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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旅行 第九章

作者︰千尋

劉若依弄不清楚,今天是好運日還是壞運日,從早上開始,她不再接任何不明來電,于是來自盧歙的簡訊一通一通傳進來。

第一通他寫——有兩個男女他們一見面就吵,大事小事、芝麻事,連隨口一句話都能吵得天翻地覆,旁邊的人搞不清楚,既然處得這麼壞,為什麼不干脆分手?

可是他們已經談了三年戀愛,甚至下個月就要進入禮堂了。依依,你比較聰明,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

她嗤之以鼻。她又不是兩性專家,怎會知道為什麼彼此折磨了三年的人,嫌日子不夠難過,還決定繼續相互折磨一輩子?

也許有時候愛情不是一種浪漫,而是一種玩笑、一個嘲諷,更或者是一種懲罰……直到覺悟那天,愛情煙消雲散。

那麼她和盧歙之間的愛情呢?是玩笑、嘲諷,還是懲罰?

這個話,她沒打成簡訊發給他。

第二通他說——我公司底下有一個二十歲的小員工,他喜歡上同辦公室里的年輕美眉,可惜那個女生喜歡的不是二十歲的小伙子,而是三十歲、事業有成、經濟無虞的熟男,他問我,怎麼辦?你覺得我該建議他什麼?

有什麼好建議的,他唯一能做的是努力上進,讓自己成熟茁壯,總有一天他也會變成事業有成、經濟無虞的三十歲熟男,到時,自然會有二十歲的年輕辣妹愛上他,殘忍的是,現在對他不屑一顧的年輕美眉,到時候將成為剩女,輪到他不屑一顧。光陰總是很有耐心地等待人們進行報復。

但年輕美眉喜歡的「三十歲、事業有成、經濟無虞的熟男」,不會正是發簡訊的盧歙吧?那麼她該不該建議他,好好把握身邊的愛情?

同樣的,她也沒回這通簡訊。

第三通簡訊他說——我的同學娶了個很愛自己的女人,可是婚後,每次發脾氣都會把他最愛的模型飛機摔到地土,讓他心痛到不行,我同學不解,對方不是口口聲聲愛他嗎?既然愛他,為什麼要傷他所愛?

傻瓜,他老婆希望他更心疼的是她,而不是模型飛機。

男人可以愛飛機,但是不能越過愛妻子,男人可以愛工作,但也不能越過愛妻子,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把愛妻擺在第一,那麼他的妻子才會愛屋及烏,愛上他的工作、興趣、娛樂……甚至是他的家人。

一天下來,他提了將近十個和愛情有關的問題給她,如果她心情不錯,或許她會試著挑一兩則回他,但她今天心情壞透了。

好事不靈、壞事靈,她本就擔心總經理會拿設計部開刀,果然沒猜錯,唯一的差別是,她以為自己將首當其沖,會被抓來當代罪羔羊,沒想到因為顧忌盧歙,總經理砍掉她手下兩員大將,只留給她兩只菜鳥。

她大怒,一個沖動遞上辭呈。

沒了工作,她提早回家,媽咪訝異之余,抓準時間找她深談,于是她知道前幾天盧歙來家里找過爸媽,知道他們談了什麼、爸婚對盧歙的態度,知道媽味不再反對兩人交往,也知道親生父親——她又改回稱呼為Dad和她曾經深惡痛覺的女人的消息。

後悔了,劉若依後悔當年她把「報應」兩個字說得那樣決裂,再恨,她也沒想過讓誰失去生命。

她很煩,告訴媽味,說自己需要時間想清楚,然後關上房門,抱著膝蓋靠在牆邊,很認真、很認真地回想過去。

從她有記憶開始,Dad對她無條件寵愛,他總是把最好的東西捧到自己眼前,若不是第三者出現,Dad將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所以被Dad放棄,是她人生最重大的控折,差一點點她就爬不起來了,幸好有盧歙,是他用友誼之手,把她從陰沉中帶出來。

她並不確定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他的,是他寫第一封情書給卓安安,她的心感覺到酸澀時?是她踫到不愉快就想找他傾吐時?還是她發現某一天入睡前他沒打電話來,于是她輾轉難眠那夜?

不管如何,在他發現自己愛她之前,她已經愛上他很久,在那個鑰匙句型出現後,她開始大方承認心思,並用一個又一個的承諾為再見面布局,她毫不懷疑,當他學成歸國那天,不管是他或她,身邊都不會出現第三人。

如果不是那場車禍,如果不是太深刻的罪惡感,如果不是事實太傷人心,她不會放棄他的愛情……

但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終究事過境遷,她再不是當年的小女孩,不至于天真地相信,兩人至今都未變,因為她變了,變成一個不需要依賴男人、不需要找人傾吐就可以活得自在的女強人,而他變了,變得獨立自主、變得有能力又有深度,是許多名門淑媛心目中的好男人。

然而,在愛情這塊她也變得怯懦、變得多疑、變得害怕失敗,她不確定盧歙找上她,是因為遇見多年不見老友的一時心喜、因為Dad的托付,還是因為報復她的不告而別?

她根本無從認定,他出現、他死纏爛打,他的所做所為是為了哪個?

他還喜歡她嗎?

劉若依失去當年的自信。那時她青春年少、風華正盛,那時她的學業成就讓她可以驕傲地在他面前抬頭挺胸,如今大學畢業,好成績並沒有為她謀得好前途,今天她甚至離開工作多年的崗位,相較起他這個年輕有為的總經理,她有幾分自卑。

「回到過去」太虛幻,它只能是某部電影的名字,無法在生活里實現,她不天真,比誰都明白愛情這東西的不確定性,當初媽咪和Dad之間,有婚約、有家庭,還有她這一個共同的血脈在維系,最終還不是走不到美好結局,而她與盧歙之間,有的不過是一句空話呵。

搖頭,她不想了。

現實一點、懂事一點吧,二十八歲的女人不該作十八歲的傻夢,她該做的是填寫履歷表、查查銀行存款,而不去妄想一段已經錯過的愛戀。

劉若依起身下床,打開衣櫃,本想找一套睡衣,卻不小心發現掛在邊邊的高中制服竟然還沒丟掉啊,她會留著它,是想企圖留下什麼嗎?

傻氣,除了皺紋和斑點,歲月不會在女人身上留下其他東西,不過是一套制服罷了。

她把制服拿出來,想找個紙袋把它們塞進去,丟入垃圾桶,但……卻在看見學號時怔了一下,耳邊出現年輕的她和不舍的聲音——

「不舍,你的號碼在我後面,我贏了。」

「又不是名次,不過是學號,劉比盧筆劃少,當然在前面。」

「不管,只要能排在你前面,我就開心。」

「你是笨蛋哦,依依本來就排在不舍前面,你有听過不舍依依的嗎?.」

笑了,她站在鏡子前面,想著一段段依依和不舍的小故事,等她回過神時,發覺自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換上了高中制服。

她在做什麼啊?心里明明是取笑自己的,但她還是拿過梳子,把頭發在腦後束成馬尾,用小小的鍛帶在上面扎出一個蝴蝶結。完成後,她又笑了,對著鏡中的自己。原來啊,她還不算太老……

突然手機響起,一個驚覺,她沒仔細看上面的號碼,就接了起來。「喂。」

電話那頭的盧歙也嚇了一大跳,他沒想到電話竟然會接通,听見她聲音的那一刻,他怔了下後連忙回神。

「我朋友的女朋友在他準備求婚的時候告訴他,『你是個很好的男人,只是我無法忘記我的初戀情人,對不起,我想回到他身邊。』依依,我可不可以請教你,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對初戀情人特別難忘?」

她想了一下,理智向她分析,此刻她應該把電話掛掉,繼續維持不溝通、不見面原則,總有一天,他會對這個游戲膩味,重新回到他自己的軌道里,但她正穿著高中制服、綁著高中馬尾,白皙的脖子上,有不舍老愛觸踫的北極星,于是……情感主宰了以下的對話。

「不一定,有的女人對初戀情人念念不忘,有的只會對最好的情人念念不忘。多數的女人只要找到最愛的,就會忘記最初的那個,我想,也許你朋友的女朋友認為,最愛她、最疼她、最寵她的那個男人,恰恰是她的初戀男友。」

「那麼你對我念念不忘,是因為我是最愛你、最疼你、最寵你的那個男人?還是因為我是你的初戀?」

他問呆了她,換得劉若依兩秒鐘沉默。

她應該回答︰我並沒有對你念念不忘。在平時、在她穿上戰甲時,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句謊話,但現在她除了發呆,還是發呆。

「依依,出來一下好嗎?我在你家門口。」

「你……」他怎麼會在她家門口?拉開窗簾往下看。果然,他在她家大門前徘徊,他低著頭來回走,路燈把他的影子長長地甩在身後。

「不要急著拒絕,因為你不出來的話,我會馬上進去,現在已經很晚了,我不希望吵醒周叔和阿姨。」

「盧歙,你不可以……」

「我可以的,十年過去,我已經等得太久,不管你有再好的理由、原因,你都欠我一個答案,今天晚上,請把欠我的還清!」他抬起手臂,看著腕表。「從現在開始計時,一百二十秒內你不出現,我就按門鈴。」

他霸氣地掛掉電話,而她……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劉若依站到盧歙面前時,輪到他發傻。

光陰在他們之間迅速濃縮,仿佛她還是當年的依依,他還是那年的不舍,他們都年輕得讓人心悸。

像夢境,他小心翼翼往前走,小心翼翼地伸手踫上她的制服、她的臉頰。

「依依。」兩個字,斷了下面的句子。

所有拒絕的話凝在喉頭,他的表情那麼真摯、他的快樂那樣坦誠、他對她的愛不隱埋半分,于是下意識地,她喊了他一聲「不舍」。

猝不及防,他一把將她抱進懷中,讓她靠在他胸口,听著他喘促的心跳聲。

「謝謝你願意出來。」

她在他懷里苦笑。她能不出來嗎?在她擔心因為他的出現,讓自己的家庭掀起波瀾時,他已經勇往直前征服了她家的領土,在她還沒想好如何把他拒于門外前,他已經用一百二十秒把她逼到他眼前。

斯文的男孩增了幾分霸氣,她哪里是他的對手?笑是苦的,但心是暖的,因為他的懷抱很溫暖,而此刻,他輕拍著她的背,讓她安全感滿滿,那年的感覺像失速的火車,一口氣撞上她的心頭。

怎麼辦呢?他這樣讓她措手不及,至少也該給她編寫劇本的時間吧……

「對不起,我調查了你的事。」

她知道,從他不打算瞞著爸爸和媽咪時,他就沒有欺騙她的意圖。

「為什麼調查?」

「我想知道,這些年來,那個給你支持與力量肩膀的是哪個男人。」

然後他要下戰帖,讓對方明白,有個更優秀的男人願意站到依依身邊,既然他已經放棄依依和栩栩,請他有點紳士風度,靠邊站。

「那個人是爸爸。」

「我知道,那份調查表提供了我很多訊息,包括你是我姊夫女兒的事。」他緊抱著她,不松手,他想這樣做已經很久很久。

劉若依只能在他懷中點頭。「然後呢?」

「然後我發覺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

「在整個事件里頭,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也沒有。」

錯的是大姊和姊夫,一個對朋友負義,一個對婚姻不忠貞,而今兩人都沒有因為當年那個勝利過得更幸福。

「所以?」她把頭從他懷中探出,但他很快把她壓回去,讓她只好貼在他的心髒處,听著里面傳來的輕音樂。

「所以就算有懲罰,也不應該落在我們兩個頭上。」

「然後呢?」

「然後我要完成那個承諾。事實上在這十年間,我們都沒有放棄過諾言,除了你,我沒和其他女生交往,而你也未曾對其他男人動心。」

「你難道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在一起,有多少人會受到傷害?」

「誰會?」

「我媽咪。」她掙扎著離開他胸口,睜大雙眼直視他的眸子。

好吧,他允許她離開二十公分,但他的手隨即固定在她的肩上。

「你太小看阿姨,也太小看周叔,周叔的愛早讓阿姨忘記恨是什麼感覺,對于姊夫,她已不心存芥蒂,或許那年她剛知道我的大姊是誰,震撼太大,一時間無法消化,才會造成後來的車禍事件,但我敢保證,倘若當年周叔在身邊,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

「因為幸福的人希望天下太平,希望身邊的人和自己一樣快樂,只有心存仇恨的人才會希望別人過得不好,阿姨心底已被愛佔滿,再沒有余力去怨恨任何人。」

他沒有說錯,下午媽咪也是這樣對她說的。

「我Da……你姊夫呢?他心里怎麼想?」

「不承認我姊夫是你Dad?你還恨他嗎?也許他當年帶給你太大的失望,但如果你願意見他一面,願意听听他心底的抱歉,你會知道,他心里只有一個想法——他要你幸福快樂、要你平安喜樂。他告訴過我,如果可以回到當年,他願意用全世界去交換一個避免傷害你的機會。」

「他是這樣子對你說的?」

「對,如果你願意見見他,你會明白他有多愛你。」

她沒回應,低下頭。他的說服力太強,再多講幾句,說不定她真會胡里胡涂對他說︰好吧,我們從頭來過。

但他不允許她不被說服,沒再說下去,反而勾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他。

「依依,請你相信,我和你在一起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只會讓愛我們的人更幸福,因為他們比你我更在乎我們的快樂。」

聞言,劉若依卻垂下眉睫,她沒有他的自信。

盧歙嘆息。他明白這是長期抗戰的第一役,不能期待全面勝利,好吧,先退回朋友界線,從原點起跑。

于是他松開她的下巴、拉起她的手,輕聲說︰「我們走吧。」

她下意識想縮回手,但他不允許。「你要帶我去哪里,我穿成這樣……」

「放心,沒有人會看見,只要十步就到了。」

然後他果真低聲數起來,一、二、三……十,他來到隔壁門前推開大門,在牆邊按下按鈕,瞬間,幾個大型探照燈同時亮起來。

她看見滿園子的花花草草,幾百朵小小的茉莉花在牆邊盛放,空氣中彌漫著甜蜜香氣,扶桑花紅紅的花苞沉睡似地垂下頭,樹蘭在綠色葉子間,露出點點女敕黃,玫瑰花在風中招搖,香水百合、合歡、繡球……多到令人目不暇給的鮮花,令她看見他實現的諾言。

「你……」

「你守諾,照顧刺刺整整十年,我也守諾,給你種一整座花園,依依,這是你的花園。」

「這個房子是你買下來的?」

「嗯。」

「曜林百貨……」

「與曜林百貨無關。當年你不給我回信、不接電話,我急得像熱鍋螞蟻,卻因身邊沒有錢,沒辦法買機票飛回台灣,我第一次覺得,錢很重要,所以回國時,我約了三個同學到台灣創業,我白天進曜林,晚上和同學一起打拚,我們開創了自己的服飾品牌。

「原本走的是美式風格,針對青少年做的設計,現在多了高級淑女服飾,去年進攻大陸市場,有不錯的成績,今年我們希望創立一個鞋廠,而妳,是我主要的挖角對象。」

所以那天他不是隨口說說?

「那里頭沒有曜林百貨的資金?」

「劉若依,你太瞧不起人了,下次見到姊夫時你大可問他,我有沒有把在美國念書的生活費和學費全部還給他?」

才五年就還清了學費、創立事業,還能夠買下大宅,他果然是個優秀人物。想當年,她老想在成績上頭和他較量,可出了社會,能力見真章,她啊……什麼都不是。自卑感頓時在心底升起。

「怎樣?」他斜她一眼。

「什麼怎樣?」

「考不考慮我的挖角?」

「我必須現在回答嗎?」

「不必,我可以給你三天考慮。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頭,如果妳肯加入,第一,你可以擁有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權,但卻拿不到太高薪水,只有保障的基本底薪;第二,你的工作量會大到嚇人,除了設計,統整、行銷……每個部分你都要踫;第三,如果鞋廠成功了,你有權利買下其他的股份。」

他承認利用了她的好勝,利用她處處想與他較量的心思,他給她機會,讓她可以展現實力與自己齊屑。

听起來很有挑戰性,劉若依心動,卻不敢馬上行動。她需要想的事情太多,決定不可以在這個當頭貿然做下。「我會好好考慮的。」

「好,反正你有三天的時間,現在進屋吧。」

「做什麼?」

「喝烏龍茶的時間到了。」

听到他的話,她有幾分錯愕。

看她的表情,盧歙怪模怪樣起來。「不會吧,我離開之後你就不喝茶了?」

「現在太晚,喝了茶會睡不著。」她替自己找借口。

「那正好,我們會有一整個晚上的時間說話。」

他不由分說拉她進屋,泡了一大壺冷泡茶,和她窩在同一張沙發上說話。

他問︰「你覺得愛情該是犧牲還是佔有?」

這次,她沒有保持沉默,回答他,「只為對方犧牲的愛情太委屈,若是長期得不到回報,那愛情早晚會消磨殆盡,而佔有的愛情太辛苦,就算拚了命頂多能佔有對方的財富或,佔有不了對方的思想。所以愛情既不是犧牲、也不是佔有,我覺得愛情是空間,給對方喘息也放自己安心,只有兩個人都心平氣和,愛情才不會離散得太快。」

他又問︰「二十歲女生和三十歲女人要的男人有什麼不同?」

她想了想,回答,「三十歲的女生要的是燦爛張揚、讓人嫉妒的愛情,所以她會找最帥的男生,他最好有部可以炫耀的車子,更要時常帶著花來接送她上下班,因為她需要別人的妒意來維持一段愛情。

「三十歲的女人想要安定,想被寵愛和遷就,男人不一定要帥,但要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可以使生活穩定,不必開法拉利,但偶爾要在她累得說不出話時,送她回家。

「如果用鞋子做比喻,二十歲的女生要的是別人看見就會眼楮一亮,羨慕到尖叫的鞋子,就算它是不合腳、很傷膝蓋的高跟鞋也沒關系;三十歲的女人有足夠的自信,她不需要靠一雙鞋子贏得驕傲,她靠的是腦袋里的東西,所以鞋子要好穿、耐磨、不夾腳。」

听完,接著他又問了許多和愛情有關的問題。他不是拿她當愛情顧問,而是企圖問出二十八歲的她想要一段怎樣的愛情,然後在明天清晨,開始為他們的愛情做新布局。

盧歙不再送花、送禮物,因為他想當一雙好穿、耐磨、不夾腳的鞋子;他不再緊迫盯人,不犧牲、不佔有,他給依依空間,也試著讓自己安心;他不勉強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他只在她想做的事上面幫忙她、輕輕推上一把。

他出現的時機,永遠是在她最累、最需要依靠的情況下,他不送她禮物卻送安心,他和她討論所有事情,給她合宜的建議,然後一點一點,慢慢把她拉進自己的生活里,也悄悄地,把自己塞進她的生活中心。

過了很久以後劉若依才明白,他間的那些問題不是臨時起意,也不是隨口找話題,他是用它們來做統計分析,試著分析出年近三十的她,需要一個怎樣的不舍,然後,改造自己。

六個月了,她進入他的鞋廠,從早忙到晚,不是董事長卻做了董事長、經理、設計長的工作,要不是只有兩只手,她大概連女工裁縫部分都做了,雖然只讀基本底薪,但她忙得很起勁,好像出社會多年來,她現在才真正開始發揮自己的實力。

有時候她會和他較勁,偷偷地把鞋廠和成衣公司的業績拿來做比較,那感覺和當年與他比成績很像。

偶爾,她會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喝一杯冷泡茶,喃念著多年前的句子——

如果我是開水,你是茶葉,那麼你的香郁,必須依賴我的無味。

曾經以為香郁已經不復存在,直到他的無味出現,她又有了依賴,有了他的分享可依賴,她的快樂喜悅應運而生;有了他的贊美可依賴,她的自信出現……不知不覺間,獨立自主的劉若依又戀上他這依賴。

他不急著逼她去面對白色,卻不時告訴她,十幾年來Dad她的思念。

他說︰「姊夫資助了許多貧童,他相信好心會有好報,他對別人的孩子付出愛心,也會有別人對他的女兒盡心。」

他說︰「大姊經常看見姊夫抱著你和阿姨的照片偷偷垂淚。」

他說︰「姊夫汲汲營營于累積財富,不是為了自己,而是一心一意地要替你鋪路。」

她回答,「我並不希望從Dad那里得到什麼。」

他點頭,「我知道,但是當父親的總是希望自己為孩子努力。」然後,他笑看著她的眼楮補充一句,「我也是這樣的男人。」

無須他刻意提醒,她也明白他是溫柔體貼、事事替別人想、負責任、有情有義的好男人,那麼對于這樣的男人,她是不是該主動一點,把他留在身邊?

她不確定,十年是一段很長的隔閡,雖然她看不出他是否變了許多,但光陰總會改變每一個人,父母親的經驗,讓她相信愛情是容易變質的。

「吃飯了沒?」

一句沒有距離的招呼拉出她的笑顏,轉頭,她看見他手里提著幾個紙盒。

「還沒有。」劉若依把設計圖推到一旁,清理出桌面。

盧歙很聰明,「拾尚」租在「坦艾服飾」樓下,不但往來方便,而且「拾尚」才剛開始營業,未具規模,兩家可以因距離近共享一個行銷、會計組,節省下不少行政開銷。也因為行銷是同一組人馬,在不斷開會討論下,兩邊的設計能夠相互呼應並且合作。

他把紙盒拿了出來、打開。是自助餐,全是她喜歡的菜,每回一同吃晚餐時,總讓她想起那些年,兩人在學生餐廳說說笑笑的往事。

盧歙看一眼桌上的紅色高跟鞋,款式復古、顏色卻亮麗得很,雖有點突兀,卻意外地造成市場流行。

「听說這雙鞋在大陸那邊訂單接到手軟。」他說。

「沒那麼嚴重,不過要多開一條生產線是真的。」她驕傲得很。

「你的前老板一定很後悔接下你的辭職信。」

「不會吧,他對設計部一向不大重視。」

記得這些年來,她能通過的設計稿、能推上生產線的作品,都是被改到不能再改的,有時候,她懷疑自己能夠成為設計長,是不是因為她意見不多,並且特別合作。

「誰說的,他透過不少管道想知道我們『拾尚』用了哪個設計師。」

他很聰明,幾句話就讓她有了滿分自信。「那麼下次的新鞋發表會,我要在模特兒展示結束後上台。」

「真的假的?」

冬裝、冬鞋發表會上,他力邀她在最後和服裝設計師一起上台,她拒絕了,那時候她說︰「我怕失敗。」他懂,幾年的職場生涯磨損了她的自信,他沒勉強她,卻在發表會後將各界的好評打印成冊,並附上一張規格化的成績單給她,他知道,成績單上面的一百分增強了她的自信心。

他很高興,經過短短的半年,她恢復了自信。

「真的。我要親眼看看前老板的悔不當初,到時你會不會上台送花給我?」

「沒問題,我不但送花,還會親自把邀請函送到你前老板手上,上面再附上設計師的照片,名字還要放大、燙金。」

「燙金會不會太俗氣?還照片咧,你當是結婚喜帖啊。」

听見喜帖兩個字,盧歙眼楮一亮,連忙反問︰「我可以嗎?」

「可以什麼?」她裝死。

「可以開始籌備我們的結婚喜帖。」他抓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

劉若依皺起眉頭,拉回自己的手,對著他的眼楮認真問︰「你真的沒有懷疑過我們是否還適合的事嗎?」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懷疑?」

「我們已經不是當年的小男生、小女生,也許心里的某個點已經不同了。」

「然後呢?」

「一直堅持那個承諾是對的嗎?」

盧歙一笑,問︰「你怎麼會認為,我花十年的時間等待你、尋找你,目的是為了堅持承諾,而不是因為我心里有滿滿的愛情?」

「愛情?」還在嗎?她不懂,自己都不敢確定的事,他怎能這樣篤定。

「對,就像你下意識排拒男人的追求一樣。」

「這……真的一樣嗎?」

「當然。在你決定不和我聯絡的同時,不也間接否決那個承諾,既然如此,你在守護什麼、堅持什麼?如果不是因為愛情仍然存在,我不認為那些男人當中,沒有一個贏過十九歲的不舍。」

他戳破了她始終不敢承認的事實,她不禁猶豫地問︰「愛情又如何?有幾個人的愛情能夠走到最後?就算簽下結婚證書,還不是有許多協助辦理離婚的律師等著幫他們服務。」

「只因為不確定能不能走到底,你拒絕愛情?我真是生氣,當年的我們雖然年紀輕,在面對未來那麼多變數時,都沒阻止為彼此許諾,劉若依,你怎麼會變得那麼膽小?」

「不是膽小,我已經三十八歲,禁不起太大的冒險,雲霄飛車早不是適合我的游戲。」

「所以呢?所以你永遠不踫觸愛情,因為愛情太冒險、有太多不確定?所以妳一輩子不結婚,是因為協助打離婚官司的律師永遠不會被消滅?你的邏輯真奇怪。

好吧,若照你所說的邏輯發展下去,你不應該工作賺錢,因為你不知道這個工作會不會一路做到底,做到讓你領退休金;你不應該學習新知,因為你不知道未來會不會用到它們。」他越說越生氣,音調越來越高昂。

「工作賺錢和學習是成就,在當下,我囡它們享受著。」她硬聲相抗。

「愛情就不能讓你在當下享受嗎?和你一起吃飯,我很快樂;和你說話,我很快樂;甚至只是和妳共喝一杯烏龍茶,都讓我感覺快樂。依依,你一定要否認我們在一起時所擁有的幸福快樂、自在、享受,才能讓自己感到安心?我覺得自己真冤枉,竟然因你的缺乏自信輸了。」

她不說話了,靜靜望住他。

原來她一直在否認啊,否認他對她的好,否認他們在一起時的融洽快樂與愛情有關,否認他們之間除了友誼還存在著其他感情,否認她的心里有著不曾捐棄的愛意……

「依依,我被你打敗了,這六個月來我很辛苦,不是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適合二十八歲劉若依的男人辛苦,而是我所做的一切,你始終視若無睹。

「我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心急,你還沒有做好準備,只要我不斷努力下去,你會相信,我不會在愛情里傷害你,結果換來的竟然是你一句,我早已經不是適合你的游戲……

「我現在才明日,待在美國那段得不到你音訊的日子,不是最辛苦的,最辛苦的是現在我在你身邊盡心盡力、傾盡所能,換來的卻是你的否認。依依,你真的認為我是強人,可以強悍到任你怎麼傷害都無所謂?」

說完這樣一大篇,他有些後悔,大概是今天太累了,才會對她失卻耐心,是他的錯,但他不打算今晚道歉。

搖搖頭,他離開座位,但走出辦公室時沒忘記叮嚀她一句,「記得把飯吃完,你的胃禁不起折騰。」

他走了之後,辦公室突然變得空蕩蕩,久違了的孤單感突然搶灘襲擊,她被攻得措手不及,驀地回頭,燈火闌珊處已經沒有他的身影。

已經很久了,她很少這般滿是不安全感過,偌大的辦公室里只不過少了他的身影,她開始看見寂寞……

劉若依低頭,見菜肴里有紅蘿卜,一怔。

以往他會細心地把它們挑到自己的碗中,一面挑一面說︰「唉,你這個偏食的家伙,將來怎麼教育小孩?」

再看見菜里面有肥肉,肥滋滋的,會讓人心髒血管堵塞的那種,想起他老是禁止她吃,卻忍不住為了她滿足的笑臉,夾菜時把肥肉夾到餐盒中。

他總是遷就她,雖然她不見得正確。

他曾說︰「如果有一個人會因為一個人的笑臉而快樂,那麼,他一定很愛那個人。」而他熱愛她的笑顏。

他不逼迫、不強求,把「沒關系」掛在嘴邊,還說只要她開心,他樂意說一輩子的沒關系……但她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他果然冤枉……

緩緩嘆氣,她對著窗戶反射出來的自己,輕輕說了一句——「劉若依,你真的很過分。」

收起便當盒,泡了一杯烏龍茶,劉若依月兌掉高跟鞋,勾著腳,整個人縮進辦公椅里,想著過去、想著未來、想著高中時期、想著過去六個月里,她不能否認他對自己的用心,不能否認自己的膽小。

她自問,如果為了害怕冒險放棄他,若干年後她會不會憎恨自己?

她想了很久,喝下一杯又一杯的茶,想得東方已泛起一絲魚肚白,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里充滿血絲……

這天清晨,盧歙收到一封簡訊——

不舍︰等你不那麼生氣,可不可以試著幫我,我不想再當膽小鬼,我想試著享受愛情。依依。

于是這天,他沒進公司,在家里的電腦桌前,做出一份完整的愛情企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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