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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海花 第八章

作者:雷恩那

一萼红只怕春深

入夜,下了一整日的细雨倒停了,徒有秋风来去。风里揉进泥壤与草青味,带着湿气,能拂出一身寒凉。她似是嗅到花味,花在夜中暗绽,冷香幽逸,她向来灵敏的鼻子竟分辨不出哪花种,于是,她下了客室的床榻,连件御寒外衣也没披,循着那花味踏出房门。

她走啊走,觎见主寝房的灯火犹自亮着,按她性情,她定是大大剌刺、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一年就这两回,她可以理所当然与他腻在一起,怎可能让机会溜走……喔,不是,倘若在以往,她不必推那扇门,她人根本就是在上柳庄后,直接厚着脸皮窝进他帘后平榻内,而非单独睡在客室。

以前上柳庄,庄内家仆也会为她备好客室,但她从未用过,没想到今夜派上用场。她默默退出他的寝房,坚持睡在客室,似乎把他惹怒了。她不太明白,该是有什么东西不知觉间变化着,而她懵懵懂懂,不明白他,也不明白自己。但她知道的,他不再需要纯阳女血。

他不要她的血,她怎么要他这个人?

这些年来都是如此,她喂他血,然后他陪她玩。

突然,就这么结束了。

午后小暖阁的激烈欢爱,她蛮横玩着他,忍不住哭了,他陪她玩,但她再没有东西给他,能给的,他已不需要。

咬唇忍住叹息,她强让自己撇开脸,再次循着花香轻步。

迷邈香气在某扇门前尽散,她嗅不到了,微怔了怔,伫足片刻后,她极轻推门,跨进与她那端客室摆设一致的另一间客室。

她朝榻边走近,被派来服侍的逢春正睡在角落小床上,她没惊动他,就静静坐在榻边,借着透进窗的微弱月光打量已昏睡好几个时辰的柳庄贵客。

这“佛公子”生得也是好看的,似观音的宜男宜女相,清俊无端,眉间尚有一点朱砂痣……她啾着,把头偏到另一边再啾着,左瞧右看,明明“美食”当前,为何引不起她丁点儿饥饿感?还能找谁跟她玩呢?

她没了玩伴,会很寂寞呀!

她迷魂般探出指尖,想碰碰那朱砂痣究竟是天生、抑或点上的,指尖刚探到“佛公子”两眉处,差毫厘便能碰着,一道无形指气竟弹得她手指泛麻。

不很痛,就是热麻麻的,她低呼了声,忙收手握住自己的指。

逢春被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定睛看清,吓得忙翻身坐起。

什么时候演这一出啊?

二姑娘半夜不睡,不去窝在主子榻上,跑来赖在“佛公子”榻边……还、还被主子抓个正着吗”

柳归舟如夜风来去的修长身影无声地挪到她面前,朝她伸手。

他仍在恼怒,还是又被惹怒?

报冷香心头堵堵的,只觉他虽面无表情,漂亮的玄玉瞳似直喷火,她不懂他的怒气,就如同他不明白她的沮丧。揉着发麻手指,有些怨他,她咬唇斟酌了下,最后还是把手交出去。柳归舟大掌一握,如今儿个下午那般,再次牵着她走出客室。

报冷香原垂着蚝首乖乖跟随他的脚步,直到察觉他有意拉她回主寝房,心一跳,蓦地滞步不前。

“我不睡你的房!”她轻嚷,试图挣开他。

她这是闹哪门子别扭?

柳归舟没跟她拉拉扯扯,由着柔萸逃出他掌控。

他面庞冷峻,转身过来冷冷啾着她。

当真始料未及啊!他未曾想过,有一日得为这种“分不分房睡”的鸡毛蒜皮小事感到困惑和愤怒。

在小暖阁内抱紧她痴缠欢爱后,他原以为与她之间一切未变,只需再把“佛公子”的事解释过,只需让她明白,他不再需要她的纯阳女血。然而,事情不若他想的简单。欢爱后,他抱她回寝房,热烈缠绵过的娇躯浑无力般软软偎在他怀里,他为两人拭干身子,抱她上榻,从身后轻拥着她。她并未睡去,如一具布女圭女圭般窝在他臂弯里。

他凑唇在她耳畔低低叙说,从那则关于“佛公子”的流言传进他耳中开始说起,说到他前往江南亲自拜会,再说到两人的湖心小亭会面、孔桥上的谈话,最后又说到“佛公子”的异能医治。

能解释的,他全盘托出,分毫不留。

但,他就是不懂,为何她听过解释,似乎全然理解,但最后竟一个人默默地避到客室,跟他分、房、睡!

他还以为这些年来,对她时而天真、时而淘气豪放,又时而异想天开的脾性抓得十拿九稳的,可这一次真栽跟头了,搞不清楚她脑袋瓜里转些什么。

既然她坚持分房……好啊,那就分!

他也是有脾气的!

他阴沉着脸由她去,猜想她必定长夜难耐,毕竟来到柳庄,她从未独眠过,哪一次不是他伴在身旁?今夜,他寝房内灯火不熄,沉着气下意识静静等待,等待她迷途知返、自投罗网,等着她克制不住向他投诚。

他等啊等,本是盘坐在平榻上行气自修,心脉已无滞碍,他行气通畅无阻,内修事半功倍。如今损体再次重生,他该要万分欢喜,但就为着一个她,搞得自己最后竟心神不宁,不断想着她何时会来?她为何不来?她难道不再渴望?她究竟来不来?

杂乱无比的思绪充塞他整个脑子。

他牙一咬,不再折腾自己,原打算模进她住下的那间客房,哪知甫一踏出寝房,就瞥见深夜不寐的她游荡到别的男人房里!

满腔涩然哽在喉间,这滋味很像当日在江南“来喜苑”,他亲眼瞧着盛妆的她坐在堂上最显眼的所在,由着众人欣赏时的心情。

这一方,花冷香被他盯得全身发毛,心跳促急,她调头就走。

反正有路就钻,她走出内院绿园,走出前厅,不知要去哪里,不知该往哪里去。她思绪乱极,有什么得靠自个儿厘清楚,在一切水落石出前,她最好离他远些,要不,她真会扑上去大肆“吞食”,吃霸王饭似的,酒足饭饱后却拿不出东西付帐。

“妳还要走去哪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柳归舟终于隐忍不住地冷声问。

她双肩微颤,蓦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游魂般东绕西绕,边走边想,不知何时人已出了庄院,再过去就是柳树林。

“…任我四处走走而已。”别靠过来、别靠过来!他太秀色可餐,而她太饿,但是没“钱”付他啊!

老天爷显然没听到她内心的哀鸣。

柳归舟缓缓走来,她绷着身子,他再继续走近,她暗咽口中津液,小心翼翼倒退两步。

他看到她后退的动作,美目忽地一烁,心里恨恼。

“四处走走却走到别人房里?”

“……我睡不着,好奇,就看看而已。”她嗫嚅,脸容一径往旁撇开。

“妳也想劫走“佛公子”吗?”

他问得平静,就是太平心静气了,格外感到话中冷飕飕的凉意。小脸终于摆正,花冷香不可思议地眨眨眼。“我劫走他干什么?”

“妳花家姊妹不是对他极有兴趣?”

“那是小妹和他之间的事,要劫也是小妹下手来劫啊!”她抿抿唇,眸光又开始飘移,像是为着何事,内心委实难以决定。

顿了会儿,她头一甩,道:“柳归舟……我想,我是很恼那位“佛公子”的,我再想,我其实也很恼你。”

“什么?”他蓦又走近。

“你别过来、别过来,站在那儿就好!要是靠太近,我会没法儿说话的。”她疾退几步,神色苦恼略慌,见他不再妄动才稍稍缓定。

“我已解释过,妳难道还以为我跟他!”俊脸铁青,被月光一照,青青白白的更吓人。

“不是的!我没再那么想啊!”花冷香猛摇头。

“……我只是恼他有那身异能,把你心脉旧疾除得干干净净,我只是恼你……恼你不再需要纯阳女血……”月辉轻洒,她双颊酷红与嘴角苦笑全镶着淡晕,恼人的样子如此可爱。柳归舟负手而立,深深注视着。

他低问:“妳要我一年两次继续饮血,不想我痊愈吗?”

那朵可爱的苦笑更深浓了。她晃着小脑袋瓜,叹气。

“你瞧,我就是这样糟。柳归舟,我很矛盾啊,想要你好好的,又想你别好。

你好好的,我欢喜又失落,欢喜却也气恼你,你的命不再靠我了……我还是能适应的,只是需要些时间好好想想,等想通了,我也就不恼你的。”

“妳要想通些什么?”他也叹气。

“我还不知道,我还在想啊……”

她一脸迷惘,他左胸轻震,亦被她弄胡涂了,深吸口气问:“妳不再喜欢和我……玩在一块儿吗?”

“我喜欢啊!”她连番点头。

柳归舟对她毫无迟疑的答复感到满意,浮荡的心稍稳,严峻面容终现软色。“既是喜欢,那就玩。”说这话,他体内一热,想来这些年受她“熏陶”太多,用词已有她的味儿。“可是你用不着我了……柳归舟,我、我花冷香无功不受禄!”

什么?

他愕然,一头雾水。

见她身子忽地瑟缩了缩,已抵不住飒冷秋风,他心头一绷,硬声道:“跟我进去,有什么话回房中再谈。”

她还钻在自个儿设下的牛角尖里,不自己想清,没谁帮得上忙,可一旦他靠近,她脑子就不中用,要糊作一团烂泥的。

“你别过来!”意识到他要过来亲手逮人,她一惊,反身疾跃,慌不择路,竟窜进柳树林内。

“小香!”

追在身后的急怒男音倏地消止,像是才跨进这片柳林,层层树影便动了起来,将林外的一切尽数挡掉。花冷香逃了一阵,按说早该穿过这片柳林,却发现走过的地方不断出现,似鬼打墙般。她心一横,偏往无路的地方闯,不料数十条柳枝同时扫来。

惊出一额汗,她疾退,腰臀还是被狠狠扫中两记,痛得她直揉。

她总说要拧三春他们的小屁,这会儿她是尝到这苦滋味了,但被柳枝鞭打可比用手拧痛上好几倍。

“可恶!”咬牙,她选另一方再闯,这次有防范,成功躲过柳枝攻击,哪里晓得顾着上身忘了下盘,树根莫名突起,黑丛丛的树影在周遭晃动,她好似遭谁推了一把,结结实实扑倒在地,磕伤额头,撞痛膝盖,咬破桃唇。

她狼狈爬起,尚未站稳,照样数十条柳枝当面扫近。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懊……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她被打倒,一下子实在太痛,痛到像火烧,不想哭,眼泪却拚命溢出来。

“呜……”她怎么这么可怜?

“呜呜……”她喂他这口血,喂多久,就缠他多久,可她没得喂了,怎么办?

“呜呜呜……”好痛好痛,心都这么痛了,为什么还打她、欺负她?很痛啊……

“呜呜呜呜……”遭柳枝扫鞭的疼痛稍退,她慢慢坐起,缩缩缩,把自己缩抱成好小的一团,然后挨着树干坐着……继续哭。

“呜呜呜呜呜……”再也没有比她更可怜的人了……

“小香!”终于在师尊布下的奇阵中寻到人的柳归舟,一踏进她误闯之地,没料到入眼的竟是这等惨状。

“呜呜……呜哇啊啊!你们柳庄欺负人,我要回家去啦……”花冷香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挨了打的脸已清楚浮出三条红痕。

“妳这小贱人,就真的哭哭啼啼给送回来啦?!我花夺美是造什么孽了我?怎么会生出妳们这几个不中用的妹子?!”

“飞霞楼”楼主香闺内,楼主大人正自发怒,果足不住在温润栗木地板上踱方步,她每骂一句,墨裙便随着急速移动的脚步飞旋,裙波如急浪,还会“啪啪”地响,可见气得很不轻。

半躺在榻椅上,乖乖由着一名美妇检查伤痕兼搽药的花冷香忍不住辩道:“大姊,我不是被送回来,我是偷溜的。”

那一夜陷在柳树林里,过程实在太惨不忍睹,她拒绝再回想,只知自个儿哭得极凄惨,她不记得如何出柳林阵,不记得何时被他带回主寝房,她在他的平榻上哭到睡着。

实在太丢脸!

棒日,“佛公子”那边出了些状况,玉澄佛在昏睡中忽地满面冷汗,心脉不稳,负责看顾的逢春赶来喊人,她是趁柳归舟将全副心神放在那位柳庄贵客身上,为对方运气护守时,求着盛春带她出柳树林。

盛春原本死活不肯,她眼泪说落就落。

不只盛春很惊吓,她也被自个儿吓到。哪里还见她花冷香潇洒爱娇的本色?真的太丢脸!但不幸中的大幸,盛春竟吃这一套,对她的眼泪很没辙。尽避她哭嚷着“要回家!”,她在南浦埠头租了艘乌篷船,却并未直接返回“飞霞楼”,而是先寻徐姑她们去了。

徐姑那天瞧见她满脸瘀伤和几条由红变紫的鞭痕,再加一双哭得发红的肿眼,震惊得好半晌说不出话。

懊丢脸!懊丢脸啊!

吸吸鼻子,她小声抗议。“……再有,我、老三和小妹,哪一个是妳生的了?”

“还顶嘴!”花夺美瞪眼,一记爆栗敲将过来。

“好了,大香息息怒,小香满脸都是伤,别闹她。”美妇柔声发话,把花冷香揽在怀里。

“……霜姨,好霜姨……霜姨待我最好了,我是霜姨生的……”她孩子似地赖进美妇柔软怀中,两手反搂,伤痕累累的脸蛋也不怕疼,紧贴轻蹭着。霜姨叹气,轻拍她的背脊,用指帮她拢着散乱的长发。“妳别躲,先给我说清楚了!妳不是去找随波公子讨滋润吗?他怎么欺负妳了?这么多年,他一向不都乖乖任妳玩,妳到底闹什么别扭?”花夺美既气又急,疼在心里。

“……”

“妳别不说话!以为躲在霜姨怀里,我就拿妳没辙吗?花冷香,妳倒是给我说清楚啊!”连名带姓娇斥。

“呜……”可怜的呜咽闷闷传出。

霜姨还是叹气,一下下拍抚那微颤的背。“小香乖……”

“哭什么哭?我、我真会被妳给气死!”喉中堵堵的,花夺美嗓声略抖,像极力忍着,不让鼻音冒出。

“呜呜……我想玩他,可是……呜……他不要我……”

“他不要妳?!”花夺美娇美容颜陡地狰狞。

“他不要我、我的血啦……我无功不受禄……”

报夺美先是一怔,待弄懂她意思后,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妳这个……”连“小贱人”三个字都骂不出来,她用力呼息,再用力吐气,一根纤指点点点地拚命指着花冷香,欲骂骂不出。

“大香……”霜姨忧心柔唤。

墨裙一散,花夺美倒坐在栗木地板上,红着眼眶,力气被抽光殆尽般喃道:“看上一个男人,想要就要了,还谈什么功、什么禄?妳想要不敢要,明明是爱上了,还有不敢要的理吗?他不要妳的血,难道也不要妳的人?明明都爱上了呀……咱们花家女儿究竟都怎么了?”

楼主大姊一掉泪,花冷香反倒不哭了。

明明是爱上了……

明明都爱上了……

那样的话刚进耳时,彷佛有某种说不出的灼热刺麻钻进她昏胀的脑子里,她像被狠狠扬了巴掌,热辣痛感爆开,炸得她神智顿明,浑沌中劈出一道清辉。她一直想不明白的点,原来在这儿。她需要想明白的点,原来只有这么一个。就这么一个。

她与柳归舟,就如大姊跟大姊夫之间是一样的。

大姊夫远走异域不回,大姊爱上了,才会那么痛。

她以为柳归舟不再需要她,连系两人之间的原因陡失,她那么痛,是因为爱上了。

辫乱一阵后,此时楼主香闺内燃着能宁神静气的熏香。

报冷香沈静地蜷伏在榻椅上,她的楼主大姊在隐忍不住地掉过泪后,硬说那泪是被她给气出来的,重新补好艳妆后,又端着大姊架子念了她一小顿,这才红着俏脸下楼处理事务。

两刻钟后,楼中小婢送来厨娘刚熬好的一品鲜粥,说是楼主大人有令,要二姑娘非吃完不可。

她心中结已解,昏寐似的思绪已清,连脸上、身上的伤也不觉得太疼了。于是乎,心情大好,食欲大增,她很乐意遵守刀子嘴、豆腐心的楼主大姊之令,捧着鲜粥唏哩呼噜地吃得碗底朝天,终于稍稍恢复她花冷香好个女儿家的好本色!

“小香有力气,也精神了,要再上柳庄去吗?”霜姨淡淡笑,为吃相不太雅的姑娘端来一杯香茶。

“嗯……总是得再去找他,有些话要说,有些事想问,我可是……唔……勇气十足呢!”花冷香两颊嫣红,腼眺笑开,泪水刷润过的眸子清亮亮的。

霜姨笑略深,爱怜地抚着她带伤的脸。

“霜姨也爱过吗?”她拉着美妇雪女敕的柔黄。

那张犹然秀美的脸容微怔了怔,霜姨笑意未减,柔声道―

“我没有小香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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