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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伙计 2

作者:决明

夏侯武威接收到她的求救,只能爱莫能助地耸肩,再补充一句无声唇语: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妳招了吧。

最后一根浮木也灭顶,欧阳妅意求救无望,俏脸垮下,消极自首。“是……匕首是我拿给他的,也是我拿话激他。他要来典当他的心,我很气,以为又是一个来乱的,所以才同他说“挖出来三千两当给你”,我吓吓他而已嘛,谁知道他真捅……”欧阳妅意全说了,要赏她死刑请尽快,不要凌迟她,呜。

“我有没有告诉过妳,坐柜台的,要有坐柜台的样子?”严尽倍纤白食指,规律地在桌面上敲呀敲,一声一声叩叩叩。

“有。”笑容要美、嘴要甜、姿态要柔软、招呼要狗腿谄媚,她有说过。

“我有没有告诉过妳,坐柜台的,就是当铺门面?”叩、叩、叩。

“有。”长发要整齐盘起,不可以披头散发,扑淡妆,不可以浓妆艳抹,衣着得体,不可以过分,当铺是当铺,不是妓院,虽同样卖笑,要高雅而不俗艳,她也有说过。

“我有没有告诉过妳,坐柜台的,无论多想打客人,也不许在人来人往的大厅进行,要嘛,就拖到侧厅去“处理”?”叩、叩、叩、叩。

“有……”不能让其它客人看到当铺粗鲁野蛮的一面,面对恶客,可以用暴力相抗,扁得对方没胆再上门来捣乱,但吓坏其余无辜客户,是当铺大忌,她都有说过。

敲桌声,停下。

“妳却让他直挺挺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匕首捅自己?”严尽倍柳叶细眉挑扬,女圭女圭嗓可爱,可惜这份可爱无法将声调里的凛冽给中和掉。

“我以为他不敢嘛……”正常人确实都不敢呀!那可不是随手拿刀割一段头发下来的小事,而是……

“妳最好祈祷那男人能活着离开当铺,他若死,害当铺变成凶宅,我保证,我一定要妳跟着他陪葬。”直接把她欧阳妅意捆捆打包,塞进男人棺木一角,陪他一块儿被白软软的蛆蛆儿吃干抹净,只剩白骨一堆,做对亡命鸳鸯!

欧阳妅意苦丧俏脸。她连那男人姓啥名啥都不知道,她不要跟他一起入殓啦……

“小当家,大夫准备要走了。”婢女春儿前来禀报客房现况。

“人是活是死?”严尽倍只担心当铺里会不会挂掉一个陌生路人,以后多条冤魂在夜里的当铺中胡乱闲逛,带来阵阵阴风,嘴中含糊着“还我命来”。

“活的,不过大夫从房里出来直摇头,一脸苦恼……”八成是伤太重,连名医也只能叹气再叹气。

“妳还待在这里发什么愣?”严尽倍不客气地抬起腿,缀满银珠的绣鞋赏了欧阳妅意小俏臀一记踢。

“呀?”欧阳妅意魂归来兮,美目瞠大大的,不解其意。

“还不赶快去客房看看男人的情况?求他不要断气。”他断气,有人也得跟着断气哦。

“……哦。”欧阳妅意乖乖不顶嘴,她才不想自讨苦吃,得罪严尽倍,吃不完兜着走。难得小暴君长袖一扬,允准她快快退场,管她叫她去哪处刀山油锅,她欧阳妅意都愿意去,只求别再留在侧厅里,被严尽倍用眼神将她挫骨扬灰。

谢恩可免,微臣退下。

欧阳妅意走出侧厅,踩着透过叶梢而洒落的日光光点,步出侧厅小园圃,跨过月洞门,拐向小剥曲桥,又穿过一小片桃花林,来到后堂客房,在后堂前的长廊巧遇大夫,她随口问了一句“他伤势如何?”。

大夫只是摇头。

扁摇头,谁懂呀?是不打紧,还是没救?

“老夫行医多年,不曾见过这种事……”大夫补上一句完全无助于解惑的叹息。

哪种事呀?说得含糊不清,根本就在吊人胃口!

“总之,这几日让他好好调养,老夫留了些药膏在桌上,伤处的话……啧,唉,怪。”大夫走远,仍是摇头连连。

最后那个“啧,唉,怪”是什么鬼东西呀?!是“啧,刀插破心脏,唉,回天乏术,怪老夫医术不精”的超简洁浓缩句子吗?!

想起严尽倍的陪葬恫吓,欧阳妅意机伶伶打了个哆嗦,赶忙闪进客房看看男人断气了没,他若死,她扁也要给他扁回魂!

两片镂花门板“咿呀”推开,省去敲门的累赘──就算敲了门,她也不奢望病人爬起来为她开门,她还是自个儿来吧。

客房虽名为客房,实际上不特别为了迎客而设,当铺又不是客栈,不会准备房间来养蚊子,于是,客房里塞满好几件大型典当品,库房放不下的,或是堆了几十年没动的占位置废物,便往这儿丢,光是屏风,客房便有六七件,几桌三张,衣柜箱迭起来十来个,古董大床三组,他躺在最靠墙的那一张木床上,想看他的伤势,势必要先爬过并放的两张大床。

她的匕首,平躺在门旁圆桌上,刀身有血迹,光想象它从男人胸口被抽出来,会是多可怕的痛苦,幸好,她当时不在场,眼不见为净。

她靠往床边,仍旧与他有段距离,他闭着眼,面容无比安详,像熟睡,也像人往生一样无声无息,她想更确定他的情况,便爬上古董床,轻手轻脚,像只偷猫,以跪姿挨近他,水灿灿的眸,眨也不眨,看见他染血的胸口缓而规律地起伏,她大松口气。

“幸好,不用陪葬……”太得意忘形的吁笑,从粉唇里流泄出来,她明明只是咕哝自语,音量小到不能再小,但她说完同时,他双眼睁开了,他捕捉到她来不及收回去的咭咭窃笑。

“妳笑起来真好看。”他夸奖她,发自内心,真诚赞叹。嗓虽支离破碎,一样不失恳切。

她绷紧脸,不笑给他看,心里依旧相当恼他,她为他这个陌生人,惨遭严尽倍教训,还心惊胆战地担心着自己得与他合葬,刚刚让严尽倍拧扭的耳朵到现在仍会痛。

“你这个疯子,想死也别往咱家当铺来!”她撇唇酸他。人都躺在床上只剩半口气了,还说什么她笑起来真好看,怎么?以为会看到牛头马面来勾魂,没料到出现面前的竟是她,所以心生感激,不由得赞叹谢恩是吗?

“我并没有想死。”

“都拿刀捅心窝,还叫没有想死?!”她差点失手在他胸口伤处狠搥一记,幸好,粉拳举高高,快落下之前,被最后一丝神智喝停,否则她真的有可能得被迫和他葬一块儿。

“妳说要先看到我的心,才允我典当。”他缓慢说着,虽非指控,但一派无辜的神情,确实令欧阳妅意感觉到他的语意就是──一切都是妳叫我做的,我乖乖听话而已。

她翻白眼:“你听不出来,那是一种要你模模鼻子,认命滚出当铺的拒绝吗?谁会蠢到去挖心出来典当?!当到银两你有命能花吗?!难不成要我烧纸钱给你?!”顺便再上两炷清香!

他准备从榻上起身,她瞪他,双手比意识更快一步,按在他肩上阻止他的蠢动。想干嘛?!不乖乖躺平休养,起来做什么?!想扯裂伤口,让血喷洒出来,再挂掉,然后害她一起被严尽倍推进棺木里吗?!

“我没事,真的,那种小伤,我已经痊愈了。”他哑然说着,一字一字,明明笑着,破嗓却不如他浅笑来得明亮。

“这番话,是休养十天半个月的人才有资格说,而不是一个在半盏茶前才拿匕首捅心的疯子能说的。”欧阳妅意不客气地堵回他的话。

痊愈?见鬼了才会在短短眨眼间就痊愈!

而小伤这种说法,她也抱持高度怀疑。

匕首捅心,书上最爱用的自杀手段之一,通常只要一刀,就会毙命。小伤?鬼才信哩。

他不同她争论,任由她将他按平于榻间,他的双肩感觉到她大半重量,她确实是用了极大蛮力想制止他起身,就是怕他又扯裂伤处、弄伤自己,她撑着手臂,伏在他上方,近距离地占据他的视线,可爱的两绺柔软发鬓,垂落她气红的粉颊边,衬托巴掌脸蛋的小巧精致。

“我不是疯子。”他已经从她口中听见这两字太多回,他并不希望被误解……多怪呵,若是其它人视他为疯子,他不会多费唇舌解释,是疯是傻,是智是憨,又何妨呢?

拔以面对她时,他却产生了解释的念头?

“我说过,我是来典当的,是妳要求要看我的心。”他照做罢了,又怎能说他疯呢?要他挖心的人是她,指控他是疯子的人是她,气他拿刀捅心而赏他巴掌的人,也是她,难道……这便是俗称的“女人心,海底针”?

“谁会拿心来典当,你摆明是来找我麻烦。”她重哼。

“我看见贵铺外头张贴“万物皆可当”的联子。”

“又是一个被骗的笨蛋。哪有可能万物皆可当?总要有点价值的东西才行啦!”欧阳妅意老早就提议该将“万物皆可当”的横批改成“废物别进来”,偏偏铺里没有第二个人支持她的想法,说是会破坏当铺生意,可他们都不知道,成天面对净拿些怪东西来典当的怪人,她还没精神崩溃连她自己都很惊讶。

当骨灰醰当鬼画符当假仙水是小事,当清白当青春当爱情当武林盟主当昨夜偶发的春梦她也遇过,现在再加上一个来当心的他,她真的快见怪不怪了。

“我的心,很值钱。”他认真说道。

“我的心,也很值钱呀。”呿,对每个人而言,自己的心都嘛值钱,没心就没命。

“妳允了我的典当吗?我不求当得多少银两,五文也行,一文也可以,我只希望能在这里待下,以质押品的身分。”

对哦,她之前也听他这么说过,他不要钱,他想住在当铺里。真奇怪,想找个地方住的话,南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酒楼不下百家,从奢华到朴素,从高贵到便宜,任君挑选,他何必非得住进当铺?

呀,她懂了,没钱嘛!住不起客栈酒楼,便想用耍赖的方式,在这儿硬赖三个月,至于三个月后的事,三个月后再来烦恼。

“咱当铺不收容贫苦人,更没有房间让你暂住,你打的坏主意没能得逞,我不接受你的典当。”以人为典当物,在当铺里不是稀氨事,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即便她是流当的典当物,当掉她的亲人并未前来取赎她,她在这里也过着如鱼得水的好日子,但,她下意识就是讨厌有人来典当“人”,将“人”视为商品,可以估价几两碎银,每每有这种生意上门,她的怒气就吞忍不下去。

一个人,就值几十两吗?

一个人,比古董花瓶更廉价吗?

一个人,可以说卖就卖吗?

“抱歉。”客房没关的门板传来客气轻叩,当铺鉴师公孙谦站在门口,确定得到房内两人的目光注视下,才微笑跨过门坎,进入屋内。

“谦哥。”欧阳妅意咚咚跳下两张古董床。

“小当家要我过来鉴定这位公子的典当物是否有收受价值。”公孙谦表明来意。

她猛摇螓首:“没有没有,不值钱,一颗心,煮又不能煮,吃又不能吃,卖也卖不掉。”人心不如猪心有用处,猪心煮汤、烫熟凉切再蘸酱,配上姜丝,风味绝佳。

“妳是鉴师抑或我是鉴师?”公孙谦笑笑打断她诋毁客人的字句。

“你啦……”她是看门小憋计,鉴识能力令人心寒摇头,成天只能面对各式各样的讨厌怪客。

“那么,在我鉴定出结果前,妳别妄下断语。妳先出去,我同他谈谈。”公孙谦目光落向床榻上的男人。

“我不能听哦?”干嘛赶她走?

“也许,我会请这个公子月兑衣裳,方便鉴定他的……价值,妳一个黄花大闺女,自是回避得好。”

“我又不是没看过男生月兑光光,反正不就是那副模样。”想她欧阳妅意在四岁前,还跟他们这些兄长一块儿洗澡呢!啥男女授受不亲,小阿子哪懂,而且,尉迟义至今仍时常把她儿时会在澡室水池里泌尿的糗事,拿出来说嘴取笑她,她也不是好欺负的软柿子,尉迟义抖她这一项,她将亲眼目睹的尉迟义“体型”亦开诚布公,逢人便伸出食指勾勾弯弯,说尉迟义的“小宝贝”就和她手指大小差不多,气得尉迟义牙痒,想辩解欧阳妅意污蔑他──当初他仍是大孩子,体型本来就是大孩子该有的,再说,那也没有欧阳妅意说的“小”,现在的他更不是那样!──只差没解下裤头替自己澄清。他有好几段风流韵事,全夭折于她欧阳妅意的指头间,嘿嘿。

“妳还想不想嫁人?说这种话,谁敢娶妳?”公孙谦用扇柄敲她脑袋。一点女孩子家的矜持也没有,幸好在场只有三个人,若丑话传开,她的名节连渣都没剩。“出去。”公孙谦板颜赶人。

“出去就出去嘛……”欧阳妅意捂着额心,悄做鬼脸,正要退出房,又想起重要事,赶紧再折回来。“谦哥,他才刚受伤,你别同他说太久的话,大夫说,他要好好休养,毕竟他白痴白痴的一刀捅向心窝口……匕首我拿回去啰。呀对了,谦哥,你千万不要把任何凶器给他,这个人听不懂人家说话是虚是实,他全会当真的……”

“这么担心他?”公孙谦的板颜只是假装,很快又对她恢复宠溺的笑。

“才不是哩,我不想陪葬。”她嘟唇说着,人已经退出房门,顺手带上门板。她没打算走远,就待在门外五步远的台阶上托腮发怔,若房里有任何动静,她才能冲第一个。

陪葬?公孙谦失笑,想多问也没人会回答他。罢了,目前的要事不是欧阳妅意,而是床榻上的男人。

他缓步来到床畔,两个男人都在打量彼此。

“方便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吗?”公孙谦似乎掌握些许头绪,他从大夫口中听到不少对于这男人的古怪描述,那些令大夫摇头惊叹的不可思议,会是他曾于书中读过的传奇吗?

“……”

“能否留在严家当铺,全凭我一句话,你最好照我的话去做。”公孙谦用最温雅的嗓,道出不容忽视的强势。

原先平躺的男人坐直身,伸手解开盘扣,将伤处呈现于公孙谦眼前。

鲍孙谦眸里闪过讶然,久久无法褪去,但他并未因而变得迟钝,更未因吃惊而哑口无言,他仍不改平稳,说道:“我本以为,那……只是一种谣传,甚至是一种杜撰。”今日百闻不如一见,也算大开眼界。

男人重新扣回红玉盘扣,问:“我能留在这里吗?”他只想知道这个答案。

“如此值钱的你,当然可以。”这兴许是严家当铺头一次收受到最独一无二的珍宝。

“方才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他第二个渴望得到的答复,竟是俏伙计的芳名。

鲍孙谦了然一笑,家中有妹初长成,开始会招蜂引蝶,惹来男人觊觎和目光。

“妅意。她叫欧阳妅意。”

这种苦差事,为何会落在她头上?

欧阳妅意端着清淡口味的饭菜,走在通往客房的青石板上,她奉严尽倍之命,按照三餐为客房养伤的那位质押品送膳。

质押品,对,他如愿以偿,用一颗心,当得少少的几文银。

实际上,她最想问的是,公孙谦为何会允诺他的无理典当?这种典当生意,根本没有赚头,偏偏公孙谦回禀严尽倍时,明明白白说道:“他是相当罕见的典当物,几乎可说是价值连城,不当太可惜。”

严尽倍也是昏庸过头,竟乖顺地颔首:“那就听谦哥的话,留他下来吧。”

以前的严尽倍才不会这样!

她哪那么好打发?!没追问公孙谦半句、没啰哩啰唆地数落公孙谦当贵了!

现在要是公孙谦随口说路旁石头值一万两,严尽倍也会点头称是。

不是严尽倍转性变身小绵羊,而是公孙谦背后靠山太庞大,无论他做出任何错误决策,都会有人替他解决严尽倍的火气──只要拿颗闪闪发亮的金刚钻在严尽倍面前晃两下,严尽倍连魂儿都飞了。

万恶的金刚钻,教女人无法抗拒,包括她。

日前钻山拥有者李梅秀,以赔罪之名,在当铺里大肆发送金刚果钻给大伙消气,希望大家原谅她做过的错事,欧阳妅意也收到好几包。

金刚钻,美得炫目,镶在发钗上,无比增色,嵌在指环里,衬托葱白手指的美感,她爱不释手,连上当铺的客人见着,都忍不住询问哪儿可买到,难怪最近金刚钻的饰品生意激增,秦关已经好久没见着人影,成逃诩在与金刚钻奋战,琢磨着它们,尉迟义也被调去宝石铺守卫金刚钻的安危,严防宵小将歪脑筋动到上头。

正因为金刚钻为严尽倍带来大笔钱财,所以她决定放任当铺被人玩垮也无所谓,是吗?所以阿猫阿狗随随便便都能登堂入室,是吗?

欧阳妅意冷嗤,没停下的脚步也抵达客房,她轻甩螓首,甩去脑子里那堆混乱,只留下关于“古初岁”的事。

迸初岁,客房里那个男人的名与姓。

鲍孙谦说他罕见,说他价值连城,她着实看不出来哪儿有。

他是一个好看的男人,这点她不否认,但若指他的容貌世间罕见,又太过了。男人生得再好,不会被揽为后妃,更没听过哪位帝王怒发冲冠为男颜,价值连城这四字,有待商榷。

欧阳妅意以膝顶开门板,进入客房,古初岁正坐在那张流当的古董龙椅上,阅读迭在地板,同为流当的古书籍,见她来,他合书,上前为她接手托盘,欧阳妅意由着他去做。

“你今天又忘了涂药?”她瞄见桌上那瓶没开封的药膏,斜眼瞟他,明明昨天才提醒过他的。

“我的伤已经痊愈。”

她已经听惯他特殊的嗓音,开始很轻易能分辨他说些什么,不会再觉得吃力,或是得要他重复好几遍才能每个字都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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