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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藏茉莉 第十二章

作者︰謝璃

八點整,李思齊看了第三次表,招待所的沙發很舒適,他卻不停調整坐姿,有點坐立不安的模樣。面前散坐幾個交好的生意伙伴,正暢所欲言地笑談某個商場大老晚節不保的緋聞,酒已喝了快一瓶。

「听說根本是他高中老同學的女兒。」

「周刊沒挖到的是,那個女的早幫他生了個兒子了,不是隨便打發就可以的。」

「也不差這個,他都子孫滿堂了,看他走路不太靈光的樣子得吃多點威而鋼才能上陣吧,上次心髒病發不知和這個女的有沒有關系?」

全體一陣哄堂,他陪笑兩聲,拿出手機,隨手撥出一個內建號碼,再將手機舉至離耳朵一點距離,兩秒後,空氣中便出現了女性的怒吼︰「李思齊!你到底在干什麼?!我已經等了半個鐘頭了!」

眾人愕然止聲,他笑著把手機湊近耳畔,輕松道︰「我馬上到。」接著便放下酒杯,拿起外套,起身離座。

「各位,很抱歉我得先走了,下次再聊。」他舉手示意。

「不是吧?現在才八點多欸。」其中一位抗議。

另一位緩頰︰「算了,別引起人家家庭糾紛。欸,這位不是魏小姐吧?她這麼有氣質——」似乎很難將方才的獅吼和大家千金連結在一起。

他笑而不答,幾個男人心照不宣地眨貶眼楮。

「改天讓兄弟們瞧瞧吧。」有人提議。

「你們別害我。」他揮揮手。

「啊,原來你臉上的傷原凶另有其人?很來勁喔!」

他不理調侃,邁步走出招待所。

天空不知何時飄下雨絲,司機撐開傘奔至他身邊,護著他進入車後座。

「回家,開快點。」他吩咐。

短短車程,他好玩地猜測起那張素顏會對他呈現什麼樣的表情呢?沒想到昔日永遠像道精致甜點的她竟有他難以掌握的反應,交手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斷開了眼界。她時而冷漠,時而暴怒,甚至出人意表對他動粗;接受和解條件後,她對他多半保持疏淡距離,閑話不多說,行事干練,很少抱怨,堅持到底,和以前常用撒賴施媚向他取得豁免權大異其趣;令他大感納悶的是,她竟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生理反應——流鼻血!

那天在她強烈抗議後,他穿上了衣服,在她面前忍不住大笑了一回。她捧著一團面紙堵著鼻孔,一面冷眼看他笑至東倒西歪,甚至掉下了床。她嚴肅地抿緊雙唇,默默自行下床,經過他身邊時,以涼涼淡淡的語氣澆了他一頭冷水︰「請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我氣急攻心時偶爾會發生這種現象,和春心蕩漾一點關系也沒有,麻煩您以後別再做出這種有失分寸的舉動。」

分寸?她和他談分寸?他對她的認識是——她在愛里從未有分寸可言。但那一天,直到她清掃完畢告辭都不肯再回應他說的每句話,把他當透明空氣,似乎余怒未消,只有翌日在電話中向他請了兩天假並且更動服勞務時段時,口氣才較為緩和;今晚他刻意讓她久候,不知她又會端出怎樣的面孔?

他趣味性猜測了幾回,忽然驚覺到,有多久沒有對一個女人如此躍躍欲試了?他前段時間不是還耿耿于懷她絕決的作為嗎?

胸口一陣悶塞,他令司機在大門口停車,不開進停車場,下車後慢慢走向她,她就在警衛室附近一面講手機一面來回踱步,說話聲調高昂,心情似乎頗愉快。

「確定了嗎?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行,他們不用你的設計還能用誰的呢……吃飯啊?唔,不行喔,這星期工作很滿,客戶都擠在這幾天拍照,下星期才能回去……你要上台北來開會?真的嗎?不用破費了,我親自下廚,你相信我的手藝,我義大利面很行的……」

她肩上發梢布滿一層薄薄雨點,在照明燈下輝閃著瑩亮。她談興正濃,不畏愈來愈明顯的雨勢,但頭頂多了一把傘為她隔絕了濕意,她敏感地察覺了,扭頭望見他,她連忙低聲結束電話。「來之前給我電話喔,我要工作了,掰。」

「你遲到了。」她的笑容散去,以直板板語調對著他,或許是難掩心情雀躍,她的臉色不如上次嚴肅,眼神還漾著一絲笑意。

「不正好讓你講完電話?」他嘻笑道。

她拋了個不領情的白眼,不再說話,跟著他走進大門。

義大利面?舌根一陣莫名澀味。他記得她曾經為了他特地跟著一位名廚學過義式料理,手藝絕對搬得上台面,現在好處可都嘉惠他人了。

一踏進玄關,她照例冷語問︰「今天要做什麼?」

「窗簾,全拆下來清洗。」他不假思索指示。

她結實楞住,先掃視一遍整屋子有哪些窗簾,再看看表估計時間,又琢磨了可行性,決定實話對他說︰「你要不要考慮送洗?我做的沒這麼專業。」

「不,就你做。」他頭也不回走進臥房,不給商量余地。

她杵在客廳,仰頭看著那大幅面積的兩層窗簾,呵出一口長氣。分明就是要折騰她。昂貴的進口緹花簾布禁得起洗衣機快速翻攪嗎?那就用長時柔洗吧,重點是整燙,清洗後得熨燙出原有的褶線分明,那才是真功夫;她從未在洗衣店打工過,缺乏專業技巧,要是弄壞了布料,不是要她自掏腰包賠償?

不,她事先警告過他了,要是有點差池,她絕對不負責。

她先到工具間搬出三角梯,拉開兩面梯腳放在窗前,爬到頂端,開始解開簾布,這又耗費了一番心神和時間,兩面布幔全數拆下時,已過了四十分鐘。她喘口氣,小心翼翼下了梯,抱著那堆沉重的窗簾到洗衣間準備洗滌,才勉強塞進洗衣機滾筒里,啟動數位功能鍵,李思齊忽然快步走了進來,神色不安地拉著她離開洗衣間。

「你做什麼?去哪兒呀?」她一頭霧水。

「躲一躲,我媽來了。」

「你媽?」

「對,她想來就來,不必事先通知我,這里的人都認得她。」

心不由得一檁。她過去在社交場合與李母有一面之緣,與李思齊相戀至分手,一直不算正式公開,所以她未有機會與李母交手。據她父親的描述,李母似是相當精明干練的女人,而李思齊從不提及家事。

他拖著她往臥房方向走,她越想越不妙,對他道︰「那我走好了,何必躲?」

「來不及了,她已經搭上電梯了,配合一下,我可不愛听她羅嗦。」

他將她推進衣帽間,想想不妥當,又拉開衣櫃門,一把將她塞進去。

「喂,這是干嘛?」她掙扎要起身,他強勢按住她將門帶上。

她氣急敗壞,蜷窩在這麼小的空間里躲躲閃閃,像極了偷情被抓奸的男女。

門霍地又被滑開,他扔了一盒面紙進來。「怕你太激動流鼻血,小心別滴到衣服上。」

她萬分氣餒,一時卻也無計可施,勉強靠牆坐好,捧著面紙盒悉听動靜。約莫幾分鐘之久,外面靜無人聲,她拉開一條門縫透氣,正想爬出去探視,手掌在衣物堆中壓到硬物,她排除障物掏模出一個方盒,掀開盒蓋,眯著眼就著微弱光線察看,驀地呆住,那是兩枚設計簡單的白金對戒,內側刻了他們的英文名縮寫,是他們戀情正盛時的定情物。她當時離開小屋時從手指褪下放在餐桌顯眼處,日後未再思及,看來他回去過,與他專屬那枚一同放回盒里,藏放在隱密處,她上次為他粗略整理衣物時並未發現,大概原本收納在上方夾層,他剛才匆匆推她進來時遭踫撞下來。

他即將結婚,這樣敏感的東西不應再保留了。或許是他忙碌忘了處理,他送出去的昂貴鑽飾不止一樣,有時不過是心血來潮或龍心大悅,不管追求有沒有結果從未可惜過,他又怎會在意這小玩意?

她掩上盒蓋,握在手上,又怔怔發起呆來。

不久,外面突然起了騷動,她屈起雙腳,貼門聆听,聲音雜遝,混合著門扇啟闔及相互對答的聲音,她繃緊神經,屏息以待;沉靜一陣子之後,腳步聲又逼近了,顯然眾人移駕至主臥了。

「剛請了人打掃嗎?房間挺干淨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嗓音。

「是,您老人家不會要檢查內務吧?」李思齊口氣不耐煩。

「我瞧你這里挺大的,隔局還不錯,做新居不壞啊,將來空出嬰兒房也夠,離我也近,為什麼要另外買在內湖山邊?」

「家珍喜歡哪。」

「她魏家想怎麼買就怎麼買,當嫁妝也行,就是別把我兒子也圈在魏家那里。」李母語氣似有不滿,腳步靠近了衣帽間。她看見了人影晃動,忙捂住嘴憋氣。

「想到哪兒去了?不一樣在市區嗎?」

「既然一樣就住這吧,你瞧衣帽間也夠大,家珍東西再多也放得下。」

「這點我不同意。這房子是我私人空間,不想再為別人裝潢更動。」

李母哼了一聲。「我倒了解你要私人空間做什麼,你要是再不乖點,小心以後魏家找上你。」

「這點您不必擔心。再說我想怎麼做誰也管不著。」

兩人對話沒有結束的跡象,她在衣櫃里開始感到呼吸沉悶,半張嘴用力吸氣。

「拜托你就做點讓我順心的事吧。」

「結婚還不夠順您的心?」

「不知怎麼搞的,你那麼輕易答應結婚老讓我心驚膽跳。我老了,警告你別再給我生事。」腳步轉向離去。

「……」

談話聲逐漸微弱,但尚未消失,也許移師到客廳去了,她仍然不敢稍有移動,只感到愈來愈悶熱,腦袋越來越昏濁。她輕開一條縫向外張望,一听到可疑的腳步聲趕緊又闔上,幾次後承受不了驚慌失措,干脆不再開門,在黑壓壓一片的衣櫃里等待李思齊前來喚她。

冷氣未能傳達到衣帽間,她熱到汗流浹背,一頭一臉的汗水揩不完,眼皮卻相反地沉重起來,睡意不識時務地來襲,她將左臉貼放在膝上,稍適休息。她感覺前所未有的累,白天工作的疲憊在此時一並發作,她沉入黑甜夢境前最後一個小小念頭是——她超恨這個衣帽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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