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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护师 第二章

作者:决明

沈璎珞没有企图逃走或挣扎,乖乖跟随尉迟义回到严家当铺。她的行李非常简单,两三套衣裳、简单而不值钱的饰物,以及她爹的牌位一座。来到一个新环境,她诚惶诚恐,左右张望的同时,不由得紧紧追着尉迟义不放,生怕被他抛下,会迷失在偌大庭园里,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许将手揪在他的衣摆,像是依赖爹亲的无助娃儿。

与严家相较,沈府宅子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严家前堂正厅部分经营当铺事业,沈璎珞以为铺子已经占去严家绝大多数的空间,怎知穿过与沈府一样大小的当铺后,经过几处厢房、园圃及花林,跨出廊屋,景致全然不同,迎面而来的,是座宽阔如湖的大池,池里有画舫、长桥和中央凉亭,数只长颈白鹅悠哉轻划,池的对岸,才是严家人平时生活的主宅,区隔着送往迎来的当铺铺子。

他带她走过长桥,来到池的彼端,那处布局规整、设计巧妙的严家主宅。

“小当家没交代该如何处置你,也不知道小当家心情转好了没,若没有,你去找她,不过是送上门让她迁怒欺陵,我看就直接把你交给李婆婆好了。”尉迟义转头,看见抖若秋风落叶的纤瘦姑娘,可怜兮兮的害怕模样。一个曾经是金枝玉叶的富家千金,沦落为婢,难怪她会恐惧。

他停下脚步,等她跟上,再大剌剌拉起她冷冰冰的手,那是一双未曾劳动过的玉萸,既女敕又软,仔细感觉,不难发现她的轻颤。

“放心啦,严家里全是些好人,没有人会欺负你,你只要乖乖把分内工作做好就没事了,严家唯一需要小心的人叫“严尽倍”,她是整个严家最凶恶残暴的家伙,你只要避开她,非到必要时别同她说话,她吼哈吠哈,你就回她是是是是是,包准你在这里吃香喝辣。”尉迟义安抚她,不希望她一脸将入地狱的沮丧。

严家不是龙潭虎穴,他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众人熟透透,大伙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家伙,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弱女子,大家会让着她一点,说不定所有粗重工作都不会叫她沾呢。

“谢谢你……”谢谢他看见她的惶恐,谢谢他在她无比惧怕的时候,说出令她稍稍安心的话。

若严家当铺里的人都像他这般友善,那么,她不害怕。

他出现在她孤单独身的梦境中,与现实完全吻合,那个梦,是预知梦,是在隐喻地告诉她,她可以信赖他。

“李婆婆!李婆婆!有什么吃的全端上来呀!”尉迟义拉着她钻进厨房,便扯喉喳呼。

“义小子,还没放饭哩!”一名满头斑斑白发的老妇人从灶前抬头,和蔼脸上堆满笑容,虽然一条一条皱纹清晰明显,仍无损其笑靥可爱:“厨柜上头有几颗早上剩下的馒头。”

尉迟义将沈璎珞领到李婆婆面前摆着:“李婆婆,她是新来的丫头,你多给她照顾照顾。”再赶紧去拿厨柜里的冷馒头啃,也分一个给她。

“你又带丫头回来?之前不就带过一个了吗?”别人是捡狗捡猫,他是捡小泵娘哦?

“之前那个是妅意塞给我,又不是我想带,后来我不是也送她回赫连家去了吗?这一个是小当家押回来的。”尉迟义一口就咬掉一大半馒头,一嘴含糊。

“小当家押回来的?”李婆婆扬高白眉以及音调:“她是那个姓沈的?”风霜刻划的眼尾轻眯,打量沈璎珞。

是错觉吗?沈璎珞感觉李婆婆方才与尉迟义说话时的和善怎么……消失无踪?

“对,她姓沈,沈璎珞,沈府千金。或许刚来会有些笨手笨脚,你别太苛求她,慢慢教她。”

“那是当然。”李婆婆笑眯眼:“交给我吧。”

“李婆婆是厨房的挂名大总管,想吃哈喝哈,找她就对了,她虽然嘴里会数落你贪吃,但另一手就会端食物送到你嘴边。讨好她,只有益处没坏处。”尉迟义低头,传授沈璎珞秘岌。

“嗯。”沈璎珞连忙点头,记下了。

“有谁想调戏你,找我替你出气。”尉迟义拍拍自己胸口。

“嗯。”沈璎珞不自觉随着他豪气的动作望去,不小心看见他藏在红背甲下的胸肌,粉颊涨红,目光快些挪开,慌乱颔首。

“有空再来看你。好好工作。”尉迟义赶着去找夏侯武威,问问他和严尽倍在闹什么脾气,至少他这个惨遭严尽倍狠踹的苦主有权知道真相。临走前不忘再交代一回:“李婆婆,好好照顾她呀。”

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还模走第二颗,他才笑嘻嘻离开厨房。

沈璎珞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才才安定下来的惶恐,随着他的离去而重新浮现。

她已经……有好久没有能依靠的感觉,虽然有娴儿她们陪伴她,可大多数时间她们只能在一旁帮忙哭泣,而无法给予实质支撑,她还得拨冗安怃她们,告诉她们,任何事她都会承担下来。天知道她有多恐惧。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大家闺秀,衣裳有下人洗好熨好折好,膳食有婢女端来布好,整日除了画画弹琴读诗外,她什么都不懂……她甚至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厨房是长这副模样……

站在尉迟义身边,被他牵着,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护着她,拜托李婆婆照顾她,别苛求她,慢慢教她,那般简单地消弭她的不安。

有空再来看你。

这是连日的焦头烂额以来,第一次有人给予她关心。

“呆杵着做什么?去把角落的菜叶挑捡好,清洗。”李婆婆收起笑脸,厉声喝道。

沈璎珞吓了一跳,不明白尉迟义在场时的慈祥老妇怎会翻脸像翻书一样?

放心啦,严家里全是些好人,没有人会欺负你,你只要乖乖把分内工作做好就没事了。尉迟义的安抚,适时地回想起来,她努力吸气,要自己勇敢,他说严家全是好人,她相信他,李婆婆是他特地替她安排学习的人,若李婆婆不好,他不会放心将她丢在这儿。

李婆婆只是因为她还不熟悉环境,才会嗓门稍大地急于帮她早些适应这儿,对,应该是这样。

“是。”沈璎珞不敢迟疑,坐在菜叶堆前的小凳上,包袱搁在脚边,那些菜叶在煮熟之前的长相,她还真没见过……

“请问……我应该要怎么捡?是要将叶子都摘掉吗?”这问题,连她都问得好羞愧。寻常姑娘都会懂的常识,她却没有。

“连捡菜叶都不会?”李婆婆皱眉。

“抱歉……”她从没学过。

李婆婆抢过她手里的菜叶梗,刚涮涮地剔除烂叶,剥丝,菜茎折段。“这样会不会?”

沈璎珞只敢点头,不敢摇头,笨拙地对抗一整篮菜叶。

“咦?新来的丫头耶。”汉子扛着两肩的柴薪,准备要堆在后头柴房,看见蜷坐在一旁,手忙脚乱撕着菜梗的沈璎珞。

“她是姓沈的。”李婆婆正在煮着热汤,口气淡淡。

“她就是那个……姓沈的?”汉子瞠大眼,将沈璎珞自头到脚审视一回,啧啧有声:“看不出来耶,竟然是这样一个小丫头……”

“别管她,把木柴扛进去吧。”

为什么他们提及“姓沈的”时,口气都是那般的……鄙夷?

不仅是扛柴的汉子,接下来还有雀跃奔入的年轻美婢,明明漾着花一般甜美笑靥靠过来要和她打招呼,一听见“姓沈的”,以更快速度跳走。他们排斥她……不,沈璎珞不许自己这么想。尉迟义说严家全是好人,难道……是她哪里做错而不自知,得罪了他们吗?

沈璎珞为了不拖累李婆婆的工作速度,真的很努力在学习,好不容易处理完菜叶,李婆婆又丢来一篓萝卜要她削皮切块。

她发誓,这是她打出生至今,头一回模到菜刀,以及沾着泥的生萝卜。

方才捡菜只靠双手,双手无害,不会一留神便给割伤,但菜刀不同,它磨得惫利,轻轻一滑,一大块萝卜跟着落地,好些回她都快握不住萝卜和菜刀,即便战战兢兢,惨事仍是发生,菜刀将萝卜皮和她的手一并削开。

她抽息,李婆婆扫来疑惑目光,她赶忙屏气,挤出笑,摇摇头,李婆婆又重新去忙她自个儿的事,她胡乱在裙侧抹手,擦干血迹,第二刀很快又来,划破她的食指。

她明明是想直着切,为何菜刀总是会自己滑开?!难不成连它也因为她是“姓沈的”,便与她作对吗?

削萝卜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她削手指的速度,一条萝卜终于削完,她已经伤痕累累,白色的萝卜被握得鲜血淋漓。

“啧!你!这样萝卜谁敢吃呀?”凑过来看进度的李婆婆被那条血萝卜吓得音量加大:“你还不快去上―你、你、你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萝卜不要削了!恬恬,你来替她!”血萝卜直接丢进一旁的废弃蔬果篓里。拿来煮汤谁喝呀?

“抱歉……”她只能再三道歉。恬恬一坐下来,三两下就将萝卜削得干干净净,利落手法教她汗颜。没有人有闲暇再骂她,厨房有太多事要忙。

被忽视的感觉,让小菜鸟更迷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伫着又挡人道路,最后只能闪到壁橱旁去罚站。

“水缸快没水了,谁去提些水来?”

沈璎珞听见有人这般嚷着,又瞧见大伙都好忙碌,便站了出来,小声道:“我去……”

响应她的,除了锅碗瓢盆叩叩作响的来回外,谁也没吭声。

她默默提起水桶,离开燠热厨房,水井的位置她并不清楚,只能碰见人就问。

“水井从这条廊子走到底,再左转就到了。”不知名的婢女清灵漂亮,笑起来好甜美,热络指点方向,她道完谢,赶忙取水去,回程又遇见那名小婢女,她还好心要接手替她提水桶,被沈璎珞笑笑婉拒。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沈璎珞不失礼地询问小美人。

“我叫小纱。别看我好像年纪很轻,我在严家算是元长级丫头呢。你有什么不懂,全部都可以问我哦!”小纱豪迈又可爱地说道。

“我叫璎珞。”她终于在严家遇上第二个友善的好人。

那是第一桶水的事。当她提回第二桶水,人在厨房里的小纱与她错身而过时,芙颜上的笑容已经不复见,她只淡淡跟沈璎珞说了一句话!“你怎么没告诉我,你姓沈?”

说完,不给她回答的时间,小纱拎着裙摆,气呼呼走掉。

沈璎珞不懂,她姓不姓沈,有何差异呢?小纱在不知道她的姓氏之前,不是那般亲切可人吗?

“你等会再打一桶水,去将湖上长桥擦拭一下。这总没道理说不会吧?沈大姑娘。”李婆婆嘲弄地这般喊她。“再半个时辰就开饭了,你动作快点,晚了没饭菜吃我也没办法。”

沈璎珞乖乖颔首,先去打水,再步回尉迟义领她走过的明镜大池。

超长的桥,延伸到彼岸,几乎看不到桥头。

她开始动手擦拭长桥栏杆,以及桥面上的一砖一瓦,一心只想快些完成工作,就连天际缓缓下起毛丝般细雨,也没能阻止她。

不习惯的劳动,教她吃足苦头,她咬牙忍住受伤双手浸入水桶内扭洗抹布的疼痛,忍住双膝跪在桥上移动的不适,忍住双臂使劲抹地的酸软。

“走啰走啰,吃饭去。”三三两两的人群,从当铺方向走来,通过长桥,准备到饭厅用膳,见有人蹲跪在桥上,不免好奇多瞧两眼。

“咱们这座长桥有人擦过吗?”

“没吧,我在严家这么多年,还没亲眼看过有人擦桥哩。大雨来个几阵,不就冲得干干净净?擦哈呀,浪费时间和体力。”

“有哦,听说以前小当家罚人,就会叫他们来擦桥。”

“那可能她也是犯错被罚的吧。”

“走吧走吧,我饿翻了。”

简短交谈,在与她擦肩而过时传入耳内,又缓缓远去,直到再也无法听见。沈璎珞握着抹布的柔黄紧了紧,倍觉委屈,虽然再三说服自己,李婆婆对她并无恶意,但她没有迟钝到毫无感觉,严府里的人,对她充满敌意,她不懂原由,只知道他们听见她的姓氏,便不再给她好脸色看。

是爹生前曾经得罪过他们吗?

抑或哥哥无意之中惹上了严家?

沈璎珞百思不得其解,擦完了长桥,她踩着蹒跚步伐回到厨房,已经不见李婆婆身影,猜想她应该已去用膳,沈璎珞想起了搁在一旁的包袱,将它拾起,钻在怀里。

没人指点方向的话,她不可能在偌大的宅邸中找到饭厅,于是她放弃去用膳,先前尉迟义塞给她的馒头她还没吃,眼下恰巧能以其果月复。她小口小口啃着,若渴,便舀些清水来喝,现在的她,对于食物没有任何要求,她只想好好躺平在床上……

“到底该不该留饭菜?我觉得这样实在是很对不住自己的良!”

李婆婆的声音从屋外传入,在见到她的背影时乍然终止。

沈璎珞缓缓回头,连挤出笑的力量都没有。

“李婆婆,我擦完长桥了……还有其它事要做吗?”

“暂、暂时没有。”

“那么……我可以先回房间去休息吗?抱歉,我觉得有点累……”沈璎珞嗫嚅提出央求。

李婆婆静了静,再开口,又是冷冷语句:“没有你的房间。小当家没交代要让你睡哪,目前也没有多出来的空房,你就……先睡柴房吧,改明儿个我替你挪看看有没有谁要和你同挤一室。”李婆婆指向厨房后侧的暗室。

意外吗?不,沈璎珞不意外,难道她还会天真以为自己能被安排在哪处上房吗?

她太倦,无力去争,抱紧包袱,默默走向柴房。

今天,她有过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进厨房、第一次捡菜、第一次拿刀、第一次被割得满手鲜血、第一次打水、第一次模到脏污的抹布、第一次跪着擦地、第一次,见识到所谓“柴房”是怎生的地方。她被保护得太好,冷了有人添衣,热了有人摇扇,下雨了,有人撑伞……导致她现在有种从九霄坠落地府的落差感。

柴房不大,比不上她以前琴房的一半,里头堆满柴薪,有股闷闷味道,她鼻子不好,几乎是一嗅到便猛打喷嚏。

她拨开几根散落的木柴,整理出一处勉强能窝躺的空间,再解开扁包袱,取出爹的牌位,放置在旁。

“应该要把佛堂里的香一块儿带出来……”多打包一样物品,尉迟义亦不会吭声制止。他违背了严尽倍的命令,默许她带出亲爹的牌位和几件衣裳。

没有香,她仅能双手合掌,叩拜牌位,拜完,整个人直接瘫软在扁包袱上,以它为枕。

柴房里,有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咬她,她无暇去管;双手的刀伤,微微疼着,她连包扎它们的力量都没有;堆得高耸的柴薪,只要她一翻身,就有可能会全数塌倒,将她湮没或砸死,她也无从害怕,现在没有比睡眠更重要的事,其余的,明天再来烦恼吧……

彬许,明天尉迟义就会来看她这念头,竟会支撑着纤弱的她,在严峻环境中,坚强度过。

柴房一睡,便睡了七天。说要替她挪出房间的李婆婆,好似忘掉自己曾提过的话,翌日便完全不曾提及换房之事。沈璎珞没想过要点醒李婆婆,柴房虽然难睡,但对她影响不大,她每逃诩拖着疲惫身躯回房,一躺下就睡沉,以往认床认枕认被的习惯,不药而愈。

人,就是太好命,才会东挑西挑,一旦失去了挑剔的资格,睡草地睡泥地睡大街还不是照样能一觉到天亮。

值得庆幸的是,她终于能分辨出韭菜和葱的差别;终于能从水井打起一桶水而不会差点连人带桶一块儿跌进井内;终于知道用竹帚如何能将落叶扫成一团。

她变得不挑食,辛苦劳动过后的胃口总是特别好,以往不爱碰的油腻五花肉,有得吃就很幸福,没有五花肉,一碗白饭撒盐她也能多吃半碗。

她变得不娇柔纤弱―并不是指她的身形,而是她的精神―向来不曾提重物的玉荚,可以扛起一大篓瓜果。

她现在连替熟鸡拔毛,都可以不再尖叫发抖。

目前正在努力适应的,是被柴房小虫子咬得又红又痒的河诨子、被削得像狗啃的白萝卜、少了婢女帮忙便永远绑束不好的及腰长发,以及七天来没见到尉迟义出现在厨房半次的沮丧感。

“你动作太慢了!”

李婆婆数落她添柴火的速度,一旦她加快,李婆婆又嫌火势太旺。

“我说过多少回!燕窝去毛!埃参去泥!鱼胆不能破,破了整条鱼就毁了!”

李婆婆一板子直接打上沈璎珞的手背,怒斥。

不,你没说过……我是头一回听见这些教训。

沈璎珞没顶嘴,默默在心里记牢,燕窝去毛……海参去泥……鱼胆不能破……

“锅子没洗干净!”又一板子落下。

“还不能休息!去仓库搬冬瓜、豆团,以及笋子!”

罢洗完几大盆衣裳,回到厨房都还没喝口水喘气,马上又被派遣工作。

“晌午要煮绿豆苍仁,你去将绿豆挑挑,坏的丑的全要捡出来,一块儿下锅会坏了滋味,小当家嘴很挑。”

来回几趟,搬完冬瓜、豆团和笋子,李婆婆给了她一盆绿豆,她伸手去接,露出衣袖的手腕和手掌布满虫咬和刀伤,在白哲肌肤上更是骇人可怕,李婆婆露出一抹复杂神色,匆匆回到灶前去忙,好似无视那些伤势。幸好接下来的工作都不用碰水,那些菜刀划出的小伤口,虽然不深,但不断沾水,导致它们很难痊愈,有几处化了脓,不至于疼痛难忍,总是不方便。她捧着一手的绿豆,一颗一颗仔细剔选,动作认真却不迟缓。挑绿豆应该是最轻松的工作了,有得坐又有得歇脚,她珍惜得来不易的小小休憩时间,一早醒来便觉得头有些沉重,在接踵而至的工作追赶之下,她忽略掉它,现在双脚停下,所有倦累浮现,压在她肩头,连吐纳都得多费好一番功夫。

是紧盯着小绿豆太久了吗?晕眩戚突然袭来,她赶紧闭上眼,忍下它。

“奇怪!柴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呀?是要拿来当柴烧吗?”汉子扛柴到柴房去堆放,看见一旁有个死人牌位,一样是木头制。一样丢进灶里也能烧得旺盛,还以为是谁想省柴薪哩。他不识字,看不懂牌位上的人名。

他很顺手就要将沈承祖的牌位抛进灶火里。

“等等!那是姓沈的!”李婆婆第一个看见,连忙要阻止。

懊不容易甩开昏厥感的沈璎珞,只隐约听见耳熟到不行的“姓沈的”,直觉以为是李婆婆要吩咐她做事,一抬头,看见自己爹亲的牌位被灶火吞噬!

“爹!”

一盆子绿豆全散撒在地,啪沙声如雨点倾落。

沈璎珞飞奔上前,徒手伸往灶里抢救爹亲牌位。素手捞出牌位,也捞出些许烧红的炭火,牌位一角被熏黑,一丝火苗在那儿窜着,她慌张用手掌拍熄它,顾不得自己衣袖被烧得更严重。李婆婆迅速舀来清水,朝沈璎珞手上泼,一手忙不迭替沈璎珞拍灭衣袖上的余烬。

“愣在那里干什么?去拿药来呀!”李婆婆对汉子嚷。

“呃……哦!”汉子匆匆跑去,迎面与尉迟义撞个正着。

“阿土,你在瞎忙些什么呀?连路都不看!”尉迟义还没问完,汉子已经不见踪影,尉迟义也没再追问下去!当他看见厨房内一地的豆子,和抱着牌位蜷跪在灶旁的沈璎珞,便无暇去管阿土在忙哈。

“发生什么事?”尉迟义上前,听见沈璎珞咬紧唇,强忍下呜咽,他转向李婆婆,她则是一脸歉然,他吼着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沈璎珞?沈璎珞?!”

“她可能被烫伤了,阿土去拿药了……”李婆婆不由得音量放小。

“她的房间在哪里?我抱她回去,等会儿阿土拿药来,直接送到她房里。”尉迟义一把抱起她,惊讶于比抱袋白米还更轻。

“呃……”李婆婆一时语塞。

“她房间在哪里?”他没空闲耗,快说!

“……柴房。”

“什么?”他听错了吗?

“……柴房。”

“她睡柴房?!”从他进到严家这么多年,未曾见过柴房里有人睡!“我不是要你好好照顾她吗?你把她照顾到柴房里去?!”

“这……”

“李婆婆,你欠我一个解释。”但此时不是索讨解释的好时机,他必须先看看她的伤势。

尉迟义当然不会将沈璎珞抱回柴房去,他房里有伤药,距离厨房不算远,以他的脚程,咻咻几步就到了。他不再多留,赶着奔回房,把她平放在榻上,她一沾床,立刻充满防备地蜷曲起身子,双臂环在胸前,长发披散,覆住半张脸蛋。

他翻箱倒柜找出烫伤药,坐回床边,拉过她的手,要替她上药。

她马上抽回,碰都不让他碰,继续缩成一团。

“我帮你擦药!”

“……骗子。”

小小的指控,和着抽噎,从她咬得泛白的唇间硬挤出来。

他听见了,那两个字,骗子。房里只有他和她,那两个字冠在谁的头上,连猜都不用猜。

“你说严家全是好人,骗子……你说要我别担心、别害怕,骗子……”

他说有空会来看她,却七天不见踪影,骗子骗子骗子……

“严家真的都是好人,我没骗你,睡柴房的事,应该是有误会!”他硬要去捉她的手,烫伤最难痊愈,不快些上药,在姑娘身上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她的力量终究不敌他,左手沦落他的掌握,方才还在说着误会的尉迟义噤声抽息。

他对她手掌的印象停留在软女敕细腻,七天前握住时,他曾悄悄喟叹,姑娘家的柔黄都像她这般无瑕柔软吗?七天后握着时,他几乎以为他握到了一块干掉的粗抹布。

那只手,手心有刀伤烫伤水泡和月兑皮,食指的割伤最严重,伤口已经化出淡淡黄白的脓,伤处隐约可见泥沙卡在里头,手背有满满蚊虫叮咬的肿包和使劲抓痒留下的道道红痕……

手掌传来的炙烫热度,显示着她正处于高烧状态而不自知。

睡柴房是误会?屁啦!连他都不相信这种说词!

严家从来不兴那套欺陵新人的戏码,每个进到严家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段故事,谁也不会嘲笑谁、谁也不会看轻谁,他不敢相信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在沈璎珞身上。他不过是被严尽倍派出去办事七日,情况怎会变成如此?他还记得他将她留在厨房时,她目送他离去的目光,以及唇畔微扬的浅笑,七日不见,她竟然沦落至这样……

尉迟义放开她,重新回到药柜前翻找,取出更多药罐,涂刀伤的、涂蚊虫咬伤的,再回到床边,将她已经藏回胸前的手又逮出来,分别在应该上药的地方涂抹药膏,挑净泥沙和脓液,涂完左手,再与她固执的右手做对抗,一并拖出来料理。

右手情况有比较好吗?并没有,同样一个“惨”字形容。

尉迟义脸上完全失去笑容,连他都觉得自己像个骗子,欺骗她乖乖留在严家吃尽苦头!

沈璎珞在双手一获得自由后,又交迭抱紧爹亲牌位,背对他,不发一语。

蜷伏的背影,更加瘦弱。

只有偶尔忍不住的吸鼻声,压抑传来。

他的床太软、枕太香,她迷迷糊糊掉着眼泪,头开始感觉到昏沉,闭上双眼没多久工夫,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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