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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舞刀爺彈琴 第三章 代父休妻

作者︰裘夢

平南侯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濃眉大眼,頗有威嚴,頷下還蓄了短須,降低了不少顏值,但從他的長相還是能看出現任安遠伯夫人應該長得差不到哪里去。

畢竟側室小妾通常都是以顏值見長的,而安遠伯夫人是庶出,她的母親是老平南侯的一房小妾,長相上肯定差不了。

這倒讓程玥寧忍不住翻出了以前的陳舊記憶,好像當年她和娘去京城的時候,伯府里就已經有一位美貌驚人的姨娘了,而且她還生了一個跟她一樣美麗的女兒,也不知道現在她們母女過得如何,她還真有一點點的好奇。

如今的伯爺夫人和那位如夫人,兩個人在顏值上到底是誰更勝一籌呢?

軍隊臨時駐地的主將營賬內,程玥寧安靜端莊地坐在一邊,而齊淵和平南侯正在交談。

她頭上的帷帽並沒有摘下來,因為營賬里還有其他人在,齊淵直接阻止了她,平南侯也沒有表示異議。

她心里雖然閃過這些雜七雜八的有的沒的,但是仍將那兩人的交談一字不落地全部听進了耳中。

平南侯對于此次因自己失誤險些造成齊世子面臨生命危險,表達了深切的歉意。

而齊淵則輕描淡寫地表示了沒什麼,完全看不出半點兒兩天前在小鎮門口看到官兵時那怒發沖冠時的影子。

那個原本在程玥寧看來單純坦率的少年郎,此時倒是完全符合他定國公世子的身分,言談舉止從容大方,有著屬于他的世家子弟氣質。

程玥寧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失笑,原是她想得差了,生在那樣的富貴錦繡鄉,哪里會是那麼簡單便能看透的人啊。

「侯爺有軍務在身多有不便,我和席姊姊也急于趕回京城,因此不在此多做打擾了。」

「本侯還是派隊人馬一路相送吧,也可保此去路上不會再出意外。」

「不必如此勞師動眾了,國公府和安遠伯府的護衛合在一處,足可保證我和席姊姊的安全,此次過來,也是為感謝侯爺派人相尋之情。」

「不敢不敢。話雖如此,但」

「侯爺不必再說了,侯爺的軍務要緊,軍營重地,我等也不便多留,就此告辭。」齊淵直接打斷了平南侯可能的說辭,起身告辭。

程玥寧也隨之起身,施禮告辭。

平南侯見狀無法,只能將兩人送出了營賬。

自始至終,程玥寧除了剛進營賬時說了句「小女子見過平南侯」,便再沒說過只言片語,全程都是齊淵在與平南侯打機鋒,很是省了她的力氣。

出了營地,齊淵將程玥寧扶上馬車,然後在馬車邊朝著站在營門處的平南侯拱手抱拳,「侯爺留步,我們就此告辭了。」

「世子一路保重。」平南侯抱拳回了一禮。

齊淵點頭,然後翻身上了自己的馬,輕扯韁繩,在馬上又沖他抱了抱拳,這才雙腿一夾馬月復,車隊也緩緩駛離營門。

看著慢慢走遠的一隊人馬,平南侯臉上的表情有些陰沉。

而離了平南侯營地的齊淵心情卻是極好,駕馬走在程玥寧馬車邊,隔著車窗跟她說話。

「接下來咱們需得加快行程,京里的安遠伯情況大約是不太好了。」在他察覺出她對伯府親情淡泊之後,同她說話時也會刻意避開諸如「令尊」這樣的稱呼。

在席姊姊心里,大概她的父親只有繼父而已,安遠伯在她這里完全沒有存在感。

程玥寧則不由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那位一定要請她進京的極貴之人到底是存了什麼心思,她就算進京又能起什麼作用?且她人還沒進京,京中的刀劍卻已直指而來,可見得這其中必有她所不知道的情況。

見她憂心,齊淵寬慰道︰「姊姊不要擔心,有我呢。」

程玥寧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搖了搖頭,這少年對她倒是一番善意,但她自己尚不知京中到底是何情況,又怎能輕易將他扯進來。

「我沒事,一時有所感觸罷了。」

「等回了京,姊姊若在伯府住得不開心,我便派人接姊姊到我們府里去,反正我們府中姊妹多,到時候姊姊也不寂寞。」

程玥寧忍不住掩唇咳了一聲,他這是還怕自己家里姑娘少嗎?

「到時候她們要是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給你出頭,包管你在國公府比在伯府住得還自在。」

對他這種帶著孩子氣想當然耳的話,程玥寧根本不想搭理,她好好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放著自己的家不待跑到別人府上算怎麼回事?真虧他說得出來。

不過,他想表達的意思她是听明白了,他給她當靠山,大腿給她抱。

相處這幾天,齊淵多少也知道點她的性子,平和易相處,任他說得再不著調,頂多也就抿嘴笑一笑,卻不會指責他胡說八道、異想天開。

想到府里的姊姊們時不時就要說教他一頓,果然還是席家姊姊這樣的好。

見他一直跟在車邊說話,程玥寧無奈開口,「要不你還是坐進車里來和我說話吧。」

「好啊。」彷佛早就等她這句話的齊淵,十分歡快地就答應了,然後麻溜從馬上下來,爬上了馬車。

現在只剩下他們國公府和伯府的人,再沒別的不相干的人,他跟席姊姊坐一車也不怕他人說閑話。

看著他像個孩子一樣爬上車,程玥寧伸手從桌上的瓜果盤里取出一顆隻果遞給他,「潤潤嗓子。」

齊淵毫不避諱地往她身邊一坐,拿起隻果「喀嚓」就咬下來一口。一邊吃,他還一邊說︰「我看他就是不懷好意,還想安插人到咱們身邊,美得他。」

程玥寧知道他說的是誰——平南侯,現在的安遠伯夫人嫡兄。

走這一趟至少讓她搞明白了心里的疑惑,這平南侯確實對她心存不善,不過接下來的路程應該不會再出什麼問題,畢竟還有定國公世子在呢,這可是張極好的護身符。

「對了,席姊姊,你會騎馬嗎?」

「會。」

答案在齊淵的意料中,他忍不住又問︰「那姊姊是跟誰學的啊?」

程玥寧笑了下,手指輕搭在車窗上,淡聲道︰「哪有什麼人教啊,當年在戰亂中逃命時不知不覺地就會了。」

齊淵嚼隻果的動作頓了頓,抬頭看了她一眼,見她還是那麼一副平靜的表情,心中卻沒來由的有些心疼,當年天下大亂,安遠伯父子四人追隨陛下征戰天下,可是席姊姊跟她的母親卻飽經戰亂流離之苦。

後來天下終于大定,進京不過三月又隨母親離去,說到底,她並沒有享受到安遠伯帶來的榮華富貴,但她卻沒有生出什麼戾氣,反而一身的平和安詳。

不論席姊姊的繼父是何種身分,看她這樣,那繼父的人品必然是不會差的。

慢慢將嘴里的隻果咽下去,他臉上揚起笑容,道︰「那姊姊一定會做飯了,應該不會像我們家那群只會擺花架子的家伙吧?都是廚娘弄成半成品,她們直接放進鍋里籠屜,然後就敢腆著臉說是自己親手做出來的,簡直沒眼看。」

程玥寧因為他這個說法不由失聲笑了出來,這麼埋汰自家姊妹就不怕被人撓臉嗎?他這張漂亮的臉蛋要真被撓花了,那還真是怪暴殄天物的。

見她笑了,齊淵的心放了下來,繼續道︰「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嘗嘗姊姊的手藝。」

「好啊。」程玥寧也沒駁回他這個要求,直接答應了,「只是到時不能嫌棄我手藝太拙。」

「才不會。」齊淵拍胸脯保證。

看他繼續啃剩下的隻果,程玥寧從瓜果盤里拈了些瓜子出來,慢慢地嗑起來。

在富有節奏的嗑殼聲中,齊淵慢慢升起困意,最後就睡倒在車廂內。

程玥寧往一邊避了避,順手抖開車里預備的一條薄毯給他搭到了腰月復間。

掀開車窗上的紗簾,將瓜子殼倒出窗外,程玥寧一手托腮,一手平放在桌上,看著車窗外不斷向後掠去的景物出起神來。

她這次進京究竟是惹著了哪些人呢?

這個時候,程玥寧想到了最初老管家說過的那個「極貴之人」,那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老管家連提都不敢給她提一下醒?

是宮中之人?必然得是宮中之人,否則如何稱極貴?

可宮中極貴的那個得是當今皇帝陛下啊,可她又沒見過皇帝。

程玥寧覺得問題又回到了原點,她忍不住伸手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果然她就不是個適合動腦子的人。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人生除死無大事,咬咬牙總能挺過去的。

兵荒馬亂的年月,吃不上、喝不上,整日在亂兵之中求生的日子她都熬過來了,沒道理現在反而撐不過去。

碧藍的天空干淨得連一絲雲彩也沒有,陽光曬得草木葉子都顯得有些蔫蔫的。

一行人連車帶馬都停在樹蔭處暫作停歇,順便吃些干糧喝口水,等太陽不這麼毒再繼續趕路。

齊淵去河邊洗了把臉,然後一路小跑了回來,掀開車簾對里面的人說道︰「水很清涼,席姊姊,你要不要也下來洗把臉,涼快涼快?」

「好啊。」隨著聲音響起,程玥寧矮身出了車廂。

齊淵將手臂探過去,四下除了兩府的護衛也沒別人,程玥寧不需要載帷帽,她便也就直接搭著他的手臂下了車。

她今天穿了件半臂紗衣,內襯一身月白連身裙,一條碧色紗綢系在腰間,一柄黨魚皮做刀鞘的短刀插在腰間。

一下車,程玥寧便右手輕抬,手背在額前遮了一遮,擋住了剌目的陽光。

「太陽這麼大,要不還是戴上帷帽吧?」齊淵忍不住在一旁提議。

程玥寧側身低頭,道︰「不用,只是一時不適應。」

看著自家世子爺跟只蝴蝶似地圍在安遠伯府的大姑娘身邊打轉,定國公府的護衛紛紛表示麻木了。

也不知道這席大姑娘到底是哪里入了他們世子爺的眼,這都比對自己的親姊姊還要好了,還搶了不少屬于貼身丫鬟的活兒,把人家伯府的老管家都給擠到邊邊角去,等閑不讓旁人到席大姑娘跟前,這是反客為主了啊!

可惜,他們家世子爺完全沒有這樣的自覺,一意孤行到底。

程玥寧走到河邊,綠波滿眼,淺水處甚至可以看到其下游著的魚蝦,她彎腰蹲在河邊掬水洗臉,洗完臉,又掬了捧河水潤喉。

水漬順著臉的弧度往下流,她抬起手背輕揩,腕間沾了水氣的鐲子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色的光暈。

在河邊又洗了把臉的齊淵此時正好抬頭,這一幕便猛地撞進了他的眼中,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側顏的程玥寧這一刻竟然看起來秀美極了。

「評怦……」他似乎听到一陣撲通撲通的劇烈心跳,彷佛根本不是自己的一樣。

「嘩嘩嘩」的水聲響起,他猛地低頭又往臉上撩起水來,沁涼的水溫讓他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他下意識地吁了口氣,然後有些莫名地蹙了蹙眉。

他為什麼要吁這一口氣啊?

程玥寧提起不小心浸到水中的絲綢,伸手擰了擰了水,順勢從水邊站起,然後將手上的水漬甩了甩,也沒拿帕子費心再擦拭,這樣的天氣很快就會干的。

齊淵走到她的身邊,朝遠處的青山看了看,說道︰「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到京城了。」

「終于要到了嗎?」听到這個消息的程玥寧心情有點莫名復雜。她心里所有的疑問都將迎來答案,可是她竟然不知道是喜是憂。

「是呀,要到家了。」齊淵有些感慨,這一趟出門他真是經歷了許多未曾想過的事,還結識了席姊姊這樣的姑娘,算來不枉此行了。

日頭大,兩個人也沒在水邊待太久,很快便回到了隊伍所在的樹蔭下。

程玥寧倒沒急著回馬車,這種天氣,馬車里的溫度也高,還不如外面透氣涼爽。

「席姊姊,反正接下來也沒有多遠了,要不你也騎馬,咱們快馬加鞭,爭取天黑前進城?」

「好啊。」對齊淵的這個提議程玥寧欣然接受。

然後齊淵爬上馬車替她取來了帷帽遞給她。

程玥寧一邊搖頭笑,一邊接了過去,這人對帷帽真是太過執著了。

短暫地休息過後,一行人重新啟程上路,馬車里沒有了乘坐的人,速度一下子便提了上去。

所有人都揚鞭催馬,一路煙塵滾滾,在夜幕四合的時候一行人終于趕到了京城東門。

在出示了國公府的腰牌後,眾人終于緩緩進了城門,回到了京城。

一隊人很快分成了兩隊,一隊向著定國公府而去,一隊則向著安遠伯府奔去。

隨著「吁」的收韁聲,所有人都看到了伯府門楣上懸掛的白幡和燈籠。

田滿一下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跌跌撞撞地奔向府門。

站在府門外的兩個家丁看到田滿,忍不住臉上的悲戚之色,齊齊低下了頭,「田管家,伯爺昨天清晨去了。」

「伯爺——」田滿頓時撲跪在府門前。

其他五名隨著田滿出京的護衛也齊齊翻身下馬,在府門前跪首,反倒是程玥寧,眼睜看完這一幕之後,她才慢條斯理地從馬上下來,牽著馬一步步走了過去。

田滿回頭看到牽馬而立、面無表情的大姑娘,用袖子擦了下眼淚,起身迎過去,「大姑娘,咱們進府吧。」

「嗯。」她將手里的韁繩扔給一邊迎過來的家丁,然後抬腳邁步跟著田滿向伯府大門內走去。

「田管家和大姑娘回來了。」

「大姑娘回來了。」

一層層的聲音向著內院傳去,所有守在靈堂的人第一時間都知道了伯府大姑娘回京的消息。

「田管家……」一個中年管事模樣的男子匆匆跑來,跑到近前的時候還因為跑得過急而氣息喘促,「世……世子要見大姑娘……」他總算將話全部說了出來。

田滿問了句,「世子情況如何?」

那中年管事一臉的哀愁擔憂之色,默默地搖了搖頭。

田滿臉色更加黯淡,伯府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啊。

甫一進府,來不及在生父靈前上炷香,程玥寧便跟著這位四哥身邊的心月復管事往世子所居的院落而去。

一進屋子,迎面便是一股濃重的藥味,程玥寧下意識側頭避了下,伸手在鼻前掩了掩,但腳步未停。

不理會屋中那些落在她身上的打量眼神,程玥寧一路進了內室,然後便看到被一個全身縞素的絹秀婦人扶著的瘦弱男子,此時男子的臉因長期臥病而瘦月兌了形,唇色發白,雙眼無神,披散著的頭發竟然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白色夾雜其間。

程玥寧心中一嘆,她記得四哥還不到而立之年,如何竟是這般光景了?

安遠伯世子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嘴唇幾番張合,終于發出聲音,「五娘……你來了。」

程玥寧走上兩步,點頭,「五娘見過四哥。」

「阿林。」安遠伯世子突然費力地喊道。

站在床邊不遠的一個幼童帶著哭音應了一聲,往前走了兩步。

「給你姑姑跪下。」安遠伯世子命令兒子。

席澤林听話地在這剛剛進來的陌生姑娘面前跪下,喊了一聲,「澤林見過姑姑。」

程玥寧伸手要扶,安遠伯世子的聲音又再度響起,「給你姑姑叩頭,從今以後見姑姑如父,知道嗎?阿林。」

「是,阿林知道。」席澤林」邊流著淚回答,一邊听話地又叩了下去。

「四哥?」程玥寧被這托孤的場面驚到了,驚慌地去看自己的兄長,他們好像還有個二哥在的吧?

安遠伯世子用力喘了兩聲,干咽了口唾沫,嘴巴干澀地道︰「五娘便看在咱們一母同胞的分上,替為兄照應他們母子吧。」

「我……」這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很不好,但程玥寧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世子——」安遠伯世子夫人柳雙鳳覺得丈夫抓著自己胳膊的手猛地一緊,她不由吃痛地喚了一聲。

安遠伯世子急促而困難地喘著氣,越來越急,也越來越短促,最終他抓著妻子手臂的手慢慢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無力地滑落下來。

「世子——」柳雙鳳一聲悲鳴,哭聲大作。

席澤林也從地上爬到床邊,抱著父親無力垂下手大哭起來。

屋里屋外哭聲接連響起,為這本就哀肅的安遠伯府增添了更多的悲色。

這個夜晚似乎變得很漫長,靈堂之畔又起了一間靈堂,一座牌位變成了兩座牌位。

繼安遠伯病筆之後,安遠伯世子也跟著離世,夜里的喪訊都向交好的人送了過去。

程玥寧換上了一身孝衣,然後在生父的靈堂上看到了她那四個哥哥之中僅存的二哥。

胡子拉碴,滿臉樵悴,身帶酒氣,衣著凌亂,眼神都顯得有些迷糊。

看到這樣的二哥,程玥寧忍不住伸手在自己太陽穴按了按,這一家子都是什麼啊?

過好日子的時候沒人想起她這個一母同胞的妹妹,輪到收拾爛攤子了,他們倒是想起她這個人了,她難道就是操心的命嗎?

程玥寧站在自家二哥身前仔細打量了他一番,然後伸腳把他往一邊踹了踹,讓他給自己讓出個地方來跪下。

這些年喝酒喝得腦子都不清楚,其實不酗酒前的席二郎腦子也不是很清楚,只不過是憑著一身的蠻力和武勇才在軍中拼出一片天地罷了。

他就是個純粹的武人、渾人,可自打在戰場上斷了一條腿,人生一下子變得灰暗起來,酒便成了他的最愛,整日活在虛幻的醉酒中,什麼都不管不問。

在位置上睡得東倒西歪的席二郎冷不丁突然被人踹了兩腳,一下就挺坐起來,怒道︰「哪個王八羔子敢踹老子!」

所有人都看著靈堂正在上演的兄妹鬩牆場面,然後他們听到那個穿著一身大孝、身材高姚縴細,好像根本受不住席二郎一拳的席大姑娘,沖著就要揮拳對自己的二哥冷漠地說道——

「我,席五娘?」

席二郎愣了下,腦子轉了好幾圈才想明白,席五娘好像是他妹妹的名字,可是五娘不是跟他娘一起走了嗎?

一腦子漿糊的席二郎撓著自己的脖子,一臉不明所以地看著眼前這個看著面善的少女,好半天才一拍腦門,說道︰「哦,我想起來了,田管家好像是去接你了。」

「嗯。」

「這里有什麼好回來的,你回來收拾爛攤子嗎?」席二郎問她。

程玥寧朝屋頂翻了個白眼,用跟他差不多的口吻道︰「我也想知道你們把我接回來是想干什麼?難道就為了替你們收拾爛攤子?你一個八尺高的漢子,就算斷了一條腿,難道就變成娘們了,還得我一個早就斷絕關系的人回來主持局面,這些年你是不是早把自己的臉丟掉不用了?」

席二郎頓時暴怒,直起身子雙眼圓瞪,手指往妹妹面前一指,結果還沒來得及說話,直接就被程玥寧飛起的一腳給踹倒了。

踹倒了!所有看到的人都表示他們並沒有眼花。

緊接著,他們又看到席大姑娘活動了一下雙手,指關節被她按著喀喀直響,然後,席二郎就被大姑娘摁住捶了一頓,直打得鼻青臉腫的全無招架之力。

靈堂院子四下靜悄悄。

打完了二哥,程玥寧覺得自己心里舒服多了,收拾了一上的衣服,撢揮灰塵,這才心平氣和地在二哥讓出來的地方跪了下來,給生父守靈盡盡心。

一旁的席二夫人摟著自己的一雙女兒大氣不敢出,但心里又覺得十分暢快。

世子夫人摟著兒子,心中卻是放了些心,至少有這個小泵在,旁人想欺負他們娘倆不是那麼容易的,況且伯爺夫人還被幽禁著,沒人敢放她出來。

靈堂上,府里不管嫡出還是庶出的姑娘少爺,都在他們這突然出現的嫡姊或姑姑面前萎了,這可是個連二爺都敢直接揮拳伸手教訓的狠主兒啊!

于是這一晚的安遠伯府漫長而又不平靜。

隔天一大早,宮門開,宮門一開便有旨意傳了出來。

安遠伯府的爵位繼任終于有結果——席澤林承爵。

一個六歲的稚童一下子成了一個伯爺,幾家歡喜幾家愁。

旨意傳下來,安遠伯府一家縞素擺案接旨。

看到鼻青臉腫明顯是被人剛扶出來的席二郎,傳旨的太監忍不住多嘴問了句,「這是怎麼了?」

席二郎捂著自己青腫的嘴角,忍著一抽一抽的疼,說道︰「五娘打的。」

「誰?」

「五娘。」席二郎特別善解人意地將人指給他看。

然後太監就看到了近來在京中傳聞紛紛的席家大姑娘,嗯,長得挺普通的一個姑娘,看起來嬌嬌柔柔的,個子雖然高了些,但是實在不像是個會打人的啊。

太監回宮把這事講給皇帝听,皇帝當即哈哈大笑,說了句「這像她會干的事」。

傳旨的太監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自己的上司內監大總管,就看到大總管笑眯了眼,雙手揣在袖筒里,明顯是一副知曉內情的模樣。

這安遠伯府的嫡出大姑娘竟然真的跟皇帝認識!

難怪當初會讓他們漏底給伯府的人,說要解決伯府的爵位承繼問題得找他們大姑娘回來,陛下這明顯是為了把這位席大姑娘找回來專門給安遠伯府下的套。

那麼問題來了,把席大姑娘找回京干什麼呢?

太監突然想到宮中幾位已到適婚年齡的皇子,心中立時就是一咯 ,難道……

不過,那席大姑娘的容貌實在是差強人意,恐怕沒哪個皇子會看中她吧。

皇子雖然看不中,但是如果皇帝中意這個兒媳婦,沖著這個,怎麼著這席大姑娘也不會落選。

而安遠伯府爵位承繼有了著落的同時,京城的另一個武勛之家卻被降了爵——

平南侯降為了平南伯。

老平南侯接到旨意後一口老血吐出來,皇帝要人進京,他那個不孝子竟然背著他去幫他那個做事莽撞不周詳的女兒意圖將人殺死在京外,這是打皇帝的臉啊!

他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侯爵之位,就這麼一下子被降到了伯爵,真是氣死他了!

然而事情才剛剛開了頭,席澤林承了安遠伯爵位的第二天,伯府的一紙訴狀就遞到了京兆尹——代父休妻!

狀紙是安遠伯府的幕僚寫的,席二郎被胞妹拖過去直接按了手印,順便嘲諷他這麼多年連名字都不會寫。

這事一出,京師嘩然。

不愧是當年跟著和離的伯爺夫人陶氏離京的席大姑娘,這一回來父親的棺槨都還沒下葬,她就忙著代父休妻了。

老安遠伯之死、安遠伯世子之死,全都跟老安遠伯夫人有關,這樁樁件件列出來,人家要代父休妻有什麼不對?再不休掉,等著她繼續把席家搞到家破人亡嗎?

嫡出子女與繼室母子對簿公堂,這一天京兆尹的衙門被人圍得水泄不通。

八歲的席烽指著嫡姊質問,「你都跟你娘離開了,為什麼還要回來管我們家的事?」

「說得好,」程玥寧一臉坦然,「那就得問你們為什麼要派人去接我回來了,我既然都被你們大老遠找回來了,什麼都不干就走,這都對不起我這一路的餐風露宿。對了,我還差點兒死在馬賊手里。」

席瑋︰「……」

圍觀的吃瓜群眾紛紛表示,這說法好像挺有道理的。

也在圍觀人群里的齊淵忍不住撓了下自己的腦袋,難道不是馬賊死在你手里嗎?

跟他有一樣想法的還有身邊的書僮少硯。

同樣來圍觀的平南伯府里的人,頓時有種被戳到痛腳的感覺。

雖然沒有任何人說過那馬賊是被平南伯趕過去的,但是大家都知道就是那麼回事,他們平南伯府如今就好像被人拎在太陽底下曝曬,卻什麼都不敢再做。

「你都已經入了程家祖譜,憑什麼還插手我們席家的事?」老安遠伯夫人張氏忍不住發出石破驚天之言。

圍觀群眾精神一振,還有這種瓜?

程玥寧整整身上孝衣的袖口,輕描淡寫地道︰「就憑我還穿著這身孝衣,今天就能在這里,如果我二哥說一句我不是席家人,我立馬月兌掉孝衣走人,再不管你們之間的破事,回去當我的程家姑娘去。」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在了坐在輪椅上的席二郎身上。

席二郎對于自己突然成了焦點中心有些不適應,但大家都等著他的答案,他能怎麼辦,只能開口說道︰「我娘一共就生了我們兄妹五人,五娘是我的妹妹,這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

「不是啊,」程玥寧突然插嘴,「娘又給我生了弟弟,目前為止,她一共生了六個孩子。」

席二郎呆住了,又……又生了一個!

他娘都多大了,什麼時候生的?

他吸氣再吸氣,最後顫巍巍地問道︰「多大了?」

程玥寧伸出了兩根手指頭,「兩歲。」

吃瓜群眾紛紛倒抽一口涼氣,有不少人都開始掐著手指頭算陶氏究竟多少歲才生的這個幼子。

結果抽氣聲更響了,老蚌生珠啊!

「哎,不對啊,二哥,你趕緊說我不是席家人,我怕我在京里待久了,回去後弟弟就不認識我了。」

席二郎突然不想理這個妹妹了。

推著席二郎輪椅的田滿忍不住開口提醒,「大姑娘,您可是答應過世子照顧他的妻兒的。」

程玥寧的精神一下就萎了,無精打采地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不要一再提醒我這件事。」

京兆尹最後還是對這出聞所未聞的案子做出了自己的裁決——同意代父休妻!

席大姑娘擺出了他們跟張氏母子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態度,所謂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殺兄之仇仇深似海,沒要他們以命償命已經是她念在席偉好歹是生父之子,而張氏也跟生父有多年夫妻情分的分上。

如果接下來剩下的席家人要繼續和他們母子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這種事恕她不能接受,她的立場很堅決。

在這種立場下,現在的安遠伯又是歸席大姑娘罩著的,可以說她代表的就是整個安遠伯府的立場,因此張氏母子確實沒辦法繼續留在席家。

打完官司走出京兆尹衙門,外面的吃瓜群眾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齊淵和少硯主僕卻沒有離開,看到她出來,他們便走了過來。

「席姊姊,干得漂亮!」他就喜歡這樣直來直往、我不爽你就直接罵回去,不玩那些曲折拐彎的心思。

程玥寧沖他笑了笑,「你怎麼會在這里?」

齊淵直言,「來看你打官司啊。」

程玥寧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事先也沒想到會搞得滿城風雨的。」太不低調了,京兆尹也是,這種豪門恩怨、涉及後宅陰私的案子怎麼能公開審理呢?這下子張氏的人品算是被她敗壞了,對方估計得恨死她了,真是無妄之災!

齊淵掩唇,上面的人想讓所有人知道,所有人就都會知道,這事由不得下面的人,京兆尹想必也很無奈的。

「已經這樣了,好在你的目的達成了,不是嗎?」他如此安慰她。

程玥寧想想也是,也就不糾結這個了,「那我們先走了。」

齊淵點頭,明白現在安遠伯府有喪事在身,確實不便待客。

代父休妻的事在京城鬧哄哄地議論了好一陣子,然後安遠伯府終于在京城百姓的八卦中將老伯爺和先世子下葬,然後開始閉門守孝。

事情到此結束了嗎?

並沒有!

在安遠伯府閉門守孝的那一天,御史台的御史們開始針對平南伯府風聞奏事。

這年頭誰還沒有個政敵,有御史出頭,自然就有人扔證據出來讓人幫忙修理政敵。

朝廷里的聰明人還是很多的,很快就有人理出個頭緒。

安遠伯府的大姑娘好像已經是程家姑娘了,這個程家是哪個程家呢?

大家抽絲剝繭下來,然後終于找到真相——

天下大儒程沛,席大姑娘的繼父,荊州世家程家的當家人。

御史台的左都御史的恩師就是程沛!

你們平南伯府想要人家師妹的命,這人家能答應?

不能!

誰都沒想到,安遠伯府的這位大姑娘還有這樣一個身分在,長得普通有什麼要緊,身後代表的勢力才是要緊的,然而要命的卻是,席大姑娘現在守孝期!

這讓許多將她列為兒媳人選的當家主母們萬分糾結。

大孝三年守下來,席大姑娘可就到雙十年華了!

要麼先訂親?

可更要命的問題來了,席大姑娘的婚事到底是安遠伯府作主還是程家作主?

宣城的南山書院遠在千里之外,程沛本人又如同閑雲野鶴,向來懶得搭理權貴世家,否則他也不會跑到離荊州本家山高水遠的宣城定居開書院了。

安遠伯府倒是在京城,但問題是,伯府現在的當家人是——席大姑娘!

席大姑娘跟京城所有的人都不熟,尤其是女人。

男人的話,跟她結伴一起回京的定國公府世子勉強算一個,但他現在也不方便登門拜訪。

在大家糾結找不到辦法跟席大姑娘套近乎的時候,被休掉的張氏卻領著兒子席烽跪在了安遠伯府門前。

守門的家丁跋緊將事情報上去,然後守門的兩個家丁也被叫進了門,伯府的大門口變得空蕩蕩的,擺明了不想搭理張氏母子。

他們來這里還能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最近風雨飄搖的平南伯府了。

但平南伯府跟他們安遠伯府的大姑娘那可是有殺身之仇的,也就是他們沒得逞,否則的話他們伯府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呢。

現在想起來來求他們大姑娘原諒了?早干什麼去了,當初怎麼就不能存點好心,非要置大姑娘于死地不可呢?

你敢做初一,就別怪別人做十五,誰還沒個脾氣。

張氏母子最近的日子真的不好過,從伯府夫人一下子被休跌落泥淖,回到娘家又被各種埋怨,冷嘲熱諷都算好的,現在還逼他們母子來這里求人原諒,可人家連個面兒都不肯露,根本不打算見他們。

原請?原諒個鬼!

這世上若有賣後悔藥的,張氏一定會去買,她一定不會再請求嫡兄想辦法除掉席大姑娘,而是等她進京後在後宅里慢慢對付她。

可惜,這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

他們母子在安遠伯府外跪了整整三天,整整三天,伯府大門緊閉,就彷佛府里沒人居住一樣。

最後張氏母子暈倒在安遠伯府大門前,然後被安遠伯府的人用馬車送回了平南伯府,順便轉達他們大姑娘的一句話——

「如果真的想讓張氏母子死的話,就干脆點兒來兩刀,別這麼零敲碎剮的,不干脆。」

這席大姑娘的心得是有多硬啊?

「我沒那麼偉大,別人都想讓我去死了,我還能不計前嫌地原諒始作俑者,那不是善良,那叫蠢。」

坐在書桌後練字的席澤林听到自己的姑姑這麼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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