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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旅行 第三章

作者︰千尋

劉若依的人緣很差,剛開始只有女生不喜歡她,但學期過了三分之二後,連男生也不大喜歡她了,畢竟誰會喜歡一個讓人老是撞到牆的女生,又不是自虐。

慢慢的,班上會主動找她講話的只剩下盧歙了。

他很愛笑,常常笑得同學不自覺想靠近,再加上他的臉皮很厚,厚到被劉若依冰過三五百次還是不懂得退卻畏縮,因此,他成了那個例外。

「依依、依依……」盧歙從教室跑出來,一路追著她。

她不喜歡人家叫她依依,至于為什麼,她也說不上來,所以她低著頭,自顧自的走,不理會身後的人。

「依依!」盧歙快步追上,和她並肩而行。

她不耐煩,轉頭,看著短短幾個月就長到快和自己齊眉的男生,滿臉不快。

「請你不要叫我依依。」

「為什麼不要?」

同樣的話,他們已經對談過無數次,劉若依不懂他在堅持什麼,而盧歙也不懂她的堅持。

「我非常討厭。」這個理由,她用到失去創意。

「哦」他認真思考好半晌,結論卻讓人噴飯,他說︰「沒關系,我喜歡就好。」

什麼叫我喜歡就好,她就不喜歡啊,好,那麼新規則是——只要喊的人開心就行?

「那盧歙、不歙,你十惡不赦,以後我就叫你不赦。」

她以為他會和自己一樣反彈,以為他會低頭認錯,沒想到他居然是笑著點頭,還對她說︰「好啊,你開心比較重要。」

他的反應讓她無言,感覺被打敗了,于是她垂頭喪氣,繼續往前走。

觀見他仍然帶著一臉陽光笑意跟在她身後,她不知道,他是真看不出自己在生氣,還是假裝看不出。

「依依,剛考完試了,下午想不想去逛街?」

「不想。」她想逛街,卻不想和一個喊她依依的男生去逛。

「這樣啊……不想逛街的話,我們去吃冰,我知道有一家店的冰很好吃,我請妳。」

「不要。」她想吃冰,但不想和一個喊她依依的男生去。

「好吧,不吃冰、不逛街,今天下午我來幫你進行集訓。」

劉若依停下腳步、偏過頭看他。「什麼集訓?」

「你不是想參加月底的英語演講比賽?我幫你。」

學校月底有舉辦英文演講比賽,得到冠亞軍的人,可以代表學校參加全中區比賽,中部比賽的前三名,可上台北參加全國比賽。

這類型的比賽對高中推甄入學有很大幫助,只要英文還不錯的同學都想參加,因此導師開放讓班上同學自由報名,並請幾位老師當評審,在班上先比賽一輪,選出能代表班級的同學。

他們的導師別的不好說,但公平公正這一點誰都比不上。

哼哼!劉若依冷笑兩聲,轉身雙手橫在腰際,鄙薄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

「不赦先生,你覺得自己的英文好到可以幫我訓練?」

听說他連英文補習班都沒上過,而她,可是從兩歲起就聘請外語老師每天陪玩兩個鐘頭,慢慢累積出實力。

「對于參加英文比賽,我比你有經驗。」

「意思是你的英文比我強?」口氣里帶有輕蔑。

「我們應該差不多吧。」再說一次,他贏在經驗。

劉若依吸口氣,一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自信剛剛好就好,不要過度,那會變成討人厭的自負。」

「依依,你覺得我贏不了你?」他那兩道仿佛用黑墨畫出來的濃眉往上一挑。

她微微一笑,意思無須言喻。

「那我們來打賭,如果你贏,我幫你當兩次值日生,如果你輸,你欠我一場電影和一頓晚餐。」

她才不打這種賭,贏一個連老外都沒有見過、也沒與其交談的人,勝之不武,但他口口聲聲的「依依」把她惹火了。

「不,如果我輸,一場電影、一頓晚飯,如果我贏,你不準再喊我依依。」

「成交,可是……如果平手呢?」

怎麼可能平手?一個班只派出一個代表,不是她就是他,平手的機率等于零。

于是她隨口答,「平手也算我輸。」

撂下話、抬起頭,她像只驕傲的鳳凰。

但是,他們真的平手,當導師統計過三位評審老師給的成績後,發現他們的分數一模一樣。怎麼可能?他連跟真正的外國人交談也沒有過呢!

錯愕、訝然!不赦讓她狠狠跌破了一回眼鏡。

雖然她不想和他交談,但他才不放過她呢,將一張寫滿「依依」的紙條放到她桌上,說著電影、晚餐,他時不時就提醒,提醒到她心煩意亂。

「依依,不要生氣啦,導師說會想辦法,讓我們兩個都去參加比賽。」

說完,他又在她桌面擺了一瓶無糖烏龍。

看見烏龍茶她更氣惱,她喜歡糖、她愛吃糖,她只吃甜不吃苦,懂了沒!

她把飲料用力一提,轉身放到他的桌面上。

「依依不喜歡喝茶嗎?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最能降火,火為百病,火降則上清矣。」

她白他兩眼,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看清楚,這里面不只有茶,還有香料、防腐劑,瓶身溶出來的三聚氰氨通通是致癌物!」

「所以你喜歡喝天然的?好,我懂了。」

懂?他懂什麼鬼,她的自信心剛剛被狠狠搧了兩巴掌。

劉若依恨恨地把書拿出來,準備埋頭苦讀,沒想到卻被他抽掉她的書。

他笑咪咪地說︰「才剛考完試,不必那麼拚啦,走,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他果然不懂,她的自信滿滿掃地,她現在很尷尬、很懊惱、很想找個洞鑽進去,聰明的話,他就該離她三百公尺遠,而不是刻意跑到她面前礙眼。

劉若依的心思轉過好幾圈,盧歙卻沒有半分知覺,還是一臉笑意盎然,拉起她的手腕,沒理會她樂意不樂意,硬是帶她走出教室。

她瞪他,但做了白工,因為他的後腦勺沒有長出兩顆眼楮。

他拉著她,走下樓梯、穿過操場,再橫越過兩棟大樓,來到學校後方。

沒來過這里,她盯住眼前一大片綠油油的菜圃,驚訝不已。都十二月份了,青菜還長得這麼漂亮?她還以為冬天是寸草不生的季節,是台灣的冬天太溫暖了?

他拉著她繞過菜園走向圍牆邊,指了指那幾棵大樹,偏過頭問︰「妳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樹?」

劉若依板起臉孔,沒忘記比賽失敗讓自己尷尬挫折,冷冷應聲,「大樹。」

他不介意她的冷臉,呵呵笑了兩聲。「你對樹木的分類是以體形分的嗎?只分大樹、中樹、小樹。」

不然呢?她翻白眼。

知道那是什麼樹可以在學測時拿高分嗎?可以上第一志願嗎?將來可以找到好工作嗎?她,劉若依,不再當濫好人,她只做對未來有幫助的事。

盧歙對她的白眼早就產生免疫力,他說︰「它叫做黃花風鈴木,每到冬天,整棵樹的葉子就會慢慢掉下,直到整棵樹變得光禿禿,丑到不行,但到了春天,有一天會毫無預警的,整棵樹像爆炸似的,短短一個晚上開滿金黃花朵,乍然看見,你會明白什麼叫做繁花怒放,什麼叫做枯木逢春。我第一次發現時,心里滿是贊嘆,這真是美得太淋灕盡致。」

告訴她這個干麼?她咬著下唇,本想頂他幾句︰我沒興趣,如果你的目標是農藝系,你自己慢慢研究吧。

可是沒等她應話,他搶在前頭說︰「每次我一遇到挫折就會這樣告訴自己——沒關系,所有的失敗,都是為了磨練我度過寒冬,開出一季燦爛,先是丑到極致,美麗就在後頭等候。

「每回我失去最珍貴的東西時也會對自己說,如果不是失去綠葉,黃花風鈴木怎能開出滿樹金黃亮麗。」

他繞了個大彎只想告訴她一句——沒關系。

輸了比賽沒關系,沒拿到冠軍沒關系,因為挫折恰恰是成功的基礎動,刀,因為失去是為了獲得新的東西,因為有舊故事落幕,新劇才能排上檔期……

那麼她失去父親,是上天為了砥礪她的心性?所以經歷痛苦折磨,是為了磨練她擁有度過寒冬的能力?

劉若依說不出話了,她想不屑、諷刺地哼個兩聲,卻哼不出口,只低下頭,傻傻地、傻傻地想著,輕啃指甲,腦海里全是他的話。

他又一次不等待她把心情沉澱下,開口——

「我五歲的時候,爸爸幫朋友背書,結果朋友跑了,家里負債累累,我們只好跟著爸媽、爺爺女乃女乃搬到鄉下老家,鄉下地方教育資源稀少,但幸好那時有大學生到村里免費指導學童功課,雖然我還沒入學,但爸媽、爺爺女乃女乃要下田工作,姊姊只好帶我一起到學校。

「有個好心的大姊姊發現我對英文感興趣,送了我一套二手錄影帶,那套錄影帶成了我的英文啟蒙老師。之後我常到里長辦公室借用電腦,從網路上學英文,見我學得有模有樣,村里的老人常拿這個夸獎我,時不時對我喊道︰『阿歙,隻果的英文怎麼講?肚子餓的英文怎麼說?』為了滿足老人家,我學得更勤勞了。

「後來我發覺姊姊的英文課本不難,就拿著當課外讀物,再然後,我發現電視上有『大家說英語』這個節目,發現可以上網和老外當筆友,又發現清晨有英語新聞……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學英文的方式也多元化起來。」

听到這里,劉若依輸得心服口服。她的英文是用錢迭起來的,而他,憑借的是努力。

「你贏了。」她低聲說。

盧歙笑了笑,轉過頭,對她說了句和輸贏全然無關的話。「等黃花風鈴木開花的時候,我再帶你來看。」

幾棵越經挫折越美麗的樹木,讓劉若依忘記自己一直拿他當競爭對手看待,她只看見他的溫暖笑容,看見他充滿誠懇的雙眼里,有著濃郁的友誼。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明白,為什麼他非要叫她依依,因為他想要在她面前與眾不同,想要她將他牢牢記在心底。

那天過後,盧歙每天都給劉若依帶烏龍茶,用冷水和茶葉泡開的。她還是討厭烏龍茶,還是喜歡吃甜、討厭吃苦,但那杯清涼降火的茶水總會消失在她腸胃內,那麼,他們應該算是朋友了吧,至少他是這樣認定的。

體育課,大樹下,劉若依拿著課本和筆記簿準備著期末考。

她不必上體育課,因為MC來了,這堂課,請例假的同學有三四個,她們都聚在另一棵樹下聊天,不願意靠她太近。她知道自己沒有人緣,但無所謂,反正她本就不是來這里交朋友的。

突然,一個保溫瓶準確地丟在她的腳邊。

又是烏龍茶?

劉若依抬起頭,對上盧歙的陽光笑臉,他滿頭大汗,看起來卻不骯髒,可能是因為他有一張帥氣的臉吧,接著他找了塊手帕擦掉滿頭汗水,在她前面坐下。

「我不渴。」她把飲料推到他面前,該喝水的人是他。

「我知道啊,可是你火氣很大,喝茶可以降火氣,這是我爺爺說的。」

她皺皺鼻子。他爺爺關她什麼事啊,況且她火氣大不大又關他什麼事?她撇了撇嘴角,故意把書拿高,擋住他的視線。

「喂,要不要繼續上次的故事?」

她沒說好或不好,但書本調低了角度,側過頭,眼尾余光對向他的臉。

盧歙很得意,因為他又多認識了她一點點——她是喜歡听故事的女生,所以他準備了很多故事,用來當鑰匙,開啟他們之間的友誼。

「龍生七子,而我爸媽生下七個姊姊後終于放棄生兒子的念頭,沒想到經過幾年,我媽又懷孕了,她本來不想生的,沒想到因為發現得太晚,到婦產科一照,哇咧!居然是公的。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我這棵柳樹,就在全家人的殷切期盼下出生了!沒有台風下雨,也沒有打雷下冰看,在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我爺爺用七月半普渡的排場祭拜天地神明,感謝祂們賜給盧家一個能傳宗接代的孩子。

「听說滿月那天,我們家油飯是用好幾個鐵盆分裝的,親戚朋友、街坊鄰居,爸爸的員工、婦產科的醫生護士,人人都吃油飯吃到吐,那個時候,隨便一個人從我們家走過,只要講一聲恭喜,就可以得到油飯一盒、紅蛋兩顆。」

「重男輕女,未來的時代是由女人出頭還是男生出頭還不曉得呢。」劉若依皺起鼻子,滿臉的不平。

「沒錯!生女兒有什麼不好,楊貴妃家還不是全靠她撐場面,可是那時,大家都知道我們家有七仙女,附近的婆婆阿姨常拿這個來嘲笑我媽。我爸說,生到三姊時,我媽在產台上忍不住放聲大哭,而他在產房外面嘆氣,爺爺女乃女乃則是一臉的哀愁,在家里拿香問祖先,難道他們不想盧家的香火繼續下去嗎?

「後來開始有熱心的鄰居給媽媽生男秘方,她每種方法都用過,還是生下了四姊、五姊、六姊、七姊,幾乎是每隔一年就一個,四姊和五姊還是年頭年尾,不多不少、剛好相差十個月,過年的時候拍全家福,因為鏡頭太小,還沒辦法把全部的人通通塞進去。」

听到這里,劉若依忍不住笑了。

她最痛恨老一輩的重男輕女想法,因為她就是這種觀念下的犧牲品,沒想到竟然有人可以用這麼輕松的口吻,把母親的傷口當成笑話講。

看見劉若依笑出聲,盧歙臉上的陽光又炫目了幾分。

李聞是對的,他沒有見過比依依更漂亮的女生,她的眼楮很大、黑白分明,她的嘴唇很紅,還有顆可愛的小虎牙,美中不足的是她對人很冷漠。

她的冷漠總會讓他聯想起被漁網抓住、拚命掙扎的魚,而這個莫名其妙的聯想會使他心慌不已,所以下意識里,他想逗她笑、想刨除她的冷漠。

「我沒騙你,我出生第一年拍的全家福中,七姊只拍到一半的身體,一半被鏡頭切掉了。」他夸張了口氣,用掌緣在自己的臉上切半。

「老七只拍了半身,憑什麼老八可以擠得進鏡頭?」她戳戳他的肩膀。

「對不起,因為我就端坐在我爺爺的大腿上,那個位置是我們家的龍椅。」他正經八百地說。

劉若依又笑了。什麼龍椅!

盧歙喜歡看著她笑聞時,眼里閃爍的點點光芒,喜歡風吹過她的瀏海,勾得她眯緊雙眼,這時候的她不冷漠,而他的心慌亦被驅逐到北極圈。

「你知道一只雞有幾只腿嗎?」他問得很認真,好像真不知道雞是家禽不是家畜。

「這是廢話。」她斜他一眼,忍不住,笑意在嘴角泄露。

「我兩歲半就會啃雞腿,因為每次女乃女乃炖雞湯時,雞的兩條腿上就會注明『我是盧歙的』,姊姊們不可以踫。但有一次六姊嘴饞,趁女乃女乃不注意靠近我偷咬了雞腿一口,因為太心急了,竟然把我的手指頭也咬住,我痛得放聲大哭,可是六姊舍不得放棄到嘴的雞肉……」

她很進入劇情。「然後呢?」

「然後……人贓俱獲!六姊被女乃女乃罰跪在祖宗牌位前,一面跪一面懺悔,嘴里念著,『我不愛吃雞腿、我不愛吃雞腿、我不愛吃雞腿……』」

噗哧一聲,劉若依一口烏龍茶噴上他的臉。

能訓練好猴子的方法,就是當它做對某件事時,就用食物獎勵,慢慢地,猴子就會不斷重復做主人希望它做的事。

盧歙是那只猴子,而劉若依的笑容是吸引他的最佳獎勵,于是盧歙學會用故事換取她的笑臉。

他說的全是自己的故事,明明很悲慘的,可是從他嘴里說出來再加上動作、表情,就會變得很好笑。

比方他說︰「某次我爸爸被黑道狠狠扁了一頓,債主叫爸爸最好趕快還錢,還以不標準的國語撂下狠話——「不含層、就砍倫』,我爸的左眼掛起一顆大黑輪,右腳還被踹了好幾腳,走路一跛一跛的,很像李鐵拐,黑道在的時候,他就一直裝疼,還唉唉叫道︰『偶快死嘍、偶快森天嘍。』

「可是黑道前腳出門,爸爸就不叫了,立刻振奮精神,用阿兵哥那樣的標準口令叫我們集合,三十分鐘內打包完畢,于大門前報數,果然三十分鐘一到,大家將細軟通通整理完畢了。那是我第一次整理行李,速度飛快,由于爺爺不斷夸獎我,覺得自己心里暗爽,我怎麼這麼棒啊,長大以後一定可以當搬家公司的老板。

「後來報數,一二三四五六七……應到人數十二個、實到人數十三個!點完,我們趁著深夜,開貨車跑到山上老家躲起來。

听到這里,劉若依心想︰如果換成自己,她大概只會忙著哭、忙著鬧脾氣、忙著大叫——我不要離開家里!肯定不會覺得自己很棒,不會想到長大可以開搬家公司。他的樂觀真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因為磨練太多給磨出來的。

接著他說︰「那天車子開到一半,天空突然下起大雨,爸爸開車,爺爺抱著女乃女乃擠在前座,我和媽媽、七個姊姊坐在貨車後面,用一塊很大的塑膠布蓋住頭頂,各自抱著自己的包包,弓著身子,在塑膠布里面你看我、我看你,耳朵听著雨水打在塑膠布上,叮叮咚咚的。記得那時四姊突然講了一句話,『真好,每次叫爸爸帶我們去露營都不行,現在我們終于可以在車上露營了!』」

然後,他們全家就在帳蓬里面高聲歌唱。

他講得很開心,還搖頭晃腦地唱著那個晚上大合唱的歌曲,「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媽媽拿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嘩啦,啦啦啦啦……」

劉若依听著听著,既心酸又想笑。把逃難當成露營,大概也只有他們家的人辦得到,不知道是初生之憤不知死活,還是基因里面少了恐懼。

「結果那天晚上開在山路上時,爸爸被打瘸的那條腿痛得厲害,他痛到擠眉弄眼,忍耐不住就發出一聲尖叫,那個聲音很恐怖,尤其車外陰暗無光,不知道的人可能會以為撞到鬼呢。

「那時我二姊擔心得哭了,媽媽安慰我們說︰『放心,你們爸爸的腿很爭氣,一定會撐到家里,而且爸爸的尖叫聲很有力,如果山上有鬼會被嚇跑的。』」

就這樣,在他說著家族故事的時間里,她一點一點拉近與他的距離,而他也一點一點走入她的心底,在接下來的兩年,他們漸漸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而他也成功地把包裹在她身上的冷漠,一層層除盡。

到了國三的尾巴,這天早自習時間過了一大半,同學們大都懶散地發呆。

學測將至,可大部分同學都還沒有該認真準備的自覺,好吧,她念的這間,不是明星國中也不是明星班級,和她在台北念的差很多。

幸好她和盧歙爭氣,每次月考都在校排行榜上佔住第一、二名,讓他們事事強調公平性的班導師很有面子,走起路來,風大。

此時,劉若依拿著螢光筆,一面劃重點、一面背誦,她默默念著,把外面的雜音排開,突然背上有人用筆輕點她幾下,她回頭,遇上盧歙的笑臉。

盧歙還是坐在她後面,不過兩年時間,他的身高從一百六抽到一百八,還有繼續往上長的趨勢,幸好當年寫情書給她的是李聞不是盧歙,不然那句「我不和比我矮的男生交往」就可以拿來當笑話講了。

他遞給她一個紙袋,里面有塊割包,包著又肥又女敕的肉、酸菜、香菜、小黃瓜和香味四溢的花生粉。「我媽媽做的,很好吃哦,試試看。」

「謝謝。」她經常吃盧媽媽做的東西,盧媽媽有一手好廚藝。

盧家舉家從山上搬回市區那年,他們本來想開個小吃店,但因為不熟悉市場而作罷,盧爸爸重操舊業開了間制冰廠,夫妻合作,一天一天將幾個孩子拉拔長大。

盧家老大、老二已經結婚,老三當護士,老四當老師,老五在竹科當工程師,老五、老六分別在念大學、研究所,轉眼間,盧歙也快上高中了。他們家的小孩都很認分、上進,盧爸爸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窮人家的小孩,沒有不上進的權利。

他們都樂觀地相信著,生活會越過越好。

盧歙把這份樂觀傳給劉若依,漸漸地,她也感染起樂觀思維,就像愛斯基摩人若遷移到台灣,也會漸漸適應亞熱帶生活圈,遺忘冰天雪地是怎樣的感覺。

「依依,你決定要念哪間高中了嗎?」繼割包之後,他又把現泡烏龍遞給她。

「等考試成績出來再講吧,如果能上第一志願就最好。」她咬了一口割包,齒頰留香。

「可是第一志願是男女分校,到時候我們就不能天天見面。」讀第一志願有光環繞身,問題是,比起光環,他更喜歡有依依在身邊。

「我們會在補習班踫到吧。」雖然不能天天見面讓人有些難過,不過都在台中市區,見面聯絡不太困難。

他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問︰「你知道理道中學嗎?」

「私立學校?」她想都沒想過要念私校,那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媽咪的店雖然收支漸漸有起色,但也不能隨便揮霍。

「對。」

「然後呢?」

「如果能考上第一志願卻選擇理道中學,不但可以直接進入他們的菁英班,還可以享受三年免學費,並且每次校排只要都在前十名,還可以拿到豐厚的獎學金。你要不要考慮一下?」說到最後,他那口氣簡直就像是理道中學的代言人了。

「你在鼓勵我念私校?」如果導師知道一定會當場昏倒,畢竟導師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你們是我成為首席老師的重大希望。

「不好嗎?他們有最盡心盡力教學的老師、最好的讀書風氣,他們還保證學生不必到校外補習,由學校負責所有的升學問題,最重要的是,理道中學離我們的家都不遠。」

連學校距離都算清楚了,她才不相信他是臨時起意。「到時候再說吧,如果考不上第一志願就什麼都別提。」

「說得也是,我們一起加油吧。」盧歙握了握拳頭。

在一旁偷听他們對話的李聞笑得很曖昧,刻意插進兩人中間,「呃呃呃」了老半天,一下推推盧歙的手肘、一下擠擠劉若依的肩,擠眉弄眼說︰「難怪有人說你們是班對,果然哦,連上高中都不想分開。也對啦,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好悲傷的ㄋㄟ。」

自從知道被拒絕後,李聞也就死了心,只覺得大家還是好同學,當朋友也好。

「無聊,不赦,我們別理他。」劉若依瞪李聞,不想理人。

可她越不想理,李聞就越想逗她。哪個國中男生不會借故逗逗班花?

當劉若依不那麼冷漠,不再把所有同學當成敵人後,班花位置手到擒來。

「不歙?你為什麼叫他不歙啊?不歙、不射,哦哦,你怎麼知道他不會……發射。試過了呴,不好用對不對?」

這下劉若依真的生氣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她喊兩年不赦都沒事,偏偏李聞一出聲就變了味道,討厭!

「依依,不要生氣,他看太多,滿腦子黃色思想。」盧歙一拳捶過去,用足力氣,令李聞連退兩步。

李聞被捶痛了,可表情還是十足十的痞,更故意放大音量說︰「干麼生氣啊,是她喊你不射,又不是我說你不射。」

他的話引來同學們的注意,許多人圍了上來。「什麼不社啊?」

「劉若依啊,她喊盧歙不射。」李聞加重口氣,說到不射的時候,還故意指指盧歙的下半身,一旁的男生們看見,哄然大笑。

「哦,不射、不射,原來你不射啊!」幾個男同學一面虧盧歙,一面把他擠來擠去。

盧歙聳聳肩,一派的無謂,可劉若依氣了、尷尬了,情急之下一拍桌子、怒站起身,指著李聞說︰「你要不要去做听力測驗啊,還是直接開刀,把沒有作用的耳朵割掉算了。我說的是不舍,听懂了沒有,是舍,不是社。」

「哦,是不舍,不是不射啊。」李聞用力一拍掌,比出手槍動作,指指劉若依再指指盧歙,「依依、不舍,依依、不舍……結婚、結婚、結婚!」

他一喊,全班開始起哄,劉若依和盧歙就這樣被當成班對。

「難怪我們都追不到若依,原來是被你這小子捷足先登。」同學A捶了盧歙一記。

「惦惦吃三碗公,說!你怎麼辦到的。」同學B踹了盧歙一腿。

「我還以為你們是競爭意識很重的敵人咧,沒想到被蒙騙了。」同學C給盧歙一拐子。

「太可惡了,我已經暗戀若依兩年了說,你是怎麼追上的?」一旁的同學D用大腿撞盧歙。

就這樣,一人一句,謠言風風火火傳了出去。

剛開始劉若依很生氣、盧歙急得到處解釋,可是苦悶的國中生活中好不容易有這一點小八卦可以說,大家都很樂意四處傳播。

傳到最後連導師都知道了,還分別把兩人找到辦公室去精神訓話,要他們暫時放下愛情,全力沖刺學測,要替學校創出好成績。

兩人無奈,尤其劉若依更是不滿,時不時就青盧歙一眼,埋怨道︰「你還真會挑選朋友,連李聞那種人都交。」

可憐的李間,從一個無望的暗戀者,連好朋友也當不成,變成劉若依在未來幾十年提起國中生涯時,最痛恨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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