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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背面 黑店

作者:亦舒

翟纪如坐在店堂里,正在看”盘帐,全神贯注,忽然听得门铃叮一声,知道有客人进来了。

助手依莲去喝下午茶,翟纪如亲自招呼客人。

人客是个年轻男子,约廿二三岁,高大英俊,外型像小说或是电影里的男主角,白衬衫,卡其裤,已不知道多好看潇洒。

翟纪如诧异了。

她这一间是意大利名牌珠宝店,以精美手工著名,一件首饰比人家五件还贵,不是普通人会得欣赏:珠宝只要石头大,镶工哪里值钱!所有一般上来的,均是熟客。

这是谁?

不过翟纪如做生意的手法是,无论生张熟李,无论光顾若干,都是人客,都值得尊重。

店堂并无陈列品,货物均需自夹万取出。

翟纪如对那年轻人笑笑,“请问想看些什么?”

她请他坐。

那梭朗大男孩忽然□-??来,“指环。”他说。

翟纪如尽量把语气放轻,“请问,是怎么样的指环,镶不镶宝石?”

“呃,两样都看看吧。”

“请稍等。”

翟纪如亲自取出六七枚精致戒指,放在丝绒盘上,给那年轻人过目。

年轻人看过标价,有点不安。

翟纪如给他时间。

他叹一口气,“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翟纪如怕伤害他的自尊心,很小心地问:“便宜到什么地步?”

年轻人答:“坦白告诉你,我口袋里只有七千块。”

翟纪如轻声答:“没有,我们没有那种货色。”

“呵。”年轻人失望了。

翟纪如也不好过,如果她是小说中的人物,也许会发出慈悲之心,把一枚价值七万元的指环硬是当七千元售予年轻人,但是不,她是真人,她不能做蚀本生意,故她不出声。

那年轻人站起来,“谢谢你招呼。”

“不要客气,有空再来参观。”

那年轻人笑笑,露出雪白牙齿。

他推开珠宝店的门走了。

罢巧助手依莲回来,“那是谁?”

“人客。”

“买什么?”

“想买指环给女友。”

“成交否?”

“嫌贵。”

依莲坐下来,“哗,像小说情节,我要是有那样的男朋友,情愿不要戒指。”

“真的?”

“真的。”依莲肯定,“有几个客人戴着珠宝会从此欢天喜地?快乐是一种心态,珠宝只能锦上添花,你要是根本上不快乐,珠宝不能帮你。”

“谢谢你,依莲,别把这理论公布于世,否则我们要吃西北风。?

“他是那么英俊。”

“最难得是有一股书卷气。”

“我年轻时好像从来末曾遇见过那样好的男孩子。”

“算了吧你。”

接著有两位太太结伴进来,依莲忙着招呼,一个要看手镯,另一位女儿要嫁人,前来办嫁粉,想必是七位数字的生意了。

那日打烊之前,翟纪如点了点存货,发觉店里最便宜的指环,售价二万三千元。

翟纪如关了店门,有喝杯咖啡的习惯。

她独身,不忙回家。

约了朋友在附近咖啡室一聚,聊聊天,交换行情,不亦乐乎。

饼了几天,翟纪如与一位专栏作者约会。

“听说黎晶在你那里订了一对戒指?”

“不,是一对耳环。”

“为什么要订,现货不好吗?”

“她不喜蓝宝石,改红宝石当然要等。”

“价值多少?”

“你们对数目字最有兴趣。”

“好奇嘛,说来听。”

“不贵,五十几万。”

“是自己付款的吧?”

“黎晶大红大紫,是本市首席女演员,盖盖之数,何用他人代劳。”

“你最帮人客。”

“当然,米饭班主,不帮帮谁。”

“我也想来挑件首饰。”

“恭候大驾光临。”

“有无折扣?”

“尽量优待。”

双方都笑了。

正在此际,翟纪如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年轻人,依然白衬衫,卡其裤,不用名牌,已经神清气朗。

这一回,他身边有个女郎。

那是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呵,什么叫做非池中物,请来看看,只见她五官秀丽,高佻身段,看上去宛如芭比洋女圭女圭那么完美,众人都忍不住必头张望。

二人姿态亲昵,分明是密友。

戒指,是想买给她的吧。

“你在看谁?”

翟纪如示意。

“呵,原来是朱碧珊,真是青春貌美是不是。”

“谁是朱碧珊?”

“宇宙唱片公司正在捧的歌星。”

“红了没有?”

“快了。”

那么,霍纪如想,他大概也快要失去她了。

她怎么知道?

这是都会森林的律例,见多了,错不了。

“你认识她?”

翟纪如摇摇头,“那男孩子是谁?”

“众多追求者之一吧。”

说得好,翟纪如点点头。

那年轻人从头到尾没看见珠宝店的女主人。

当然也没有前来打招呼。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转瞬间一年过去,珠宝店生意略有增长,做得不错。

一天下午,门铃一响,一个女客走进店来。

翟纪如看见那张秀丽的面孔,不禁一怔,她认得她,她是朱碧珊。

这个时候,朱小姐已经是街知巷闻的名人了,当然还不算大红大紫,但肯定前途无限。

依莲上前招呼。

在半小时内,朱小姐挑了只钻表、一条项链、一对手镯,以及一只胸针。

她站起来,“稍后会有人来付帐。”

她懂得规矩,没有即时取滨。

依莲送客人出门。

说也奇怪,不到十五分钟,便有一中年男子进来,“我听说朱小姐挑了些首饰。”

依莲出示首饰。

那男子气定神闲地看了一眼,“怎么没有戒指?”

“朱小姐没选指环。”

“她戴五号,有现货吗?”

“有。”

依莲取出一盘指环。

那中年男子顺手取饼一枚红宝石指环,“这就很好,一共多少?”

依莲把总数算出来。

中年男士开出一张支票,“朱小姐明天会来取。”

依莲恭送他离去。

然后问老板:“支票会兑现吗?”

翟纪如到底见多识广,淡淡说:“银行是他开的,你说兑不兑现?”

依莲吐吐舌头。

翟纪如笑,“这个月咱们的佣金不错啦。”

那个年轻人呢?朱碧珊已经把那年轻人丢腿后了吧。

他连一只戒指也买不起。

可是他有情意。

那就要看当事人的价值观如何了。

像翟纪如,她就认为难得有情人。

在这个遍地黄金的大都会里,要什么有什么,年入千万,视作等闲,但是何处觅知己?

少女不知珍惜,宁爱玻璃珠子。

当下翟纪如拎起一串项链,笑着问依莲:“像不像假的?”

“假的才不敢做得那么大。”

两个人都笑了。

朱碧珊隔了几天才来取滨,她根本不急,支票也早已兑现,翟纪如笑道:“有空再来看。”

朱碧珊回眸一笑,无限天真可爱,把珠宝往大背包里一塞,轻松地离去。

大都会中充满机会。

总不能入宝山而空手回。

天逃诩忙。

当然希望生意好,客人消费能力一天比一天高。

自该年之后,朱碧珊几乎年年都来光顾。

她衣着越来越光鲜,挑选得也好,名贵、时髦,配她个人风格。

依莲说:“最难得是嘴角、水远含笑,高深莫测,你以为她少年得志,会得骄傲,可是不。”

送她首饰的人,却年年不同。

翟纪如紧守秘密,不允透露一言半语。

一日翻杂志,看到朱碧珊彩照。

依莲说:“看,我们的耳环。”

翟纪如取饼端详。

丙然,美丽的她戴着副大珍珠配金叶子耳环。

“噫,这不是林某人送给他太太的吗?”

依莲掩着嘴笑。

翟纪如也笑了。

倍场哪里有真爱。

只见图片说明这样写:“这副耳环由家母送出”……

翟纪如说:“戴得很好看。”

这是真的,配珠灰色晚装,不加其他装饰。

正在看,一位蒋太太进店来,一眼瞥到照片,顺口评日:“真厉害是不是,上个月我到温哥华,她与我同一班飞机,也搭头等呢,一打探,据说是前去置业,在英吉利湾买了一层阁楼,还有,大学附近一幢两万尺地独立洋房,这是中型商号一辈子的利钿了,你说人家是否经营得法。”

翟纪如不敢有任何反应。

蒋太太感慨万千,“男人要是搭上这种女子,只得不断捐输,直至气绝为止。”

依莲忍着笑。

“我来看看有什么新货,我有个外甥女大学毕业,想送件东西给她。”

蒋太太走了之后,翟纪如说:“如今城里每一人,都是幽默大师。”

不幽默行吗。

依莲问:“除出卖同买,没有其他关系了吗。”

“有,可是我们开着这样的黑店,一则牵涉到巨额金钱,二则货色充满虚荣,当然激发了人性不甚美观一面。”

依莲说:“司空见惯。”

“是,看惯了众生相。”

三年过去了。

翟纪如越做越成功,最受欢迎的是小件头但晚上也可以戴出去的项链及胸针,许多职业妇女自己掏腰包来入货。

翟纪如通常给她们打个折扣。

她们心里怎么想,是情愿自己购买,抑或希望男性伴侣赠送?

翟纪如本人则无所谓,这同买衣服鞋袜一样,有人送,她欣然接受,否则,自己来。

说到她,连洋房汽车都是个人节蓄,更何妨是其他。

一日下午,又是喝下午茶的时分,有客人按铃。

对,最近治安不大好,珠宝店门已经锁上。

翟纪如抬头一看,不禁呆住,是那个年轻人。

他已换上西装,可是仍然同从前一般英俊,三四年光景,他已成熟不少,笑容十分开朗。

翟纪如开门给他。

他问候:“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你好吗?”

“你还记得我?”

“当然,敞店记得每一位客人。”

“可是,我并没有光顾什么。”

“不要紧,进得门来,都是人客。”

他坐下来,“是翟小姐吧。”

“贵姓?”

年轻人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翟纪如一看,他叫张若翰,此刻是银河广告公司的主管。

翟纪如甚感安慰,几年下来,小憋子干得不错,今日的张若翰,已非吴下阿蒙。

“请问想看什么?”

他只是笑,“你说呢,我想送些纪念品给女友。”

送珠宝最好,她不会掷还。

翟纪如从不小觎人,“有无主意?”

“我喜欢一副金叶子珠耳环。”

“呵,那副,那只有一对,已出售,天然珠子直径有十毫米,十分难得,要订的话,不知何年何月才找得到,我给你看红宝石的好吗,同样款式。”

他看过了,却不喜欢。

“翟小姐,替我订珍珠。”

翟纪如无奈,“好,我替你落订单。”

“订金多少?”

“不忙,有消息再说。”

“谢谢你,翟小姐。”

“不客气,有空带朋友来参观。”

翟纪如把他送出去。

年轻人也看到旧女友那副耳环吗,他尚未能忘情于她吗,可是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上的人了。

依莲看了订单,不由得问:“谁,谁订这副耳环?”

“一个人。”

“当然是人。”

“所以说是一个人。”

依莲笑,“又是秘密。”

正在聊天,翟纪如眼快,去开门给客人。

无巧不成话,那人是朱碧珊。

扒,珠宝店好比一座舞台,人人前来演出。

朱碧珊架着墨镜,一言不发。

依莲斟杯热茶给她。

翟纪如不知她今日想买些什么。

等半晌她才开口。

“翟小姐,我有个要求,希望你答应,即使不允,也不要笑我。”

“朱小姐,大家是熟人,尽避说。”

倒庭年轻,她需踌躇半晌才说:“我想把贵店的珠宝拿来套现。”

翟纪如暗地一惊。

她等钱用。

朱碧珊自动透露:“最近,我输了一点。”

翟纪如不想追究原因,她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但是决不能劝,也不能问为什么。

于是翟纪如坦白地答:“既然戴过,已属旧货。”

朱碧珊爽快得很,“我明白。”

“我们只能四折收回若干货色。”

谁知朱碧珊不加思索,“好极了。”

自大手袋中取出一个包包,哗一声放在橱台上,“你请点算,我且去喝茶,转头再来。”

她推开店门出去。

翟纪如看到自己宝号的名贵首饰被人当烂铜烂铁那样办,不禁心痛。

“哗,”依莲更刺激,“怎么可以这样,翟小姐,此例一开,岂非麻烦。”

“别担心,这样的客人万中无一。”翟纪如连忙安慰依莲,“我不替她收回,她拿到别的地方去贱卖,我们不必见人了。”

“我的天,真是恶客。”

“可不是。”

累累珠宝中,赫然躺着那副大珠子耳环。

翟纪如连忙先将它取出来,小心翼翼检查。

幸亏一点损伤也没有,只是黄金部分有点氧化,需要抹干净。

一共十二件,依莲仔细点算清楚。

翟纪如写了张私人支票,又以她私人名义,开出帐单,由她向朱碧珊收买珠宝,一一列清。

这花去她大半小时。

谁知朱碧珊回来了,一看支票,满意得不得了,拥抱了霍纪如一下,大笔一挥,签了名,就高高兴兴的走了。

依莲无限唏嘘,“一点也不留恋。”

翟纪如微笑。

因得来全不费功夫嘛。

若果在结婚十周年才得到其中一枚戒指,那才知道珍惜。

“这批珠宝怎么办?”

“留着自用。”

“啊。”

“多年来我翟纪如卖花姑娘插竹叶,如今不甘名媛之后,也拥有若干名牌首饰了。”

“翟小姐真客气。”

她把那副耳环亲自抹干净,放到锦盒里收好。

饼一个星期,她拨电话给年轻人。

“张先生,有一位客人,先些时候在我们这里买了副耳环,可是稍后发觉女伴不喜欢,退了货,你若不介意,可以来看看,那就不用无限期等下去了。”

“同我要的一模一样?”

“就是我们用来拍照登广告那一副。”

“我下了班来。”

“张先生,如果方便,不妨请女伴来试戴。”

张若翰笑,“好,我看看她有没有空。”

翟纪如搁下电话,松一口气。

她终于替那年轻人找到他要的东西。

能帮人实践愿望,真是开心。

五时多,年轻人结伴前来。

翟纪如见了,喝声采。

那女孩子清纯可爱,比朱碧珊还要漂亮。

朱碧珊美则美矣,毫无露魂,这个少女双目宝光流动,甚富感情。

“翟小姐,我女友曾绮文。”

“曾小姐请坐。”

她亲自取出那副耳环。

谁知曾小姐一看,嗤一声笑出来。

翟纪如扬起一条眉毛。

曾小姐解释:“太夸张了,戴起来会像卡门,不,它不适合我。”

翟纪如反而眉开眼笑,“那么,曾小姐需要些什么?”

“嗯,我只想要一只小小戒指作为纪念。”

“有有有,我们有的是那样的指环,依莲,劳驾你取出给曾小姐看。”

依莲心中大奇,老板对付光顾百万的人客,还没有这样热诚呢。

曾小姐挑半晌,拣中一只整圈镶玫瑰钻的永恒戒指。

她举起手来,翟纪如赞道:“非常好看。”

那年轻人说:“绮文,再挑些其他配件。”

“不,够了。”

依莲大吃一惊,她在珠宝店里工作那么久,从没听谁说过“够了”这两个字。

“够了?”年轻人问。

“够了。”他女伴答。

“翟小姐,我们下次再来。”

“欢迎之至。”

年轻人付过帐,偕女友欢欢喜喜离去。

翟纪如转头同依莲说:“他找到了,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芳草一多,我们只怕要吃西北风。”

“那一对看上去宛如金童玉女。”

“我希望他们过两年结婚,然后到这里来置首饰。”

打烊了。

第二天一早,收拾珠宝,翟纪如把那副耳环戴上照镜子,“卡门?”她自言自语。

有客人轻轻敲门。

翟纪如抬起头,见是名打扮妖冶的女郎,早上十点多,还穿着昨夜的晚装,莫非一夜未归?

翟纪如替她开门。

那女郎指着耳环,“我一定要这一副耳环!”差些要伸手来剥。

翟纪如连忙月兑下放在她手中。

这才是一等一的好顾客,对珠宝有狂热,非占为己有不可。

女郎吸进一口气,“多少钱?”

翟纪如咪咪笑,“这位小姐,你且先坐下,慢慢看仔细了,才谈价钱。”

那女郎笑了。

她丢下名牌手袋,坐好把耳环戴起,左顾右盼,乐不可支。

依莲连忙过来侍候。

翟纪如轻轻叹口气,回到后堂去。

又有多日的帐要算了,她坐下取出计算机。

半晌客人离去。

她问依莲,“可有成交?”

“买了三副耳环,付现金。”

真没想到小小晚装手袋里可以装那么多钞票。

“有没有关照她那副珠子是退货?”

依莲笑道:“唷,瞧我这记性,忘了提她。”

“你用什么价钱卖出去?”

“我给她打了九五折。”

“不可有下次。”

“讲明是黑店,无所谓啦。”

翟纪如无奈,“店才不黑,黑的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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