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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恩是個坑 第五章 婆母偏心

作者︰春野櫻

天未亮,梅意嗣卻已醒來,他在榻上翻來覆去再也睡不下,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煩悶跟焦躁困擾著他。

他翻身坐起,看著身旁那空下的位置,即使已經分房,她的枕頭還安安穩穩地擱在那兒。

從前同她一起睡在這錦榻上時,因著兩人情感淡薄疏離,他們總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同床卻異夢。

少了一個人後,他並沒有霸佔整張床,還是習慣性地往左邊躺。

這麼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因為身邊空蕩蕩而感到心浮氣躁。

他坐在床邊,不自覺地嘆氣,有點不知所措。

想起昨晚的事,他皺起的眉頭有了一點點的疏松,唇角也不自覺地隱隱上揚。

他吻了她,而她沒有生氣。

問題是,他怎麼會有那樣的沖動及想望?昨晚的他真不像是他。

從安智熙到蕃坊去的第一天,他便派了六通在暗處里看著她。之所以這麼做,一是因為不放心她只身前往蕃坊,二是對她不放心。

這不放心,來自于對她仍未有全然的信任。安家本是在惠安街邊的幫派,賭色財的偏門生意樣樣有。

安家長期做黑市買賣,安智秀在十七歲時便是黑市里殺伐決斷的狠角色。雖說這些年,安家漸漸洗白,開了商號做起正大光明的生意,但據他所知,私下還是藉著親信之名做些游走在合法與非法之間的行當。

蕃坊龍蛇混雜,她卻突然說要去那兒,這讓他不得不對她的動機起疑。

雖然她說是為了轉移喪子的哀傷,但他總覺得她另有目的。

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信任她一些,也希望她並無其他意圖,他衷心的希望一切只是他的多疑及偏見。

可惜身為梅家大房的長子,又執掌著整個家族的生意買賣,他容不得自己及身邊所以人行差踏錯毀了梅家聲望及名譽,他不想多疑,卻必須得多疑。

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讓多疑生成暗鬼,擾了他的判斷。

六通監視了好一陣子,並無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她在聖母之家不只當老媽子,還是個女先生,每天忙得樂乎樂乎。而這個消息,真切地讓他松了好大一口氣。

昨天六通急急忙忙地去通報他,說安智熙離開蕃坊後並未回府,而是只身前往石獅塘時,他不知怎地一顆心七上八下,極不安心。

白天的石獅塘便是個是非之地,別說是別—女人,是尋常的男人都不會輕易靠近,她去那里做什麼呢?

當時還在跟兩位掌櫃對帳的他,彷佛**下的椅子著火似的,坐都坐不主。

撇下兩位掌櫃,他火速地趕往石獅塘。他不知自己在慌什麼、急什麼、怕什麼,總之他就是覺得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當他在暗處里抓住安智熙時,他看見她眼底的驚惶不安漸漸地被安心取代,她的眼楮里有著對他的信任及依賴,在那瞬間,他彷佛成了她的全世界。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他們是「一對」,而不是「兩個」,他們的心從來沒依靠在一起,現在他不確定他們是不是同心,可他卻清楚地感覺到他們正在靠近。

听見外頭有細微的聲響,他知道那些僕婢們已開始活動,他著履,抓起一件短褂穿上,打開房門——

「爺?」屋外正經過的灑掃丫鬟碧草嚇了一跳。

他瞥了她一眼,下了廊,穿過小院,直往西廂房而去。

當他走上西廂房前的樓梯,春月正好從里面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

見著他,她呆了一下,「大……」

他將手指置放在嘴唇上,要她別出聲。

春月一臉迷惑地看著他,下意識地往旁邊靠。

他就著她剛打開的門微側身子鑽了進去,輕手輕腳地穿過垂簾及繡屏進到內室。內室里光線幽微,只有微光透過紗簾,猶如糖粉般撒落那床前一地。

安智熙安安穩穩地睡著,還發出細微的鼾聲。

听著,他想笑。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捱近床邊,俯視著呈大字型仰睡著的她。

她微張著嘴,睡臉有點丑,卻又莫名的可愛討喜。

梅意嗣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看著她的睡臉。

她一直是這樣的嗎?還是獨個兒睡,她這會放松了才能睡得這麼毫無防備,甚至唾沬都在嘴角蠢動著?

他伸出手,輕輕地用指尖揩著她嘴角的唾沫。

她皺了皺眉頭,潛意識地吸了一下,那好笑的樣子教他忍不住低笑一記。「哧。」在他笑出聲音的同時,她倏地睜開眼楮。

看見站在床邊的他,她先是愣住想起早上安智熙的驚聲尖叫,嚇得滾下床掉在他腳邊的那一幕,梅意嗣止不住地嘴角上揚。

他把她從地上拎起來,她滿臉通紅、驚疑又害羞地看著他,那模樣實在太有趣。

「你干麼像鬼一樣站在我床邊啊?想嚇我?」

「我只是突然想來看看你……」

「看我做什麼?」

「沒做什麼,就是想看你而已。」

當他這麼對她說時,她的臉更紅了。

他們做了兩年余的夫妻,就算是洞房花燭那夜,她的臉都沒這般紅過。

沒做什麼,就是想看你而已。他真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種教自己頭皮發麻的話來。

他這種就算吞下一袋種籽,都開不出一朵花來的人,居然會說出這種肉麻兮兮的話?

「爺,」正在他想笑的時候,有人來到門邊,正是永昌,「出事了。」抬眼睇見永昌那大事不妙的神情,梅意嗣笑意一斂,「怎了?」

「咱們的船工蕭老古在家里上吊了。」永昌說。

「上吊?為什麼?」

「蕭老古欠了八十兩的印子錢,想不開,就……」永昌面有難色,欲言又止地道。

他意識到永昌似有什麼當說又不敢說的話,眉心一擰,「你有什麼就直說吧。」

「爺,」永昌神情凝肅,「放印子錢的是二老爺家的學恆少爺。」

聞言,他陡地一震,「什……」

「蕭老古的妻子手上有借條,哭天搶地的說要去告官,我已讓人先將她攔下,這事不能上官府那兒……」永昌憂心地開口,「要是外面的人知道梅家人放印子錢,恐怕會嚴重傷及梅家聲譽。」

「借條在你手上嗎?」他問。

永昌點頭,立刻將蕭老古的借條遞上。

他接過一看,發現蕭老古一開始只借了二十兩,沒多久時間便利滾利地欠下八十兩,而借條上面不只有不識字的蕭老古歪歪扭扭的字跡以及手印,還有梅學恆的用印。

這下,是撇不清了。

「除了蕭老古,還有別人嗎?」他問。

永昌點頭,「我問了跟蕭老古要好的船工,他們說學恆少爺放印子錢已經有半年余了,那些船工一下船常常不是嫖便是賭,不少人都跟學恆少爺借印子錢應急……」

听著,梅意嗣濃眉妤皺,眼底迸射出懊惱慍怒的光,他一拍桌面,沉聲道︰「真是混帳!」

「爺,現在該怎麼辦?」永昌急問。

「你先給蕭家一筆錢安家,無論如何都先安撫好蕭大嫂,千萬別讓這件事傳開。」他說完,站了起來,神情冷肅,「其他的事,我來處理。」

尋常時,梅家大小事都是在大堂商議,可今天梅家大房卻是將二房及三房召至祠堂。

原因無他,只因今兒個商議之事是斷不能傳出去的。

梅意嗣在未遣人去將二房三房邀至祠堂之前,便已著人封鎖嗣堂,除了梅家人,所有僕役侍婢全都退到門牆之外,就連二房三房帶過來的僕婢亦是未經傳喚不得擅入。

祠堂內,梅英世跟梅意嗣已候著二房三房的男人們前來,兩人沉默不語,神情凝肅。

「承嗣呢?」梅英世問。

「尋不到他,說是上街了。」他說。

「成天亂跑,不思上進。」梅英世心情正壞,忍不著叨念著。

「承嗣循規蹈矩,從不犯事,今天的事也與他無關,他在或不在也無所謂。」梅意嗣淡淡說道。

梅英世瞥了他一眼,「你總是護著他……」

「他是我弟弟,我不護他,護誰?」

此話才說完,外頭傳來聲音。

二房跟三房一同到了。

僕役打開飼堂大門,將二房、三房父子兄弟,除卻那未成家立室的共九人,全都迎入祠堂。

突然急召大家來到中院,而且還是進了祠堂,所有人都覺得疑惑。

「大哥,突然把大家找來是發生什麼事了?」三房梅展世急問︰「該不是之前寧和號走水之事又有變卦吧?」

梅英世都還沒來得及回復他,他又急切地問︰「我們可是說好了分成不變,大哥可別是反悔了吧?」

梅展世腦子里全是錢、全是利頭,一番自私自利的言論讓梅英世忍不住皺起眉頭,動了肝火,「老三。」他難得板起臉來,「你急什麼?」

見難得動怒的大哥突然板起臉,梅展世陡地畏懼,「大哥,我只是……」

「三叔,」梅意嗣平心靜氣,「今天突然召集二房三房前來,不是為了寧和號的事。」

老練沉穩的梅貫世微微凝起眉頭,「那是為了什麼事,這麼急的把大家都叫來了……」

梅意嗣直視著梅貫世,「二叔,是為了學恆的事。」

聞言,梅貫世一頓,「學恆?」

此時,梅學恆似乎意識到什麼,原本十分輕松的神情瞬間一沉,身子也突然繃緊。

他本能看向一旁的父親梅玉嗣,梅玉嗣卻是直視著前方,看都沒看他一眼。

「我家學恆怎麼了?」梅貫世問︰「瞧你們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到底……」

這時,梅意嗣起身走向對面的梅貫世,然後將手上那張借條遞給他。

梅貫世接過借條,先是愣了一下,滿臉疑惑,可在他眼瞼一垂,看了那借條幾眼之後,神情丕變。

「這……」梅貫世驚疑不已,「這是……」

「學恆在外頭放印子錢,放款的對象還大多是船工跟碼頭工人……」梅意嗣神情嚴肅,「昨日咱的船工蕭老古因還不出錢,在家里上吊尋短了。」

「什麼……」眾人一听,驚愕地道。

「蕭大嫂原本要去告官,幸好攔下來了。」梅意嗣看著二房老爺梅貫世又道︰「二叔,這事要是傳出去,咱們梅家幾代人累積下來的名聲就毀了。」

「這……」梅貫世萬萬沒想到是二房的子孫捅樓子,一時沒了主意。他看向滿臉無措的梅學恆,「你、你真是糊涂!」

「是呀!學恆,你真是太大膽了,居然連印子錢都敢放?」三老爺梅展世難以置信,「這事要是傳出去,咱梅家還要不要在泉州做生意?」

「我、我只是為了多賺一點錢,而且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啊!」梅學恆雖然理虧卻還是強辭奪理,企圖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我又沒逼他借錢,他借了錢卻還不出來,難道是我的錯嗎?」

「你、你這孽障,還狡辯?」梅貫世指著長孫的鼻子,又氣憤又羞愧。

「祖父,孫兒只是想有個自營的行當,不必等著大房伯祖父踉叔父按期分成,才會……」

梅學恆話未說完,坐在一旁的梅玉嗣突然起身狠狠的抽了他一個耳光。

氣力之大,猶如一陣強風似的將梅學恆整個人都刮到了地上。

「混帳東西!」梅玉嗣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瞪著跌坐在地上的梅學恆,氣極敗壞,聲線顫抖,「你還有理?」

「父親,我、我……」梅學恆像是料不到父親會狠抽他一耳光,嚇得有點不知所措。

未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梅玉嗣出腳狠狠的教訓起犯事的兒子,毫不留情。

見狀,梅貫世急忙起身制止,「行了,玉嗣,你想打死他嗎?他媳婦都快生了!」

「父親,他、他……」梅玉嗣說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這都是我教子無方!」現場亂成一團,大家都有點不知所措。

梅英世瞥了梅意嗣一眼,像是在暗示他說點什麼。

梅意嗣神情平靜地看著祠堂上正上演的這出「子不教,父之過」的大戲,若有所思。

「唉呀,玉嗣……」這時,反倒是三房老爺梅展世上前了,「行了行了,還是先想想怎麼解決這事吧。」

「三叔……」梅玉嗣懊惱又慚愧,恨恨地瞪著坐在地上,狼狽不堪的梅學恆。

「大哥,」梅展世望向梅英世,「你看這事怎麼處置?」

梅英世沉沉一嘆,「這事,意嗣已經在處理了。」

這時,剛被父親拳打腳踢的梅學恆抬起臉來,一臉不甘,「這事,承嗣叔叔也有分。」

此話一出,梅英世陡然一震。「你說什麼?」

梅玉嗣怒視著他,「你還想拖你承嗣叔叔下水?」

「承嗣叔叔是真的有分。」梅學恆一口咬定,「把他喚來問便是了!」

「你……」梅玉嗣高舉起手,眼看著又要抽他一耳光。

「玉嗣!」梅英世喝止了他,深抽了一口氣,直視著梅學恆,「你說的是真的?」

「伯祖父,到這節骨眼了,我敢說謊嗎?」他指著祠堂上的梅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我敢對著列祖列宗起誓。」

若沒有的事,想他也不敢含血噴人,梅英世萬萬沒想到平時循規蹈矩的梅承嗣竟敢做出如此大膽之事。

「大哥……」原本繃緊著神經的梅貫世松了一口氣,「這事,你看怎麼辦?」

本以為自家長孫闖了大禍,恐怕要教他二房從此抬不起頭說話,沒想老天保佑,給了他二房一紙名為梅承嗣的護身符。

梅英世望向梅意嗣,似乎想征詢他的意見。

梅意嗣沉吟片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事,我會詳加調查。」他直視著梅學恆,「學恆,你立即將欠條都交出來。」

「什……」梅學恆一怔,「叔叔想教佷兒血本無歸?」

「你這皮猴!」一旁的梅玉嗣怒斥,「你意嗣叔叔要你交出,你便交出!」

「憑什麼?我可是下了本錢!」梅學恆不服氣地道。

「學恆,」梅展世出言相勸,「你別說了,這可是家丑,難道你……」

「什麼家丑?我只是想賺錢而已!」梅學恆氣呼呼的抗議,「安嬸嬸跟蕃坊的洋人過從甚密,那才是家丑!」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學恆,你說的是真的?」梅展世半信半疑地道。

「當然是……」梅學恆話未說完,梅玉嗣及時一喝——

「住口!」他指著梅學恆的鼻子,斥道︰「閉上你的嘴!」

祠堂內鬧哄哄的,只見梅英世鐵青著臉,望向一派平靜的梅意嗣,「意嗣,這事……」

「智熙到蕃坊去無不可告人之事。」他說。

「什……你知道?」梅英世驚訝地道。

「意嗣,你知道你妻子去蕃坊?」梅展世藏不住眼底的見獵心喜。

「智熙她走不出喪子之痛,只得去蕃坊的洋人收容所關懷幫助那些孤兒以撫慰其喪子之創傷。」梅意嗣環視著眾人,「這事我知道,是我親口同意她的。」

聞言,大伙面面相覷。

此時,只听見梅英世沉著聲,「散了……」

大伙沒能反應過來,疑惑地看著他。

次子有分放印子錢,長媳婦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這教他如何端得住這張老臉?

他惱得重重一拍桌案,「散了!」

大伙兒眼看事情似乎鬧大了,也不好再火上添油說什麼,一個個魚貫地步出了祠堂。

一出門堂左轉二房院子,梅貫世便對剛才被他父親又踢又打的長孫梅學恆低聲說︰「幸好你把你承嗣叔叔拖進來,否則這次咱二房可有得受了。」

梅玉嗣瞥了兒子一記,笑而未語。

二房三房離開後,梅英世便著人去叫來梅家主母羅玉梅,並著人在前後門候著還未返家的安智熙跟梅承嗣。

羅玉梅先到了祠堂,自然也從丈夫口中得知梅承嗣放印子錢及安智熙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之事。

比起安智熙出入洋人教堂,顯然,梅承嗣放印子錢更教她震驚且難以置信。

「老爺,承兒他一向規矩且明辨是非,這種事他、他怎麼可能……會不會是學恆為了月兌罪才……」

「學恆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隨口拉承嗣下水。」梅英世沉著臉,怒意未在臉上消褪分毫。

他目光一凝,冷肅地射向梅意嗣,「還有你!你簡直胡來,居然讓她到蕃坊去!」

羅玉梅眉心一擰,「老爺,智熙她沒了孩子,咱們可以體諒她的。」

「就你縱著他們!」梅英世聲線一沉,語帶詰責,「每次你總說她從小沒有母親教導,性子爽朗,跟她兄長外出便罷了,現在居然跟洋人攪和在一起?」

「老爺,智熙或許欠慮,但我相信她不會做什麼讓梅家蒙羞之事。」羅玉梅軟軟地為安智熙求情,「她先前告訴我她作了夢,夢里有個女人要她尋訪一百零八個孤兒或孤女,將他們的出身籍貫、父母名諱記載下來,再至普現殿燒化,她跟意兒的孩子便巧回來,所以……」

「她說你便信?」梅英世手指著她,惱得手指直抖,「荒唐!」

這時,祠堂外有人來報,「老爺,承爺跟大太太回來了。」

不一會兒,先後回府的安智熙跟梅承嗣一臉疑惑地走進祠堂。

突然被喚至祠堂已夠奇怪,一進祠堂看見候著的三人的表情,安智熙跟梅承嗣都深感不妙。

「父親,母親……」兩人一進祠堂,立刻向堂上父母行禮。

「你們兩個都給我跪下!」梅英世怒目圓瞪,恨恨地道。

兩人一怔,互覷了一眼。

「父親,兒子犯了什麼錯?」梅承嗣天真問道。

梅英世操起擱在案上的戒尺,幾個箭步走去狠狠地在他身上抽了一下。

啪地一聲,梅承嗣喊疼,羅玉梅也心痛。

「你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放印子錢!」梅英世怒斥,「你不學著你大哥做生意,居然撈偏門?」

梅承嗣一臉無辜,「父親,我、我只是手邊有些閑錢,剛好學恆提起,這才入伙的。」

「你不知道印子錢是什麼嗎?」梅英世怒視著他。

「我知道,只是學恆說、說只是微利,所以我才……」他話未說完,梅英世又抽了他一戒尺。

「微利?」梅英世指著他鼻子,「都鬧出人命了,你還說是微利!」

聞言,梅承嗣驚愕,「出、出人命?」

羅玉梅起身向前,扯雲承嗣讓他跪下。

梅承嗣一跪,她立刻轉向梅英世,苦苦央求,「老爺,承兒是無心的,他不是存心要坑人。」

正所謂打在兒身,痛在娘心,羅玉梅見兒子被狠抽了兩戒尺,心也都快碎了。

「他都可以成家立室的人了,還不知道分辨是非?」梅英世怒不可遏,「他大哥在他這

年紀,已經能操辦商行龐大的買賣了!」

「我、我知道……」羅玉梅擒著淚水,「他資質是不如意兒,可是他也沒犯過什麼大錯,你就……」

「石嬤嬤!」梅英世沉聲一喝,「把夫人扶一邊去。」

「是。」石嬤嬤答應一聲,立刻上前拉扯住羅玉梅,悄聲地道︰「夫人,咱們先旁邊候著吧,承爺這頓是躲不掉了……」

羅玉梅看得出此時的梅英世有多麼憤怒,也知道自己此番是護不了兒子的。雖然不舍,她還是走到旁邊坐下。

這時,梅英世瞪著一旁還站著的安智熙,「你也跪下!」

安智熙愣住,梅承嗣放印子錢被打也不算冤枉,可她為什麼也要跟著下跪受罰?

「父親,我、我做了什麼?」她問。

「好、好……」梅英世惱恨地笑著,「你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安家真是好養。」

听見公爹將自己娘家都扯下來,安智熙便約略知道是為什麼了。

「父親,我沒做什麼對不起梅家的事。」她抬頭挺胸地道。

「你一個良家婦女,居然只身出入蕃坊的洋人教會,惹人非議丟了梅家的臉面,居然還說沒做對不起梅家的事情!」梅英世咬牙切齒,「因著你父親兄長的臉面,我對你一向睜只眼閉只眼,沒料卻養肥了你的膽!彬下!」

見狀,早知大事不妙而跟來的房嬤嬤上前摁著她,勸著,「太太,快跪下跟老爺賠罪認錯吧。」

「什……」安智熙滿臉的不甘願及不服氣,「我又沒……」

「父親。」這時,始終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梅意嗣驅前,「這件事我從頭至尾都是知情的,是我縱了她。」

梅英世眉丘賁隆,「你現在是想如何?」

梅意嗣撩起袍子,屈膝一跪,「馭妻無方是丈夫之過,該打的是我。」

安智熙驚疑地看著毫無猶豫想代她受罰捱打的梅意嗣,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梅英世倒抽了一口氣,聲線顫抖,「好、好,我就打你!你們兄弟倆,手都伸出來!」

梅意嗣沒半點遲豫畏縮,很干脆利索地便將雙手伸出,掌心朝天。

梅英世許是氣壞了,也是沒半點猶豫地便狠抽了他十戒尺。

看著兄長勇敢捱了十戒尺後,一旁的梅承嗣便也伸出雙手。

梅英世手起手落,啪啪啪地抽了他剩余的八下。

罰完,梅英世怒將戒尺扔向牆角,氣呼呼地步出祠堂。

羅玉梅沖上前,抓著梅承嗣那被抽出血來的手,淚如雨下,「承兒……」

「夫人,咱趕緊回去給承爺上藥吧。」

羅玉梅原本慌了,經石嬤嬤提醒,這才趕緊拉起梅承嗣走出祠堂。

不出片刻,全部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正緩緩起身的梅意嗣,以及整個人傻住的安智熙跟驚魂未定的房嬤嬤。

當梅意嗣站起,鮮血自他掌心順著指尖往下滴落,安智熙突然回過神來,她上前抓著他的手,看著他滿是鮮血的掌心,心髒彷佛被狠狠抽了一下,很痛。

她忍不住地皴起眉心,眼眶一陣發燙,然後便濕了。

「很疼吧?」她聲線有點啞。

梅意嗣神情和緩,淡淡地道了一句,「別再說我對你沒有半點真心了。」

听著,那原本還在她眼眶里打轉的淚水,撲敕滑落……

內室里,房嬤嬤取來安家讓游醫特制的金瘡藥膏給安智熙。

「這是安家特制的金瘡藥,能迅速止血斂傷。」房嬤嬤在一旁說著,「當初太太出嫁,這雲家老爺特地叮囑一定要放在嫁妝里的物品,本想著太太性子浮躁好動,易生意時,總能派上用場,沒想到倒是爺先用上了。」

安智熙接過藥膏,瞥了她一眼,「你只要說前頭的療效便可,後面都是多余的。」

房嬤嬤蹙眉一笑,「老奴去弄盆水來。」說罷,她走了出去。

房嬤嬤一出去,內室里只剩下安智熙跟梅意嗣。

她翻起他的手掌,細細檢視著他掌心的傷勢,不覺皺起了眉頭。

「父親下手可真重……」她說︰「皮都旋開了。」

「可不?」他一笑,「想想這十下要是抽在你手心上,那會是什麼樣子。」

听他這麼說,她心頭一緊。他就是擔心她捱不住才替她受罰的吧?他將錯全攬在自己身上,還說什麼馭妻無方,就是不想她皮開肉綻嗎?

想想,她人生當中還沒有一個男人願意為她吃罪受罰呢。

從前她跟弟弟一起搗蛋,弟弟都是賴她頭上,每次被罰站或是被愛心小手打的都是她。

忍不住,她切切地注視著他。想起他剛才說的「別再說我對你沒有半點真心了」,她就莫名的一陣心悸,他對她不是沒半點感情的呀!

之前他對她好時,她還以為興許是長興的船在海上遇到麻煩了,他才必須討好她,好教她回娘家去求救呢。

看來,不是的。

「謝謝你救了我。」她抬起眼瞼注視著他。

梅意嗣睇著她,唇角微微上揚,「你謝的是哪一次?」

「咦?」她微頓。

「前兩天我在石獅塘救了你,你可沒謝我。」他眼底有一抹促狹。

她的臉頰微微地漲紅,「那天你、你親了我的嘴,不就是謝禮嗎?」

他噗地一笑,「天底下有妻子將吻當成禮物送給丈夫的?」

「你問都沒問就吻了,那可不是什麼情之所至。」她說著說著,臉更熱了。

看著她那羞紅的臉龐,他眼底滿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愛憐寵溺。

他本能地欺近她,羞得她將他的手一甩。

「唔!」這一甩,掃到了他掌心的傷口,教他皺起眉頭。

見狀,安智熙驚慌失措,「你沒事吧?」她趕緊地抓著他的手腕,檢視著他的傷,歉疚地直道歉。「對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她一臉緊張,他胸腔里奔騰著愉悅滿足的浪潮。喪子後的她不一樣了,喪子後的他們,也不一樣了。

那本該是非常悲傷的事情,但此時他卻忍不住想著,那或許不是壞事。

世間種種,不管喜怒哀樂,總歸都不是毫不道理的。

「智熙,」他聲線低沉卻溫柔,「我們……」

話未完,房嬤嬤進來了,見兩人神情尷尬,安智熙臉上又浮著兩朵紅霞,敏銳的房嬤嬤意識到什麼,她將清水擱下,「老奴去看著春月跟寶兒做事,免得她們偷懶。」說完,她旋身走了出去,還將外面的門輕輕帶上。

安智熙心兒砰砰亂跳,但還是力持鎮定,「我先幫你處理傷口吧。」說著,她擰了條干淨的濕紗巾,輕輕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掌上的傷口,她一邊擦去掌上的血,一邊輕輕地吹著傷口以減輕疼痛感,「痛的話說一聲。」

「嗯。」他兩只眼楮定定的注視著她。此時,是他們兩年多的婚姻生活里最平靜美好的一刻。

她溫柔且悉心地清洗他的傷口,抹上一層金瘡藥,然後再裹上干淨紗布,總算處理好他兩手的傷。

「這藥如此厲害,我要不要讓房嬤嬤給沛澤居送一點?」她蹙眉笑嘆,「小叔細皮女敕肉的,恐怕是比你的傷還嚴重些……」說著,她突然想起方才發生在祠堂里的事情。

當她公爹甩了戒尺走出祠堂後,她婆母沖上前來,第一個關心的便是梅承嗣,當時她的眼里彷佛只看得見梅承嗣。

兩個兒子都捱了打,為何她的反應如此不同?是不是因為梅承嗣是麼兒,是她三十幾歲才又生下的孩子,所以才特別的疼惜?

梅意嗣都快三十的人了,又有她這個妻子,也許她婆母覺得她這個做妻子的自然會去關心照顧梅意嗣,做母親的派不上用場吧?

可就算是這樣,總也會問一聲,關心一下,為何……她真是想不明白。

「你想什麼?」見她突然發呆出神,他疑惑地睇著她。

她抬起臉,迎上他困惑的黑眸,若有所思。

好一會兒,她半開玩笑地吐出一句,「你應該不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兒子吧?」

他微怔,眼底閃過一抹很深很沉的憂郁,正當她感到疑惑時,那抹憂郁又從他眼底消失無蹤。

他目光一定,直視著她,「我餓了。」

她恍然大悟,「喔,我著人去備膳。」

「你得喂我。」他說。

「欸?」她秀眉一擰,「你沒手?」

他抬起裹著紗布的兩只手,笑了笑。

她嘆了一氣,故作無奈,「好吧,誰教我欠了你。」

嘴巴雖這麼說,可不知怎地,她竟滿心愉悅及歡喜。

她想,她真的是被他撩中了。

沛澤居,西廂房里。

羅玉梅看著梅承嗣兩只手掌被戒尺打得皮都開了,眼淚撲敕撲敕地直落。

不管她如何小心地處理他的傷,他都疼得桂哇叫。

「唉呀呀……疼。」

「忍著點,承兒。」羅玉梅一邊哄著他,一邊悉心地用清水拭淨他掌上的傷口。

「好疼……父親真是發狠的打了。」梅承嗣一臉委屈,「玉嗣哥哥肯定不會這樣抽學恆的。」

羅玉梅抬起淚濕的臉看著他,眼底有憐也有氣,「你真是……什麼不學,居然學人家放印子錢?」

「我、我也沒想到會出人命呀。」想到有人因還不了債而上吊尋短,梅承嗣心里是難過且歉疚的。

「承爺,」石嬤嬤在一旁問著,「你是怎麼跟二房的學恆少爺一起放印子錢的?」

梅承嗣一五一十地道來,「大概三個多月前吧,學恆就說他有賺錢的門路,問我要不要入伙,我想我身邊攢了一些錢,我又不懂得生財,不如入伙賺點利頭……」

「難道你不知道他放印子錢?」羅玉梅問。

「知道呀。」梅承嗣天真地說︰「學恆說他放的是微利,不礙事。」

羅玉梅听著,忍不住輕斥,「你真是糊涂……」

「嫂嫂說他們安家從前也放過印子錢,收益穩定,也不會出什麼亂子,所以我就……」

「難道是她慫恿攛掇你去放印子錢?」石嬤嬤激動且帶著憤怒地道。

梅承嗣立刻否認,「沒的事,嫂嫂沒慫恿我做什麼。」

「承爺,你不必替她掩罪是非,她安家是什麼出身,難道老奴還不清楚?」石嬤嬤說得咬牙切齒,「居然還騙了咱夫人,跑到蕃坊那種地方做些見不得光的事!」

「石嬤嬤。」羅玉梅神情一凝,制止了她的放肆。

石嬤嬤憤慨,「老奴有說錯什麼嗎?要不是她對承爺有了壞影響,承爺又怎麼會糊里糊涂地跟著學恆少爺去放印子錢,還落得老爺一頓打罵,把他說得一文不值……」

說著,石嬤嬤氣哭了。

見狀,梅承嗣忘了疼,一邊急著安慰石嬤嬤,一邊又忙著幫嫂嫂說話,「石嬤嬤,你別哭,沒事的,父親只是一時在氣頭上才會說那些話,過兩日便也忘了……至于嫂嫂,她真的沒慫恿我去做什麼,一切都是我自己決定的……與他無關。」

「承爺,你、你真是太天真,太善良了……」石嬤嬤噙著淚水,眼底滿是憤恨,「你拿他們當親人、當家人,可他們……」

「石嬤嬤。」羅玉海沉聲道︰「你真是越說越過分了。」

迎上她嚴厲的眸子,石嬤嬤不情不願的閉了嘴,她抹著淚水,嘴里咕噥著,「老婆子我絕對不會讓承爺吃虧的……」

羅玉梅沒再說話,只是悉心地將梅承嗣的傷口處理好,抹了藥再纏上紗布。

這時,外頭有人來報,「夫人,馨安居的寶兒求見,說是太太讓她拿安家特制的金瘡藥來給承爺用。」

一听寶兒拿著安家的金瘡藥來,原本五官糾結得跟包子似的梅承嗣瞪大了眼晴,歡天喜地道說︰「是嗎?快讓寶兒進來吧。」

「別。」羅玉梅淡淡地說了句,「收下,然後讓她回去赴命吧。」

「是。」門外的人答應一聲。

石嬤嬤滿臉的憤恨難消,像是要說什麼,但又讓羅玉梅的眼神給堵了回去。

不一會兒,婢女將金瘡藥拿了進來並交到羅玉梅手上。

梅承嗣看著,咧嘴笑笑,天真無邪,「石嬤嬤,你瞧,嫂嫂可是疼我的。」

石嬤嬤老臉一沉,霍地站起,旋身便走了出去。

羅玉梅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心有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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