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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臣 第4章

作者:单炜晴

冯京莲猜想,如果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是死也不会喜欢的,那个人绝对是雍震日。

经过仲孙袭的开导,她诚心诚意的和师兄们道过歉后,所有人都原谅她了,独独雍震日,心眼比还小!

她实在很想当着他的面说:“老娘是给你面子,才和你道歉……你拽个屁啊!教一只狗不准偷吃东西,都比跟你道歉容易多了!”以上这些话,她当然不可能——没骂过。

谁教她不是个有耐性的人。

但至少她每天早上见到他的第一眼都会说对不起啦!拿什么乔啊?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给他几分颜色,倒开起染房来了!

“喂!对不起啊——”

一早等在武馆门口的冯京莲看见雍震日跑完后山回来,一脚踹上门板,背靠在另一边门板上,整个人挡住门口,不让他过去。

雍震日没有看她,而是对着身旁正好经过的宫浚廷说:“这真是我有生以来看过最具杀气的对不起。”

对这场持续了一个月的架彻底没兴趣的宫浚廷甩也不甩他们,迳自绕过雍震日,再跨过冯京莲高抬起的脚,走进武馆内。

冯京莲也没有理会宫浚廷,看着雍震日说:“那你就干脆点原谅我不就好了?省得我每天跟你对不起,喊久了越来越没诚意。”

雍震日把手圈在嘴巴边,对着远处的师弟喊:“喂——这里有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

这招果然气到冯京莲,立刻拔出木刀朝他劈过去。

“岁时,去死吧!”

一如往常,雍震日轻松接下她的攻击,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动作其实没有平常放得开,好几次可以攻击她的大好机会,他都害怕什么似的硬生生收手,改为险险闪过。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意起她是个姑娘,无法认真和她过招。

许是察觉雍震日有意无意的闪躲,冯京莲的攻势更猛烈,平常不会用上的招式,今天一次使出来,非逼他反击不可。

“又打啦。”范景楠经过他们身旁时特别小心,怕被波及到。

“小京,你明明说要道歉的,这样下去比较像在斗殴喔。”万二小心护着手里的宝贝蟋蟀,他不管上哪儿都要带着它们。

“对付二师兄还不简单,买罐辣酱或是一堆辣椒给他就行了。”蓝桂笑咪咪的对着打得乱七八糟的两人提议。

冯京莲倏地停下脚步,雍震日也收势,两个人瞬也不瞬地瞪着对方。

“哟,真的打算买辣酱啊?”蓝桂的玩笑声传了过来,互瞪的两人立即有默契地瞪向他。

蓝桂耸耸肩,溜回武馆内,其余人见他们散发出强大的气势,纷纷学蓝桂避难去了。

“傍晚!你到后山来,我们一决胜负!”待所有人都进去后,冯京莲怒声道。

既然他忌讳她是个姑娘,没打算认真跟她打,那么她也有别的办法。

“谁理你。”雍震日嗤了声就要离开。

“这是最后一次!”冯京莲情急之下大喊。

雍震日顿了下脚步,但没有回身。

奇怪,她说最后一次,他竟感觉一股惆怅油然而生……

“我赢了,你就别婆婆妈妈小心眼,干脆点原谅我才行!”成功阻住他的步伐,冯京莲忙不迭地说。

雍震日思索着心里难以忽略的失落感,慢吞吞的回答:“你输了,就答应我一件事?”

“……别太过分都可以接受。”

“就傍晚,如果你比我晚到,算我赢。”

“如果我比你早到——”冯京莲也想依样画葫芦的说,却被雍震日硬生生打断。

“算你活该。”

他们几乎是同时到的。

“要比什么?”雍震日先开口问,仿佛赶着离开。

冯京莲对他这种态度除了厌恶,还有一丝丝的难过。

她不晓得自己唯独对雍震日会有这种感觉的原因是什么,只是知道如果他继续对她不理不睬,甚至用冷眼冷脸面对她的话,这种感觉不会消失,反而会越来越加重加深。

“跑后山。”冯京莲指着每逃诩要跑的长长阶梯,“不比快,也没有趟数的限制,看谁先累倒,谁就输了。”

雍震日略略挑高眉峰,怀疑她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

从来也没见她跑赢自己,即使之前比的是速度,同样五十趟,跑完后她可是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他最多气息微喘而已,她凭哪点认为自己会赢?

想是这么想,雍震日却没打算说出来,直视长阶,表示自己随时可以开始。

冯京莲也和他望着相同方向,倒数三声——“三、二、一,开始!”

两人同时迈开步伐,说好不比快,但转眼间已经消失了踪影。

要这两个从小竞争到大的家伙遵守规则——甚至其中一个还是订下规则的人——根本不可能。

“喂喂,你用这种速度跑可以吗?二十圈不到就喘不过气了吧,到时候可不要叫我背你下山啊!”雍震日以飞快的高速边跑边说。

“喂喂,我明明说了不比快的,你用这个速度跑如果摔跤了,可是会滚到山脚下哭爹喊娘的!”以同样速度紧追他不放的冯京莲可不愿意在嘴巴上输给他。

“喂喂,如果你打算摔下去的话,最好快一点,等到快不行的时候才摔是很可笑的!就像使出必杀技要打倒对方时,一个不注意踩到香蕉皮滑倒一样可悲啊!”

“喂喂,我使出必杀技的时候都会先注意地上有没有香蕉皮……谁会没事在有香蕉皮的地方决斗啊?”

“喂喂,你这句话对香蕉皮很失礼,快跟香蕉道歉。”

“喂喂,为什么对香蕉皮失礼却要跟香蕉道歉啊?我不懂你的意思啦!”

他们像一阵风——一阵吵杂的北风,转眼间冲过一半路途,快要抵达顶端。

“喂喂,你还不减速吗?不折返吗?”

“喂喂,你先减速,我就能够折返啦!”

“喂喂,我才不要先减速,那感觉好像认输一样,我不喜欢输的感觉。”

“喂喂,你也会在意输赢啊!我比你更讨厌输的感觉,你先停!”

“喂喂,我比你的更讨厌还要再讨厌上十倍,相当于讨厌有人在被子里放屁的程度,所以你先。”

“喂喂,说什么十倍的,我可是从出生就讨厌了,你懂吗?从出生喔!那已经超过比讨厌有人在被子里放屁还要更讨厌的程度了,是憎恨啊!你先!”

“喂喂,再这么下去我们就要冲进庙里了,你要冲进庙里吗?你想冲进晚上的破庙里吗?你想冲进那间早已荒废的破庙里吗?”雍震日边注意晚了的天色,一边说。

“喂喂,你怕了吗?难道自称天不怕地不怕,没人能打败的辣味仙人竟然怕鬼?”冯京莲露出讨人厌的嘲笑,还很故意地遮起嘴来,看起来更可恶。

“谁怕了?是那个啦,没带香油钱乱闯不太好,你想想如果遇上狐狸精……不,如果遇上山神的话,岂不是很失礼吗?如果狐狸精……不,如果山神生气的话,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说不定会被狐狸精……不,说不定会被山神诅咒啊……”雍震日说是这么说,但她没停,他也不打算停。某方面来说,即使害怕鬼神之类的玩意儿,还是比不上输给她的讨厌。

“喂!你根本就很怕嘛!而且还是怕狐狸精!你到底跟狐狸精有过怎样的过节吗?小时候是听狐狸精的鬼故事长大的吗?还是被狐狸精吓到不敢半夜上茅房吗?”冯京莲忍不住吐槽,猛地发现他们对话的模式恢复,心中一阵窃喜。

于是这样那样的,两个人谁也不肯让谁,跑进了破庙中,然后同时停下脚步。

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四周黑漆漆的,破败的庙宇看起来格外荒凉,且……鬼影幢幢。

雍震日抓抓头,不耐地说:“看吧,要你早点折返的,现在都跑进来了,真是浪费时间。”

冯京莲冷眼看着自己被某人扯住的袖子,冷淡地说:“要走你就走啊。”

他到底有多怕啊?

“喂喂,我是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你会吓得哭出来,绝对不是因为我自己怕才抓着你的!”雍震日说得好像很为她着想。

闻言,冯京莲顿了顿,接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既然比快我们都不按照规矩来,不如来比谁在庙里待得久好了。”

雍震日几乎定格不动。

“好、好好……好啊!谁怕谁!”雍震日大声说着,手完全没要放开的意思。

他根本怕到不行吧!

“当然,如果你怕的话,随时可以说出来,我们还是可以回去比跑后山的。”话说得很好听,雍震日依然紧抓着她的袖子。

冯京莲随口敷衍,“好好,快走吧。”

“走?去哪里?爹爹我从来没有教过你乱闯别人家。”雍震日站在原地,打死不肯移动。

“喂,我知道你很害怕,但可不可以不要乱冒充别人的爹?”冯京莲翻了个白眼,见他怕到语无论次的地步,决定放他一马,“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你肯原谅我,要走也不是不行。”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感觉像在威胁人,但谁教他这么固执,又在这时候暴露出弱点,逼得她使出这种小人手段。

卑说得很骄傲,冯京莲倒不认为雍震日会因此投降……

“我原谅你。”孰料,他立刻说。

“喂!你态度也变得太快了吧!”冯京莲差点揍他一拳。

雍震日放开她的袖子,神情恢复平常的模样。“我可以原谅你,但一辈子我都不会再相信你。”

他的话令冯京莲皱紧眉心。

“我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你从来没有欺骗过人吗?也有那种善意的谎言,况且不一定每个人说谎都是带着恶意的,也有情非得已的情况,你这种态度实在太偏执。”

她的话听在他耳里完全是狡辩。

“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有意或无意,就算是我骗了人,别人也不能骗我。”雍震日的语气很冷。

“你这么说不会太自私?”冯京莲大呼不可思议。这人的脸皮简直厚到打不穿的地步。

“那是因为你是骗人的人,不是被骗的人才会这么说。”他的话,让人听出他对“欺骗”这事有过不好的回忆。

冯京莲察觉了。

其他师兄对于她不信任他们一事看得很重,因为在武馆内,大家的感情都很好,所以她以为雍震日也是如此,但如今看来,似乎不仅仅这样。

“不然你认为骗人的人该受到何种惩罚才够?”她干脆直接问。

“骗子不需要受到惩罚,一辈子不为人所信任,已经足够。”雍震日冷笑了声。

“也就是说要赢得你的信任没那么简单了。”她开始活动筋骨,扭扭头,转转身。

雍震日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不过,我至少可以当成你曾经很信任我,所以才会感到失望,对吧?”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嘴唇,冯京莲停顿片刻,接着对他露出坦率的笑靥,“毕竟,不在乎的人就算怎么骗你,你也不会在乎,是不?”

“你打算干嘛?”他不知怎地防备了起来。

“赢得你的信任啊!”说完,她用力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声音之响,雍震日不禁怀疑周围就算有孤魂野鬼也都被她这股气势给吓跑了。

一定很痛。

雍震日暗忖,可也没要她起来。

确实很痛,冯京莲头昏眼花了好一阵,才说:“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你都会认为我在找借口,无妨,如果需要跟你道歉一万次,你才肯再次相信我的话,那我就说一万次;但是,我绝对不会因为你的死心眼退缩,所以你最好做足会被我烦死的心理准备!”

她这……是威胁吧。

“如果我说一万次不够呢?”他突问。

“那几次才够?”抬起头,她认真地反问。

“你难道没想过即使我说了一个数字,却还是不原谅你也是有可能的?”他挤眉弄眼加上冷嘲热讽,非常欠揍。

“我非常、非常喜欢这里。”冯京莲仍跪坐在地上,目光直视着他,“我没有仔细算过,但可能有超过二十个以上的兄弟姊妹,家境十分贫困,刚生出的弟弟或妹妹几乎没有东西吃,我有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一直生,却不管我们的死活,对于那个家,我丝毫的怀念都没有。但,假使有那么一天,我离开了武馆,离开这个村子,我还是能有个地方可以怀念,可以称为家乡,因为我在这里遇到了你们,遇到了一群让我产生归属感的朋友。”

“有人告诉我,如果碰上了这样的人,不要轻易放手,你是其中之一,所以我不会轻易让误会破坏我们的关系。”

雍震日拧起眉头,有些难接受从小斗到大的她说出这些话,尤其是在知道她是个姑娘之后,这番话怎么听……都像是对放在心底珍重的人说的,非常动听。

他几乎快想不起自己抗拒她的原因。

“即使这关系并非特别良好,还动不动就用拳头木刀招呼彼此?”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我没事就用拳头和木刀打招呼的。”她态度很严肃。

她还真是不肯放弃啊。

对了,从小她便是这种个性,不服输,不轻言放弃,才会一直追在他后头跑。

雍震日露出苦笑,“我的母亲……亲娘,她是我爹在外头养的小妾,当我娘生了我之后,我爹把我们接回家里。我爹早有个正房,因为正房生不出男孩,才把我以长子的身分接回去。”

“但是正房的眼里永远容不下二房,尤其我娘又生了我,那个家的继承人可以说确定是我。谁知道几年后正房产下一子,还是个儿子,于是我和我娘在那个家的地位瞬间没那么举足轻重了。正房开始处处打压我和我娘,日子真的很难过,我每天醒来都想着为什么还活着?如果被打死就好了,是我娘一直和我在一起,我才撑下去的。”

“她说会永远挡在我前面,说我是她在这世上最心爱的人……结果她还是跑了,大概是受不了被人当狗一样的对待吧。”

面对他突然开口说起过去,冯京莲满月复疑问,几度想插话,最后还是决定让他说完。

他看起来并不特别难过,可是她发现,一提起父母,他的眼底便会浮现出嫌恶。

虽然双亲是那么的不负责任,她倒没有厌恶的感觉,真要说的话,她从未在乎过那两个人,无论他们怎么做都不会让她伤心。这么说来……他大概非常在乎他的母亲吧。

“当时我还很小,听说她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我也不是很清楚。刚开始我爹会替我挡着大娘的棍子,但最后他也拿她没辙,毕竟我大娘真的很可怕,简直就是只河东狮,一吼,全家都会震动。”

“我爹,他曾经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即使无法替我挡棍子,那就一辈子在我挨打后替我擦药。但是当大娘要他把我送走,他竟然闷不吭声的答应了,把我送到他的弟弟,也就是师父这里来。”说到这里,雍震日的脸上忍不住啊现讪然,“我身旁净是些说话不算话的人,自然把谎言看得很重,这并不只是针对你,而是我找不到再度相信你的理由。”

他的坦承让冯京莲松了口气,了解原因后,才知道该如何重新取得他的信任。

而且,能听到他的过去,莫名令她有股被重视的感觉,有点开心……等等,她开心什么?事情又还没解决!

冯京莲暗骂自己奇怪的反应,同时想着该怎么说。

“我啊,也许下意识里在找能够让我相信的人也不一定。如果遇到这样的人,我一定能对他坦白所有事——不骗你,我曾经这样想过。但是当我真的碰到之后,却完全没有勇气,只要一想到改变现况可能带来的误会……”她停顿了下,无奈的笑了笑,“像现在这样,岂不是很令人难过吗?我想是因为我没能成为让人信任的人,你才没有理由相信我,那么我从今天开始努力的话,也许有一天,你又能开始相信我也不一定。因为你是我在乎的人,这就是我无法放弃的原因。”

雍震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道:“我得承认,你这张嘴除了教人去死以外,真的很厉害。”他边说边掐着她的颊边肉,眼底染上她熟悉的恶劣光彩。

傍她这么一说,他的坚持真的像死心眼了。

不过也因为她这么一说,他开始了解,他并不是真的无法信任欺骗过自己的人,而是那个人是她,才会如此介怀。

这么说来,这个小表实在是很擅长扰乱他的心啊!

“我可以把这话当成是不用道歉一万次的意思吗?”冯京莲小心翼翼的问。

无论如何他笑了,看得她也想跟着笑,可以把事情简化成皆大欢喜吧?

“小表,你未免太懒惰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没学过啊?”雍震日敲了敲她的脑袋。“如果你真想要我的信任的话,努力做给我看吧。”

“好!那我从明天开始都像今天早上那样跟你说对不起!”冯京莲燃起一股满满的气势,喝道。

“喂,谁要那种杀气腾腾的道歉?给我用正常的方式道歉,用正常的方式向天下所有正常道歉的人道歉!”雍震日恢复平时和她一来一往的斗嘴语气。

冯京莲愣愣地瞅着他,鼻子有股酸疼的感觉。

“喂喂,你该不会是要感动得哭了吧?”雍震日故意嘲笑她,“来吧,以前不知道你是姑娘的时候,师兄我会狠狠骂是男孩就不准哭,现在既然知道你是女孩子了,快快投进师兄的怀抱,师兄会好好安慰你的。”

迎上雍正日欺负人时会出现的邪恶笑容,冯京莲出乎他意料真的投入他的怀里,一把抱紧他的腰。

这举动结结实实吓到雍震日了。

原本以为依照她的性子会冷哼声“去死”,结果现在要他如何收拾?真的要安慰她吗?可是该如何安慰女孩子?……女孩子都这么软吗?

雍震日有些困惑,张开的双手正想轻轻地环上她时,倏地脸色大变。

冯京莲使尽了吃女乃的力气,真的是“紧紧”地抱住他,几乎快把他体内的空气都给挤出来了。

“喂、喂……快松手……我的五脏六腑快、快被你挤出来了……”这小表力气未免也太大了吧。

“咦?师兄不是说要安慰我的吗?快、点、安、慰、啊。”她每说一个字就多施一分力,甜甜的笑容带着凌虐的味道,和他非常相似。

“不……这要叫我怎么安慰呢……如果你再不放手的话……就要回去安慰师父痛失爱徒了……”他猜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铁青了,她简直想杀了他!

冯京莲笑容满面地看他抬高下颚,像鱼离开水里没法呼吸的模样。

哎呀,原来欺负人是这种感觉,难怪他特别喜欢欺负人。

抱住这个从小到大尊敬的“敌人”可是前所未有的经验,若非她承认自己是个女孩子,绝对不会这么做。

看来,恢复姑娘的身分也没啥不好的,可能还有些不错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你爹。”玩够了,冯京莲终于放开他。

雍震日夸张的大口吸气,半晌才道:“你听过我喊他爹吗?”

“是没有,但是以你的个性,很有可能是怕其他人都喊师父,只有你一个喊爹会像没断女乃的娃儿很丢脸,这才不叫的。”她耸耸肩,说出心里的猜测。

“我怎么觉得你恢复女儿身之后,反而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雍震日双手抱胸,摆出小膘混的姿态。

“那一定是你的错觉,我对你从来没有尊敬过。”跟他面对面,她也摆出同样的姿势回敬。

“多么令人开心的话……是说,你真以为我会这样说吗?”雍震日大喊了声,冯京莲立刻逃跑。

雍震日立刻追了过去,但适才被她抱住的那股困惑感又冒了出来。

可能是他的错觉……她的背影以前有那么娇小吗?

理智上能理解,但心理上仍不认同,武馆内的门生们每逃诩面临这种难以抵抗的认知违和感。

肇因于冯京莲。

饼招的时候难免有肢体上的碰触,以前不知道时没感觉,如今知道她是个姑娘后,和她练习的人都变得畏畏缩缩的,深怕不小心碰了不该碰的地方,绝对会有人发飙。

心里这么想的门生忍不住看向雍震日和仲孙袭,一个本来就疼她,另一个近来似乎以保护者自居,要是别人对冯京莲有过于亲匿的举动,都会被他明着暗着的阻止。

天可怜见,过招怎么可能不动手动脚的啊?

冯京莲也发现这点,于是多数时间都是自己练功,但是最近,她发现有许多师兄会忍不住盯着她,而且是一直看,好像她随时可能长出三头六臂。

“大师兄,可以请你陪我过几招吗?”她找了不会因为她是姑娘而畏首畏尾的仲孙袭来过招。

但是也不能一直麻烦他。

仲孙袭回来后,众位师弟争着要和他比画切磋,她也是得排队的。

“没问题。”仲孙袭一本正经地站起身。

两人互相行了个礼,然后摆开架式。

强者过招时,总会令人目不转睛,仲孙袭的武功高强自然不用说,而总是把雍震日当目标的冯京莲辈分虽是最小,但在武馆里要找到能打败她的人可不多,因此大部分人都停下练习,专注地观看这场对决。

因为过招的师弟停下来,雍震日只得跟着暂停,看他们过招。

其实他非常不想看,真的不想。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要是看见有谁快要碰到她——对,像现在仲孙袭出掌眼看要击上她的月复部,明知道这是点到为止的过招,仲孙袭也不可能会伤到她,他就是忍不住贬……

咚!

一颗小石子打中仲孙袭的手,不痛,可带有警告意味。

仲孙袭分神瞥了眼不远处的雍震日,随即回神觑了个冯京莲的攻击空档,这次朝她腰侧攻过去。

咚!

又是一颗小石子打在他手上,这次有点痛,警告意味更浓。

仲孙袭拧起眉,故意作势要模她;想当然小石子不断出现,终于把他惹毛了。

“年时,你如果这么想比的话,师兄奉陪。”

“要打就来啊,你这个总是记不住别人名字的家伙。”雍震日一脸满不在乎的说。

同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冯京莲根本懒得多说。

“师父,请您杀了他们两个吧。”她直接向雍玉鼎要求。

“师父老了,无法负担如此需要体力的重大责任,交给你吧。”雍玉鼎笑笑地推卸责任。

“师父!您应该拒绝她吧!”雍震日边和仲孙袭过招边吼了过来。

“师父,年时打乱了我和小京的练习,请惩罚他。”仲孙袭也跳出来请求。

“好,岁时去跑后山。”

“师父,仲孙永远叫错我的名字,请赐死他。”雍震日不落人后。

“好,采生也去跑后山。”

“师父,大师兄总是叫我小辩,这点让我很不爽,请叫他站着不动让我揍一拳。”蓝桂莫名其妙跑出来凑热闹。

“好,驳回。我想你一定不只打一拳。”

“师父,大师兄都把我叫成万贰,这点让我很受伤,下午请让我去斗蟋蟀。”

“好,驳回。请问你怎么会知道他‘叫’的是‘贰’?明明同音啊!”

“师父,我对二师兄不爽,请准许我用木刀扔他。”不知道是谁这么说。

“好,驳回。木刀不是这么用的,师父说过很多次。”

“师父,我对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很不爽,所以中秋节请带我们去赏月!”

“好,为师也想赏月。不过赏月这种事你们自己就可以去啦,而且跟不爽他们两个有关系吗?”

“师父,我娘说有师父带着比较安心,附带一提,我只是想发表对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感觉。”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三天后去赏月。另外,要发表请等到有时间的时候再发表。”

“师父——”

“好,驳回。”

“师父,我还没说,您至少听我说完!”

“不用说了,你们这些不想练功的,都去给我跑后山。”

“师父,徒儿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是夜,雍玉鼎正在房内看书培养睡觉情绪时,雍震日前来打扰。

“你坐吧。”瞧他严肃的神色,从书中抬起头的雍玉鼎笑言。

雍玉鼎拣了张椅子落坐,开门见山道:“师父,我想从军。”

心脏抽了一下,雍玉鼎仍维持脸上的笑容,问:“师父从未硬性规定你们得在武馆学艺几年才能离开,你随时要离开都没问题,但师父不禁想问,你为何突然这么说?”

雍震日正襟危坐,双眼直视着前方,脸上的神情像是在思索着该怎么说。

“是采生跟你说了什么吗?”雍玉鼎猜测。

“师兄从头到尾都未要求我上战场。我想师父也晓得师兄虽然游走于战场上,却未曾投身于战役中,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要求。”

“采生确实如此。”雍玉鼎淡淡地颌首。

雍震日没有立刻接着说话,并非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犹豫,而是不清楚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决心,是以他握紧拳头神情从迟疑到深思,最后,只剩毅然决然。

“师父应该从师兄那儿得知战事越来越扩大,咱们村子虽离边疆有一段距离,可倘若前线守不住了,早晚战火会烧到咱们村子里。”

“所以这是你上战场的理由?为了保护村子?”

“之前,小表和我说了——如果有一天离开这里,至少她会有个能怀念的地方,就像家乡一样的地方。”不知是因说起这些话还是说起她,雍震日向来凌厉的神情软化不少,“师父应该了解,我和小表在背景上其实有些相似,我们和家人的缘分都很淡薄,也都不认为家人所在的地方称为家乡。我很庆幸遇到了师父,遇到了武馆里的师兄师弟……套句小表说的话,遇见了能够令我有归属感的人。”

最后一句,雍震日说得小声了些,还故意推说是冯京莲说的,可见他非常不习惯说这些话。

雍玉鼎静静地听着,一如往常的笑容似乎带着一丝怅然。

“小表说遇到这样的人,她不想放手,所以拚了命也要我原谅她……虽然我认为拚命的应该是我……”啊,当然不是说他怕幽灵鬼魅什么的,是敬畏啦!敬畏山神之类的。雍震日在心底暗忖。“当然我不像那个小表一样把话说得那么……恶心,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就当被骗也好,我想守护这个能让我们用‘家乡’两个字来怀念的地方。”

“为了小京而这么做嘛……”雍玉鼎的目光有些迷离。

“小表勉强可说是顺道占了便宜吧。”纵然嘴硬了些,雍震日也没否认。

“现在说有点迟了……自从采生决定游走于战场时,我便开始怀疑教导你们的方式出了错误。为师年少轻狂时,对于国家社稷拥有满腔的抱负和许多空口大话的理想,想实现又不得不屈就于许多现实的因素,诸如没有受到赏识,又是家中的二男,毋须太出风头,让我负气远走他乡。等到遇见你们这些孩子时,我忍不住将自己的理想投注在你们身上,期望你们达到我所做不到的事。如今,说自己已经够年长到能用稳健的方向来看待世事或许是夸大了些,可是为师总会想……会想当年对着我笑的天真,让我重新理解真正该守护的东西就在身旁,毋须好高骛远去追求的那些孩子,却来告诉我,他们决定报效国家,投身战场时,让我觉得自己无知轻率的言论,会害得你们走上绝路。”

“师父说的每一句话,对我而言都很重要,若非相信师父的话,我不会留下来。”雍震日定定地说。

“战场只有生与死,什么敌我之类的,在死亡面前,不过就是一条性命罢了。也许你会认为我说一套做一套,但你们就像我的孩子,是我心头的一块肉,我怎么舍得放手让你们去?即使我明知道你们都有离开的一天。”雍玉鼎的话里有着浓浓的自责。

“就像师父想守护我们,我也想守护这个地方,这里是我的根,就是死,我也不愿意让人恣意践踏。”雍震日年轻的脸庞散发出自信的光芒,与其说是为了守护重要东西的自傲,更是出自对自己能力的骄傲。

“师父,徒儿也是。”宫浚廷的声音窜了进来。

“还有我,师父。”范景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懒洋洋的,恐怕是被叫醒的。

“喔,还有我,请放心,我没有那么容易死的。”蓝桂笑嘻嘻的语气听来却很正经。

“师父,我也是!只要战场能让我带蟋蟀去,我一定能打赢!”万二也喊道,听来颇令人担心。

“师父,还有我!”

“我也是,师父!”

一时间似乎整个武馆的门生都来了,坚定的话语此起彼落的晌起,其中不乏要雍震日别偷跑的话。

雍震日推开门,看着早该回家睡觉却出现在这里的师弟们。他是和几个年长的师弟讨论过这件事,没料到这么多人都知道了。

点点头数数儿,根本是全部嘛!

啊,不,还少了一个,是冯京莲。

“小表呢?”

“这种事怎么能让她知道?”宫浚廷理所当然地回了句。

“小京虽然不像,但终究是姑娘家,应该要被保护,而不是保护人的,二师兄。”蓝桂对他晓以大义。

闻言,雍震日嘀咕着“想不到你们还有脑”、“算你们聪明”这类的话,转身面对不知何时背对他们的雍玉鼎。

“师父,我们一心只想保护自己的家园,请您答应我们。”

背对着所有徒弟,雍玉鼎早已泪流满面。

他总怀疑自己没有当师父的资格,即使到这个年纪都还会从这群徒弟身上学到各种事情。

“当孩子长大了,就该适时放手让他们飞,也是时候为师该放手了……”雍玉鼎低声说。

一向打打闹闹,一起耍笨的师兄弟们,似乎也能理解雍玉鼎的担忧,纷纷安静不语。

这一夜,除了冯京莲和仲孙袭,武馆全数三十七名门生,决定在过完年后远赴战场。

前方等着他们的,是未知的世界,但是他们毫不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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