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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 上 第九章

作者︰樓雨晴

夜里,觸不著枕邊溫暖身軀,穆朝雨抬眸望去。

「都二更天了,怎還不睡?」

男人望身暗沉的夜,掌下反復把玩錦囊之物。「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又在掛心那不成材的家伙?」她才不會用「弟弟」來稱呼他,那家伙不配。

「依雁回那日的態度看來,我擔心他們沒法好好談。」他說他過得極好,不曾後悔過,可他看見的,卻不是那樣。

前幾日,雨兒將錦囊轉交到他手中時,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還他鴛鴦玦、平安符、金鎖片,他都能理解,連印信及金鑰出交還,就太不對勁了,好似他沒打算在慕容莊里待下一般。

可若不留在慕容家,他還能去哪兒?雁回呢?也舍下不要了嗎?

當初用如此大的代價,只為了與她在一起,如今連她也舍了,若不是被逼到極致,不致如此。

略的性子壓抑,一旦撐到了極限,會做出什麼事來,誰都無法預料。

「听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不大對勁——」穆朝雨偏頭細想。

那日在家門前遇見了他,只當是途中經過偶遇,根本沒想過那個從不知何謂客氣的家伙突然耍起客套,呆站在門外。

那時與他說上幾句話,他問她,為何給他起了邑塵這個名。

她那時心里頭不舒爽,故意回他。「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咱們是一家子,是誰也拆不散的。」存心嫉妒死他。

「這是一首送別——」

「停!」死孩子,開口沒好話。「這首詩就兩句,沒別的了。」

他扯唇,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曾經說過,我們是一體的,一同來到這世上,本該相輔相成。他的話,我一直是信的。這詩的後半段——由我來完成。」

什麼叫後半段由他來完成?

那時以為他哪根筋不對了,也沒深相,如今想來——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他究竟想做什麼?听起來……很不祥。

「下回……雨兒,下回若見了他,口氣委婉些,請他進來喝杯茶吧!」

也許,及時伸出手還能拉他一把。終究是疼到心坎底去了,哪能說放就放呢?

入夜後,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穆邑塵出了店鋪,持傘疾步返家。

才過半條街,半身幾已濕透,他攏妥外衣,抵擋陣陣襲來的寒意,接近家門時,瞧見立于不遠處的身影。

哪來的傻子,也不曉得到門檐下避個雨,呆站在那兒動也不動地任雨淋。

天色昏暗,他一時沒能認出,原是想請人入內躲雨,走近數步,才看清那張空洞無緒的臉容。

「怎麼來了?」雨兒說兩日前見過他,莫非——不是正巧順路經過?

「我……」一張口,嗓子啞得難以辨聞。

穆邑塵沒細想,伸手去拉他,觸著失溫凍人的掌,心下一驚。「進來再說。」

「不是——陌生人嗎?」他——肯認他了?

穆邑塵一怒,怒道︰「就是陌生人,我也會請他入內奉杯熱茶!」

「是嗎……」他被凶得一陣靜默,溫順地隨他入內。

穆邑塵里里外外忙張羅,又是添衣、又是煮茶,一床被褥兜上他的身,牢牢裹覆住。

他從頭到尾無比乖巧,像個亟欲討好大人的孩子,千依百順地賣乖,不敢稍有拂逆。

「把姜茶喝了。」

「好。」捧起碗,喝得涓滴不剩。

又病來火盆子,將一室烘暖了,這才能閑下來,與他對桌而坐。

一時間,兩相無言。

「我一直是個很不听話的弟弟,教大哥傷透腦筋。」他緩慢開了口。「這陣子,想了很多事情,我發現——我真的從來沒有乖乖依他一回。」

雖然晚了,但他真的想當個好弟弟,乖乖听話一回,別教兄長日後想起,永遠只記得他的反叛乖張、多教人頭疼。

穆邑塵望住他,嘆息出聲。「你究竟是怎麼了?」

整個人都瘦上一圈,氣色差成這樣,都多大年紀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嗎?

「對不起……」還是讓他嘆氣了,他真的當不來順心乖巧的好弟弟,總是讓人瞅著皺眉。

「略!」他完全不習慣這個滿口歉語的慕容略,與其如此,還寧可見他那日倔著性子,說永不後悔的嘴硬模樣。

誰知,慕容略竟低低笑了。「還以為你打定主意,要老死不相認了。」

「這不是你要的嗎?他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讓慕容韜從此消失,他成了唯一,不再是誰身後的影子,這不是他要的嗎?」

「不是……應該說,我以為是,但……其實錯了,我後悔了……」

「你太任性了。」人生不是一句後悔了,就能把一切全抹掉重來,他該學著為自己所作的決定承擔一切後果,不是孩子似的,不想玩了就耍賴不認帳,這回,他不會再縱容。

「我知道。」這一次,他會自己承擔。「抱歉,就不打擾你了。」彎身致謝,就要往門口去。

外頭還下著雨,他是要去哪里?

穆邑塵一探手,攫住他腕心。「你和雁回,究竟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他們之間,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我們很好,沒什麼事,只是路過,來看看你。」往後,再不會來打擾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日子。

這幾日,在門外繞著,一直提不起勇氣。

今天,是最後一日,再沒見著他,便是天意如此,教他一身罪孽,連心頭最後一丁點奢想都無法圓滿。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同情,也不妄想他能為他收個尸,只是在最後的日子里,心里頭唯一想的,是再見見這個唯一真心待過他的人,與他說說話,也就夠了。

「慕容略,別逼我生氣!」穆邑塵虎口緊扣他腕脈不放。「你心里要還當我是大哥,話不說清楚,不準你走!」

他這模樣,又怎放得下心讓他走?

這一揪扯,他半身一傾,失了重心,頭暈目眩地傾跌而去。

「略?」

緩過氣來,迎上那雙憂慮的眸子。

如此溫暖的眸光……多久了?多久不曾有人這般看過他?

慕容略喉間一哽,十指緊緊揪握對方胸前衣物,啞著嗓輕吐出聲。「哥……我好痛……」

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無助、痛楚,尋著最疼惜他的人懷間,無聲痛哭。

「我知道我錯了……沒有人能告訴我該怎麼辦,你不認我,雁回不原諒我,連我、連我都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只任任由一日比一日深濃的愧悔,將他吞噬,卷入那爬也爬不出的黑洞……

「傷害已造成,我找不到辦法還你這些日子所受的折磨屈辱,只能、只能拿命來抵,能不能……這樣能不能稍稍償還一些,讓你……也少恨我一些,我不要……不要你恨我,真的不想……」

穆邑塵心下一驚,這才留意到倚靠在臂膀間的身軀,氣息微弱,掌下觸著的體膚盡是一片失溫的涼。「你做了什麼?!」

他輕輕地笑。「原來,你那時是這樣的感覺啊……」

一日服一種他曾服過的慢性毒,感受他曾感受的痛苦與煎熬,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撕裂體膚的感覺,原來……他真可恨得不值得被原諒。

一道道熱稠自口鼻涌出,他拭了拭,想粉飾太平,偏偏怎麼也拭不完,涌不盡的腥濃氣味漫上整個口鼻,好難受,反胃欲嘔——

「慕容略,你這混蛋!」穆邑塵變了臉色,又驚又慌,失了方寸地大喊。「雨兒,快來,幫我瞧瞧他——」

聞聲而來的穆朝雨,見兩染了一身的血,在廳口足足愣了好一會兒。

這是——怎麼回事?誰、誰又暗算了誰?

她回過神來,快步上前,幫忙將人扶進房。

一診脈息,脈象混亂逆沖,簡直與那時的邑塵有得比。

「小穆子,你、你該不會——」

「不是我,是他自己!」

「……」這人性子需要如此剛烈嗎?她雖未諒解他,也沒想過要他也嘗嘗一樣的苦頭。

慕容略抽回手。「不麻煩你們了。」他欠得已經夠多,本不想再給他們惹麻煩,沒想到最終還是得累他們收埋尸身。

穆邑塵氣極大罵。「你說我自以為是,你呢?一廂情願要拿命贖罪,有沒有想過我要不要這種贖罪?!」

「你……不恨嗎?」他做了那麼可惡的事,又死不認錯,他不惱嗎?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話。」兄弟多年,那副倔性子他哪里會不了解,口中說著「我很好,我不後悔」,眼底卻漫著深濃悲傷,落寞地好似在哭著說——對不起,是我錯了,別生我氣、別不理我……

「我不是聖人,你說那種渾活,我能不生氣嗎?哪家兄弟沒吵過嘴、鬧過意見?嘔嘔你就死給我看,你哪來這麼大脾氣?」

「只是……吵嘴?」他犯那樣的彌天大錯,在兄長眼里,只是吵嘴鬧別扭,嘔嘔他就沒事了嗎?

「不然呢?長兄如父,你做錯事,我當父兄的不擔待,誰來擔待?」

所以……他還是他的弟弟,他還認他嗎……

眸眶一陣霧氣聚攏,他哽著聲,低低地喊。「哥……」頓了頓,再喊。「大哥、大哥……」

他從沒有一刻,如此慶幸,今生有他,貪婪地一喊再喊。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失去喊這聲大哥的資格了。

「倘有來生……你若不嫌我性子別扭,咱們……再當一世的手足,我會乖、會听你的話,當個好弟弟,不再教你煩惱操心……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好,當然好!我們生在平凡人家,沒那麼計較,就沒有是非恩怨,相互扶持,簡單過日子就好。」

「好……」

這是哪門子苦情戲碼啊……兩個大男人淚眼相對,惹得穆朝雨鼻頭都要跟著泛酸了。

「我讓雁回過來,好嗎?」

「不要!」听到那個名字,慕容韜反應忽然無比激烈,也不曉得哪來的力道,抓得穆邑塵掌背都痛了,「我不要、不要再見到她……死也不要……」

好不容易,下了那麼大的決心要割舍,他不要再送上一顆真心任人踐踏、鄙視。

穆邑塵嘆息。「你們怎會搞成這樣?」竟弄得寧死不相見的地步。

「是我的錯,我太強求……大哥,我至今方知,原來愛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麼苦、這麼痛……痛得、痛得……」想剜去這顆有她的心,從此忘得干干淨淨。

她從來不曾懂過他,不要他的女人,他也不要了,即便是死,都不要她來墳頭拈香。

接過妻子遞來的巾子,拭著不斷涌出嘴角的血紅,穆邑塵看了難受,低問︰「真沒一句話要給給她?我會為你帶到。」

要說什麼?他想了又想,早已無話可說,真要他留些什麼,他只希望,今生一斷,來生、再來生……生生世世,永遠別再讓他遇上她。

穆邑塵捎了信息到慕容莊,莫雁回接獲後,一往一返,已是七日之後的事。

「家主說有急事相告?」

「別這麼喚我,我早已不是慕容莊家主。」

「雁回心中,一生只視您為主。」

她死心眼,略也是,難怪要弄得慘烈收場。

「你多久沒見到略了?」

莫雁回一頓,說不上確切時日。「半月……有余吧。」

「他在哪兒,你知道嗎?」

「不知。」大概又窩在哪個溫柔鄉了吧,看多了那人的荒唐行徑,已懶得去探究。「家主何出此言?」

「沒什麼。」本還冀求她能有一絲絲在意,見她如此,也沒什麼好說了,感情一事,本就強求不得,何況略欺她在先,怎麼樣都理虧。

他自袖間取出一物,擱到她前桌面上。「這是他要我轉交退還的。他說,既要斷得干淨,任何與你相關之物,都不該留。」

那是一只咧開燦笑的圓潤男女圭女圭。

她怔怔然,與桌上男偶人的笑臉相對。

原來,那一夜是他。

「家主還有何吩咐?」

「沒有了。」

她點點頭。「那雁回先行一步。」起身,行禮告退前,想到什麼,回眸一問︰「他幾時回莊?」

她沒別的意思,只是既欲不相見,那麼最好在他回來前,趕緊打點好一切事務,才好離去。

听出她話下之意,也不知是惱她無情還是怎地,雖說略有錯在先,可至少一腔情真意切,連命都賠上了,換來這般冷顏相對,也難怪要往絕處去。

思及此,他不無諷刺地道︰「不必費神,你永遠見不著他了。」

「什麼意思?」

「他死了,七日前。」

莫雁回一個沒留神,拐著了桌沿,搖搖欲晃的瓷偶一倒,往地面上滾去,摔出一陣碎裂嗡鳴聲。

「什、麼?」她沒听清楚,耳邊還回繞著那瓷裂聲,由一地的碎片,移向男人平靜的面容。

應該……听錯了,如果、如果是她以為的那樣,家主不該是這種神情。

「我說,他死了,我們誰也見不著他了。」

「是、是嗎……」耳畔嗡鳴聲未退,腦子暈暈的,空空蕩蕩的心房,什麼也感受不到,幾近麻木。

「他、怎麼會……」上回見他,還活生生的一個人,怎會轉眼便沒了?

「你了解他多少?在你眼里,他就真是那種冷血弒兄而毫無感覺的人嗎?他也悔,可他那性子,能說得出口嗎?他是一天天喂著自己的毒,活活讓深沉的愧悔給逼上絕路的。

「我一再告訴你,我不怪他,也不要你以此苛責,可你又听進去幾分?你可知我為何不怪?他是對我下了藥,卻自己一刀往心口上捅來償我,要我如何怪他?他受困自苦,無人能說,你懂嗎?不,你不懂,你若懂,今日便不會是如此。」

「他……呢?」胸口像堵著什麼,沉悶得難受,她吸了吸氣,又道︰「葬了嗎?在哪兒?」

「他不要我麻,說挖個坑埋了便是,無須靈堂法事,他也不想欠得更多,我若有空,去燒個香,陪他說說話就好。至于你,他要我轉達數語——」

「什麼?」她屏息,凝神細听。

「一世情絕,黃泉路上絕不相逢,來生為奴為畜,但求不識你莫雁回。」

「是嗎……」家主說得很明白了,都抵上命來與她了斷,便不會再讓她祭奠慕容略,教他九泉地下都不得安息。

既是如此,她也該識相。

她彎身一片片撿起瓷偶碎片。那偶人碎得相當徹底,細小碎片頗扎人,她耐著性子,一片片地拾,以後巾包起。

想起什麼,她仰眸又問。「三年前,四月初七,宜興茶園,是你或他?」

「是他。」

「來年正月十五,涼州燈會——」

「是他。」

「九月初三,邵家酒莊?」

「是他。」

「臘月——」

「是他,全都是他。」他嘆道︰「別再問了,若能讓你心心念念,眷戀珍惜的記憶,那必然是他。雁回,我與你之間,界線清清楚楚,從來不曾模糊過,會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會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只會是他……

她低低地笑,也不曉得笑什麼,愈笑,愈空洞,怎麼也止不住。

「雁回?」

「或許你覺得,我待他太過無情,可他擁有完整的記憶,對我來說,他卻只是一片空白,有的全是欺我辱我的片段,其余全是你,你要我對他有什麼感覺?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與他共有的記憶竟有這麼多,多得超乎我想象。

「你以為那一切,我無一絲眷戀嗎?你以為,一個男人用盡心思的寵愛,我會無動于衷?可……理智知曉是他,眼里心里看到的卻是你,我連他不是你都認不出來,他仿得如此像,像得幾乎要是另一個你了……連我都分不清,那樣的心動是因為他,還是因為你……」

穆邑塵訝然。

雁回並非無情,只是……略,這是作繭自縛了。

能怪誰?誰都沒有錯,也或許說,誰都有錯,任誰也無法免責。

「事已至此,再去深究已無意義,他放了你,你也放過自己,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要留在慕容莊還是離開,全都由你,橫豎——那是非之地是與我兄弟倆無關了。」他將印信及金鑰交付,轉身返回內苑。

宗族里多得是經商長才,少了慕容韜,依然有慕容略撐持;走了慕容略,也還有人讓它矗立不搖,誰當家、誰作主,又何妨?縱是江山易主,生活在都依然在過,況乎小小慕容莊?

這天下從來不會為誰而改變,這道理,他早早便懂了,如今的他,只想守住身邊僅有的、在意的每一個人,守住他小小的幸福。

至少,在這平凡之家,雙生子不會再是詛咒,更不會有分享與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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