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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命难从(上) 第二章

作者:华甄

“不公平!实在不公平!”

坐在石砌的锚桩上,秦啸月看着缓缓驶回港口的秦氏大船“长风号”,愤懑不平地咕哝着。

看来都是她以前没有认真拜神仙造下的因!

由于生气,她浓黑的秀眉高耸,美丽的眼睛更加晶亮有神。

“哼,明年正月初一时,我一定要去拜娘娘!”

她又气又怨地在心里发誓,这次她一定要怀着最虔诚的心,去最灵验的清源山神女庙烧九九八十一炷香,磕七七四十九个头,求神女娘娘帮忙,让她来世再也不要做女人!

喔,不,她得更正,做女人也行,但是要做像大姊那样威风的女人,绝对不再做像自己一样可怜的女人!

想想看,同样是秦家女儿,可是姊姊啸岚能做的事,她就不能!

最让她难受的是,秦家有那么多大船,可她却只能每日坐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威武神气的大船在眼前来来去去,就是不能上去乘风破浪尽兴游一回!

除了她以前敬神时总被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而不太认真拜神的原因外,她所有的不幸还要怪爹娘偏心!敝大姊当初只顾自己快乐自由而害爹娘定了那些专门锁死她的家规!敝死硬冷心肠的哥哥不通融!也怪一向对她最好的嫂子现在眼里只有孩子们和哥哥,都不再陪她玩……

“啸月,在生谁的气呢?”

就在她怨天尤人,心情无比郁闷时,秦啸阳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啸月知道他刚从“长风号”上下来,便气恼地不理他。

“哥跟-说话呢,成哑巴啦?”秦啸阳走过来轻拍她的头打趣道。

“走开!我讨厌你们!”啸月一摇头甩开他的手。

想想自己早先不顾她的苦苦哀求,坚决不让她上船的态度,秦啸阳有点内疚,便蹲在她身边耐心解释道:“啸月,讲点理好不好?今天是新航标启动的祭天仪式,自古就没有女人能参与。再说,爹娘也定下规矩……”

“规矩?你们就是会给我定规矩!”啸月委屈地打断他。“大姊也是女孩,但是她可以上船出海,为什么独独我不行?”

看着妹妹噘起的嘴和泛红的眼睛,秦啸阳笑了。“就是因为大姊,爹娘才立下规矩禁止-上船。秦家有一个女中豪杰就够了,-也想学大姊做船工啊?”

“我没说我要做船工,可是长这么大,看了这么多年的船,我却连大船都没上过,这公平吗?”

听她说的可怜,秦啸阳心软了。“那好,哥去跟爹娘说说,下次长风号去石湖塔时带-上船。”

“真的?”啸月暂时忘了不开心。

如果能去石湖塔,那就太棒了,那里是出海口,不仅距离远,在船上停留的时间可以长点,还能看到更蓝更宽的海呢!

“自然是真的。”

“什么时候去?”啸月急切地问,恨不能立刻成行。

“年尾吧。”

“还要等那么久!”啸月失望地垂下头,兴致不再高昂。

“别得寸进尺,答应-就不错了,再生气哥可是要改变主意。”秦啸阳在她头上轻轻一拍。“现在快回家去,今天家里要宴客,哥也会早些回家。”

说完不等秦啸月回应,他站起身对着停靠岸边的大船高喊:“秀廷,下来。你送啸月回家,顺便去看看你姊姊。”

“来啦。”一直在长风号上流连忘返的陆秀廷听到姊夫的呼唤,很快就从船上下来了。

秦啸阳匆匆交代了他几句,就扔下他们忙自己的事去了。

陆秀廷满脸喜色地对啸月说:“我还是头一次在大海上祭神呢,那感觉好奇妙呀!”

看他开心的样子,啸月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她恹恹地说:“那当然,特别是站在长风号那样威武的大船上。”

“没错,我也正有这样的感觉。”陆秀廷兴奋的心情仍未平息,可当看到啸月带他走向城东时,他站住了。“喂,-走错了,回秦宅该走那边。”

“走这边没错啦!”啸月拉他。“天气这么热,我不想回家。”

“那要去哪里?”

“打野鸭。”

“啊?”

“啊什么,快走吧!”夏季的泉州城总是又热又闷,湿热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可城东门外的万婆湖却清风习习,凉爽宜人。

万婆湖是晋江下游江水冲积而成的自然沼泽大湖,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万婆的女人因新婚丈夫出海遇到风暴而丧生,万婆因悲伤过度投湖自尽,其后她的魂魄化作了湖里的水妖,时常发出凄绝勾魂的哭声,据传听过她哭声的人没有一个能活过三日。于是此地一向人迹稀少,因而水草葳蕤,十分幽静。

啸月与陆秀廷坐在湖边半坡上高过人腰的茅草间,紧盯着湖中央凸出水面的小岛,那里有一群野鸭在徜徉,有的停在石头上,有的正低空盘旋,其中一两只正往他们飞来。

“来啦!快瞄准!”啸月兴奋地喊。

“-确定弹弓能打野鸭吗?”陆秀廷迟疑地看看手中小小的弹弓。

“能,只要把-打晕,我们就可以捉住-了。”啸月自信地说。

“那要是掉到湖里去呢?”

“那好办,你下湖去捞……”

“下湖?”陆秀廷立刻拒绝。“秦啸月,这次我可不会听-的,这里是万婆湖耶,惹到水妖可不好玩!”

啸月一听,鄙夷地说:“亏你还是堂堂男子汉,这种事你也信?”

可陆秀廷还是摇头。

“哎呀,再不打,野鸭都飞了!”啸月推他,见他还是不动,便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皮弹弓,拉满后跟踪着飞行的目标,全力将充作子弹的小石头打了出去。

可是一弹既出,她的目标──野鸭子还在天上飞,附近却传来了低声惊呼。

“糟了,-打到人啦!”陆秀廷着急地说。

啸月也是一愣,怎么附近有人?这下可闯祸了。

她一拉陆秀廷。“快跑!”

然而,还没有迈步,一道黑影掠来,他们已经被双双攫住。

不过在发现啸月是个姑娘时,那男人立刻放了手,只是紧扣住陆秀廷。新上任的泉州市舶司提举大人罗宏擎做梦也没想到,第一天易服出巡就受到这样的迎接──被人打了个额头包!

“大人!”

看见大人挨打,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侍从跃起,一个扑下草坡,一个趋近他。

“没事,不用喳喳呼呼的!”罗宏擎一声低斥,侍从不再吭声,只是警戒地往四处探看,以防有什么人藏在茅草里再次对大人下手。

罗宏擎俯身拾起脚边那个击伤他的暗器:一块棱角锐利的小石头!

他转动着那块小石头,惊讶自己竟被这不起眼的东西打得头晕目眩!

泵且不论他曾在南少林练过多年功夫,身手不凡,就说做为泉州最高地方官,在第一次巡视辖区时就被人“暗算”,这实在让他颇失面子。

不行,他得给这个胆敢用这种破石头偷袭他的人一点教训──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心念转动间,他抬头向坡下愈来愈近的吵闹声看去。

可是,当看到侍卫腋下夹着个很不配合的男孩,后面追着个又叫又吼的女孩向他走来,特别是听到他们的对话,确定击伤他的武器是只小弹弓,而“暗算者”竟是那位姑娘时,他除了错愕不已外,再难按照预先想好的,对这个闯祸者做出任何处罚了。

“放开他!”见陆秀廷被人抓住,啸月追过去用脚踢那个粗壮结实的男人。

可那男人根本不予理会,只是抱着陆秀廷大步往坡上走。

他的脚步很快,啸月眼看追不上了,气得站住脚,扬手就用弹弓还以颜色。

“吓,打人的原来是-!”那男人猛地停住脚,模着被打到的臀部看着她。

“没错,是我!”啸月不否认,并迅速在皮弹弓里包上另一块小石头瞄准他,大声命令道:“放下他,现在!”

“哼,好个刁蛮女子!”那男人没放下陆秀廷,却转身向她走来,大声吼道:“打人的既然是-,那-得跟我走!”

“跟你走?鬼才跟你走!”啸月同样用力吼回去,还将手中的弹弓拉得更直。

“陈生,放下他!”威严的声音从坡上传来,随之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飘然落在他们面前。

这人身形好快!啸月吃惊地垂下弹弓看向他,只见他相貌儒雅,眼神凌厉,穿一身镶了黑边的蓝色直袍,头上戴着黑色垂带的软巾儒帽,下巴蓄着一绺修剪得十分整齐的长胡须。

相貌上看,此人应该年纪不小了,可动作竟如此俐落,真教人钦佩!她钦佩地想。

“爷,打您的正是这个丫头!”那个叫“陈生”的男人大声告状。

打他?!难道自己真的打到人了,而且还是这位气宇轩昂的老爷?

啸月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因为她在对方的额头看到了那个大包,这下她知道麻烦惹大了。

她赶紧为自己辩解道:“大叔……”

“什么“大叔”?不长眼的女人,敢对大人如此无礼?!”

她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那个挟持着陆秀廷的陈生就态度恶劣地打断了她,这让她怒气横生。但正想发作时,突然意识到他称呼眼前这位大爷为“大人”,不由心头一惊。

大人?什么大人?难道是朝廷官吏?

彼不上生气,她觑了眼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的儒雅男人,心里连呼不妙。

这人仪态不俗,看起来确实有点官样!这下该怎么办?打谁不好,偏偏打到一个“大人”了呢?

她很想问问他是哪座衙门的大人,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管他什么来路,反正都是不好惹的神仙,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

她转身对陆秀廷挤眼睛。

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更用力地挣扎。“放开我!”

“想跑?没那么容易!”陈生也不笨,当即更紧地抱住他。

面对仪态端庄、冷淡严厉的“大人”,啸月心里很紧张,但看着被抓住的陆秀廷,她忘记了害怕,强硬地再次将手中的弹弓拉紧对着陈生,命令道:“放开他,不然这次我对准的就不是你的!”

“大人面前,-还敢放肆?”陈生恼怒地瞪着手持弹弓、桀骜不驯的她。

“放下他!”罗宏擎再次开口,声音依然冷冽,而他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啸月,他被她充满活力的神态和一心只想救助同伴的勇气吸引了。

这是个梳着双髻的美少女,她有张鹅蛋脸、白里透红的肌肤,和十分引人注目的浓密黑眉。在他看来,那本该属于俊美男子的眉毛,长在她的脸上却同样出色,丝毫不损她的娇美,反而为她增添了些许英气。

而她轮廓分明的嘴角很有个性的向上翘起,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如同初翔在天空中的小鹰那样犀利、灵活,却有点彷徨的眼神。

这次陈生没有违背他的命令,放开了手中抓着的人。

啸月拉过陆秀廷就想跑,没想到那位大人突然身形移动,挡在了他们面前。

“干嘛?你不让我们走吗?”啸月再次惊讶他的神速。

但是当她的视线落在他额角时,她不敢动了。因为这么近的距离下,她看得真切,那肿起的地方正渗出丝丝血迹。

那块石头真够锋利,打到鸭子身上就刚刚好,可惜打错了地方!她不无遗憾地想,心里为自己开月兑,只怪这位大人的头不够硬实。

罗宏擎看到她眉头时蹙时舒,眼睛毫无顾忌地盯着自己的额头,便严厉地说:“没错,如果-平白无故被人打伤,能不问清楚缘由就让他离开吗?”

“这、我……我又不是故意的,谁叫你走到我弹弓前来了?”啸月避开他锐利的视线低声辩白。

本来面对他头上的伤,她心里是有罪恶感的,可是看到那个叫陈生的男人一副恨不得揍扁她的模样,再看这位老爷冷冰冰的眼神,她又不愿意乖乖认错,于是怀着几分怒意和内疚,心虚嘴硬地说。

“-说的是什么话?”被她用弹弓打过的陈生再次对她瞪眼。

“人话!”啸月不服气地顶撞他,眼睛余光在看到身侧大人严厉的表情时,又很不安,心想:算了,民不跟官斗,好汉不吃眼前亏。

于是她大眼一眨,收敛起刚刚还倨傲强硬的气势,转而对大人屈身行了一礼,谦卑地说:“大爷,您大人有大量,是小女子失手打伤了您,给您赔罪了,求您老饶过我们吧。”

说这话时,她深为自己的表演天赋自豪,这么谦卑有礼的言行举止,任谁都会原谅她的。

可是没想到,她话音才落,那个叫陈生的莽汉竟然大骂起来。“臭丫头,满嘴胡言乱语!什么“大爷”、“您老”的?”

这可又挑起了她的怒气,她直起身子瞪大眼对陈生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不懂敬老尊贤吗?喊“大叔”不行,喊“大爷”也不对,那你要我怎样?”

“我要-看清楚,我家老爷正当盛年,-……”

“陈生!”罗宏擎低沉的声音让他住了嘴,但眼睛仍忿忿不平地瞪着啸月。

罗宏擎转回头注视着眼前这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女孩。

她对他的称呼确实让他很不满意,可她前倨后恭的神态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无法掩饰的慌乱却让他觉得有趣,这女孩似乎能同时表现出不同的情绪。

“姑娘如何称呼?”他语气委婉地问,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何曾主动询问过女人的姓名?

吧嘛?要问我罪吗?啸月心头一跳,戒备地瞄了他一眼,无意回答。

陆秀廷虽比啸月小一岁,但因为常在外走动,见多识广,懂得变通。

此刻见大人一径盯着啸月问名字,因怕性急的啸月又乱说话,忙走到她身前,恭恭敬敬地对罗宏擎鞠躬行礼道:“大人明察,我二人来此是想捕野鸭,不料弹弓误伤大人,此属意外,并非蓄意而为,还请大人宽恕。”

“打野鸭?”罗宏擎重复他的话,瞟了眼半空飞过的野鸭,视线在陆秀廷身上转了一圈后,再回到那个长相秀美可有点倔强的女孩脸上。“他说的是事实吗?”

啸月很不情愿地顺着陆秀廷的话,再对这个盯着她看的大人草草行了一礼。“是啦是啦,就是那样的,是小女子无意冒犯了大人。”

“你们是泉州何家人氏?”罗宏擎突然问。

啸月差点儿冲口说出家门,可忽然又想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不吐实的好。于是她话头一转。“我们不是泉州人,是路过的。”

“真的吗?”大人显然不信。

“真的,我们是表姊弟,今日随爹爹送货,见此处风景雅致又清凉,才趁爹爹停船下货时来此打野鸭子,不料闯了祸,请大人明察。”

她的谎话说的有模有样,容不得人不信,可大人似乎还有疑问。

“谁的船?送什么货?”

啸月眼都不眨地说:“明州丝绸船。”

“送给何人?”问题立刻跟上。

“刺桐港秦氏。”啸月的回答也一点不慢。

罗宏擎虽然是第一天巡视,但已经去过刺桐港码头,也查看过船务货运,了解港口的情形,因而知道她所说没错,便也不再开口。

见大人不再问了,啸月心中暗喜,幸好今天她在港口亲眼见到明州丝绸船正往大仓里送货。

“大人,可以放我们走了吗?我爹爹一定在找我们。”她可怜兮兮地问。

“走吧。”他点头。

也许是他的宽宏大量让啸月突然良心发现,临去时,她毫不吝啬地称赞他道:“大人,您是个好人!”

罗宏擎还来不及做出回应,就见她拉起她的表弟往湖边跑了,彷佛害怕他改变主意又把他们抓回来似的。

这个女孩可真有趣!他默然地想。

跑走的啸月没注意,在她身后,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慌张的背影。

“大人对他们太宽容了。”看着两个肇事者跑远,他的随从十分不乐意。

“那还能怎样?她又不是有意的。”

“可是,大人今晚要到秦府赴宴,您这伤……”

罗宏擎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碍事,秦大哥不是外人。”

他将头上的幞头略微压低,盖住肿块。虽然有压痛感,但只要能遮盖住那丑陋的肿块,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昨天秦啸阳在码头接他时就说好,今晚为他接风洗尘,可如今想到将带着这个不雅的“额头包”前去赴宴,他难免感到懊恼。

再回头看了眼早已消失在湖边小径的身影,他往停在坡顶的马车走去。

此后一路上,他眼前不时地浮现出那个女孩执拗又不乏天真活泼的娇美面容。

************

当晚,泉州首富秦啸阳在家里设宴为新上任的泉州市舶司提举大人,也是他的结义兄弟罗宏擎接风洗尘。

“爹、娘,这位就是我常跟您二老提起的罗大人,罗老弟。”当陪同轻装简服的罗宏擎回到家时,秦啸阳高兴地为家人介绍。

早已等候多时的秦老爷、秦夫人及陆秀云等都高兴地与闻名已久的客人见面。

罗宏擎的大名对于闽粤一带的人来说并不陌生。原因是他本身是闽南人,在三年前年方二十三岁的他廷试对策万余言,直斥时弊,名震京师,擢进士第一(即状元),随着报喜文告的宣达,他的声名也传回了家乡,曾轰动一时。

瘪得功名后,他被皇上亲授翰林院修撰,留任京师,一年后出任军职,如今又被调往泉州市舶司担任提举之职,负责泉州港进出口船舶办照纳税,接受贡品以及地方治安等事宜。

对这样一个响当当的人物,秦大刚与夫人自然是依礼热情款待。

然而又因为罗宏擎与秦啸阳是结义兄弟,因此秦家在接待中就少了官场上的拘谨客套,多了份亲友间的随兴与亲情,宾主相见也不避讳女眷了。

“五儿,去把啸月找来。”当秦啸阳将妻子陆秀云介绍给罗宏擎认识后,发现妹妹没来,便差丫鬟去找。

丫鬟才刚要出门,啸月已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了。

看到立在门边的哥哥不悦的脸色,啸月吐吐舌头跑到了嫂子身边。

“干嘛去了?”秀云小声问她。

“唉,别提了,今天我可是闯祸了……”啸月挤眉鼓腮地对她说,却突然感觉到有道灼热的目光射向自己,她抬头寻找,顿时因受惊而张大了嘴巴。

“天哪!”她一把抓住嫂子的胳膊,心里连叹这真是她最最不幸的一天!

因为这位冷然注视着她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今天闯祸得罪的“大人”!

“怎么了?”秀云被她一抓,急忙回头问她。

“我、我不太舒服……”她结结巴巴地说:“我……”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哥哥唤住。

“啸月,过来见过罗大人。”秦啸阳招呼着她,又对身边的罗宏擎说:“她就是我妹妹啸月。”

“是吗?”罗宏擎面色平静,实则心里波涛汹涌。猛然在秦府见到之前用弹弓打了他、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时,他也是大吃一惊。但听了秦啸阳的介绍后,他立即明白了,这女孩在万婆湖边没跟他说实话。

他怎么没有注意到她与秦啸阳的外貌是如此相似呢?光那黑亮的眼睛和霸气的眉毛都与秦啸阳毫无二致,还有那微微翘起的尖下巴上,同样有个跟秦啸阳一模一样的小凹陷。

明州船商之女?!他心中暗恼她对自己说谎,但同时也对她的慧黠与机敏深感欣赏。

收回注视着她的目光,他颔首抱拳道:“在下罗宏擎,见过秦姑娘。”

尽避他神态自若,但秦啸阳仍然感觉到当介绍妹妹时他的身子一僵,目光也有些闪烁。若非他站得近,加上善于观察,那些细微的变化是没人能发现的。

再看妹妹,啸月的表情同样不自然,不仅没有回礼,而且脸上似乎有丝焦虑和畏惧,这可不是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会有的表情。

难道他们见过面?

秦啸阳心头犯疑,但个性冷静的他并没有立刻表现出来,依然平静地说:“啸月,罗大人是哥的结义兄弟,日后见面-唤他罗大哥就好。”

“哦──罗、啸月见过罗大哥。”啸月仓促回礼,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早知家里今晚宴请的贵客正是她中午在湖边打伤的“大人”的话,打死她也不会来!

如今,她只想跑走躲起来。可是在哥哥犀利的目光下,她不敢造次。

偏偏就在她心中如同揣了数只小兔般混乱时,贵客再次俯身对她还礼。可是大概这次动作大了点,当他俯身时,头上的幞帽滑动,露出了额角的青紫肿块。

“大人的额头怎么受伤了?要不要紧?”秦夫人立刻发出关切的询问。

秦夫人的话差点没让啸月的心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紧张得脸都白了,情不自禁地瞪着罗宏擎,希望他不要说出实情。

因为她明白,一旦家人知道罗大人头上的伤是她干的好事的话,那她以后就别想自由外出了!

“谢老夫人关心,一点小伤,不碍事。”罗宏擎礼貌地回答,眼睛似不经意地扫了啸月一眼,与她惶恐的目光短暂接触后便移开了。

啸月心跳如鼓,幸好秦啸阳插言了,不然她怕自己会当场失态跑掉。

“娘真仔细,我也问过罗老弟了,他说是在船上不小心碰伤的。”秦啸阳说。

秦老夫人明白地点点头。“大人是乘船来的,海上风浪大,一定很辛苦。”

“路上还好,是晚辈愚笨。”罗宏擎回答着秦老夫人,再瞟啸月一眼,将她的不安看得一清二楚,不觉心里好笑,没想到这个大胆的女孩还是知道害怕的!

在他们对话时,啸月的双眼始终不离罗宏擎,一只手还死攥着秀云的胳膊,痛得秀云暗自吸气。

妻子细微的表情没逃过秦啸阳的眼睛,他拉过秀云,不让啸月再抓着她,并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啸月,-认识罗大哥吗?”

“不……不认识!”啸月矢口否认,低垂着眼睛,不敢与哥哥审视的目光或罗宏擎锐利的视线相交。

她的神情更加遽了秦啸阳的疑虑,他想再问,可被秀云拦住了。

“夫君请罗大人入席吧,啸月妹妹今天不太舒服,让她先回房休息,改日再与罗大人赔礼,可好?”

她的话让啸月松了口气。

秦啸阳没说话,倒是罗宏擎微微俯身对啸月说:“嫂夫人说的是。秦姑娘身体不适,请自去安歇。在下来此仅为拜见秦府二老,也与啸阳兄叙兄弟之情,如今能与姑娘相识,甚感荣幸,请姑娘珍重!”

他的话,话里有话,似乎带有安抚与解释之意,可是除了啸月外没人能懂。

她仓皇屈身还礼,并在嫂子的暗示下匆忙离开大厅,跑回了她的房间。

“喔,怎么这么巧呢?”关紧房门,她倚在门上长长地舒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被她无意打伤的“大人”竟然就是哥哥常常叨念的那个“才华出众,外刚内秀”的义弟罗宏擎!

老天爷干嘛老是捉弄我?为何偏偏让我失手打了这么个人物呢?

她在房里焦躁地走动,担心罗大人把白天的事告诉哥哥。虽然刚才他没有揭穿她,但那并不代表他会守口如瓶,她的心里一点都不踏实。

如果哥哥知道这事的话,一定会告诉爹娘,她也一定会因此而被禁足,那是她最不愿意的事。

对于天性好动的她来说,被关在家里就跟坐牢没什么两样!

此刻,她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好想有个人帮她解闷。

可是唯一能帮她的只有嫂子和陆秀廷,而嫂子正跟在哥哥身边,陪伴着那个害她如此坐立不安的人;为了上长风号,专程来参加新航标启动仪式的陆秀廷也回德化去了,她满月复心事却无人可诉!

唉!沮丧地倒在床上,她后悔今天不该去万婆湖,也埋怨陆秀廷,要是那时他动手打野鸭而不是让她握着弹弓的话,她也不会闯这个祸!

原以为她已经逃掉了,这事除了陆秀廷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可如今,那个大人竟带着额头上的大包登堂入室来作客,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啊!

眼前出现他头上那个青紫色的肿块,她不由纳闷:那个包为什么没有变小,反而比被打到时更大、也更丑了呢?

那可是我的“犯罪证据”,他那样的大人物,恐怕从来没被人打过,如今他肯定再也不会忘记我了,更何况我还说谎骗他,不知以后他会怎样报复我?

她忐忑不安地想着,慢慢睡着了。

睡梦中,她的忧虑也没有减轻一丝一毫。

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罗宏擎不会在她的家人面前揭发她的“罪行”,更不会报复她。但有一点她是猜对了,那就是他从此记住了她,再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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