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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為帝妻(上)︰離情正苦 第五章

作者︰余宛宛

第三章

宇文泰傷勢嚴重,並不如他所說的輕描淡寫——傷口撕裂、化膿,兼以高燒不退,以致在馬車上昏迷之後便沒再醒來。

待到回府時,執事孟伯急得讓人去請來大夫及軍里的傷醫。

當入府的大夫瞧清楚他一臂傷血竟已潰爛,只急說這傷勢萬不該放任至此,快快開了藥,讓府內人熬了讓他喝下。

赫連檀心因為宇文泰昏倒前那句「上來伺候」,因此便一直待在宇文泰房里服侍。

此時,她見傷醫取出匕首,灑上烈酒烤熱,再以之剔除宇文泰傷口上頭的髒血腐肉時,她雖也在六爺那邊治療過這等傷口,但還是不免冒了冷汗。

而宇文泰驀地睜開眼,痛到驚醒。

因為吃痛,原本冷厲面容,更染上一層惡煞似的火爆,像是要殺人于無形一般。一對銅鈴大眼尤其瞪得人膽顫心驚。

赫連檀心後背被嚇出冷汗,這樣強霸的男人,不是痛到不行,是不會露出這般神色的。

「大人恕罪,小人這就替您縫合傷口。」傷醫被宇文泰一瞪,拿著針的手不停地顫抖著。

「你出去,讓赫連小子來縫。」宇文泰從齒縫啞聲說道。

「若您的傷口出了事,我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傷醫急忙搖頭。

「你是想現在就沒命?」宇文泰受傷的手,猛地抓住傷醫的衣領。

傷醫被勒住喉嚨,滿臉脹得通紅。

赫連檀心咬了下唇,連忙上前對宇文泰點點頭。轉身洗淨雙手後,她取來傷醫手邊那壺酒,遞到宇文泰唇邊。

她記得祖父從前替人縫合傷口時,總是這樣做的。人喝了酒,神智昏了,便不覺得那麼痛了。

宇文泰松開傷醫的衣領,仰頭灌去大半瓶酒。

「老夫太緊張,竟忘了讓將軍先喝酒……」傷醫咕噥地說道。

「出去。」宇文泰聲未落地,傷醫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赫連檀心執起長針,強迫自己把宇文泰的血肉當成兩片被撕裂的朱紅絲綢。幸好,六爺曾讓她去幫忙縫合過幾名傷患的傷口,如今也只是找回熟悉感罷了。

少了懼怕,她手起手落間,很快地縫好傷口。

赫連檀心松了口氣,抬頭卻見宇文泰死命盯著她。

她不安地低頭,生怕他看出她是女兒身,于是後退一步。

「啞……」

宇文泰眯起眼,便用傷手抓住那只仍染著他血跡的冷涼玉手——

手如柔荑、膚若凝脂,指的就是這樣的手嗎?

她倒抽一口氣,直盯著他的傷口,生怕它們裂開,于是用力地搖頭。

「你學過醫術?」他問。

赫連檀心用手指比出「一點點」的手勢。畢竟,她習醫時日實在不長,經手病患也不多,只能算是略懂皮毛罷了。

宇文泰的目光停在那雙手上,猜想赫連檀辛全身肌膚是否都如同手部一樣細滑動人……

他驀地皺起眉,在心里斥喝著自己的不當——太久沒踫女人,果然會出亂子。

「大人,該喝藥了。」執事孟伯從門外走來。

「我睡一覺就沒事了。」宇文泰聲音清楚,只是雙唇微微發白。

「這藥是一定要喝的。大夫方才不是說過若不喝這藥,風邪熱氣不散,要壞大事的。」孟伯看見宇文泰的手抓著新來的隨身侍從,卻只當什麼都沒看見,一派鎮定地把藥湯往榻邊一擱。「大人交代過要你伺候,這藥就交給你了。」

孟伯再次退下,只剩赫連檀心和仍瞪著她的宇文泰。

「我不喝藥。」他別開頭,喉嚨似火在燒灼。

赫連檀心看著他一臉固執,再看看他燒紅的臉龐,她想起她爹之前每回喝藥時的不情願表情。

會不會宇文泰和她爹一樣,都是因為……

赫連檀心抽回手,轉身匆匆離開。

宇文泰瞪著那清瘦背影,他緩緩閉上眼。

這麼不經嚇,一下便走了?虧他還私心認為這小子有點膽識。

走了也好,他落得安靜。兵戎多年,風里來雨里去,哪回不是他只身帶頭往前,他早習慣一個人了。

半睡半醒間,他听見門再度被打開。

一雙冷涼小手拍上他的臉頰,他勉強睜開眼。

那對清潾潾的水眸正對著他,手里還揮舞著一張墨跡未干的紙張。

紙上寫著——

喝完就有石蜜可食

宇文泰瞪著那張紙,又瞪向小子一臉期待的臉龐。

他原本想咆哮叫這小子滾開的。無奈是童年娘親一手拿著藥湯,一手拿著入口即化的石蜜哄他的往事躍入腦海里,他驀地一揚唇。

赫連檀心望著麥色臉龐上的爽朗笑意,耳朵竟莫名地微紅了。連忙端過藥湯,送到他唇邊。

宇文泰張開嘴,喝下那一匙又一匙遞來苦得要命的湯汁。

然後,在一碗蜜水伺候下,宇文泰唇角勾著一抹笑,閉上眼,沉沉地睡去。

而在一旁伺候得膽顫心驚的赫連檀心,在望著他剛硬面龐上那抹極淺的笑意後,粉唇邊也揚起了一抹淡笑。

原來這般鐵硬冷絕的男人也會笑!

這是否代表他對她的表現有些肯定?那麼只要她能繼續留在他身邊,應該就會有機會提到六爺,有機會回到洛陽哪。

只是,洛陽算是她的家嗎?赫連檀心胸口一疼,想起六爺儒雅的眼神,猜想他如今應該也正為她的失蹤而心慌吧。

她輕聲嘆了口氣,看著自己方才因為被宇文泰抓擰住而瘀青了一圈的手腕,打定主意要盡力讓宇文泰一切平安。

否則她這無根浮萍若跟了別人,只怕更難有機會離開啊。

不要靠近我!

宇文泰走在黑霧之間,天地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無數或缺頭或斷腳或沒手或被削去半邊的血濘屍體,張牙舞爪地扯著他的發、他的手腳,硬是要把他往火里壓、冷泥里塞。

滾!

宇文泰在夜里驚醒,瞪著矮帳上頭的帷幕。

這里是他在幽州的居所,哪來的惡鬼厲神?

他把臉埋入雙掌之間,粗重地喘著氣。身為將士,他的職責是殺敵護主。戰場上沒有人命之分,只有敵我之別。

但是,身為一個人,他還是會因為殺人如麻而從夢中驚醒。

不過,在這晚斷斷續續的夢里,不時總有雙冷涼的手替他趕走夢魘。

那手撫著他的額,替他拭去額上的冷汗,在他唇干舌燥時,用濕布替他潤唇。

宇文泰放下雙掌,恢復清明的利眸往室外一看——

榻邊躺著一名……不,是坐著一名頭倚在榻邊睡著的小子。

果然,是他。

「水。」宇文泰嗄聲說道。

那小子打了個盹,皺了下眉。

「水!」宇文泰揚高了聲音。

只見那小子被驚起,驀揚起一對水眸。

宇文泰目光移不開那對秋水明月,見那細瘦身子在一陣忙亂之後,便端了水回到榻邊。

那雙微涼的手扶住他的後頸,喂他喝了幾口水。

宇文泰的頭往後仰,貪戀著水及那雙手細涼的溫度,卻在喝完水之後,便坐直身子。

「我睡了多久?」宇文泰問道。

赫連檀心舉了三根手指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再清醒不過的黑眸。

他坐在那里,健壯如山。若非臉頰瘦削了些、唇色也還偏淡,他竟已看不出有病色。

他沒事了。赫連檀心撫著胸口,輕喟了口氣,渾然不覺自己這個釋懷的動作,完全被他看在眼里。

「讓孟伯送些食物過來。而你則去給我洗個澡,否則我就算沒病,也被你這一身臭味給燻病了。」宇文泰冷面命令道。

赫連檀心紅了臉,只慶幸自己一臉的蓬頭垢面應該也瞧不出臉紅。

她何嘗想這麼狼狽?天知道有好幾回,她都快被自己身上臭味給燻倒,只是這一路又是囚車,又是照顧他的,能有空睡覺便很慶幸了,哪還有法子打理自己。

「還不快去梳洗!」宇文泰低喝一聲。

赫連檀心一躍起身,一溜煙地沖出門口。

宇文泰看著小子身影消失不見,發現自己竟有些希望可以瞧瞧那張髒污小臉的真面目。

想起那雙白淨軟涼的小手,宇文泰扯動了下唇角,露出微乎其微的一笑。

應該就是個白臉小老弟吧!

已經數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沐浴的赫連檀心,得到一桶熱水後,如獲至寶。自然是徹徹底底地將自己從頭到尾刷洗過一遍,洗得一桶水都成了灰色,這才滿意地停手。

換上干淨的衣服,忍痛將另一套舊衣裁成布條縛住胸口,她拭淨長發,用一旁的黑紗小帽綰起束成男子發式。

屋內沒有鏡子,她看不到自己樣貌,只知道臉上沒那麼干癢難耐了,全身也干淨得讓她滿足地直想嘆氣。

老天算是又幫了她一回——

宇文泰的身體底子好,傷勢復原得極快,加上她突然想起六爺給她的金玉膏還在身上,于是便趁著宇文泰還在昏迷時,每日都替他涂上一圈。于是,傷口便漸褪紅腫,甚至沒留什麼疤痕。

而她的糖水攻勢也成功地讓宇文泰喝了三天的苦藥,就連孟伯都忍不住對她豎起大拇指。

想到宇文泰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居然怕喝苦藥,她忍不住有幾分發噱。

「小兄弟,我是董安,你可好嗎?老執事要我來問問你還缺了什麼?」董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赫連檀心抬頭看向門口,月兌口說道︰「我好了。」

她的聲音回來了!赫連檀心摀著喉嚨,不能置信地再次開口。

「說話……我在說話……」

那聲音不似她之前的輕柔細語,甚至還帶著幾分低啞,但她確實可以再開口了。

赫連檀心激動地咬住手背,生怕自己會高興到掉出眼淚。

門外一陣靜默之後,又傳來董安的聲音。「小兄弟在說話?」

「是。」赫連檀心幾步向前,拉開大門。

「董安兄,我的聲音恢復了。」她笑著說道。

董安看著眼前這個膚色雪白,雙頰染著激動紅粉,眸子還帶著水光的「兄弟」,他嚇得後退一步。

董安驚呼出聲,連忙左右張望了起來。「天啊!哪里有泥土、黑炭?快點涂一點在臉上。」

「為何要涂泥土在臉上?」赫連檀心不解地上前問道。

「大人行館里的侍妾看到我,就已經百般刁難,認為我是男寵,還把我趕到柴房砍柴。若是看到兄弟這張臉,我怕兄弟接下來的日子……」董安愁眉苦臉地說道。

「唉呀。」一聲嬌啼打斷了董安的話。「這不是刺史送來的奴婢嗎?這麼好命在這里偷懶?沒事可做的話,就去挑糞挑水做些粗活,鍛鏈得像個男人嘛。」

赫連檀心抬頭看去,見到一張妝點得艷麗無比,唇上胭脂紅得似血,一身綾羅綢緞、滿頭珠翠的女子,朝著他們走來。

張麗華瞪著那張玉雪般精致容顏,她紅唇一扭,上前狠捏住對方的下巴。

「你就是這幾天那個服侍大人的奴婢?」張麗華的指尖刺入那雪女敕的肌膚里,壓出幾道血痕。「長成這副樣子!無怪乎大人不放你離開,你們在屋里待了那麼多天,都做了哪些見不得人……」

「請夫人自重。」赫連檀心低聲一喝,神態凝重地說道︰「大人這幾日病重,高燒至今方退。」

「不是說是個啞巴?怎麼突然會說話了?」張麗華兩眼發亮,一把抓住這小白臉的衣袖就往前扯。「原來是個騙子!八成是京城派來的奸細!我跟大人說去!」

「夫人,請自重。」赫連檀心扯回了手,柳眉頓時一皺。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推我!來人啊,奴婢造反了!」張麗華鬧開了,又想上前抓人。

「夫人誤會了。」董安見狀,連忙擋在這兩人之間。

「董安,讓你來叫人,怎麼在這里耽擱了?」孟伯匆匆自小徑一端而來,看見赫連小子的臉龐時,不免也是一怔。

這——這小子氣質卓絕,站在夫人身邊,不但沒被壓下麗色,反倒顯得清雅出眾,這算是個男人嗎?

孟伯轉身面對張麗華,有禮地喚了聲。「夫人。」

「孟伯,你來得正好,快領我們去見大人。這家伙是奸細!」張麗華嗓門扯得可開了。

赫連檀心迎向孟伯猜疑的眼神,拱手為禮說道︰「孟伯,我先前被灌了啞藥,賣到此處。方才又有了聲音,並非特意隱瞞。若我有心說謊,只需繼續裝聾作啞便是。」

「對啊,對啊,我這小老弟,方才知道可以再開口說話時,高興到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董安幫腔道,重拍了下赫連檀辛的肩膀。

孟伯點頭,也沒再把張麗華的話放在心上。大人在此處的行館,有三名行台大人贈與的侍妾——李氏跟著大人最久,最安靜不多話。而這個張麗華向來唯恐天下不亂,生怕大伙兒不注意她。

無奈事實便是,大人對這三名侍妾的最大注意,也就僅止于每月到每名侍妾那里過夜幾晚吧。

「敢問夫人還有何事?大人已任命赫連檀辛為隨身侍從,正等著他去幫忙服侍沐發。」孟伯有禮地說道。

「隨身侍從了不起嗎?我可是大人的女人!給我記住,我不會讓你們白欺負的。」張麗華忿忿地瞪了所有人一眼,扭著身子氣呼呼地走人。

赫連檀心呆立于原地,腦子里還在轉著宇文泰任命她為隨身侍從,還要她幫忙沐發一事,完全沒听見那女人說了什麼。

「好了,高興到傻了嗎?快跟我來吧。」孟伯催促道。

赫連檀心擠出一抹笑,實在是有苦難言啊。

「是。」赫連檀心點頭,跟上腳步後,不忘回頭看了董安一眼。

「你快去吧,我粗重工作做慣了,沒事的。」董安笑著說道。

赫連檀心點頭,淺淺一笑,笑意清絕如白雲出岫。

董安一時間又瞧得痴了。

赫連檀心未知對方異樣,只匆匆跟上孟伯腳步。

「我一會兒問過董安專精些什麼,不會讓人為難他的。」孟伯說道。

「多謝孟伯。」赫連檀心松了口氣,連忙彎身為揖說道。

「孟伯才要多謝你這幾天不眠不休地照顧大人。」跟在宇文泰身邊十年的孟伯,揚著花白的眉毛說道。

「那是我分內之事。」

「都說我們家大人有識人之明,果然不假,竟挑到你這麼伶俐的人。」孟伯忍不住將人又打量了一回——只是,這小子長得著實太清俊,一點男子氣概全無啊。

「孟伯謬贊了。」

「不謬贊,還要倚重你呢。大人又不喝藥了,而且說沐浴之後就要出門去軍營巡視兵士。」

「至少該再休息一日吧。」赫連檀心月兌口說道。

「我也是這麼想的。」孟伯笑著說道︰「那就有勞你勸大人多休息了。」

赫連檀心咽了口口水,在孟伯贊許的目光中,也只能硬著頭皮隨孟伯走進了宇文泰居住的院落里。

她這個隨身侍從能說「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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