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眼二說 第七章

她訝異了，然後是更深的感動。多久了，她沒再把心思寄托在別的事或人之上。

他微笑，知道她也喜歡上他了。

他的手與她的臉在廝磨。他的眼楮安慰了她的眼楮。

多好，她也喜歡上了他。

他的心安全地著地，然後舒適地舒了口氣。

貓眼綠很滿意這一集。她呢喃︰「手與臉在廝磨，眼楮安慰了眼楮……真了不起！」

自己也笑了，飄飄然的，心里頭仿佛微風輕蕩。她伏在案頭，有那美妙而奇異的感應。

那是甚麼？一點低回，一點激動。

不會是工作滿足感吧。那麼……

貓眼綠把手按在心頭上。投入了自己的創作，居然這樣窩心。

敗心急的，她安排了F76K382進入第二集的夢境。

F76K382從睡眠機醒來，帶著很感動很感動的心情。貓眼綠站在他身邊，他立刻對她說︰「終于戀愛了！」

「你可以感受到那戀愛的感覺嗎？」貓眼綠語帶興奮。

他望著她。「可以。」

她燦爛地笑。「太厲害了！」

他有那只有他自己才會意的微笑。「是的。」他說。

貓眼綠限內綠光點點滴滴閃動。她問︰「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其實那感覺是怎樣的？」

「你指戀愛？」他反問。

「嗯。」

他的笑意更深了。「戀愛是……」他望進她的眼里。「是膽戰心驚的，卻又甜蜜得可以。」

她忽然一臉向往。「你令到我想試試。」

他的眼楮閃亮起來。「是嗎？」

「好不好我也做一個戀愛夢？」

「不如試一場真的戀愛。」

「哈！」她笑︰「我沒告訴你嗎？我的親妹妹是戀愛師，我太熟悉她那一行了，才沒有興趣。」

「不如與真實的人來一場真實的戀愛。」他提議，用蠻認真的神情。

她把眼睜得老大。「怎可能！人與人之間怎會突然戀愛？若發生這樣的事，要吃藥的！」

他莞爾，面前的女人，果然是標準的良好宇宙公民。

「但我想告訴你，我創作這個夢時，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妙感應，所以，我要謝謝你。」貓眼綠說。

「美妙感應？」

「既醉醺醺又亢奮。」

「啊？」F76K382的目光焦點集中起來。「我可不可以問你一條私人問題？」他問。

「隨便。」

「你與你的丈夫從沒戀愛過嗎？」

她想了想，大方地回答他︰「當初，我很快便覺得他很適合我，很願意與他一起生活；到了現在，我也很喜歡看見他。你知道嗎？我有定時服用政府提供的藥物，這對我們夫妻關系有良好的影響。」「那即是說，你沒有戀愛過！」F76K382說。

她反駁︰「或許這已是戀愛。」

「那只是用藥物制造的反應。」他在心里嘆了口氣。

「我也試過減少服用藥物。丈夫在別的星系工作時，我服少了份量，以減低我對他的思念。」貓眼綠也不怕直說。

F76K382點點頭，他又多掌握了一點貓眼綠與丈夫的關系。

然後他倆道別。F76K382想︰他怎會喜歡這種女性？她簡直對七情六欲一竅不通。他一邊走一邊搖頭，他真的一點也不明白。

他甚至懷疑，她可曾做過夢？

走過一部又一部的睡眠機，內里的人戴著做夢器，當中必然有不少夢想由她創造吧。一個會創造夢想的女人，怎會連戀愛是甚麼也不知道？

「太奇怪了。」他喃喃自語。

但半分鐘後，他又想，在愛上她之前，他何曾知道甚麼是愛？

于是，他停步，搖了搖頭。自己笑自己。

開始明白，舊社會人類口中的苦戀是甚麼。＊＊＊

貓眼紅賦閑在家，一天，她接收到書華的信息。

「近來好嗎？」他問候她。

她堆滿一臉的笑容。「不知多好，放這樣一個悠長假期。」

「放假時做了甚麼？」

「讓腦袋空白下來。」

「給你工作你做不做？」

她的眼楮發亮起來。「甚麼工作？」

「替工，你做不做？」

「其他戀愛師突然不做？」

「對，她身體不適，要做大手術。」

「好哇。」她說。

「待會我給你傳送資料。」書華說︰「應該不太難跟。」

「上頭不懲罰我嗎？」貓眼紅問。

「他們認為錯不在你。」

貓眼紅正要舒一口氣之時，書華卻說︰「但我覺得還是你不對。」

她便緊繃著口臉。

「你怎可以令顧客瘋狂！」

于是她笑了。「我會當這是稱贊。」

書華也笑了。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

然後，貓眼紅接收到資料。一看之下，不得了。顧客居然是霍諾。

都說他在戀愛，怪不得。

她翻看資料，他聘用的戀愛師既沒特定身份，也沒任何非要不可的外形，他只為想要戀愛而戀愛。這下子可嚴重了。

瀕諾的投入度被視為認真與熱烈，戀愛態度亦被高度贊揚。即是說，他被譽為良好顧客。

貓眼紅思考了三分鐘，決定接下這份工作。

她想了解霍諾在想甚麼。

悲身成另一個戀愛師的那一天，貓眼紅知道貓眼綠正忙于她那虛擬的戀愛創作。而霍諾，則在另外一個地球區域與戀愛師相見。

瀕諾的目光閃爍著歡欣的光芒。貓眼紅深呼吸，收斂眼內的紅光。她仿照資料中的擁抱方法，與霍諾來一個深情的擁抱。

「很掛念你。」他對她說。

「看來我們已進入難以分開的階段。」她說。

「如隔三秋。」他凝視她的眼楮。

貓眼紅從來未看過他有這種眼神，不期然的，她有那十分一秒的尷尬。

戀愛中的男人察覺了。「怎麼了？」

腦筋一轉，她撲到他懷里。「你有沒有算過我們還有多少日子？」

他輕撫她的頭發，帶點傷感地問︰「你希望一世這樣戀愛下去？」

她輕輕推開他，抬起頭來。「你想不想？」

「有可能嗎？」他說，然後嬉皮笑臉。「會破產的。」

貓眼紅想，這個人也頗理智。她故意試探地告訴他︰「如果我告訴你，我想用我真正的身份與你戀愛呢？」

他愕然。

「我們可以正式結合。」她說。

「然後每天服下輔助戀愛的藥物？」他居然伶俐地接下去。

她忽然放下心來。他真的很清醒。

她摟著他，問︰「如果我問你，你是否依然愛你的妻子，你會否覺得我霸道？」

他扭了扭她的鼻子。「就是喜歡你霸道野蠻，我把這些當做你愛我的表現。」

啊，她又明白他多一點點。貓眼綠從來不耍小性子。「但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他沉默了一會。「你要我說真話？」

「你想不想說？」

再靜默了片刻。「我不知道。」是他的答案。

看他那認真的側臉，貓眼紅想，他大概不是回避，他是真的不知道。

她也沒有追問下去。要得悉答案的不是她，她只是好奇。真正要知道答案的是貓眼綠。

轉換話題之後，貓眼紅便專業地與面前的人談情說愛，管他是誰。＊＊＊

那邊廂，貓眼綠為F76K382創制了第三集的夢境。

她重復閱讀之前的兩集，為的是培養出創作的情緒。

他們互相有感覺，心意已通，但她的困難可不少啊。

而那些困難，貓眼綠可會聯想得到是甚麼？

于是她用她與霍諾的處境來聯想。假若她喜歡了別的男人，她會如何是好？

對，需要一個對象。就選……F76K382吧，他與她最親近。愛上F76K382……那應該會內疚，也緩箏徨，但又不能自制……

但，慢著！F76K382有甚麼會令她愛上的？他有那北歐人的臉孔身形？他沉迷于她創造的夢境？他依賴她的夢境才得到快樂？

抑或，因為他已愛上她，所以她受了感應，也回應他？

想到這里，她暗暗笑起來。F76K382愛上自己？啊啊啊。心頭又再次蕩漾那美妙的漩渦。

擁抱這樣的心情，她創作了第三集。

他與她正面對面，她的神情是半秒的坦然，然後，又苦惱起來。沒說話，但他也明白，這是因為他向她表白了愛意所致。

她也愛他的，他能感受到，要不然，她的神情不會如此。

明明四周無話，但他听到她的聲音，黯然的，娓娓說出她的難題。她說，她有丈夫，所以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到自己的臉，那張臉在苦笑。然後他又听到自己的聲音，他在說︰「不要緊。」

她的眼楮有那一秒的動容，也有點點欲哭無淚。

應該很無奈才對，但不知怎地，他卻又很興奮，起碼他知道，她是愛他，也願意與他相守下去。

然後兩人親吻。夢中的背景由藍色變成紅色，籠罩著澎湃的霧。他的心，很安樂。

貓眼綠按下完成的信號。創作完成後，也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愛上F76K382，用上這種感覺，為甚麼會這樣順理成章？

真奇異，她對這個男人從來不抗拒，甚至，有種親近感。

F76K382睜開眼，他是笑著醒來的。貓眼綠在辦公室等待他。

「夢太短了。」他說。

「我開始有困難，」貓眼綠說︰「開始不知如何發展下去，而且，我有點紛亂。」

「但你已掌握了感覺。」F76K382說。

「你要幫助我。」貓眼綠請求。

「我們外出喝點東西可好？」他說︰「放松一點有助創作。」

「也好。」她答應。

「也為夢中兩人的熱戀慶祝。」他說。

他帶她到一個很別致的地方，這聚會之處，設計得仿如迷宮。

他倆面對面對坐。在F76K382坐到她面前的一剎那，貓眼綠但覺有點似曾相識。對，在許多年前的某一天，當霍諾從她眼前緩緩坐下來時，那感覺，真的很相若。

是一種優雅地下降的美麗，看著會心動。

貓眼綠屏住棒吸。她不明白，為甚麼她會拿面前的人與霍諾比較。尤其那是許多年前初相識的霍諾。

F76K382見她默默的，便問︰「怎麼了？」

「厲害，」貓眼綠隨便找個話題︰「多好玩的地方。」

「你與你的丈夫很少出外？」他問。

「我和他都喜歡留在家中。」她說。她不知道的是，今天霍諾正與他的戀愛師在地球的另一方度假享受，那里有熱情的微風、海水的氣味、細沙的溫柔。

定下神來，她說︰「我想喝新鮮的果汁。」

「多昂貴的品味。」他取笑她，隨即替她叫了她想要的。

「我稍嫌熱戀的氣氛不夠澎湃。」他對她說。

「那麼多加一集吧。」她提議。

「你決定好了。」

「甚麼？」貓眼綠表情夸張起來。「錢是你付的。」

「為你，一切都值得。」他嬉皮笑臉。

「接下來，我們應該如何是好？」她問。但問了之後，又覺得有點語帶相關。她生硬地把眼光轉到另一邊。

「女方會內疚，男方會痛苦，少不免的是女方的丈夫會知道。」F76K382知得一清二楚。

貓眼綠心寬。他察覺不到她的異樣。

「這下子可麻煩了。」貓眼綠一副感同身受的表情。

F76K382看在眼內，心有一剎那的狂跳。

他啜了口飲料，問她︰「告訴我，你怎會當上造夢師？」

「我？」她想了想。「我相信每個人都有夢想，而且，做一個好夢，是放松精神的好辦法，所以我大力支持。」

F76K382點下頭來。

蚌然，貓眼綠問︰「其實，這輯夢系列，你差不多完全知道內容，你還可以享受甚麼？」

F76K382早想到她遲早有此一問。他選擇不回答，反問她︰「如果你是夢中女主角，你會怎樣做？」

不得不小心翼翼。她苦惱地思考。

他再問︰「你試過對丈夫以外的男人有感覺嗎？」

她抬起眼來，望著他。他的眼神內，有那逼視的光芒。

她的心一怯。心內涌起一陣連她自己也覺得陌生的恐慌。

她不懂得回答。

他繼續問︰「你一直以來都這麼堅定？」

心內的怯意已傳達到四肢五官，她但覺他傳來了某種電波。她僵硬起來。

她忍受不住，說︰「你這是干甚麼？」

看著她的慌亂，他便噤聲，他不忍心。

兩人靜默下來。

F76K382本來想說，不用怕，我已當你是好朋友，我們是知己……但念頭一過，他又收回。實在無必要。他只是說︰「你的夢那麼精采，但為甚麼你的性格會這樣拘謹？」

她勉強放松下來。「我是這樣的，我重視規矩。」

貓眼綠瞪著他。她可以肯定，有股不知名的電流在相通。

綁來，他們便分別離開。

貓眼綠的心里反覆充斥著這兩個字︰感覺。F76K382問她，有否對丈夫以外的人有感覺。怎麼，她一听到心便發寒？繼而，立刻想回避？

蚌然，她發覺，她一點也不明白自己。

必家後，霍諾正在收拾行李。她問︰「你往哪里去？」

他回答︰「往煞爾郁星數天，是公事。」

「是嗎？」她笑了笑。「我們又再小別了。」

瀕諾停下收拾的動作，突然想問她會否掛念他，但頃刻又覺得自己多余。她一定不會給他渴望的答案。

轉而，他說︰「你要多休息，今天你的臉色不好。」

「是嗎？」她模了模自己的臉。不知怎地，居然有點作賊心虛。「工作太多。」她連忙說。

「別忙壞。」他叮嚀。

不久，霍諾出門去。

望著他的背影，貓眼綠想，當初她可曾對丈夫有「感覺」？她都忘記了，只知道認識他之後，她覺得他很適合自己，很喜歡看見他。婚姻組織給了她一些減低情緒紛擾的藥物，她想也沒想便全服用了，所以，就算她對霍諾有任何感覺，也在感覺呈現之前給抑壓下來。

到了現在，她已不用服食這些藥物。老夫老妻，何來甚麼感覺？

不如，用他離開的這幾天做個實驗。

于是她也請了假，甚麼也不做，獨來獨往的，駕著車四處去。在最安全的軌跡上行駛，車沒停下，她安然坐在座駕內，腦袋內一片空白。

是徨，生存了這些年，在這一刻她才懷疑起來。究竟，是為了甚麼？

從前她一直不去想也不用想，因為她熱愛她的工作，她以為那就是她的生存價值。宇宙社會一向推崇這種以工作為尚的生存心態，自小人類便被灌輸以建設宇宙為人生目的。誕生為人，生存宗旨是干大事。

貓眼綠自小便認同這個教誨。為甚麼這一刻，她會覺得如此不足夠？生命，有著重大的缺口。她掩著臉，覺得好可怕。

迷亂了。不知所措。眼內的綠光，散亂得像彗星回歸落下的流星雨。

包可怕的是，她發現霍諾完全解決不了她的空洞，也仿佛，完全與他無關。

隨著車子浪蕩了一整天，靜下來之後，她的情緒更令她覺得陌生。該何去何從？她發覺，整個人都迷失了。

綁來還是回家去，喝了一杯熱茶，迫使自己穩定下來。她開啟工作檔案，決定坐下來工作。

F76K382的第四集夢境，女主角意圖向丈夫坦白。

貓眼綠設計了場景，設計了人物形態，然後就是心理與對白。

場景是一個家，潔白舒適的家，她捧著要清洗的衣服，放進洗濯機器內，丈夫則背著她準備食物。

丈夫甚麼也不知情，他有那愉快、實在、可靠的背影。她不明白她怎麼可以這樣忍心。

但她還是說出來了︰「我有了心上人。」

背景有那震動有致的機器聲響。

丈夫沒有望她，只是問︰「甚麼？」

她再說︰「我終于，有了心上人。」她不清楚自己是否故意趁著那嘈雜聲，把說話混在里頭。不清不楚。

丈夫轉過臉來，她怔了怔，居然是霍諾。

角度一轉，貓眼綠由霍諾那處向女主角望去，她發現，那個站在洗濯機器前的，正是她自己。

心一寒，她關掉工作檔案。

她跌坐地上，把身體蜷縮作一團。她不相信，她已經紛亂至此。

是甚麼令她與她創造的夢境分不開來？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為甚麼她會墮進她一手創造的夢境之中？

是否因為F76K382給她傳送了某種感應？不會錯，她一直覺得，他有種電波紛擾了她。

她掩住微微張大了的嘴唇，恍然大悟。

她找來F76K382，她要與他見面。地點在一個她覺得安全的地方，夢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