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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宮有醫手 第十四章 眾里尋卿

作者︰千尋

一襲白衫,彎彎身上沒有佩戴任何飾品,但身後帶著兩個拖油瓶,一個叫小雪,一個是齊柏容硬塞給她的侍衛乘風,據說武功高強,整個軍營里只輸給過去那位傳奇的程將軍,更據說公主曾經是他父親的救命恩人,因此立定志向,跟隨公主。

彎彎來到北疆已經兩年,這兩年來,北疆與她初到時,大不相同。

在齊柏容的極力發展下,這里成為商業重鎮,南來北往的商人在此交換貨物,運回家鄉販賣,每年的稅賦為朝廷帶來豐厚收益。

曾經是兩國邊界的呼雪瑪雅山,現在劃為大齊疆域,因此有些資深采藥人進山區,帶回許多大齊難得一見的珍貴藥材。

齊柏容治理地方的能力與日增,也許當年贏得戰爭的功勞不該歸在他身上,但北疆的開拓之功,他當仁不讓。

這兩年來,彎彎背起藥箱,四處醫治病人。

她舍棄馬車,坐上馬背,北疆土地遼闊,馬車行進速度太慢,因此原本不會騎馬的她,現在有一身好馬術,她常戲稱自己是馬背上的大夫。

她行醫治人,也指導年輕人習醫。

她從一個村落到另一個村落,也進入北夷的領域,醫治好不少北夷百姓,名聲遠播。連達西布也听過她的大名,刻意在她進部落為百姓治病時,快馬加鞭只為見她一面。

他是個年輕俊秀的男子,身材縴細,有些文人氣質,長得完全不像粗獷的北夷人,難怪當初程曦驊會選擇與他合作。

達西布獻出貼身匕首,想求娶彎彎,她笑了,從懷里掏出程曦驊的匕首,回道︰「我已經有夫婿了。」

達西布認得程曦驊的匕首,心上一驚,立刻單膝跪地,抱歉道︰「不知道姑娘是程將軍的妻子,多有冒犯,程將軍是我的恩人吶。」

是,沒有曦驊,他當不了國王,沒有兩國的貿易合作,北夷百姓沒有現在不愁衣食的日子可過,曦驊不只是達西布的恩人,更是北夷百姓、北疆百姓的大恩人,只是……英雄魂魄流落何方?

她找他,整整找了兩年。

她走過無數村落,行醫其次,主要是想尋找曦驊,可惜失望堆棧,希望不曾出現。

但是彎彎未曾死心,連一秒鐘都沒有過,就算要這樣找上一輩子,她也甘心,如今她終于懂得當初穆語笙尋找左棠的堅持和決心。

「公主,前面就是穆爾席村了。」乘風道。

彎彎點點頭。

穆爾席村位于呼雪瑪雅山山腳下,過去是北夷的領地,現在劃為大齊疆域,她一直想來,倒不是為了要采集火焰草,治療自個兒的寒癥,而是因為曦驊曾經對她描述過這座山脈的壯麗。

綿延不絕的山,一座連著一座,過去要從南面走到北面,除非上山下山,以山為路,否則在山腳下繞行一圈,至少要兩個月,但山路崎嶇難行,除非武功高強或資深采藥人,否則經常有人進了山,卻發生山難的傳聞。

因此齊柏容花了許多人力物力,致力山路開闢,新路通行才不過第一個月,彎彎便迫不及待上山。

穆爾席村很安靜,從山上往下望,約莫有五、六十戶人家。

村里有一些耕田,種植旱地植物,不過听說村子里的男子,多數以打獵為生,既然是打獵,那麼跌打損傷的病癥肯定比較多,因此彎彎的藥箱里備了不少傷藥。

他們到達村子時,已近午時,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婦人開始準備飯菜,喂飽一家大小。

彎彎的目光被一戶人家的房子吸引。

穆爾席村原是北夷村落,所以建築偏向簡單的土塊屋,但那房子竟是以磚瓦蓋成,屋子外面還圍著大齊人家慣有的竹籬笆,綠意盎然的藤蔓延著籬笆往上爬,在盛暑中透出幾分涼意。

她不知道那是瓜類還是豆類植物,金黃色的小花迎風搖曳,一副悠閑的農村景象,看得她心曠神怡,曾經她和曦驊夢想過這樣的生活。

緩步上前,他們發現籬笆旁有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在低頭鋤草,彎彎掛上淡淡的笑意往前走,想問問對方里正的家在哪里。

只是……當她的視線落在那名男子的側臉同時,胸口好像被人注進某種液體似的,突然間心跳加速,一陣無從解釋的灼熱感冒出,雙手不自覺的微微顫抖。

是他嗎?

她不敢上前,就怕多走幾步,失望又會將她打回地獄。

兩年多了,她每日每夜都在幻想這一幕,但是每一次都是失望收場。

是他嗎?會是他嗎?

應該是吧,誰的五官會這麼冷、這麼硬,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錢似的?誰的臉會那麼不適合笑,一笑就像扭曲了某條神經?誰的掌心那麼大,誰的眼神會那樣的……千軍萬馬?

是他、是他……吧!

公主停滯的腳步讓小雪發現異樣,目光順著公主的往前望,她也看見了,倒抽口氣,點頭再點頭,她一把拉住鮑主,手拚命指著前面的男人,她想說是程將軍,可是嘴巴張得老大,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公主整整找了兩年的男人,如今就在眼前……

小雪也看見了?所以不是她的幻覺,不是她又在自我欺騙?

和兩個女人不同,乘風是練武之人,眼力比普通人好,他一眼就知道答案了,但他被答案嚇到,全身動彈不得,像是練功練到走火入魔。

彎彎用力咬唇,用力移動腳步,隨著腳步前進,她一點一點、慢慢看清他的臉。

他的雙眉還是濃密,桀驁不馴的飛揚,他的眼神還是一樣銳利、一樣教人膽顫心驚,不會錯了,就是他,是她的程曦驊!

就說他沒死吧,就說他在地球某個角落等著她吧,就說他是個重承諾的男子漢吧,他說過的,會活得比她更久……

胡思亂想間,她終于走到他身前。

程曦驊也發現她了,不對,應該說很早就發現她了,他定楮看著她,表情有些傻愣,不太像是他會出現的神情,但是他笑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想笑,是因為……她很漂亮嗎?

他站直身子,放開原本握在手中的雜草,掌心在衣服上胡亂抹了兩下,抹去泥巴。

「嗨!」彎彎對他揮揮手。

這個開頭很爛?對,很爛,可是她的大腦當機了,因為太激動、太開心、太得意……

嗯,沒說錯,是得意。

所有人都不相信他還活著,只有她堅信不移,現在,事實勝于雄辯,她的第六感是不是很精準?

她就知道自己會找到他,會逼他履行承諾,會牽著他的手一起走到父皇身前,請求賜婚。

「說實話,你有沒有想我?」問完,她滿懷期待的等待他的回答,等他答想,然後她就要撲到他懷里,大聲說我也想你了,非常非常想,想得吃不好睡不好,想得瘦了好幾公斤,想到有減肥中心想找我去拍廣告。

但是他沒說話,唯有臉上出現一抹尷尬。

不管!他不說,她還是要說,她答應過的,心里有什麼話都要對他說。

于是彎彎撲上前,雙手緊緊環抱住他的腰,她把自己埋進他懷里,很用力、很用力地說︰「我想你,每天想、每時想、每刻想,我想得心都碎了,每天每天都在拾針捻線,把破碎的心一片片縫起來,所以我的女紅大有長進,明年打算去參選京城第一繡娘。」

乘風逆行的血氣終于回歸平靜,他快步走近,激動的跪了下來,精氣神十足地大喊,「屬下乘風,拜見程將軍。」

小雪也奔跑過來,又哭又笑,紅紅的鼻子丑死了,可她才不管呢,指著程曦驊的鼻子說道︰「程將軍,你沒死為什麼不回去?你知不知道公主為了你過得多辛苦?她不當公主了,每天日曬雨淋,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一心一意就是要把將軍給找回來。」

程曦驊靜靜的看著眼前的三個人,不發一語,他似乎被弄胡涂了,濃眉緊蹙,只是……

低下頭,他舍不得推開懷里那軟軟的嬌軀,她很香、很甜、很……讓他不想放開手,只是這樣不對……抬起手,他想推開她,卻更想擁她入懷。

這時一名少婦被屋外的聲響驚動,她走出屋子,清脆的嗓音揚起,「阿漢,你在做什麼?」

少婦的聲音傳來,程曦驊趕緊把彎彎推開,他退後一步,臉上一陣愕然。

少婦眼底起了警戒,凝聲問︰「你們是誰?」

「我才要問你是誰呢!」小雪看不得別人對她家公主不好,開玩笑,公主和將軍是一對兒,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她那是什麼口氣啊,將軍是她的嗎?

「我們是夫妻,你們是誰?」少婦回答小雪。

「夫妻?你有沒有說錯,將軍和我們家公主……」

小雪大嚷大叫的同時,彎彎卻被她的話給嚇到,她剛剛說,她和程曦驊是……夫妻?!

彎彎終于發覺哪里不對了,是曦驊眼底的陌生,他對她陌生?他不記得她了?這是他回不去的原因嗎?

她定定望著程曦驊,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但是少婦用身子擋住彎彎,不允許她越雷池。

乘風哪能容許這種事,他出手極快,手臂屈伸間,將少婦抓開,然程曦驊見少婦遭到攻擊,快步上前,轉瞬間,已與乘風交手數十招。

「不要打了!」彎彎出聲一喊,乘風立即收起掌風,快速退下。

少婦連忙奔到程曦驊身邊,委屈地抱住他的手臂,順勢窩進他懷里,他輕拍著她的背,無聲安撫著她。

兩人的親昵舉動落入彎彎眼底,她迅速垂眉,用驕傲冷漠來隱藏真實的心思。

還以為找到他的同時,便可以找回幸福,原來他們始終是情深緣淺,他已經把幸福送給另一個女人……

深吸氣,彎彎再度向前,少婦眼底帶著敵意,怒瞪著她。

彎彎強力壓抑滿腔悲哀,強忍著哽咽,與程曦驊對視,許久後才別開眼神,對少婦說道︰「我只和他講幾句話,行嗎?」

少婦沒回答,是程曦驊開的口,「婉兒,你先進屋。」

少婦不願意,他只好推著她進屋,冷然的視線讓她不敢抗爭,只能柔聲道︰「快點進來,兒子吵著要你抱。」

夫妻、兒子……

明明是盛夏時節,太陽當空高掛,彎彎身上還戴著暖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全身發冷,彷佛飛雪突然覆蓋天地,她被冰塊封印。

「我馬上進屋。」程曦驊朝少婦點點頭,保證道。

倘若以前的感覺是希望之後接著失望,現在則是希望之後,緊跟著出現的是絕望,她再怎麼努力,都無法阻止身子不斷的顫抖,兩年的苦苦追尋,最後答案竟是一場空?她該怨誰,又能夠恨誰?是誰老愛作弄,讓她誤以為失而復得,結果卻發現,自己從來不曾得到過?

程曦驊見她全身發抖,突地,心像是被人狠狠扯痛,不忍、心疼,他的手舉起,本想撫上她的臉,但不過片刻,他的手掌垂下。

這是不對的……

她再次深吸氣、再次平抑心情、再次吞下哽咽,問道︰「你忘記我了,對不對?」

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他的頭點得很輕,她卻覺得心被這一下錘得稀巴爛。就說吧,這麼惡爛的劇情也能被她踫上,不是作弄是什麼?

「剛剛那位女子,是你的妻子嗎?」

他點頭,依舊很輕,但她听見心碎的聲音。

咬牙,她逼自己繼續問︰「你和她,有了兒子?」

第三次點頭,很傷……

彎彎低頭,再然後,點頭。

看著她的頭頂心在眼前輕晃,不知怎地,他心頭的抽痛猛地擴大。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幾次深呼吸,才有本事把頭給抬起來,然而對上他的眼楮時,她的眼中已經一片氤氳水氣,強忍著心痛,她再問︰「你受傷了嗎?你忘記自己是誰,失去過去的記憶?」

「是。」

她逞強的模樣,教他于心不忍,他想說點什麼來安撫她,但張口……卻發現自己不會安慰人。

「你想不想把傷給治好?」

「你能治嗎?」程曦驊反問。

「我會盡力。」

「好,我該到哪里找你?」

原本這幾天,她應該住在里正家里,替穆爾席村的百姓治病,只是現在……她不知道自己如此紊亂的心緒還有沒有行醫的能力,于是她說︰「我叫齊玫容,住在鎮北王府,如果你想治病,就去那里找我。」

給她幾天時間,她會讓心情慢慢沉澱,她會努力認清事實,然後徹底放棄,她會試著把他當成一般病人,盡心盡力……

會的,她可以辦到。

彎彎朝程曦驊點點頭,轉身準備離去,可是下一瞬,她的手被他握住。

暖暖的掌心一如記憶中熟悉,差一點點,她又想旋身撲進他懷里,可她掐斷自己的想望,逼迫自己在面對他時,帶起疏離笑顏。

「我也有話想問你。」程曦驊道。

「好,你問。」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來來回回輾轉流連,他記不得她,但覺得熟悉,他知道自己一定認得她,一定曾經與她……親密?「你認識我,對嗎?」

「對。」輪到她點頭了,可是每點一下,心就沉重三分。

「我是你們口中的將軍?」

「對,你是大齊的戰神,在與北夷的最後一場戰役中,為了救我二皇兄,身受重傷,墜崖,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

「你也這麼認為嗎?」

他已經不記得過去,可是每句話都問在重點上,教她如何能夠不心動?如何能夠心平氣和?

「我從來不這麼認為,我一直堅信你仍然活著,因為你答應過我,所以我千里迢迢從京城來到北疆,走過大小村落鄉鎮,醫遍北夷部落,就是想著,也許哪一天,我們能夠再度相遇。」

他略略躊躇,最終仍是問了出口,「你是我的妻子嗎?」

還不是,但她很想當他的妻子,很想迫切找到他,和他牽手一生一世,然而眼下……她不能是。

不管是否失憶,他都已經娶了那名女子,還生下了孩子,兩人名分定、情分定,之後就算他恢復記憶,記得他曾經愛過齊彎彎,他們也回不到過去。

因為她的性子驕傲,無法容忍第三者,而重視責任的他,怎能把妻子、兒子拋棄,那是他的骨血,是他這兩年中的重點記憶。

倘若她逼他放棄那對母子,日後他將會怨慰她,曾經的愛必會轉化為恨;如果她選擇妥協,兩女共事一夫,天長日久,妻妾相爭,她也會怨恨,會變得面目可憎。

她不願意程曦驊恨她,更不願意自己變成壞人。

愛情是使人變得更好的催化劑,如果不能變成更好的人,也不能教自己變得殘忍猙獰,所以她別無選擇。

「我不是。」彎彎回答。

「既然不是,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從京城來到北疆,為什麼要走過大小村落鄉鎮,醫遍北夷部落,為什麼要期待哪一天,我們再度遇上?」他用她的話來反問她。

「因為罪惡感,你是為了救我二皇兄而亡,也因為……我有東西必須還給你。」

「什麼東西?」

彎彎不舍得拿出來,但是,她知道她必須這麼做,在他成為別人的丈夫之後,割舍是她唯一能夠做的選擇。

她從懷里拿出匕首,那是北疆男人訂下女人的信物,上面還瓖著他的傳家寶物,曾經他訂下她,但是現在……他已經失去擁有她的資格。

「我很高興你還活著,但你的父母親並不知情,你是家中的獨生子,你的死訊讓他們痛不欲生,如果你還在乎他們,應該盡快帶妻兒回京。」不只為他的父母親,就是為了他妻兒的前途,他也該返京。

「所以我們之間的關系是……」這是從頭到尾,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朋友,聊得來的朋友,彼此欣賞的朋友。」

退開一萬步,他們又回到最初,只不過這次好多了,至少他不再討厭她,她也不必為了懲罰他,任由不實的謠言傳得沸沸揚揚。

四相望,程曦驊不相信兩人之間的關系如她所說的那樣淺薄,他知道他們之間肯定有著什麼,只是他不記得了。

他期待她說得更多,期待她幫助自己打開記憶,但她沉默了,臉上凝滿哀愁,她的愁雲結上他的胸臆,沉重了他的心。

「如果需要幫忙,我在鎮北王府相候。」

瀟灑點頭,瀟灑上馬,彎彎希望這一轉身,也能瀟灑地切割曾經過往。

她不怨任何人,畢竟事實擺在眼前,不管是四年前或是四年後,他們都是有緣無分,既然如此,她何不順天而行,且看命運要把他們帶到什麼地方。

馬蹄聲噠噠,直到再也看不到彎彎的背影,程曦驊才轉身進屋。

門打開,婉婉撲進他懷里,哭得梨花帶雨。

程曦驊沒回抱她,只是眉心蹙緊,低下頭問︰「怎麼了?你嚇到孩子了。」

她緊抱他不放,哭得益發傷心。「你不要走,不要丟掉我和兒子,沒有你,我們活不下去。」

她害怕啊,那名女子通身氣派,有著尋常百姓裝也裝不來的氣質,她說阿漢是將軍,她肯定也是不同凡響的人物,如果阿漢記起過去的事,那她……她無法想象沒有阿漢,自己要怎麼活下去?

「我沒有要丟棄你們。」

「是嗎?那你發誓,無論如何都會陪在我們身邊!」婉婉心急的催促。

眉心越發繃緊,他幾乎就要做出承諾了,但齊玫容憂郁的面容在他腦海中盤旋,讓他的話頂在舌尖,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見他不發一語,婉婉知道自己輸了,他連對方是誰都記不得,就連承諾都給不起了。

她捂著臉,任憑淚水狂奔,接連後退幾步,絕望地指著他,凝聲恐嚇,「如果你要離開,我就帶著兒子去死!」

坐在窗前,彎彎看著天上的彎月,想著過往——

那一晚月色明亮,她告訴程曦驊,「我喜歡英雄,而你,是我的英雄,我一個人的英雄。」

他臉紅了,他的皮膚黝黑,那種程度的紅很難被分辨,何況是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但她就是能夠看得出來。

他真的是英雄呢,武藝高強,一心為黎民百姓著想,犧牲小我、完成大我,視浮名為無物……他身上每個特質,都是英雄應該具備的。

所以她愛上他,愛得好徹底,盡避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也否認得徹底。

不過,一切都是注定的吧,她不想當阿朱,就不能得到喬峰的心。

其實她真的很哀怨,哀怨兩人的情分這麼淺,以為是苦盡笆來,卻不料幸福只是曇花一現,她與他,真的很無緣。

心很痛的啊,可她怎麼能夠表現出來?

兩年,她受的煎熬,二皇兄也在承受,她有罪惡感,二皇兄加倍。

可二皇兄不說出口,只能拚了命的建設北疆,企圖把這里從人間煉獄變成人間天堂,她知道,那是因為負疚,他知道曦驊看重北疆百姓。

于是兄妹倆合力,創造北疆百姓的幸福,全是為了程曦驊。

她曾經天真地想過,倘若他知道他們的辛勤,或許會跳出來,笑著對他們說,來,我助你們一臂之力。

天真當然不會成真,可她的堅定總算讓她在茫茫人海中尋到他的身影。

他過得很好,她看得出來。

那名叫做婉婉的女子用盡心力愛著他,他們還有一個兒子,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這個結果其實很好,比起他死去,她寧可他在另一個女人身邊安然地活著。

所以她要感激上蒼的恩賜,所以即使失戀,她也要強撐著快樂,因為,他能夠活著,就已足夠。

不遺憾,她告訴自己。

懸蕩的心重新歸位,這次她再不會向任何人否決她深愛著程曦驊,但這次她也會很努力讓親人們知道,別再為自己擔心,她一定會好起來的。

不是所有的愛,都要在她身邊才算數,也可以在遠處予以祝福。

不是所有的愛,都要時刻親昵才算數,也可以暗暗在心里醞釀,不必讓人知曉。

她和曦驊的愛,將是如此。

嗯,真的,她不貪心,只要知道他活著,知道和他同處在一個時代空間里,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喝著同樣的水,她可以繼續在心里想他、念他,她願意學會滿足。

這個夜晚,她努力讓自己心情平靜,努力接受這個不在預料中的結局,不斷說服自己,這樣已經很好。

可齊柏容不是彎彎,他不是個可以模糊帶過的人,黑是黑、白是白,他不允許灰色地帶。

過去的他魯莽沖動,可如今環境和歷練已將他磨練得沉穩內斂,但不管怎麼磨,有許多本質是不會變的,就像他的土匪心性,就像他的固執堅持。

所以他堅持要找到程曦驊。

所以兩年來,他派出一撥又一撥的人,非要把程曦驊給挖出來。

所以他既土匪又惡霸地堅持程曦驊只能是他的妹婿,不能與其它女人不清不楚,既然堅持,他就會把這件事給落實到底。

退讓?妥協?那是彎彎會做的事,不是他的行事風格。

當乘風向他報告程曦驊的下落之後,他立刻領著一隊程曦驊的舊部屬,徹夜趕往穆爾席村。

程曦驊也在看夜空,同樣的月亮彎彎,同樣的滿空星辰,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在這樣的夜晚里,某個人對他說了一番話,說得他臉紅心跳,至于說什麼?忘記了,但他知道那些話很重要。

打開包袱,輕輕撫模里面的冊子,那是一本小說,書名叫做《天龍八部》,這個故事很長,它只記載了故事里的其中一段,最重要的橋段是阿朱為了救自己的父親一命,自願死在心愛男子手中。

他不喜歡這一段,親手殺死喜歡的女子,這對喬峰而言很殘忍,阿朱決定這樣做時,沒想過未來漫漫長日,喬峰要怎麼面對自己?到最後,喬峰會帶著對阿朱的歉意死去,然後在幽冥路上重逢、相親。

翻開書冊的最後一頁,上面有︰行娟秀的字跡,寫著——

英雄不能食言而肥,你要比我活得久。

這字究竟出自誰的手,一定不是婉婉,因為她不識字。

食言而肥?他曾經對某個女人承諾過,要活得比她久嗎?真是奇怪的承諾,哪有人想要這種承諾?

那日他自谷底清醒,身上帶著三樣東西,一本書、一個長命鎖和一瓶丹藥,長命鎖上寫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平安喜樂,而長命鎖的背後寫著彎彎兩個字。

彎彎?什麼東西彎彎?眉毛彎彎、眼楮彎彎還是月牙兒彎彎?他不知道也猜不出來,只是覺得這個長命鎖和前日來的那名女子有關,可是她說她叫齊玫容,不叫彎彎。

而他醒來後,發現自己身受箭傷,失血過多,為了取出穿胸而過的斷箭,他強撐著最後一分力氣,把戰甲月兌掉,這時候,丹藥和書自懷里掉出來,他不知道那瓶是藥還是毒,但直覺仰頭,把它吞進肚子里,一股暖氣自月復間緩緩上升,他睡著了。

他最後的念頭是,我得救了。

當時他身穿戰甲,換言之,齊玫容並沒有說謊?可……如果她沒有說謊,那麼說謊的是……他轉頭望向床上的母子。

會嗎?婉婉沒道理這麼做,如果他是大將軍,他可以給她和兒子更好、更安定的生活。

齊玫容說他的名字叫做程曦驊,說他是個大將軍,說他有父母在京城,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相信,只除了那句我們只是朋友。

他們只是朋友嗎?既然如此,為什麼她說話的時候,臉上流露著濃濃的悲傷?為什麼問他與婉婉的事時,強忍著哽咽?

那樣的傷心是裝不來的,他與她,究竟是什麼關系?

一個接一個問題從腦海中蹦跳出來,他是誰?!為什麼會在這里?導致他失憶的原因是什麼?一張一張的臉孔出現、隱沒,一幕一幕片段記憶跳出,又瞬間消失,他努力想抓住些什麼,但……徒勞無功。

而且自從齊玫容離去後,他就怎麼也無法定下心,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要從腦袋里沖出來似的,他從來沒有這樣迫切的想要記起過去的一切。

低頭,撫模齊玫容還給他的匕首,心亂無比。

兒子睡了,婉婉在床上輾轉睡不安穩,她不時朝他望來。

他知道她心慌,自從齊玫容來過之後,婉婉就天天擔心他會離開,擔心這個家破碎,連夜晚也要他守在身邊。

他能夠理解她的憂心,畢竟這個家能走到今天,並不容易。

只是齊玫容的臉孔不斷出現,曾經滿懷怨恨的那個家,呼喚著自己,她說他的死訊令父母痛不欲生?怎麼可能?他的父母親應該希望他早點死掉的,不是嗎?

追根究底的迫切,他恨不得立刻想起所有的事。

這時,噠噠馬蹄聲響起,聞音辨位,他們是朝自己家的方位前進,約莫二十幾個人,每個人都身懷武藝,否則策馬狂奔,呼吸不會如此輕緩。

他把匕首納入懷里,書冊和長命鎖收妥,吹滅燭火、快步走到床邊,對婉婉低聲道︰「有人來了,你安靜待在屋里,別發出聲音。」

婉婉身子微顫,輕輕點頭,反手握住他的手,低聲叮嚀,「小心。」

程曦驊點點頭後,大步走出院子,像柱子似的高大身軀往門前一站,戰神的模樣再現江湖。

他靜靜地等待夜行人的大駕光臨。

很快,短短數息功夫,一群人已經來到屋前。

領頭的是和齊玫容一起出現過的乘風,身後那隊人馬在乘風拉住韁繩時,同時扯緊韁繩,紛紛下馬。

他們訓練有素地把程曦驊團團圍住,氣勢驚人,但是他不覺得危險,因為他們身上沒有一絲敵意。

一名穿著青衫的男子快步走到他跟前,與他眼對眼、面對面。

皎潔的月光照亮了他眼底的激動,明明是感動,可他說出來的話,霸氣凌人。

「好個程曦驊,你居然在這里整整躲了兩年,你知道我們這段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你知道彎彎是怎麼自苦的?你知道我們心里有多少罪惡感,我們有多恨自己?你這個沒良心的家伙!」

程曦驊在他一連串的質問中,找到了關鍵的名字,他直覺想問彎彎究竟是誰,可是對方並不給他機會。

齊柏容說完,將手中長劍往空中一丟,一道銀光閃過,程曦驊下意識伸手去接,于是那柄長劍落在他手里。

齊柏容用力一掌拍向胸口,沖著程曦驊怒道︰「來!往這里刺兩劍,把我欠你的通通要回去。」

「王爺,不可!」數名黑衣人上前一步,企圖阻止。

「住嘴!我把命還他,我已經寫了奏折呈給父皇,這個鎮北王是他的,我不要!」說完,齊柏容轉頭面對程曦驊,咄咄逼人的再道︰「我不要虧欠你那麼多,不要天天活在愧疚當中,我不要彎彎為了你,夜夜淚流滿面,快!你多刺我幾劍。」他激動無比,眼中泛起紅絲。

他想過幾百次與程曦驊再見面的情況,卻怎麼都沒想到,會是這副情形。

程曦驊望著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凝聲問︰「你是誰?」

「我是誰?哦,對厚,你忘記我了、忘記彎彎,也忘記這些跟著你出生入死的戰友弟兄,你連自己都忘記,真厲害,一忘天下無難事,一忘解千愁。可是在你娶妻生子,日子過得無比愜意的這兩年,你知不知道彎彎為了你,放棄後宮的好日子,跑到北疆來吹風淋雨?

「對別人而言,北疆的寒冷尚可忍受,但是對彎彎來說,這種冷,會要了她的性命,可是她不管不顧,盡避滴水成冰,她還是要騎馬四處為人看病,你以為她當真這麼熱愛行醫?

錯!她是想要找到你,她想為這個你付出所有心力的北疆百姓造福,她想要一個村、一個村的慢慢走,把北疆每個百姓都看過一遍,說不定就能夠找到你。

「彎彎明明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子,怎麼會為著一個男人笨到這種程度?就算找到,卻已經過了十年、二十年呢?就算找到,你的心已經變了呢?就算找到,如果找到的只是一副白骨呢?我這樣問她,你知道她怎麼回答的?她說沒關系,找到就好,她還說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她沒辦法為自己打算,就當是相欠債,她欠你那麼多,今世不還清,下輩子還得從頭再來。

「見鬼了,她哪里欠你,明明就是你欠她,一直一直都是你欠她,你對她不好,你是徹頭徹尾的大壞蛋,我為什麼要和你這種人當兄弟,為什麼要把你當成莫逆之交?!快快快!你刺我兩劍,刺完了,我就要動手替彎彎討回公道!」

他哇啦哇啦說一大堆,听得程曦驊都懵了,天底下竟有這樣一個女子深愛著他,他卻將她忘得一干二淨?彎彎、彎彎……那他呢?他也愛她嗎?不愛,她的長命鎖怎麼會在他頸間,可是愛……既然愛,為什麼他要帶著婉婉私奔?

「動手啊,為什麼不動手?!」齊柏容上前兩步,挑釁的將胸湊到劍鋒上。

「王爺,萬萬不可!」黑衣人齊聲大喊。

有人當著程曦驊的面,雙膝跪地,哽咽道︰「將軍,你快想起來吧,努力想起來,想起過去將軍和我們把盞同歡的日子,想起將軍每晚在燈下看公主寄來的信,笑得滿目瘡痍的樣子,想起將軍馳騁沙場、快意江湖的歲月,將軍,您認真想想啊!」

如果往將軍腦袋敲幾下,就可以把將軍敲醒,當場會有二十人甘冒大不韙罪名,用力敲上。

程曦驊看著他們,心里卻在咀嚼那句——

看公主寄來的信,笑得滿目瘡痍……

「閉嘴,他才不會想啦,他現在有女人在抱,連兒子都有了,他日子過得幸福安逸,快活得不得了,干麼想?快!刺我兩劍!」說著,齊柏容又搶上前,舉臂逼迫程曦驊還手。

程曦驊丟掉長劍,一躲再躲,他沒道理殺他,因為兩人無怨無仇,也因為他說他們是兄弟、是莫逆……

更多的畫面閃過,速度比他閃躲齊柏容更快,一幕一幕接一幕,片段的、散亂的,他的頭痛如絞,但拳腳上沒放松,迎接著齊柏容緊接而來的拳頭。

突地,一個不小心,齊柏容一拳狠狠打上程曦驊的臉,強大的撞擊力,他凌空飛起,落下時,背脊重重撞上牆壁。

乘風按捺不住,急道︰「王爺,將軍病著吶,你下手不能輕點嗎?」

眾人疾奔到程曦驊身邊,齊柏容低頭看著自己的拳頭,傻了。曦驊怎麼會變得這麼弱?

痛……非常痛,頭痛得他汗水涔涔……可是,緊接在這陣疼痛之後,好像有誰拿了一千根蠟燭往他腦子迅速閃過,那些雜亂無章的片段突然接上了。

驍勇善戰的父親,為愛甘入險境的母親,性子清冷的師父、美艷無比的師妹、斷掉左臂的師弟,皇上、皇後、槐容、柏容……彎彎……

他想起來了!齊玫容就是他的彎彎,就是他用匕首親自訂下的小丫頭……

猛然抬起頭,他望向身邊的黑衣人,笑了。

一直以來,他都不適合笑,這一笑,害得所有人猛打寒顫,抖得異常厲害。

他們心想,該死,將軍要反擊了,現在是要挾持王爺,快點離開危險地區,還是眾人合力把將軍打昏,綁回鎮北王府?

程曦驊不知道眾人的想法,他就是想笑,因為開心,因為所有的迷霧散去,他的眼前一片清明。

張嘴,眾人以為他要說殺無赦,沒想到他說的卻是——

「乘風、夙雪,你們升官了嗎?」

有些動作快的已經準備轉身把齊柏容送到安全區域了,突然間听到他這樣說,大伙兒猛地轉身,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更有些感性的,竟在一瞬間流下男兒淚,哽咽道︰「我們的將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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