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拂面之下堂夫 第四章
第二章
「……這里就是呈坎村？」
兩天後，李君棠坐著自家馬車來到這座依山傍水，與天然山水合為一體的村落。整個村落以河川為中心，環繞而建，故而橋多，村內街巷蜿蜒曲折，宛如一座迷宮；兩側皆是淡雅的徽派建築民宅，青磚黛瓦、高低錯落，洋溢著古樸典雅的特色。
阿通駕著馬車，回頭應道。「是，五爺。」
「她被休之後並未返回山西娘家，而是搬到這兒來住……」雖然想不起和元配之間究竟如何相處，不過她卻是目前為止，他唯一留下印象的人，也正因為如此，李君棠才決定來見這位曹氏一面。
听說岳父生前在這兒買了一座宅子，來當作女兒的嫁妝，被休那一天，曹氏身邊的大丫頭阿朱租了輛馬車，便是前來呈坎村，偏偏家里的人都不記得住址，而這座村落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只希望他們能夠順利找到。
于是，馬車喀啦喀啦的來到溪東街，可以看到一座五孔石橋，便是環秀橋，李君棠吩咐阿通下去打听附近是否有戶曹姓人家，里頭住著剛搬到這里來的二姑娘，自己則留在原地等候。
過了許久，阿通才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五爺！」
李君棠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勉強掀開眼皮。「問到了嗎？」
「問到了、問到了！」他點頭如搗蒜地回答。問了好多戶人家，總算有人認識了。「還要再往前走一段路……」
「那就走吧！」李君棠擺了下手說。
阿通又拉起韁繩，讓馬匹緩緩地往前走。
在這一段不算短的路上，馬車時走時停了幾次，總算來到目的地，李君棠的耐性也正好用罄。
「敲門！」他命令道。
「是。」阿通上前，屈起指節，往朱色門板上敲了幾下。
過了一會兒，總算有人出來應門。
老邱透過門縫往外看。「你們要找誰？」
「請問這兒是不是住了一位曹家二姑娘？」阿通問。
「……請問哪兒找？」
听對方這麼問，顯然是找對了，阿通不由得松了口氣。「就說是李家的五爺要找你們二姑娘，她就知道了。」
「……待我進去通報一聲。」老邱先打量眼前小廝打扮的年輕人，又看了一眼停在門外的馬車，正好有人下來，是個模樣俊秀的男子，一身長袍，腰上系著荷包和扇套，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少爺。
阿通朝對方拱手。「有勞了！」
于是，老邱重新關上大門，來到通往內院的垂花門外頭，往里頭叫了幾聲。「阿朱姑娘！阿朱姑娘！」
人在二樓的阿朱很快地聞聲下樓。「什麼事？」
待老邱將來客的身分告訴她，阿朱臉色跟著一變。「都已經把咱們二姑娘給休了，居然還有臉跑到這兒來……」
說著，她便趕緊上樓，和怡芳商量對策。
怡芳萬萬沒想到曹袖兒的前夫會突然出現，還以為兩人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再也毫不相干了。「他來做什麼？」
「不清楚……要見嗎？還是讓老邱打發他走？」阿朱也拿不定主意，因為真正的二姑娘已經不在了，見了也沒用。
她並不認為對方是關心曹袖兒的生活狀況，特地前來探望，就怕是為了元元，想把女兒要回去。
「見！當然要見了！」既然對方知道她住在這兒，躲也沒用。
阿朱不免擔憂。「可是……」
「我不是你家二姑娘，沒那麼容易被人欺負的。」怡芳笑道。
見她堅持，阿朱只好點頭，下樓告知老邱。
而怡芳也跟著來到樓下，不打算請客人到屋里坐，直接站在正廳前面，打算好好看一看這位「渣夫」。
同一時間，鳳姐和平兒听說東家的前夫找上門，都擔心對方是來找麻煩的。這段日子雙方已經培養出主僕之情，她們自然是要護著怡芳。
片刻之後，就見李君棠主僕一前一後跨進垂花門，走進內院，穿過天井，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站在中央的少婦，有著一張瓜子臉，眉眼唇鼻生得柔美細致、端莊秀麗，跟那天見到的幻影十分神似，顯然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不過此時她怒氣騰騰的目光可看不出一絲幽怨哀傷，反而充滿防衛和戒心。
待李君棠站定，還沒有開口，阿通已經見禮。
「給五女乃女乃請安！」
怡芳心想他應該就是阿朱之前提過的小廝「阿通」了。「我已經不是你們的五女乃女乃，別再這麼稱呼。」
「是。」阿通這才驚覺自己忘了改口。
她也同樣瞅著曹袖兒的「前夫」，據說今年二十有二，不過看到本尊，生得是濃眉大眼、唇紅齒白，天生一張俊秀可愛的正太臉，讓人以為他才不過十七、八歲，目測身高有一百八，家里又有錢，根本就是個富二代，又是個不折不扣的渣夫，加上阿朱的描述，她更加肯定對方還是個「媽寶」，怡芳可以對天發誓，若待會兒他開口就是「我娘說……」，她一定會把他踢出大門。
李君棠面對曾經是自己元配的少婦，就算兩人不再是夫妻，他的氣勢還是要壓過對方。「不請我進去廳里奉茶？」
阿朱率先發飆。「不必！五爺都休了我家二姑娘，還來這兒做什麼？」
「我是在跟你家主子說話，下人少插嘴！」這股從小到大養成的少爺脾氣可不會因為李君棠失去記憶就忘光了。
「五爺光臨寒舍，不知有何指教？」怡芳先朝她使了個眼色，要阿朱冷靜，這才戒備地問道。
李君棠清了下嗓子，總不能說是因為他想不起自己是誰，也想不起過去的事，才來看看她，覺得說不定會想起什麼，這未免太丟臉了。
「我不能來嗎？」听阿通說曹氏非常愛他，可是此刻她的眼中卻看不出一絲柔情密意，只有冷淡和蔑視。
她微微牽動一下唇角，似笑非笑地回道︰「既然五爺已經休了我，我們應該沒有理由再見面才對。」
「我、我是來看女兒的。」听說叫做元元，今年已經三歲，李君棠不只沒有印象，還很訝異他居然會同意讓曹氏帶走自己的女兒。
怡芳嘴角的弧度更大，不過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想不到五爺還記得自己有一個女兒，我還以為你早就忘了。」
他只是想不起過去的事，可沒笨到听不出曹氏口氣中的嘲弄。
「再怎麼說，她也是我的親生女兒，我這個做爹的，當然要關心了。」就算元配不得自己的喜愛，女兒還是姓李，他總該有權來看她。
聞言，怡芳臉上的笑意更冷。「元元很好，多謝五爺關心。」
李君棠被她鄙視的態度給激怒了。「我都在外頭站這麼久了，別說是坐，連杯水都沒有，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對于那些不請自來，又不受歡迎的客人，不需要用上待客之道。」她皮笑肉不笑的回道。
听曹氏口氣不馴，李君棠滿腔的怒氣更像是火上加油。
在他出門之前，那名自稱娘的中年婦人便百般阻止，還口口聲聲地說是曹氏沒有盡好一個媳婦兒的責任，加上成親四年，至今無子，所以才會把她休了，對方不再是李家的人，沒必要特地來見她。就連嫂嫂們也在旁邊附和，說他們夫妻一向感情淡薄，就算見了面也不會有多大幫助，如今兩人面對面，發現曹氏尖牙利嘴，嘴不饒人，沒有女子該有的溫婉柔順，對她們所說的話更是深信不疑。
「看來休了你是對的！」他冷冷地哼道。
這下不只阿朱想要打人，就連鳳姐和平兒都為東家忿忿不平，一致把李君棠當作仇人看待，而老邱和寶柱則守在垂花門外，只要有任何狀況就會沖進去。
怡芳收起笑意。「平兒，去把掃帚拿過來！」
「是。」平兒轉身往後頭跑，很快地又出來了。「二姑娘！」
接過掃帚，她兩手舉高，就往李君棠身上打過去。「滾！」
李君棠原以為她只是擺擺樣子，嚇唬嚇唬人的，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動起手來，連忙往旁邊閃躲。「你這是在做什麼？你竟敢打我？哇……好痛……」
「請五女乃女乃原諒！」阿通大驚失色地替主子討饒。「五爺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別打了……」
「這兒是我家，不歡迎你來——」怡芳根本听不進去，拼命地往對方身上打，把對前夫的怒氣，都一並出在李君棠身上，這些男人就是欠缺教，才會以為女人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給我滾出去！」
他兩手抱著腦袋，轉身往外逃。
「老邱，快點關門！」鳳姐朝外頭喊道。
老邱當然也是這麼打算，待李君棠主僕逃到府外，馬上關上大門。
「疼死我了……」李君棠揉著背脊和，不時低嘶。
阿通連忙表示關切。「五爺沒事吧？」
「怎麼可能沒事？從小到大，我都還沒被人打過……」咦？他該不會已經漸漸恢復記憶，否則如何知道？看來走這一趟路，還是有些幫助。
「五女乃女乃性子真的很好，別說打人了，根本沒見過她發脾氣或說一句重話，對五爺更是噓寒問暖，伺候得無微不至，就怕五爺對她有一絲不滿意，所以小的也很意外。」阿通可以保證。
李君棠不以為然的低嗤。「剛剛你也看到了，她簡直就像個潑婦。」
「五女乃女乃肯定是被五爺休了之後，受到太大的刺激，才會性情大變，否則根本不會這麼凶悍……」他鄭重地回道。「就連五爺納妾，五女乃女乃也不曾反對過，相當識大體，這一點可以問問其他伺候的婢女。」
他相信阿通不敢欺騙自己。
難道他真的誤會曹氏？
那麼究竟誰說的話才是真的？
「是這樣嗎？」瞪著那扇有些掉漆的曹府大門，李君棠一臉迷惑。「可是娘和嫂嫂們都說是她不好，沒有資格當李家的媳婦兒，偏偏你又說她很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真的被搞糊涂了。
阿通也不便說太多，免得傳到大太太耳里，他可就死定了，只能等主子自己去挖掘。「五爺，現在該怎麼辦？」
「先回去再說！」他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說道。
☆☆☆
從呈坎村回來之後，已經過了兩天，李君棠原以為會慢慢憶起所有的事，結果還是希望落空，什麼也想不起來。
「五爺，藥已經煎好了，快趁熱喝了。」阿通把湯藥端到他面前說。
他把頭撇開，連看都不看一眼。「我頭上的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不需要再喝這些藥了，把它端走。」
「可是……」
「不喝藥怎麼行？」大太太正好跨進房門，听到這句話，忍不住叨念。「大夫也說你失去記憶難保不是因為頭顱內的瘀血還未完全散去，只要多服幾帖，一定很快就能想起來，快趁熱喝了，要不然娘喂你。」
李君棠皺起眉頭。「我都幾歲了，還要人喂，傳出去會被當作笑話看的。」
「不管幾歲，你在娘眼里永遠是個孩子，更是娘的心肝肉……」兒子是自己親生的，她不寵誰寵？「何況我是你娘，又不是外人……來！娘喂你喝！」
他避開母親的好意，心想自己都娶妻了，也生了女兒，還被母親當作小娃兒般寵溺呵護，似乎也太離譜了。
「我自己喝就好……」說著，李君棠端起湯藥，一口喝盡。
「曹氏已經不是咱們李家的媳婦兒，以後別再去見她了。」當初要不是看在李、曹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她才會答應這門婚事，結果隔年親家公就過世，票號也由曹家其他兄弟把持，李家得不到半點好處，媳婦兒又不討自己喜愛，還生了一個有缺陷的孫女，害她被親友們嘲笑，更是教人無法忍受，當然要想辦法把她趕出大門，再換一個令自己滿意的媳婦兒進來。
「元元是我的親生骨肉，總不能不管，就算把曹氏給休了，怎麼會連孩子也讓她帶走呢？她可是娘的嫡親孫女不是嗎？」李君棠十分不解，就算問了阿通，他也是支支吾吾的不肯說。
大太太撇了撇嘴角，口氣嫌棄到了極點。「替我生了一個有缺陷的孫女，人家還以為李家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才會得到這種報應，要娘這張老臉往哪里擺？」
「缺陷？」他詫異地問。
她瞪著麼兒。「你真的都想不起來？」
「我若想得起來，還需要問嗎？」李君棠沒好氣地回道。
「以前的你脾氣再不好，也從來沒用這種口氣跟娘說過話……」大太太有些受傷地看著他，一向乖巧听話的孝順兒子就這麼變了樣，真的是難以接受。「我看還是另外請一個大夫，換帖湯藥喝喝看，否則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李君棠有些不耐煩。「元元到底有什麼缺陷？」
「還不就是生了一雙長短腳，你說她將來怎麼嫁得出去？娘就作主讓她把元元一起帶走，免得給你丟人現眼，反正等你再娶，要生幾個兒子、女兒都沒問題。」她全是為了李家、為了兒子著想。
他一臉錯愕地問︰「我也答應了？」
大太太說得信誓旦旦。「這還用說，打從元元出生之後，你又抱過她幾回？只要看到她走路的樣子，你就直皺眉，轉頭就走，來個眼不見為淨。」
我是那樣的爹嗎？李君棠不敢置信，偏偏又想不起自己做過的事，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
也難怪曹氏听到自己是去看女兒的，會露出一臉嘲諷的表情和語氣，而且充滿敵意，最後甚至還拿掃帚打人……
原來是我不要女兒的……他張口結舌地思忖。
女兒就算真有缺陷，只要養在深閨，別出去拋頭露臉的，將來再幫她招一門夫婿就成了，他居然會狠心不要，難怪曹氏這麼恨他，一改溫婉柔順的本性，像個潑婦，對他動起手來。
他真的能怪曹氏嗎？
這一刻，李君棠有些害怕，害怕知道過去的自己，他真的是個那麼糟糕的父親嗎？還有……又是個怎樣惡劣的丈夫？想到曹氏對他的明顯敵意，根本不像曾經是一對同床共枕的結發夫妻，並不是感覺不到她的怨怒，但是家里的人都說是曹氏不好，他才會休了她，事情又真是如此嗎？
李君棠不禁對那些說法產生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