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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伙计 9

作者:决明

欧阳妅意双眼睁着,偶尔轻眨,古董床上的雕饰花纹占据眼帘视线,她揣摩古初岁躺平在床上时,思绪里想些什么。

妅意。

她知道,他的思绪里,只有她,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杂质,就是她。

妅意。妅意。妅意……

他用他吃力的嗓,被毒哑的喉头,挤出的破碎,喊她的名字。

风声,她听成了他的声音。

叶声,她听成了他的声音。

虫鸣声,她听成了他的声音。

一切一切,她都听成了他的声音……

她循着那些声音,追逐出去,像只无头苍蝇,满园子慌乱飞舞奔走,她硬拉他走过的桥、她挽着他逛过的花团锦簇、她以轻功带领他一块儿跃上的赏月树梢,每一处每一处每一处,她都听见他在说话。

我是人,非神非妖非神,我只是……有些不一样。

他哪是只有些不一样?

他对她而言,是非常的不一样好不好!

她管他是不是药人!避他身体有金丝蛊蛔虫蝍蛆或是水蛭,又怎么样?!

他是古初岁最重要!

妳别怕我。

就算他问她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她还是会大声回他,我、不、怕、你!

她怎么可能会怕一个待她好,笑起来又那么惹人怜爱的男人?

即便她害怕虫类,也绝不害怕他!

我唯一人选只有妳。

那你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不听我说完话?

为什么带着那么羞惭的神情,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你听见没?我在哭呀!你为什么不回来安慰我?我一直在哭呀!

欧阳妅意绊跤,跌坐在湿滑台阶上,抽抽噎噎哭泣起来。

落寞地蜷着身,不知该如何是好。

蓦地,一双臂膀自她身后环来,将她抱住。

她一惊,直觉要喊:“古──”

不是古初岁,是尉迟义。

他凛然着脸庞,看着她的泪水,一时之间,他撇开眼,不敢与她相望。

“义哥?”

为什么一脸肃然沉重地看着她,又急忙将视线挪开?

“我找到古初岁了。”尉迟义皱眉说道。

她被泪水洗涤的眸子圆亮,瞅紧尉迟义,连眨都不敢眨。

找到……古初岁了?

“但是……”尉迟义咽喉一紧,说与不说,都两难。若是瞒着妅意,也许对她才更是好消息,可方才妅意寻人的盲目和无助,不能无止尽地延长下去,他无法眼睁睁看她宛若一朵离水的花,逐渐枯萎。

长痛与短痛,都是疼痛。

“他死了。”

欧阳妅意的脑门被突如其来的轰然巨响震得嘈杂,尉迟义的声音,变得缥缈不实,远得像从天际传来。

谁死了?

谁?

谁?!

尉迟义按住她的双肩,字字清晰,字字沉重:“古初岁,他死了。”

罢连瑶华坐在一张大床的边侧,伸手爱怜轻抚着床上彷若酣睡的美丽人儿,他柔声同她说话,每一句都像呢喃情话,修长手指,梳过白皙光洁的额际上散乱的青丝。

“绮绣,等妳醒来,一切就过去了,妳终于能摆月兑掉这副让妳痛苦的身躯,拥有健康。虽然我替妳找来的方法,得要妳靠着另一个男人的心活下去,但又何妨,只要妳能活着,任何事,我都会去做。”

罢连瑶华吻上她的额,珍惜地捧紧她削瘦的脸庞,以颊贴颊,密密不愿离开。

邻着大床的左侧,摆有另一张长榻,古初岁躺在上头,四肢受缚,神智清醒。跟在赫连瑶华身后,是几名神色战兢的大夫,一旁桌上摆满了刀器、纱棉及净手温水。

“大爷,这男人饮下好几瓶麻沸散也不会厥过去,这……”喂食麻沸散的一名大夫向赫连瑶华禀报。要动刀开肠剖肚前,若麻沸散没生效,怎能对病人下刀?划开血肉的剧痛,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清醒承受它。

“麻沸散对他没用,省省吧。”对药人下药,比肉包子打狗更徒劳无功。

“可是他醒着,我们要如何……”

“无妨,直接动手。”赫连瑶华不在意古初岁能否承受痛楚,反正他横竖是要死,死前多疼多难受,无须浪费心力替他着想。

大夫群面面相觑,他们曾解剖过不下百具的病奔或大体,下刀麻利迅速,毫不拖泥带水,可……病奔是昏迷过去的,大体是冷硬的死尸,全是不会呼痛喊疼,要他们对一个完全清醒的人动手,这太……吓人了吧?

罢连瑶华缓而优雅地走往古初岁床畔,居高临下俯视他。“不是我不弄昏你,而是你的体质问题,麻沸散的药性被你轻易解掉,你要怨就怨害你变成这副德性的军医。”他的笑容,喜悦中带有风凉。

“……”古初岁仰觑的目光淡然,即便自己沦为砧上肉,也不见他面露恐惧。

“你看起来真认命。”赫连瑶华不讨厌他如此配合,省去他不少功夫。

“从你买下我的第一日,你就很清楚明白告诉我,你的打算。”古初岁不无知,赫连瑶华同样不爱迂回,话总是挑明了说,当初赫连瑶华半迫半诱地以重金向军医买他后的头一句话便是“我要杀你取心”。

罢连瑶华低笑,笑他的识趣。

“你的尸体,我会替你处置,算是给予你救回绮绣的一点小小奖赏,你安心上路吧。”

“……我的尸体你可以随意弃置,有件事,算是我讨来的奖赏,行吗?”古初岁开口。

“你说。”赫连瑶华难得今日心情好,毕竟再过几个时辰,他的爱妻便能恢复往昔健康美丽,看在爱妻份上,有任何要求都能说来听听,兴许他会大发慈悲地点头同意。

迸初岁浅然的眼,添入一丝柔情,他并没有哽咽,嗓却难以避免地哑然,最后一次,道出搁在心上念念轻喃的名。

“严家当铺里,一位名叫欧阳妅意的姑娘,请告诉她……”

“你骗人!”

欧阳妅意捂住双耳,用尽彪身力量在嘶吼尖嚷,她拒绝相信尉迟义说的每一个字。

我循着谦哥的线索,先往太傅府去打那条风流婬虫,再从太傅府里探得另一个消息,古初岁被赫连瑶华带走――对,赫连瑶华,那位出了名的贪官污吏。

我夜探赫连府,从屋瓦往下觑时,我看见的是……被开肠剖月复的古初岁。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这不是真的!

他已经断了气。妅意,没有人被支解成那副模样还能存活下来。

他死了。

他们,正准备挖他的心。

迸初岁只是气恼她说错话,所以才掉头走人!

绝不是尉迟义所言那样!

他不是死去,他只、只是离开而已!

她宁可他只是离开她,到另一处城池而已!

“妅意!妳冷静点!”尉迟义抱紧她发颤的身躯,她的颤抖完完整整传递给他,他笨拙地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更后悔带回这个消息的自己!

他错了,他不该告诉妅意关于古初岁的死讯,应该让妅意误解古初岁是个没担当的混帐,时间一久,她自然会淡忘掉他,也许到那时,她听见古初岁的死讯只会淡淡应了声“哦”,也许她就不会这么痛。

“你说谎义哥你说谎!我不相信!他是在气我,是我说了伤人的话,他才走的!他怎可能会死?!你说谎!”欧阳妅意没有哭泣,娇容肃穆,双拳握紧,吼向尉迟义。这种玩笑一点都不有趣!若义哥是希望她对于古初岁的离开能尽快忘怀,那么他用了最糟糕的方法!

她真的生气了!

“妅意,我没骗妳,我亲眼所见。”尉迟义沉重道。

“你看错了!”欧阳妅意立即回嘴。

“我不会看错古初岁。”当时……古初岁瞠着空洞双眼,尉迟义挑开在他正上方的屋瓦,看清底下情况。古初岁被一群人包围,胸膛被剖开,露出血淋淋的胸腔,骇人之景,尉迟义亦为之皱眉。

“我没亲眼看见,我绝不相信!”她好坚持,开始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她没亲眼看见,绝不相信古初岁已死!

欧阳妅意挣出尉迟义的怀抱,使出轻功,飞跃于檐上,尉迟义明白冲动的她正要往何处而去,随即追上,他不能放任欧阳妅意独闯赫连府,赫连瑶华是何等人也,他的恶名响遍南城,既贪又佞,身为父母官,却从不亲民爱物,暗地里做些啥见不得人的丑事,小老百姓或许不可窥知,但他们这种时常接触富豪商贾的生意人,多多少少都吃过官吏的亏,对赫连瑶华的坏,模得清清楚楚,赫连府里,机关重重,为了防备想入府暗杀赫连瑶华的刺客们,欧阳妅意贸然闯入,等于将自己置身险境。

欧阳妅意慌乱奔驰,顾不得自己险些要踩空民舍屋瓦而跌落,一心只想快些赶往赫连府去。

迸初岁为何在那里?

他与赫连府有何干系?

为何有人想致他于死?

为什么要剖开他的胸膛?!

为什么要挖他的心?!

这些问题,全都混乱地撞击胸口,带来熟悉的疼痛感。

她嘴里虽对尉迟义吼得好大声,说她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然而,尉迟义认真严肃的表情,教她心惊胆战,他鲜少露出那般的神色,若他是在说笑、若他仅仅是想吓唬她,看她花容失色,那么他也会在她一垮下俏颜或是眼眶泛红时,急忙朝她摇手,一边道歉一边骂他自己,说他全是诓她,要她别哭别哭……

这一次,尉迟义却没有。

他只是试图抱紧她,抱紧她的恐惧,想让她依靠在他肩上放声哭泣。

他没有告诉她,是我开错了玩笑,妳不要哭。

他没有告诉她,我根本没找到古初岁,妳不要哭。

他没有告诉她,古初岁只是下落不明,妳不要哭。

他只说,我找到古初岁了,他,死了。

他只说,没有人被支解成那副模样还能存活下来。

他只说,他们,正准备挖他的心。

欧阳妅意在一处湿滑生苔的屋舍瓦片上扑倒,整个人重重跌得四平,身后的尉迟义赶上她,正伸手欲扶她,她率先一步爬起,冷冰冰的脸上除了坚决,再无其它,不啰唆,继续跑,尉迟义只能紧随其后。

罢连府相当显眼,有别于平民百姓的矮舍,红瓦玉砖的赫连府位于南城中央,数栋华美高楼耸立,方圆几里全归入其月复地。

亭台楼榭,雄伟壮观,彩瓦白玉墙,细致雕琢,潺潺流泉蜿蜒于偌大园里,百花争妍,宽阔如海的玉池,风起涟漪,招摇了湖畔青柳,说穿了,民脂民膏堆砌出来的景致,如何能不美?

欧阳妅意翻过侧墙,点足落于至高点的楼顶,尉迟义拉着她,以眼神示意她,由他带路。

欧阳妅意没有异议,跟上他的脚步,两人避过几名守卫和婢女,尉迟义领着她到昨夜发现古初岁的房间,里头空无一人,没有尉迟义口中提及的血淋淋可怕景况。

“我昨夜确确实实是在这里看见古初岁──”

尉迟义与欧阳妅意正困惑此处窗明几净,榻上褥垫平整铺排,没人躺过的痕迹,锦衾四四方方折迭,上头除了正怒放绽开的牡丹刺绣外,未见血迹。

尉迟义噤口,因为外头传来脚步声,他拉住欧阳妅意闪进长木柜后,不一会儿,房门咿呀被推开,两名年轻女婢端着水盆入内,盈盈跪在前侧小厅地板擦拭,她们背对着后房,边工作,边闲谈。

“那儿还有血迹,擦干净些。”

“……是大夫的血或是妖人之血?”

“看颜色……应该是大夫们的。”喷得真远,足可想见当时大夫们七孔爆血的惨况。

“哦。是大夫们的就可以勤快点擦,若是妖人的话……我才不想碰咧。”年轻些的婢女面露嫌恶和惊恐。

“谁想碰呀?多可怕,碰着就中毒了。咱两人算幸运呢,一批批派来清理现场的奴仆,全都中毒抬出去。幸好他们已经清除掉大部分血迹……不过咱们还是动作快些,谁知道留在这里会不会光用鼻子闻闻也中毒。”

“有道理。”双手完全不敢迟疑,握紧湿布,迅速伸往桌椅底下擦洗。

两个姑娘安静工作不到片刻,嘴又叽叽喳喳动起来,趁身旁没总管在,说起禁忌话题。

“……这回死了好多大夫哦。”

“算算有七个呢。”一想到这房里死过七个人,寒毛全竖立起来,巴不得快快做完工作,离开这儿。

“听说,是他们划破妖人胸口,沾上妖血没多久,一个一个毒发身亡,最吓人的是,妖人被剖开的胸膛竟然自己又缝合回去。”

“真的假的?被剖开胸膛,能活吗?!”自己缝合回去?这是什么意思?妖人自个儿拈着针,缝补巨大伤口吗?

“妖人又被带回去囚起来,妳说,能不能活?”

“真不懂主爷买个妖人回来做啥?”年轻些的婢女迷惑地偏着脑袋。

“当然是为了夫人呀。”

“可夫人她已经……”

“嘘,后头那几个字千万别说出口,连“想”都不要去想,传到主爷耳里,没有谁能救妳。”绝对是直接拖到地牢,活活刑求至死!

小婢女连忙闭嘴,深知其严重性,她不想死。

“好了好了,别待太久,万一妖人的血味没散,咱姊妹俩就糟糕了。”

苞乱抹地来回几次,两位婢女伶俐并拢椅凳,再端着水盆,退出房,门扉掩上的同时,室内微微暗下,只剩欧阳妅意的双眸最明亮水灿,眸里全是充满希望的繁星光采。

“他没死……义哥!你也听见了吧?他没死,她们说的那人是古初岁!他没死……”她激动地揪着尉迟义的衣袖,要确定他与她听到同样的内容。

尉迟义昨夜虽然没将情况从头至尾看完,但光是瞧见古初岁当时被切开的模样,他毫不会怀疑躺在那儿的已经是个死人。正因为他认为古初岁死去,他才没有贸然救人。他与两名婢女有一样的困惑──

“被剖开胸膛,能活吗?”那伤口有多大,他看得一清二楚,连底下的内脏和骨头亦然。

“能!能的!他能的!他有金丝蛊!因为金丝蛊的关系,他能的!”欧阳妅意无法冷静下来说话,她唇畔是飞扬的狂喜,她脚下是雀跃的蹦跳,她几乎想大声尖叫,她的声音因承载了过多的兴奋而在颤抖。

“金丝蛊?”又是什么鬼东西?

欧阳妅意没有多加解释,她沉浸在从十八地狱又被拉回天庭的极端落差,深深吸气,心在狂跳,她颤抖的十指紧紧交握,喜喃道:“还好有金丝蛊……还好他有金丝蛊……”她不管金丝蛊是哪种虫,有多长,有多大,她都不在乎,但她不曾有哪时哪刻如此感谢牠在古初岁身体里,治妥他的伤,让他活着,让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还能活着!

“妅意,妳还没告诉我,金丝蛊是啥?”

“牠是可爱的小东西!”欧阳妅意真的打从心底这么想。

尉迟义更胡涂了,有听也没有懂。

“义哥,我要找出古初岁被藏在这大宅何处!”方才婢女们说了,妖人又被带回去囚起来,带回哪里去?囚于哪里?是她现在迫切想知道之事。

“赫连府太大,一时半刻绝对无法找到人,我们入夜再来──”夜黑风高才好办事,现在时辰仍太早!

“不要!我不回去,要回去也一定要带着他走!”她绝对不一个人回当铺去!

“妳小声点!想引人来吗?!”尉迟义没注意到自己声音比她更大。

“义哥,反正我不走了,我留在这儿找人,你这么大一只太醒目,你先回当铺去。”

“妳胡说八道什么?!妳想一个人留在赫连府?不成,太危险了!”

“我一个人才不容易被识破!我可以伪装成婢女,混在这里打探消息。”

“这是最破的烂方法!”他反对,坚决反对留欧阳妅意一人在虎穴中独闯,她又鲁莽又冲动,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却又像是打从同一个娘胎出来的亲兄妹,她的性子与他如出一辙!

“我觉得这个方法挺好的。”

“万一被发现,妳要如何月兑身?”

“哪有那么容易被发现?”再说,她会武功呀。

“府里多出一个面生的新婢女,妳以为没人会察觉怪异吗?”

“不会呀,这么大的宅子,买几个新婢女算什么怪事?”欧阳妅意回得理所当然。

“买卖婢女会有交易纪录,就像咱当铺每收一件货或是每售出流当品,都会记上一笔──”

两人正忙着争执,房门突地被拉开,来人似乎比房内的欧阳妅意和尉迟义更惊讶,一名赫连府里的小婢愕然看着陌生两人,出自本能,小婢就要扯喉大喊“有刺客”──

欧阳妅意快步奔向她,手刀一落,朝小婢颈后重重一劈,小婢立即软倒伏桌,失去意识。

欧阳妅意动手剥除小婢一身枣红衣裙,自己也月兑上水蓝丝裳。

“妅意妳干什么?”剥女人衣服这种事,他以为只有男人爱做,没料到连女人也爱?

“换上赫连府的婢女衣裳呀。”她套起枣红色棉衣,穿上月牙色棉裙,严家当铺俏伙计转眼间变成赫连府的贱婢一名,低头检视完毕,她自己都忍不住满意直点头,再把水蓝丝裳和昏迷小婢全塞给尉迟义。“多一个我,少一个她,如此一来婢女数量就吻合了呀。你把人带回去铺里或是哪儿藏起来吧,别让她逃回来坏我的事。”

“嗄?!喂妅意妳──”尉迟义正要吼,急惊风的欧阳妅意咻一声,早已跑得老远,连残影也不剩。

尉迟义瞪着手上软绵绵的丝裳,及被剥到只剩一件红色小兜儿和乳白色亵裤的软绵绵小婢,手足无措,不知现下该如何是好──

膘进赫连府里当小婢,算算已经五日。

这五天里,欧阳妅意试图旁敲侧击打探古初岁的消息,以他们惯称的“妖人”──她着实好讨厌这个字眼,古初岁才不是妖哩!──来偷偷问人,偏偏她所得到的答案大多是:“新来的,在赫连府里做事,多动手,少动口”之类的斥责,抑或管事皱眉不悦的瞪视,外加更繁重的苦差事当处罚。

妖人之事,在赫连府里是禁忌话题,不能时时拿出来说嘴闲聊,当日躲在房里交头接耳的嚼舌小婢,根本就已犯下大忌,若被人撞见听见,恐怕不是掴掌几下就能了事。

这下,遇上大麻烦了。

蛛丝马迹,半点都没有。

爱里泰半的房舍,她都暗暗探访过,并未发现古初岁的踪影,这段时日,尉迟义来找过她几次,两人商讨对策,白天,她假藉小婢打扫之名,光明正大一间一间房找人,夜里,尉迟义潜入府中,接续寻人工作,目标放在阴暗地牢或一些不许府里人随意踏进的院落,依旧毫无所获。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是能藏往哪里去?

欧阳妅意忍住哀声叹气的念头,认命端着拭地的一盆污水往沟槽里倒。哗啦哗啦倾尽污水后,双腿一伸,大剌剌坐在沟边石栏上偷懒,抡起的粉拳,轻轻搥打酸软腿肚,她不得不承认,在严家当铺吃香喝辣惯了,赫连府的小婢生活真的好辛苦。

在严家当铺中,没犯下过错,便不用被罚着打扫洗衣,她养尊处优,不习惯做些劳动工作,但她仍是咬牙强忍下来,在找到古初岁之前,她绝不离开。

“新来的!快帮我一下!”一名眼熟的婢女急急叫唤欧阳妅意,“新来的”已变成她的新姓名,这三字,解决不少麻烦,只要有人怀疑她或是认为她面生,这三字就是她的保命符。

“是。”新来的,要懂新来的规矩。

“端着!端着!”婢女把手上盛着两碗八宝甜汤的托盘交给欧阳妅意,连珠炮交代:“妳替我送去主爷和夫人的房里。记住,进去后,把甜汤放在桌上就尽快离开,不许逗留,不许发出半点声响打扰主爷夫人!拜托妳了!”人有三急,如厕急、生子急、洞房急,一急起来,啥重要事也顾不得,她正因为遇到某一急,快要隐忍不住,才会将送甜汤这等大事交给小菜鸟去做。

叽喳托付完毕,婢女狂奔向茅厕,一溜烟不见身影,只剩手里被塞来托盘的欧阳妅意。

送甜汤去赫连瑶华房里?

欧阳妅意双眼晶亮。赫连瑶华的房,她倒没能有机会细探,平时府内闲杂人等是不被允许靠近,守在院落的警备森严,只有尉迟义夜探过,他说那儿没见着古初岁的身影。

懊机会,她可以亲自去瞧瞧是否有哪处是尉迟义粗心遗漏掉的重要线索。

欧阳妅意箭步如飞,巴不得背上插翅再走快一些,她隐约认为,去了那儿一趟,定能有好收获。可惜不能胡乱使用轻功,万一被人撞见,她的身分便有暴露之险。

维持着半滴甜汤不漏的好本领,看来她也挺有当婢女的资质嘛。

来到房门前,她被拦下,守于房门数尺前的护卫以银针试了汤,确认安全无虞后才开门放她入内。

“坏人才这么怕死。”她暗呿。跨过门坎,进入宽敞且秀致的房,室内清雅明亮,无法想象一位出了名的贪官,房里不以金玉珠宝来夸张妆点,这里完全不闻铜臭味道。

大片竹帘半掩住圆砌窗台,窗台外,水榭倒影,枝叶翠茵,奇石蜿蜒,小桥游廊,景致清幽宁静。

窗旁花架一盆盛开的牡丹魏紫,教人惊艳地伸展傲娇姿态,长几上安置着一架古筝,再过去,巨大字画屏风阻挡一窥后室的视线。

欧阳妅意搁下八宝甜汤,并没有如婢女叮嘱地立刻退出去,她趁机环视四周,想找寻是否有古怪暗门或蛛丝马迹。

外厅与后室间,一道圆弧状的楠木雕花洞门,其上龙凤镂刻栩栩如生,如泉般的粉绿垂纱以金穗流苏系着,垂落于雕花洞门左右两侧,宛若青翠女敕绿的蔓,攀爬成长着,为房内染上一抹生息。

绿纱飘飘间,隐约可见寝室,里头传来淡淡熏香味儿,以及男人柔且轻的嗓音。能在此处开口说话的男人,不做第二人想,只有赫连瑶华。

欧阳妅意蹑起脚尖,悄悄靠过去,撩开轻薄绿纱一角,偷觑寝室景况。

嵌进墙面的巨大红木架子床,勾挂一层又一层宛若波浪的柔软帷幔,右侧花窗透进光线,照亮斗室清明干净,赫连瑶华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地与卧床的妻子交谈,温柔、有耐性,并且眉眼全是笑意。

“绮绣,抱歉,妳得再多等一些时日,我必须再重新寻找医术了得的大夫,才敢让他们为妳动刀。我没料到古初岁的血会这般毒,那批大夫全数毒发身亡,看来,除了另寻大夫之外,我得想想如何解除毒血的问题……妳也被脏血溅着了吧?别担心,我已经吩咐婢女替妳洗干净,我知道妳爱干净的。”

竟敢说古初岁的血脏?!他哪里脏了?他可不曾用他的血干啥坏事,要不是你想伤他,他喷溅出来的血又岂会伤人?!

欧阳妅意挽袖想跳出去揍人,幸好她还有一丝理性,阻止她冲动行事。她是来找人,不是来打人的。

“虽然他的血带毒,用他的心换妳的心,可能损及妳身体,所幸那只金丝蛊有足够本领治愈那些毒,或许会使妳感到些许疼痛,请妳为我忍忍,好吗?我当然也舍不得妳疼,但只要熬过去了,我就能遵守我们的承诺,一生一世,与妳执手相伴,妳说,想再去游湖采莲,想再弹琴与我和鸣,等妳月复中孩子出世,我还得快些命人为他裁衣做鞋――瞧,讨他喜心的童玩,我都准备好了呢。”赫连瑶华手握牛皮绷制的朱红色博浪鼓,摇得咚咚作响,左右两颗圆润小木珠规律地落于皮鼓上,敲击出浑圆好听的声音。

欧阳妅意即便只看见赫连瑶华的背部,也不难勾勒出说这番话的男人,拥有多深情款款的面容。

来到赫连府最大收获,是她认识了一个在外头从不为人知的“赫连瑶华”。

罢连瑶华昭彰的恶名远扬,不用任何人替他加油添醋,他的坏已经彻彻底底,无可救药,外人却鲜少知道,他是一个极为疼爱妻子的男人。

在三妻四妾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父权时代,只独钟情一个女人,是异类行径。有哪个男人被允许拥有将女人当成府中一件家具地大肆采买回来的权利,却反其道而行地放弃它?若有,他在同侪间,也会被指着鼻头嘲笑许久,说他不配当男人吧。

偏偏赫连瑶华便是。

他只有一房正妻,别说是妾,他连侍寝的宠婢也没收。

乍闻这件事,欧阳妅意对他是有些另眼看待,像他这种身分的官吏,民女爱抢几个就抢几个,大宅里,暖床女人比奴仆还要多上好几倍,他能不受诱惑,只爱自己的妻子白绮绣,算是相当难得。

但、是!得知赫连瑶华囚禁古初岁的真实目的,她对赫连瑶华的少少一丝好感也倒扣光光。

拿古初岁的心换白绮绣的心,治好了白绮绣,那古初岁呢?死活就不管了吗?!这种只求自己爱人平安无事,不管别人痛苦与否的行径,她欧阳妅意不屑至极!

人皆自私,如同赫连瑶华只在意白绮绣,她欧阳妅意也只想管古初岁,算来,她与赫连瑶华在情感上颇为相似。

“我知道妳向来最害怕软不溜丢的恶心玩意儿,虫呀蜘蛛呀这类的,总会吓得妳花容失色,难得见娴雅的妳,像只蛐蛐蹦蹦跳跳,甚至还会直接跳到我身上挂着不肯下来呢。若妳发现自己心里养了条金丝蛊,定会吓得泪流满面吧。可是绮绣,我顾不了那么多,只要能治好妳的病,要我杀人放火,我都会毫不迟疑去做……金丝蛊是妳醒来的唯一希望,无论牠多丑陋可怕,我都不在意,绮绣……”赫连瑶华的吴侬软语,缓缓消失在卧床人儿的唇间,他俯,亲吻了她。

“他竟然和我想法一模一样……”欧阳妅意掩嘴,喃喃低语。

金丝蛊是什么东西,老实说,她完全没弄懂,也许牠有着恐怖的虫瘤,也许牠全身布满黑长毛,也许牠就是她最讨厌的那副模样,可是拜牠之赐,古初岁活了下来,受了义哥口中那种寻常人绝不可能挨过的重伤,还能继续呼吸,还能让她抱持无比希望前来寻他,她对虫类的恐惧,因而被轻易消弭。

一只救了古初岁的虫蛊,她无从害怕起。

“大胆!谁允妳擅自闯进来?!”听见欧阳妅意细碎含糊咕哝的赫连瑶华回首,凛眸怒视躲在纱幔后头的她。

“呃……”被发现了,该糟,她假意诚惶诚恐跪下,保命要紧。“奴婢送八宝甜汤给主爷与夫人用,怕退凉就不好喝,才贸然靠近主爷与夫人,想提醒您――求主爷饶命……奴婢马上就出去!”她起身就想快逃。

“慢着。”赫连瑶华制止她离开。

真的糟透了,没这么容易月兑身吗?将犯下一点点小饼错的小婢拖出去杀掉的恶主子比比皆是,她不意外赫连瑶华也是其中之一。

她恐怕得准备出手回击……

她抡起藏在袖里的粉拳,进入备战状态,只要情况不对,立刻出拳偷袭赫连瑶华──

“妳这发髻梳得很漂亮,自己动手的吗?”他问,脸上不见凶意。

咦?发髻?

“奴婢是自己动手盘梳的。”她被问得一愣一愣,嘴上没忘掉诚实回答。

“绮绣会很喜欢,妳替夫人梳一个一样的发髻。”他看向欧阳妅意,眼中浮现的却是爱妻盘梳起相同的发髻,定会更娴美。

“……”她顿了良久,为他提出的怪要求而发怔,良久后才颔首忙应:“是。”

罢连瑶华抱起白绮绣,一并坐于妆台前,盆口大小的铜镜映出两人身影,白绮绣双眼闭合,螓首枕靠在赫连瑶华颈窝,沉沉睡着,雪色肌肤少了些红润,模样清瘦纤细,欧阳妅意是头一次见到赫连府中那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主人庐山真面目,伪装婢女五天,她多少有耳闻白绮绣体弱多病,赫连瑶华把她捧在手心,不允她撞了伤了,不可否认,白绮绣美得很灵秀。

欧阳妅意以玉篦梳理白绮绣的及腰长发,她枕在赫连瑶华身上,并不方便为其盘发,不过白绮绣睡得沉,欧阳妅意只能尽力以这样的姿势编起漂亮圆髻。

白绮绣病得这般重吗?她丈夫在她耳边同她说话好久,加上欧阳妅意盘发之际,难免会稍稍使劲扯动发根,白绮绣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绮绣,等会儿在左边髻侧簪上这支珠玉钗,妳瞧,是不是好美?”赫连瑶华柔声问,持起银光闪耀的素雅珠钗,在她发畔比画。

欧阳妅意不时偷瞄镜内两人,双手也没停下盘发动作,这种圆髻她熟能生巧,之前在当铺天逃诩得梳上一回,没两下子,她便在白绮绣头上织梳起端庄好看的发髻,正准备将散落鬓边的几根发丝撩到白绮绣耳后,以小夹子固定,在无可避免碰触到白绮绣耳廓时,被指月复传来的异常冰冷给吓了一大跳。

她以为自己模到了积雪,怎么会这么冰?!根本不是寻常人会有的体温,倒像是──

死人。

“真好看,绮绣。”赫连瑶华为白绮绣簪上珠玉钗及些许她偏爱的饰花,从镜中深情凝望她,满意笑着:“妳喜欢吗?”

欧阳妅意站在两人身后,假藉收齐髻侧发丝之举,不着痕迹地探向白绮绣的颈脉,更确定了自己的狐疑。

脉搏,是静止的,没有跳动。

白绮绣,早已死去。

罢连瑶华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个死人吗?!

惫是……他知道,却不接受这个事实,妄想靠着金丝蛊来让她死而复生?!

欧阳妅意蹙眉,觉得情况一团混乱。

“以后,妳就每日过来替夫人梳髻。”赫连瑶华在镜中与欧阳妅意的视线对上。

“……哦,呀是!”差点应答的太随兴,她立即改口,也没忘了要福身。

“没妳的事了,出去。”赫连瑶华下令时的不苟言笑,在他低下首,与白绮绣说话时,又尽数化为乌有,只剩下温柔:“绮绣,咱们就梳这种髻形去游湖赏花,妳说可好……”

欧阳妅意耳际仍回荡着赫连瑶华的轻声细语,她退出房,才发现屋外大雨滂沱,方才的好天气,已不复在。

如同此时发觉一件惊人事实的她,心里,布满灰压压的不祥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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