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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街的禮物 第三章

作者︰深雪

喪禮舉行之日,只有我、辛櫻和芭比參加,辛達維沒有任何朋友,他的弟弟又音訊全無。

從他的遺容看不出他的容貌。他跳樓時,面部被冷氣機撞破,引致頭骨爆裂,臉孔左拼右砌,像幅浸了水的砌圖。我只能從他的左手無名指辨認他。

我想我不會忘記那只手指,奇異的圓滑的指頭,像條短短的小肉腸。我能想像到他彈鋼琴時的困難。他的學生不害怕的嗎?

每個人總會有一些特色,辛達維就有他奇異的無名指。我沒有哭,不懂對著不是想像中的辛達維哭。我已經開始喜歡辛達維,我的心上掛著那條銀鏈,昨晚做夢時也夢見他。

朦朧的身影。蚊帳散下來。他坐在家中那張木沙發上,坐得很端正,端正得叫人驚怕。我說︰「辛達維,你復活和我一起睡。」他張大了口,張得很圓。

我醒來,想著他可能說的答覆。既然他肯為我而死,他會渴望和我睡吧。

我喜歡了活在腦海與想像中的辛達維,因此他的尸體顯得陌生而怪異。

辛櫻原本好端端的。她狠狠地瞅著棺木,一臉倔強。後來,牧師祈禱時,她便忍不住哭起來。我蹲下來抱住她,親吻她的小臉孔。

她嗚咽︰「爸爸,你丟下我,你不要我。」

芭比眼淺,偷偷拭淚。

牧師還在祈禱,辛櫻卻一步趨前抓住牧師的衫尾,說︰「你不用為他祈禱說好話,他根本不會上天堂。」

牧師轉身望向她,溫柔地說︰「小妹妹,你爸爸會在天堂保護你。」

辛櫻卻這樣說了︰「他寧願死也不陪我活下去,我寧願他跌入十八層地獄!」

我和芭比訝異得不得了,辛櫻恨透她的爸爸。前兩天她也不是這樣的。大概,回憶著一個自殺的爸爸,感情自然會復雜起來。

「你乖,很快便可以回家。」我說。

辛櫻一腳踢在棺木上。

「真倔強。」這是芭比事後對辛櫻的評語。

兩天後,我在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那是辛達維的弟弟打來的。

聲音爽朗而動听。「我是辛達明,Derek。」他說。「辛達維的弟弟?」我問。

「你是王乳小姐?」

「是的。」

「哥哥的女朋友?」

「是的。」

就那樣,我把他接到辛達維的家,讓他與辛櫻見面。

「Cherry!」辛達明甫一看見辛櫻便熱情起來。

辛櫻遲疑片刻,走上前與他擁抱。「Derek叔叔。」

無可置疑,辛達明英俊非凡,美國陽光式的健碩,笑容漂亮得無懈可擊。只是,我有點失望,辛達維的兄弟應該像他,帶點懦弱和溫柔。

辛達維的影子不會從辛達明身上找到。

「我有三、四年沒有來香港了。」他說。

「你打算住在哪里?」我問他。

「我在酒店訂了兩晚的房間。」

我見辛櫻已「驗明正身」,便說︰「你可以搬到辛達維的家。」

他望了望環境。「也好的。」他說︰「你喜歡連名帶姓地稱呼我哥哥?」

我微笑。

「你沒有告訴我哥哥是怎麼死的。」

我低下頭來,抱著雙臂。「自殺。」我說。「為什麼?」

我把臉別轉。「他說為了我。」我搖了搖頭。

辛達明端視我一會,說了一句︰「哥哥一向令人難以推測,我認為他太不負責任。」

蚌然,我氣了︰「你怎可以說辛達維的壞話?」

他怔了怔。「啊,對不起。」

我暗暗呼了一口氣,雙手按在微微發燙的脖子上。我為辛達維動了氣。

辛櫻對這個叔叔表現得不算親昵,大家在外頭吃飯,她故意坐近我身邊。我看在眼里,便提議辛櫻住在我家,辛達明則住到他哥哥家,好讓兩叔佷慢慢適應對方。

辛達明很健談。他在華爾街工作,負責外匯買賣。當他知道我也在外匯公司工作的時候,顯得非常興奮,頻說我應該到紐約一行。

「規模始終大些!」他眉飛色舞。

「我只是管理公司的人事問題。」我澄清。

「你可以嘗試做經紀,金錢回報非常豐厚。」

「壓力太大,不適合我。」

「我可以教你,無問題!」

我笑。「但我在香港,你在紐約。」

「你和Cherry可以搬到紐約來,一家人嘛。」他說,神色自若。

我喝了口礦泉水,不知怎樣回答他。

他卻繼續說下去︰「我是認真的,讓我來照顧你和哥哥的女兒。」「照顧辛櫻是應該的,但我,你才是頭一回見。」

辛達明把脖子伸前來,說︰「你很合我眼緣。」

我用餐巾掩住嘴,瞪大眼說︰「你……」

他忽然笑起來。「哥哥的女人總合我心意。那時候我對哥哥的妻子一見鐘情,偏偏又不可走在一起,真的叫人難受。」

我定楮望著他,說︰「我只喜歡辛達維。」

他抓了抓頭發。「我羨慕哥哥。」

辛櫻吃著《口者》喱,偷偷望了我們一眼。

當晚辛櫻在床上對我說︰「跟Derek叔叔一起會很開心。」

我問︰「想回家睡嗎?」

「不是啊,我說你。」

「我?」

「你與Derek叔叔一起會很開心的,一定比與爸爸一起開心。」

辛櫻瘦小的臉孔上那雙大眼楮明亮得不得了,似乎有所期待。

「我只喜歡你爸爸。」我撫模她的臉。

「其實你不認識爸爸。」

「我認識,從他遺下的日記和你們所說的瑣事。」

不知是否我太敏感,只覺她臉色一沉。

我問︰「你是否怕跟Derek叔叔到美國?」辛櫻不作聲。

「在美國讀書很好。」我再說。

辛櫻眼眶紅起來。「王乳,我寧願要你!」

我抱著她,安慰說道︰「我不會離開你。」

「你要守諾言!」她哭得更厲害。

「我會。」我知道我會的。

辛達明會在香港逗留一個月,我與辛櫻則分別復工和復課。

有男人為我自殺的消息在公司傳開來,各部門的同事紛紛藉故走過來一看本人之芳容。一下子,我成為辦公室里的明星。

若果是從前,我一定覺得很有趣,但今天如果身為死者女朋友也可以頭戴白花,我相信我會非常樂意這樣做。

為了哀悼辛達維,我沒有對任何人微笑。

下午,我與Raymond商量員工加薪幅度的時候,他對我說︰「我不知道你有一個對你這樣認真的男朋友。」

「很多年了。」我的視線停留在手上的文件。

靜默了半晌,他說︰「現在我可以肯定,你沒有喜歡過我。」

我抬頭,保持溫和。「難道你又有嗎?」

Raymond笑。我狐疑,他這個笑容代表什麼。是有,抑或無?

他故作輕松,問我︰「今晚去酒店?」

我毫不考慮地搖頭。「他已經不在了。」他說。

我把文件翻到第二頁。

「你愛他。」他柔聲說。

我默然。Raymond站起身來,放下文件,走到另外一個房間里。原先擬定的會議沒有進行,我提早下班。

Raymond有否喜歡我?若然有,也太遲了。

我是辛達維的未亡人。我對自己說。

晚上,我與辛達明商量給辛櫻聘請補習老師的事情。「下學年便升小五,功課繁重。」我說。

辛達明坐在辛達維的長沙發上,微笑著說︰「怎可能會有讀書的壓力?你們不是與我一起回美國嗎?」

我失笑︰「誰答應你?」

他一臉胸有成竹。「我知道Cherry想與你一起到美國去。」

「若是旅行可以考慮。」

「你會改變主意的。」

我凶惡起來︰「休想把辛櫻帶走。」

他怔了怔,然後呵呵笑。「我建議你到樓下買一瓶蜜糖、一個檸檬和一個隻果。」

「干什麼?」我怒氣未消。

「先把隻果搗爛,加檸檬三片、蜂蜜二茶匙、姜汁四滴及開水兩杯,一飲而盡綁有助平靜情緒,非常適合像你這樣情緒不穩、容易動怒的人。」我退後倚在牆邊,不懂如何辯駁,下意識地走進辛達維的書房避難。

辛達維,你的兄弟欺負我。

辛達明跟進來,看到伏在桌上的我,這樣說了︰「真不明白為什麼辛達維居然要以望遠鏡凝視你的一舉一動。」

我勉強地端坐起來,告訴他︰「我不是不想辛櫻到美國生活,但是我不打算與你及辛櫻組成三人家庭。現在的問題是︰辛櫻不希望獨自跟你去美國,而我也不想到美國去。」

他笑說︰「說得這樣復雜,其實你只想告訴我你和辛櫻希望一塊兒留在香港。」

我眼睜睜地點點頭。

他取笑我︰「你的表達能力有問題。」

彬許是。

他再問︰「留待Cherry決定。」

「其實你是她的叔叔,你有絕對權力決定她的撫養權。」我和顏悅色起來。

「小阿子也有自主的權利。」他魅力非凡地笑了笑,接著走回客廳中。

我看了看表,今天該是辛櫻練琴的日子,老師在十五分鐘後便會到達。我在書房的窗前大動作向留在我家看卡通片的辛櫻揮手,示意她過來。她用SailorMoon手勢和瞠目結舌的樣子響應我。

餅兩年她步入少女期,肯定更加難教。

芭比一定會罵我蠢,無故做了人家的後母。

但我是心甘情願的。如果辛達維不是死了,我也自然是辛櫻的母親。

一陣風掠過。辛達維,是你嗎?書的香氣,木家具的氣味。我知道,擁抱你一定很美妙,但你在哪里?

留在我身邊不是更好?既然你那樣喜歡我。

我躲在書架後,忽然很想哭。

未幾,辛達明的聲音傳過來︰「王乳,你是否約了Cherry的鋼琴老師?」

然後,他在我眼前出現。

「別哭。」他說。

當下,我撇了嘴,淚就那樣急急地涌下來。「我掛念他!」我嗚咽。

辛達明把我抱在懷里,我感受到他強壯溫暖充滿男子氣概的身體,心頭驟然地安穩下來。我軟軟地貼著他的胸懷,享受他的慷慨。

「王乳」辛櫻在屋外的叫喊。

我掙月兌他,退後一步,急急地抹了把臉,走到客廳中把大門開啟。

「下次別叫老師在門外等。」辛櫻說。

「是的。」我小聲回答。

我把辛櫻和鋼琴老師安置在客廳,然後再走回書房。

我頭也不敢抬,便說︰「不要告訴辛櫻。」

辛達明大惑不解︰「不告訴她你哭了抑或你與我擁抱?」

「兩樣都不可以說。」

「沒關系。」我抬眼。「剛才謝謝你。」

「有否令你想起哥哥?」

我微笑說︰「怎可能。」是的,辛達維的擁抱一定是靈巧而溫柔。

「你與你的哥哥是兩類人。」我再加一句。

「從小到大,我和哥哥都是天懸地隔。」辛達明拍了拍椅背,示意我坐下來。

我乖巧地坐到他跟前,準備听他口中的故事。「我和哥哥自小都不親密。」他說。

「哥哥比我大五年,父母過身的時候他九歲我四歲,自此他便不大跟我說話,亦不願意跟我玩。我想你是知道的,我們兩兄弟是姨媽養大,我們的媽媽與姨媽都很富有,一直以來衣食無憂。哥哥自小已是音樂神童,五歲開始學鋼琴,七歲已獲得音樂獎項,父母過身後,姨媽更是積極地栽培他。相比之下,我便平庸得多。或許因為這樣,我的童年生活比較輕松,沒有什麼壓力,我喜歡運動喜歡一流的美食,一直都開開心心,但哥哥卻非常內向沉默,不太喜歡說話,除了鋼琴之外,他的世界便沒有其它東西。」

他頓了頓。「後來的事你一定知道,他十四歲入讀茱利亞音樂學院,十九歲已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奏。」

我點點頭。

「你也喜歡音樂吧!」他說。

我怔了怔。難道要回答他我喜歡听《一千場戀愛》?只好說︰「我最喜歡莫札特。」

辛達明哼了幾個輕快的調子,然後說︰「非常快樂的糖心調子。你與哥哥的音樂品味不同。」

我打蛇隨棍上。「你听過黃耀明的歌沒有?我喜歡他的《一千場戀愛》。」

「是嗎?」

「還有Enya、SineadO-Connor和BryanFerry。」「我始終喜歡Sting。」

「我喜歡木村拓哉!」辛櫻站在書房門外說。

「你干什麼?」我問。

「老師說休息五分鐘。」

「木村拓哉是誰?」辛達明走過去摟抱辛櫻。

「木村拓哉的樣子很性感。」她沉醉著。

我訝異︰「我以為你迷戀禮服蒙面俠。」

辛櫻蹙起左邊的眉毛,這樣對我說︰「禮服蒙面俠不是我這種質素的女孩子喜歡的。」

「那你喜不喜歡LeonardoDiCaprio?」

辛櫻一臉疑惑︰「是誰?」

「美國的女孩子很喜歡他,覺得他神秘又野性。」

辛櫻很正經地回答︰「沒看過照片我不會隨便說喜歡。」

辛達明抬頭問我︰「香港有沒有外國電影雜志?」

「有的。」我回答。

「明天給你正式介紹。」辛達明對辛櫻說。

翌日,我們一行三人走到旺角信和中心。辛櫻顯得很興奮,左穿右插,頻頻說要買足一百張明星相。

「這張木村拓哉的濕發相很帥!」她留連在海報店門前不肯走。「已經買了數百塊錢。」我抱怨。

「靚仔嘛!」她索性整個人伏到玻璃門上,死纏爛打。

「好!買下來!」辛達明趨前付錢。那張一百五十元的海報便落入辛櫻手中。

「Leonardo不及木村拓哉有魅力。」這是辛櫻的結語。

在晚間時分,我們到北京館子吃填鴨,辛櫻更是少有的開朗活潑,纏著表演拉面的師傅不放。

因著辛櫻的快樂,我與辛達明的距離拉近了,態度也自然起來,望著他說話已經不是困難的事。

他的眼神溫柔而開朗,若果先認識他,說不定我會飛快地喜歡他。但是現在,怎樣也不會吧。

在吃填鴨喝菊花茶欣賞拉面表演的當兒,我覺得辛達維也在我們身旁。他撫模辛櫻的長發,替我加菜,與弟弟言談甚歡。一定是這樣。

「王乳」「嗯?」我轉頭望向辛達明。

他垂下頭微笑。「我覺得你很適合我。」

我呷了口茶,把女敕綠的小棠菜送到他的碗內,望著他搖了搖頭。

「你會屈服的。」他吸了口氣,斜眼看了看我。

我笑,不是不開懷。

我把這事告訴芭比,她驚訝得不得了︰「他真的喜歡你!」

我把腳擱在沙發上,頗有點沾沾自喜。「但我拒絕了他。」

「唉!為什麼?」她一臉的不平。我合上眼楮,沒有回答。

「他的條件很差?」

「五尺十寸高,體格強壯,高薪,有生活情趣,性格開朗。」

芭比伏到我的身上,認真地端視我的臉,問︰「你瘋了?」

我雙手掩臉。「我喜歡了辛達維。」

芭比呆上一回,然後尖聲大笑︰「呵呵呵呵呵。」

「我覺得他無處不在。」

「那只不過是你見鬼。」芭比說。

我轉身把臉壓在沙發上。「有一個深愛著自己的人……」

芭比大力按住我的頭。「癲婆!」

我拚命爭扎,幾經辛苦才把臉從沙發上抽出來。「你妒忌我!」我說。

「你甚至沒有看過他的臉!」

「已經沒有關系了。」我說。

我把目光停留在九樓B座的書房位置,在那漆黑的角落,我看到辛達維,他一定也在看我。

一陣溫柔的暖意涌上心頭。我知道,錯不了,我在戀愛。

嘻嘻嘻嘻嘻。

如是者日子平平安安地過去,我與辛櫻愈來愈親近,跟辛達明的關系則愈來愈曖昧。他一有機會便向我明示暗示希望我與他一同到美國,我愈是拒絕他,他便愈是起勁,誓不罷休。我懷疑自己負面地激勵了他。而Raymond也在這時候辭了職。

他把信交給我。「我賠了一個月薪金給公司,可以立刻離開。」

我說︰「另謀高就?」

他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深深的。

「是因為我?」我握著信封。

他把面側起來,淡淡地微笑。忽然,我心軟了。當初在那個關鍵性的夜里,我就是被他哀傷的側面輪廓迷惑了,沉淪在他的憂愁與美麗。我從來沒有否認,因著他的懦弱細致,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他的漂亮,美化了我們的關系。

「我會非常掛念你。」顧不得辦公室外人來人往,我上前擁抱他。

熟悉的體香,充滿感情的擁抱,我不會忘記他。

他輕撫我的短發,輕輕推開我的雙手,兩眼滿是不舍。

「王乳,謝謝你。」

我搖頭,在他面前立得正正。

「他日在街上踫見我,你可以不用跟我打招呼。」他對我說。

「不!」我抓住他的衣袖,告訴他︰「那不是我們的關系,我們是有感情的!」

頃刻,我和他的眼眶都紅了,而我,雙肩不住微微地抖動。他在我身邊擦身而過,我垂下頭來,抱住抖震的雙臂。

轉頭望向他飛快走遠的背影,我流下眼淚。我沒有愛過他,從來沒有。但我對他的感情,足以讓我好好地哭一場。

我不能愛得干淨利落,我早該知道。一臉殘妝地回到家中,看見辛達明與辛櫻正在玩任天堂。

辛達明見到我便問︰「你怎麼了?」

「有同事離開公司,舍不得。」我如實說。

「是男的?」

我點點頭。

「是感情特殊的上司吧。」

我笑了,一矢中的。

「來,」他捉住我的手,把我帶到睡房中。「我要告訴你我的故事。」

「你有什麼故事?」

我和他坐到床沿,他抬頭想了想,然後親切地說︰「五年前,我在一間規模較小的外匯公司工作,你知道,外匯公司都是一張張長桌子的,大家圍著桌子和計算機,沒有什麼私人空間。」

「那時候我還是初入行,對于如何減輕壓力還沒有應付妥當,手震失眠神經緊張時有發生,我那時候的teamhead又是緊張大師,大家圍著一張桌子只有緊張斗緊張,于是,我很羨慕兩張桌子以外的同事,他們的teamhead是個猶太籍女孩,時常笑,又擅于說笑話,工作氣氛輕松但又productive,雖然她不算漂亮而且略胖,但不知不覺間,我便喜歡了她。

「我一有空,就會把目光溜到她身邊,看見她的笑靨,心里便自然地舒服起來。

久而久之,她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一天看不見她,心情便會低落得很。

「數個月後,公司安排了一次外展訓練,大家齊集在一個湖邊渡假區。趁此機會,我與她的接觸多了。我在湖邊告訴她我喜歡她,原以為她會听過便算,誰料她竟然提議我們接吻和擁抱,而且最後,我們還在樹林內。

「她有個親密男朋友,在大學當經濟系講師,感情每愈況下,然而拖拉了六年,卻依然沒有分手,感情的負擔可想而知。

理所當然地,我成了他們的介入者,而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會贏的那個,我一定可以令她快樂,把她帶走。

「可是,她始終沒有跟我走,她根本沒有愛過我,縱然痛苦,她愛的始終是他。」

辛達明說罷,躺到床上把手枕在後頭,眼楮望向天花板,嘴角依然還有一點點無奈的笑容。

「是否仍然掛念她?」我問。

「你說呢?」他斜眼問我,樣子奸詐。

「我怎知道!」

「本來是,」他坐起來。「但看到你以後,我便不再掛念她。」

我只好笑。又來了。始終不相信面前這個男人會這樣輕易地喜歡我,我與他的氣質絲毫不相襯,我看是兄弟情意結居多。

餅了一會,他又說︰「辦公室的戀愛就是這樣︰曖昧刺激天天新鮮,雖然實質不外乎擁抱接吻上床。」

「我對他的感情沒有你對那個猶太籍女郎深。」我說。

「深與淺也是感情。」

我想了想,也是的。「所以同樣會傷心,是嗎?」

他雙手握成拳頭。「是的!就像我對你一樣!」

哎呀!我蹙起眉毛。

辛櫻走過來,問︰「喂,今晚吃什麼?」

辛達明提議︰「去西貢燒烤?」

辛櫻高興得跳起來。「好呀!」

就是這樣,久而久之,辛達明把辛櫻俘虜開去,我開始听到「Derek叔叔比爸爸好」,甚至是「不如你和Derek叔叔結婚」諸如此類的說話。

有一回我忍不住對辛櫻說︰「別那樣幼稚。」

她竟然回答︰「你才幼稚!一無所知!」

我張大嘴,嬲怒了︰「你知不知你一直都很沒禮貌!」

她居然面露鄙視的神色。「這叫做‘串’。」

「辛櫻!」

「你別以為你真是我的媽媽,你對我父母的事一無所知!」

沒再與她爭辯,畢竟她說得對。

于是,當辛達明再向我示愛的時候,我便趁機問他︰「辛達維的前妻是怎樣的?」辛達明嘆了口氣,說︰「怎麼扯到阿芝身上?」

「你說你喜歡過她,很熟悉她的吧!」

「其實也不太熟悉,只相處過一段很短的時間。哥哥很早便結了婚,才二十二歲,阿芝比他大三歲,是命理家。」

「命理家?相士?」我驚奇。

「是的,她的氣質像世外高人。」

「噢。」我立刻有種給比下去的苦況。

「但以我的審美標準來說,你比她漂亮,是有血有肉的漂亮,女人還是入世的好。」我不大相信辛達明的說話。

「真的。」他強調。

我拍了拍他的肩膊,說︰「好吧,我信你,請繼續說下去。」「阿芝生下辛櫻後便離開哥哥,理由是她算出他倆緣分已盡。我後來與阿芝在紐約踫面,她告訴我當年與哥哥結婚,是她知道命中注定她一定要與這個男人結婚生孩子,于是她便實行了。」

我咄咄稱奇︰「沒有感情的嗎?」

「當然有,不過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

我靜默下來。辛達維的過往比我想像中奇妙得多。

「阿芝在哪里?」我問。

「可能在印度,可能在西藏,亦可能在香港。她到處飄泊。」

我有點沮喪,在這樣的女人面前,我是個俗人。

誰料辛達明卻說︰「所以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是由衷地替哥哥歡喜,他身邊的伴侶換作務實的女郎,氣質傻呼呼的,感情生活一定沒有從前的刁鑽。」

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垂下眼來。覺得不是這樣。

「你哥哥的感情生活並沒有變得更好,他為我自殺。」

辛達明望著我,甚具深意地笑起來。「但後來我又想,哥哥沒有理由為這樣一個女子自殺不是說你不配有人為你死,而是,你根本不是把別人迫到盡頭的那種人。」

听到他這樣說,我非常不滿︰「他真的是為我而死。」

他盤起雙手。「我懷疑你根本與哥哥不熟稔。」

我矢口否認︰「不是。」他笑了。「隨便你。」

卻在他這三個字之後,我整個人像靈魂出竅那樣,十分泄氣。也是的,我原本什麼也不知道,在整件事情上我是被動的。

有人說是為我而死,我相信了;有人把我天天記在日記簿內,我又相信了。但真正發生了什麼事,只有辛達維才最清楚。

我掩面,窩到沙發上,辛達明依然站在我跟前。

「我只是懷疑罷了。」他蹲下來,握住我放在面上的兩手。

「他是愛我的。」我垂下頭來,對自己說。

辛達明柔聲說︰「我不是傷害你,但我真的不相信哥哥會愛一個人愛得要死,他對四周的事情總是那麼冷淡,就算對女兒也一樣。」

我抬頭。「是嗎?他對辛櫻很好。」

「冷淡也不算是虐待。」

我答不上話來。

「多年前我在香港的時候,只見他父女倆各做各的事,很少交談,也沒有一起嬉戲玩耍,完全看不見溫馨的場面,相依為命的兩父女,絲毫不賺人熱淚。」

辛櫻不是這樣說的,日記上也不是這樣寫的。

因著辛達明的說話,我在當晚夢見辛達維背著我在彈鋼琴,我像其它戀愛中的女人那樣,把手溫柔地按在他的肩膊之上,我是一副心滿意足幸福愉快,辛櫻則坐在一旁捧著一大杯雪糕滋味地吃著,時不時抬頭開心地笑,稚氣童真,而我也朝向辛櫻微笑,賢淑的關懷的,猶如一個母親。我是那樣的愜意無爭,就算當我把視線落在那敲在黑白鍵的短小無名指上,我的安逸心情依然一樣……

乍醒,下意識地我把手按在頸上的銀鏈。既然已經把銀鏈掛在心上,還要懷疑些什麼?不要相信辛達明的片面之詞啊!

他倆的感情一直不算好。看吧,夢里不是十分美好嗎?相信那個夢吧,夢境成真嘛!

然而我還是輾轉反側到天明,翌日大清早便藉故向辛櫻查問︰「辛櫻,你和爸爸的感情好不好?」

她放下咬在口中的面包,一雙圓眼楮閃亮起來,大大聲說︰「不知多好!」然後神色自若地把面包吃完。

不知誰是真誰是假,只好相信自己。

貶不會是辛達明故意踩低辛達維好使我喜歡他?唔,有這個可能性!

我把事情由頭至尾向芭比分析,她听得趣味盎然。「真的要認識這個辛達明,這樣卑鄙的事也干得出!」

「讓你見一見他也好。」我說。

「就穿一件低胸裝,置他于死地!」

我看到她今天穿著的上衣,那領口足足有六寸深,大半條清晰可見。

「穿一件比今天還要勁的!」

我默默支持她的建議。

然而當芭比與辛達明真正見面之時,她卻沒有穿任何暴露的衣裳,只是化了個初夏的淺黃色妝,穿緊身T恤和低腰牛仔褲,既青春又明媚,非常動人。

辛達明似乎沒有什麼明顯「暈浪」的跡象,相反地,芭比實時嬌羞地左顧右盼,沒有平日的豪爽主動。

我有預感,芭比有難。

約會的地點在淺水灣的咖啡座,要多浪漫有多浪漫。辛達明與芭比由Matisse說到CD-ROM,話題滔滔不絕,有意無意地,將我摒于門外。

因為我要照顧辛櫻,須要早一步回家,只好留下他倆共度黃昏。

與辛櫻吃日本咖喱飯的時候,芭比打電話給我,頭一句是︰「不得了!」

「發生什麼事?」

「我失戀。」

「嗄?」

「歷盡千秋萬世。」

「嗄?」「我喜歡了Derek!」

我沉默了片刻,說︰「剛才在淺水灣已覺得你有點不對勁。」

「我想我要死了。」

「我離去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到沙灘走了一個圈。」

「之後呢?」

「各自歸家去了,他還沒有回來嗎?」

「還沒有。」

「阿乳」「什麼?」

「你真的不喜歡Derek?」

「不。」

「但他喜歡你啊。」「我懷疑他是因為他哥哥才喜歡我。」

「唉,」芭比嘆了口氣。「其實他也未必會喜歡我。你知道嗎,感覺這樣強烈還是頭一回,居然在結了婚後才發生。」

「辛達明知不知道你喜歡他?」

「我一直也眉開眼笑的,不知他會否察覺得到。」

「芭比,你會紅杏出牆嗎?」

突然地,她尖叫一聲,然後掛了線。

稍後,辛達明來我家,我從廚房伸出頭來。「吃過飯沒有?」

他看見我在洗碗,便說︰「我來幫你洗。」

「沒有和芭比吃晚飯?」我問。

他輕輕搖頭,神色溫柔。「她說要和丈夫出席宴會。」

「芭比很有趣,對嗎?」我又說。

「很美麗,很可愛。」

當一個男人稱贊女人美麗,觀點還是很客觀的,但說到可愛,明顯是多了一份親切感受。

但覺辛達明也喜歡芭比。忽然,我有點兒失落,無論如何,他原本是喜歡我的,我的妒忌心比我想像中要強。

望了望他,我說︰「你還有兩個星期決定帶不帶辛櫻走。」

「我能否同時決定帶不帶你走?」他似乎在瞬間回復舊觀。

我放下抹好的碟。「你不是真心想帶我走的。」

「不。」他小聲說,目光落在流進去水道的泡沫中。

人有權選擇,亦有權變心。我心中的螢光幕打出以上十個中文字。

「我不會介意。」我對他說。他泛起了尷尬的笑容。

若果辛達明真的喜歡過我,他大概會為自己對芭比的動心而大惑不解。

所以我一向認為,戀愛是最沒良心的行徑。

想起了粵語殘片的雷聲和閃電,它們從天降下,打中了我身邊的兩個人。

我抹干雙手,對他說︰「我真的不介意,其實你喜歡我也是原因不明的舉動,若果真要解釋,喜歡芭比的理由更充分,最低限度她活色生香。但是,我要提醒你,芭比嫁得很好,這是她終身成就,要小心處理。」

他迷惘地望著窗外的草地滾球場。其實我也不清楚我剛才說話的含意,我大概是想告訴他︰偷情便好了,不要把事情弄大。

于是,我身邊的這一男一女在一見鐘情後,真的偷起情來。

第二天一大清早,芭比把辛達明帶到南丫島,當辛達明回來之時,一臉春風得意。

芭比在電話里頭告訴我︰「我們接吻了。」

「你戀愛了嗎?」我問。

「我想是的,」芭比顯得非常歇斯底里。「我見到他的時候真的很開心,那種開心程度簡直可以置我于死地,我不能想像一天失去他後的哀傷。」

「不要讓你丈夫知道。」我說。

「是的。」芭比含糊地回答。

自此,他倆每逃詡見面。

一天我下班回家,百無聊賴,便走到辛達維的家,呆在他的書桌前,想這想那。若果辛達維在生,我此刻必然是抱著他細說辛達明和芭比的是非,指手畫腳,不亦樂乎。

我走進他的睡房,與櫻桃街的路牌擦身而過,有氣無力地躺到他的床上去。我抱住他的枕頭,吻過又吻;蜷進他的毛毯,由床頭滾到床尾,來來回回,幻想他在床上抱著我的情形。

他會用何種姿勢吻我?先由眉心吻起,好不好?

由眉心吻到眼楮,然後滑落在我的鼻尖,輕輕鑽進我的耳窩,最後就是我的嘴唇。

貶吻多久?

他會喜歡由上至下還是由下而上地解開我的鈕扣?我猜他會先吻我左邊的胸脯,他也會很優雅地替我月兌掉胸圍;他會稱贊我,而我會微笑,深受感動。

我會說︰「但願以後只讓你看到。」

他笑了,趨前來把我深吻,吻得很真。

我把臉埋在枕頭里,落下了淚。「辛達維!」我高叫。

沒有風,也沒有回音。辛達維,我開始懷疑你根本沒有存在過。

「辛達維,你的弟弟說喜歡我之後又喜歡了別人,你會否像他一樣?」

枕頭上是清淡的芬芳,你的味道是否就是這樣?我想告訴你,你性感得很,你的性感溫柔細致輕盈,沒有男人可以像你一樣。

那個夜,我和衣睡在他的床上,睡得很熟。沒有夢沒看見他的樣子,但在朦朧中我感受到他靈敏的左手,他伸出那美麗的斷指,撫模我的背和腰枝。

在我縴巧的腰部弧位上,掠過他迷人的無名指。

我微笑著繼續甜甜地睡。我是不是愛上了你?你會高興吧!你的愛有了豐盛平等的回報。

你會笑我庸俗嗎?我在愛這回事上添上平等。

縱然幼稚和不合情理,我還是想告訴你︰你的死亡令我很充實,因為你為我而死。我知道有人竟然這樣地愛我,你給了我一個落腳點,叫我知道原來這世界有著一個小小位置,是為我而設的。

一直渴望有人愛我。我很意外,也很高興,那個人是你。

謝謝你,我不再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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