬手制止她欲接近的動作。「我有話與你說。」  

又有話要說?  

月娘一聲嘆息。「天快亮了,妾身著實咽了,夫君有什麼話,能不能改日再說?」  

「方才你為何與元元定下那樣的賭約?」  

看來話不說清楚,她是別想睡了。月娘無奈。  

「妾身只是想,人與人的感情都是處出來的,元元不喜歡我,也是因為不曾與我深入接觸,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之故,若是妾身花些時間,與他好好相處,說不定他哪天就願意認了我這個後娘。」  

「若是他就是不肯認呢?」  

「即便他不肯認,妾身依然會將他當成自己親生孩子一樣地疼。」  

「你話說得倒容易。」  

「夫君不信嗎?妾身也知道口說無憑,夫君且瞧著就是,我必會說到做到。」  

陸振雅默然無語,不知在想些什麼。  

月娘小聲打個呵欠。「夫君,我們可以安置了嗎?」  

月娘月兌鞋上榻,陸振雅感覺到她的靠近,身子不覺一僵,悄悄往後退了退。「你莫要口口聲聲喊我夫君。」  

「你就是我的夫君啊!妾身不喊夫君,那喊你什麼?總不能跟那些下人一樣,喊你大爺吧?」見陸振雅不說話,月娘只得自己找台階下。「或者妾身喊你一聲『爺』如何?顯得親密些,又不失敬重。」  

他們兩人之間需要有親密嗎?陸振雅默默尋思,卻沒有出聲反駁。  

「那就這麼定了。」月娘自認與陸振雅達成了共識,試著喊了一聲。「爺——」  

這聲爺喊得又嬌又軟,還有意無意地拉長了尾音,帶著鉤子似的撩人,陸振雅心頭一震,不由得蹙起眉頭。  

這女人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念頭一起,感覺到一個軟玉溫香欲靠過來,陸振雅下意識地抬手一擋,卻是剛好打到了月娘的肩頭,她頓時吃痛,悶哼一聲。  

「怎麼了?」他沉聲問。  

「沒怎麼,就是肩膀有些疼。」  

「我撞到你了?」  

「嗯。」見陸振雅表情凝重,月娘連忙解釋。「不干爺的事,是妾身這里本來就有些淤青。」  

「怎麼會有淤青的?」  

月娘沒答話,陸振雅轉念一想,卻是很快猜到了。「是救元元出來的時候弄傷的?」  

「是妾身自己不小心。」  

「上過藥了嗎?」  

「只是一點小傷,不礙事的。」  

「讓春喜拿跌打的藥來,替你推拿一下。」  

說著,陸振雅就要起身喚人,月娘連忙拉住他。  

「爺,不用了,大伙兒忙亂了一夜,才剛能喘口氣呢,就別再驚動人了。」  

「你既然身上有傷,怎能不上藥?」  

「妾身都說了,這沒什麼的。」  

陸振雅臉色深沉。  

月娘打量著他,柔聲問道︰「爺不作聲,可是正在心疼我?你若是對妾身感到憐惜,以後對我好一些也就是了。」一半撒嬌,一半也是試探。  

「你胡說什麼!」陸振雅不自在了。這傲嬌的模樣,跟他那個兒子倒有幾分像呢。  

月娘悄悄抿唇一笑,面上故作嚴肅。「這可不是胡說,妻以夫為天,夫君也當愛惜自己的妻子,如此方是夫妻相處的正道,不是嗎?」  

陸振雅一默,沒有正面回應。「你不是說自己困了嗎?」  

不敢回她嗎?真可愛呢!月娘唇畔笑渦更深。「妾身要睡里邊。」  

「嗯。」  

他答應了?月娘有些訝異。前世她曾听娘說過,夫妻同睡一榻,通常是妻子睡外邊,丈夫睡里邊,因為做妻子的須隨時起身端茶送水,服侍自己的丈夫。可他卻由著自己睡在里邊……  

「那我過去了喔?」  

「過來吧。」  

得到他的允許,月娘小心翼翼地越過他修長的腿,爬到床榻另一邊,躺下。  

「爺,晚安。」她拉高了被子,卻悄悄地側過臉蛋,眼眸亮晶晶地瞅著他。  

「晚安。」他一動也不動。  

「爺怎麼不躺下?還不想睡嗎?那我再陪你聊聊?」  

陸振雅身子一凝。「不用,睡吧。」  

半晌,陸振雅也躺下了,兩人一人一個被窩,中間還隔著好幾寸的距離,但仍是清晰地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存在。  

好像有點尷尬。  

月娘不確定別的夫妻都是怎麼度過新婚之夜的,但像他們這樣各睡各的,應該不多吧?  

不過只是一時而已,總有一日,她會讓這男人對她敞開胸懷,從心底接納她這個妻子的。  

陸振雅似是疲倦已極,不過片刻,呼吸已沉了下來,胸口規律地起伏。  

睡著了嗎?月娘靜靜盯著他,試探地揚嗓。「爺,你睡了嗎?」  

回應她的只有綿長的呼吸聲。  

月娘伸手在他鼻前一探,他完全不為所動。  

真睡了呢!月娘櫻唇淺勾,嫌這樣側臉看著還不夠,索性直起上半身來,縴縴素手隔著寸許的距離,描撫他端正俊朗的五官。  

他長得真好……太好了,害她光是這樣偷偷看著,便覺得一顆心跳得慌慌的,怎麼也無法冷靜下來。  

他驀地動了動,月娘嚇一跳,連忙縮回自己的被窩里,怕是自己驚醒他了。但他只是側過身子,背對她繼續沉睡著。  

她松了口氣,半晌,忍不住嘲弄起自己的孩子氣。  

她怔怔地望著床頂的雕飾,一串結實緊橐的石榴旁,似是有一只蝴蝶翩翩飛舞,那栩栩如生的姿態令她想起了母親肩頭上的那枚蝶形胎記。  

娘,您在天上過得可好?您可瞧見了,女兒嫁了,而且還是嫁給一個有才有貌的好兒郎,您放心,女兒這一世必定會活得好好的,竭盡全力爭取自己的幸福。  

月娘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在夢里,她見到了疼她愛她的娘親,娘親送給她一把團扇,陪著她一起歡快地跑著,撲著五彩斑爛的蝴蝶玩。  

月娘甜甜地夢著,渾然不曉她身旁的男人確定她睡沉了,卻是睜開了一雙深邃如墨海的眼。  

那雙眼,什麼也看不見,看見的唯有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只是在那片黑暗之後,隱隱約約的,似乎透著一絲幽光。  

男人下意識地追逐著那道光,伸手想抓住,抓住的卻是月娘在夢中撲蝶時不安分地揮過來的小手。  

他愣住了,抓著那手,感受著那柔卄夷的綿細溫暖,好一會兒,才宛如燙著似的放開。  

窗外月上林梢,灑落幽微的銀光,妝點著這靜謐溫馨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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