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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第三章

作者:亦舒

刘太太再问:“可有工作?”

裕进答:“正想开始找。”

刘太太唔地一声,“罗萨萝,我们上楼。”

那小女孩跟着母亲回家。

真巧,或是真不巧,不过是来送一封信,却碰见了印子的母亲及妹妹。

伯母对他不假辞色,好象不大喜欢他。

裕进忐忑地回家去。

电话接着来了。

裕进在淋浴,祖母敲门:“你女朋友找你。”

裕进答:“早知叫那些美人儿别缠住我。”

连忙用毛巾裹着身子出去听电话。

“来过了?”

“是。”

“见到她们了?”

“是。”

“谢谢你的信。”

裕进傻笑。

“我的父亲,是一个澳门出生的葡萄牙人,会说中文。”

“你完全像华人。”

“妹妹比较像外国人。”

“你的天主教名是甚么?”

“马利亚。”

“真动听。”

刘印子笑起来,“妈妈说你叫她刘太太。”

“不是吗,该叫甚么?”

“我爸不姓刘,他姓罗兹格斯,刘不过是我同自己取的姓氏,方便工作。”

“印子呢?”

“是孟小姐帮我改的名字,我读书时根本没有中文名。”

“你妈妈祖籍是哪个县哪个乡?”

“我不知道,但是她会讲广东及上海话。”

裕进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蚌然之间,他听到她饮泣。

裕进吃惊,“为甚么哭?我马上过来。”

他挂上电话换上衣服赶去。

印子一个人在家。

僭建天台房子比想象中整齐得多,她斟茶给他,西式茶杯上还绘着金龙,还是外国人最喜欢的瓷器式样。

“妈妈陪妹妹去面试暑期工,有一家工厂找模特儿。”

裕进点点头,长得漂亮就是有这种好处。

“我一时感怀身世……”印子有点无奈。

“你一辈子也不用低头,”裕进握住她的手,“你是你,上一代是上一代。”

印子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然后笑了。

她所有的笑都带着苦涩,与众不同。

裕进忽然问:“印子,你爱过人没有?”

印子迟疑片刻,摇摇头“你呢?”

裕进微笑,“以前没有。”现在,或许爱上了刘印子。

“来,我们出去走走。”裕进说。

印子说:“我回来换件衣服就得出去。”

“那么,我送你。”

她挽起大旅行袋及化妆箱,裕进载她到目的地。

必程发觉座位上遗下印子的一副假金耳环,重叠叠大圈圈,十分恶俗,可是戴在她身上,就有种卡门的野性味道。

他把耳环珍惜地收在汽车暗格内。

饼两日,他把印子带往家中,“我介绍祖母给你认识,你一定喜欢她。”

“她有多大年纪?”

“你看到她便知道。”

印子从未见过那样精致的小洋房,门一开,是位清瞿的太太,才六十上下年纪,淡妆、雅致非常,重要的是,她笑容满脸。

印子一直以为所有祖母都九十岁,因为她父亲已五十多,可是这位祖母时髦精神,身段维持得那样好,衣着考究,是个奇迹。

“欢迎欢迎。”

印子看惯母亲的长脸,觉得陈家真好客,她放下心来。

祖母招呼她坐下,仔细端详她,然后叹口气说:“真是红颜。”

裕进微笑,“印子,祖母称赞你呢。”

印子连忙说:“每个人年轻时都一样。”

祖母抬起头想想,“早几十年我也是风头人物,但是色相还不能同印子比。”

裕进笑:“祖母真客气。”

“裕进,你女友是个小美人。”

“祖母现在都仍然漂亮。”

祖母看看手表,“咦,时间到了,我得去教会。”

裕进送她出门。

“印子怎么样?”他问。

祖母笑笑,“那么漂亮,很难留得住。”

裕进不出声。

“别烦恼,此刻她在等你呢!”

裕进回转屋内,领印子参观家居。

印子十分羡慕,“你真幸运,一切都现成,我如果想要这样的生活水准,不知还需挣扎多久。”

“你是我的朋友,我家人会接受你,你随时可以来借住。”

“我妈妈及妹妹呢,我不能扔下她们,我们三人,已经吃了不少苦。”

“你的环境会一天比一天好。”

印子露出一丝笑容,“最近工作排密密,我手头宽松得多,我打算努力积蓄。”

裕进请她到书房,“来,我帮你画图案。”

他取出印度墨及画笔,打开参考书,“印子,挑一个图案。”

印子翻阅画册,“咦,这是一个女子的月复部,花瓣图案以肚脐为中心。”

(二十)

“画在双手上可好?”裕进问。

“很快会洗月兑,多可惜。”印子答。

“那么,在脚背上。”

“对,那可以保留得久一点。”

印子大胆地月兑去鞋袜。

“请把脚搁在这里。”

印子身量高,可是脚却不大,约莫只穿六号鞋,脚趾短且圆,裕进心中诧异,一个漂亮的人甚么地方都好看,上帝真偏心。

所有美女的一半收入该分给她们的母亲,长得那样漂亮,妈妈有功劳,在这个肤浅浮豹的社会里,相貌出众是多么占便宜。

他小心翼翼在脚背上画上独有的民族图案,印子专心地看着他用笔。

“裕进,你在大学念甚么科目?”

“语文及教育文凭。”

“打算教书?”

“嘘。”

裕进点燃了一支线香。

印子深深吸气,“好闻。”

“是熏衣草。”

“裕进,我真羡慕你生活如此享受。”

“你一而再,再而三那样说,印子,跟我返旧金山,你大可继续升学,我找一份工作,替你缴付学费。”

印子低下头笑,怎么可能。

深褐色的印度墨画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十分瞩目。

裕进说:“褪色的其实不是墨水,而是皮肤表层新陈代谢剥落,连图画也一齐月兑掉。”

她伸直了脚仔细看,“好漂亮,谢谢。”

“还有一只呢?”

“一只已经足够。”

“那么,连脚底也画上,从此,邪恶的神灵不会威吓到你。”

笔尖接触到足底,印子觉得痒,轻轻笑了起来。

裕进忽然明白,这会是他终身难忘的一刻,将来,即使他四十岁、五十岁了,事业成功、婚姻美满、妻子贤淑、孩子听话,但是他心底深处,必定忘不了有一年某一日,在一间书房里,他用指甲花制成的印度墨,在一个叫印子的女孩脚底画上图案。

他有点茫然。

“啊。”印子发觉脚底中央有一只眼睛。

“它会帮你看清前路。”

印子笑笑答:“穷女有甚么前途,不外是走到哪里算哪里。”

裕进斟两杯冰茶进来,“有志向便不算穷。”

印子笑,“认识你真叫我高兴。”

她一口气喝尽冰茶。

又说:“我永远会记得在这间书房里度过的好时光。”

裕进忽然鼻酸,“你也永远记得?”

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

裕进说:“印子,让我们私奔,不顾一切,最多一起饿肚子。”

印子忽然咭咭笑起来。他们听到一声咳嗽声。接着,佣人问:“裕进,你同朋友是否留下吃晚饭?”

印子说:“不,我还有事。”

“你又去哪里?”

“我约了人谈拍片合约。”

裕进一怔,“你可是要做明星了?”

“十画还没有一撇,电影市道迹近消失,谈管谈,未必有甚么结果。”

“抱最佳希望,作至坏打算。”

“裕进,你的话我最爱听。”

裕进帮她穿上鞋袜。

印子忽然说:“裕进,有一日,我们都会变,变得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但我仍会记得,你曾经对我那么好。”

裕进轻轻说:“只有聪敏如你才善变,愚鲁的我将会依然故我,永远爱你。”

“永远?”

裕进点头。

印子骇笑,“那会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裕进说:“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转瞬即过。”

印子伸手抚模裕进脸颊,“你的智能叫人难明。”

“我送你回家更衣。”

“还得换衣服?”

“去谈合约,穿考究一些占便宜。”

那天,印子挽起头发,换上一件吊带裙,配凉鞋。到了大酒店门口,她走上大堂石级,差些与一个中年男人相撞。印子身手敏捷闪开,那人也不以为意,只看着地下。忽然之间,他看到雪白足背上的瑰丽图案,不禁一怔,再抬头,伊人苗条身形已经远去。

中年男子身边的助手立刻轻声问:“可要打听那是谁?”

那男人没有回答。

雪白足背上的花瓣图案已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

那一边裕进到天祥广告公司去找袁松茂。

小袁正在忙,摄影室里有两个身段玲珑的泳装丽人正在拍照,工作人员额角上淌着亮晶晶的汗珠。

“甚么,只得啤酒?没有刘印子,就没有大赠送。”

裕进逗留一会离去。袁松茂追上来,“找我有事?”

裕进轻轻说:“印子原来不姓刘。”

“她们这一类女孩子身世极复杂,二十年前母亲一时兴奋,嫁了洋人生下她,分手,又再同另一外国人生多一个,全家不同姓氏。”

“一定很不好受吧。”

“习惯了,照样过日子。”

“为甚么一味挑外国人?”

“贪他们年轻时神气呀,就没想到头秃得快,肚腩以倍数增加。”

裕进不出声。

“你没看出来?若非混血儿,哪里有如此健美体格,这般茂盛毛发。”

裕进抬起头想一想,“你说她会不会跟我走?”

松茂听到这里,已经不敢再笑,他郑重地说:“人家刚开始赚钱,怎么会考虑到归宿,裕进,你搞错对象了,现在不是时候,再过十五年吧。”

“可是,她的道路是那样凶险……”裕进说。

“总得闯一闯,红起来,名成利就,星光灿烂,万人称颂。”

“是吗?我还以为只有伟大文学家及科学家才有此殊荣。”

“裕进,你在外国住久了,本都市只重视金钱及艳色。”

裕进说:“我不相信。”

“你这蠢人!”

第二天,裕进问邓老师:“是真的吗,这真是如此肤浅变态的社会?”

“裕进,月亮有两面,善与恶、光与黑,凡事怎可一概而论。”

裕进又问:“人为甚么要求成名?我就从来没想过,我享受做一个普通人。”

邓老师笑,“你同永婷一样,天性淡薄,是少数有福之人。”

永婷正在书房另一角帮老师收拾字画,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说我?”

邓老师说:“早十多年,我学习写作,也希望成名……”

裕进与永婷异口同声问:“作家?”

“是呀,结果成名的是另外一些人。”

两个年轻人笑了。

照说,他俩有许多共同点,应当可以走在一起,但是,却欠缺课室以外的缘分。

邓老师有一丝尴尬,“非常努力,也取不到效果,由此可知,能享名气与否,也是注定的事。”

宽大的书房里幽静阴凉,一室白兰花香,在这般环境里谈名利,一点也不切身,舒服到极点。

对刘印子来说,出了名,就多人找她工作,能叫更高价钱,同实际生活有很大关连。

那天,回到家,累得倒在床上。

她母亲过来问:“结果怎样?”

“导演说:‘有出浴场面。’”

“光是洗澡没有关系。”

“是男女一起洗,我已经推辞。”

“最惨是你不做,立刻有人抢来做。”

母女说话直接坦白,像两姐妹。

“你找个圆通一点的经理人吧。”

印子说:“扣掉佣金,更不见用,我还是自己来的好。”

“老是接不到高-工作。”

“我还有时间,不急。”

她母亲却说:“我住在这两间铁皮房里已有十年,真怨尽怨绝。”

印子把一只手搁在母亲肩上。

电话响了,印子过去接听,说了几句。

“谁,又是那个学生?”

印子不出声。

“你少在那种大男孩身上浪费光阴,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肯定向家里伸手,能帮你甚么?”印子母亲说。

印子微微笑,“可是,陈裕进是一个高尚的人。”

“你爱他?”

“不,我们只是好朋友。”

“他叫我刘太太,真好笑,下次请告诉他,我姓蓝,叫我蓝小姐就可以。”

可是在陈裕进单纯的世界里,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子才叫小姐,其余的,都是太太。

电话铃又响,这回,蓝女士抢着去听,没一会儿,她的表情忽然恭敬起来,“是是是,印子,是孟小姐找你。”

印子一怔!孟如乔还找她干甚么?

“喂!是印子吗,好久不见,想同你吃顿饭,明天七时到沙龙见好吗?”语气若无其事,似老朋友。

印子陪笑,“我希望孟小姐有工作介绍给我。”

“工作?有呀,把张永亮导演也叫出来可好?”

印子心中有个疙瘩。

币了电话,她同母亲说:“我不去了,你帮我推掉。”

蓝女士看着女儿,“出去亮亮相,露露脸,人家也好知道有你这个人。”

印子微笑,“这就叫做-头露面。”

“许多名媛也天天争取这样的机会,衣服愈穿愈少,表情愈来愈婬。”

印子也笑,“业余好手不容轻视。”

“去吧,吃顿饭,聊聊天,她能把你怎样。”

印子改向裕进求助。

“孟如乔请我吃饭,你可否送我去?然后,四十五分钟之后,来接我走。”

裕进笑,“没问题,只是这样一来,人人都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了。”

“我还求之不得呢!”

就这样说好了。

那天,印子没有刻意打扮,头发统统束起,抹了点紫红色胭脂,穿一条深蓝色裙子。

奇怪,孟如乔比她早到,同桌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看到印子,立刻站起来。

只有三个人,已经叫菜叫酒,可见没有别人。

年轻人叫王治平,是一间唱片公司合伙人,十分斯文有礼。

“我们正在找新人。”

“市道不好……”孟如乔这样说。

“总得吃饭。”

气氛有点僵,孟如乔盛妆,可是看上去有点憔悴,皮肤些微光彩也没有,姿色同三年前是不能比了。

印子心软,对她分外客气。

叭了两杯,孟如乔有点牢骚,那位王先生说要打个电话,借故走开。

孟如乔说:“印子,陪我去补妆。”

印子从前是她的助手,这种事做惯做熟,她不介意。

孟如乔脚上穿四-细高跟鞋,手搭在印子肩上才站得起来。

孟如乔在化妆间细细补粉,“咦,香烟漏在桌上。”

印子出去同她拿烟。

看看手表,希望裕进快来接走她。

必程经过走廊,看见那个王治平背着人在讲手提电话。

是这句话吸引了印子——

“真人比上镜头还要漂亮。”

这是说谁?

“全身皮肤光洁如丝,没有一个疤一点斑。”

声音很低,但是印子耳尖。

她浑身寒毛竖了起来,这明明是在说她,裕进怎么还不来?

“脾性也好,丝毫不觉骄矜。”

听到这里,印子有点害怕。

“你马上就来?好,我设法留住她。”

这时,孟如乔走出来,嗔怪印子:“你到哪里去了?”

那王治平立刻收起电话,一脸笑,“我们去喝咖啡。”

印子答:“我不去了,我还有事。”

孟如乔怪讶异的,“向妈妈抑或男朋友报到?”

印子尴尬地笑,“我实在累了。”

那王治平说:“那么,我们在十分钟内谈妥合约。”

“合约?”

这两个字是天大的引诱。

“对,”他微微欠身,“唱片合约,我们翡翠公司决定用你,将捧你成名。”

印子大奇,内心恐惧顾忌稍减,她说:“我从来没唱过歌,我声线很弱。”

他笑,“有几个歌星靠声量成名。”

孟如乔叹口气,“听,听,人就是这样走起运来。”

假如陈裕进在这个时候出现,印子会毫不犹豫跟他走,可是,他迟到了。

印子被孟如乔及王治平一左一右挟住走到咖啡厅去。

王治平二话不说,取出一张合约,放在桌上,“刘小姐,你回去仔细看一看。”

印子一看,见合同上乙方的名字是她身分证上的马利亚罗兹格斯,可知人家一早有备而来。

接着,她看到月薪数目,怔住,数一数零字,竟是整数十万。

印子抬起头来,她们母女三人一切烦恼将因这张合约解决,怎么会有这样好事?

连孟如乔都说:“印子,你怎么谢我这个中间人?”

印子茫然。

王治平说:“印子,公司还会提供住屋及车子给你,直至三年合约完成。”

孟如乔说:“我是你,立刻签上大名,印子,你走运走到脚底板了。”

王治平说:“翡翠公司声誉不错,印子,相信你也听过,你还未成年,得请家长加签。”

印子手里拿着这张合约,注意力完全被夺,丝毫不觉邻桌已多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呵,这笔投资非同小可,值得吗?得看清楚。

这个陌生人从未见过像印子那样好看的少女,皮肤白得晶莹、眉目如画,神情有点忧郁,她的手腕与足踝像是上帝心情特别好的那一日用心塑造,精致纤细,背部线条像一个流利的V字,悦目到极点。

他心中有数了,朝助手王治平施一个眼色,静静离去。

饼不到几分钟,王治平的手提电话又响起来,他嗯了几声,“知道,知道。”

他满面笑容,“印子,我送你回家去。”

印子这才想起,“我有朋友来接。”

王治平笑笑,“他迟到了,海旁大路上有交通意外,车辆挤塞得很,由我送你吧。”

印子点点头。

孟如乔也同车,牢骚很多,正好,印子可以乘机不出声。

先送印子,临下车,王治平随口问:“印子,你喜欢甚么牌子的汽车?”

印子回答:“家母喜欢平治。”

他笑了,送印子下车,替她按门铃。

他早已将刘印子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她们母女住天台屋里。

“明日有空,接你去参观宿舍,在梅道,你会喜欢。”

“啊。”

梅道是她做小学生时到山顶旅游时乘缆车经过的一条路,遥不可及,印象中只有外国人及神仙才住那种地方。

“明天上午十时半来接你及蓝小姐。”

王治平转身走开。

印子先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吸一口气,用最快的脚步冲上楼去,她要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及妹妹。

王治平回到车上,看见孟如乔摊大手掌。

他有点厌恶,但是不露出来,轻轻说:“周先生不会亏待你。”

孟如乔缩回了手,咯咯笑,“你我联手把清白少女往火坑里推,该当何罪。”

王治平淡淡说:“她原本已活在油锅里,出来散散心也好。”

车子驶走了。

必到家,印子把合约摊开来。

她母亲兴奋地说:“明日一早去找律师研究清楚。”

电话来了。

听到裕进的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她没有怪他,只是问:“你到甚么地方去了?”

“交通意外塞车,我现在才赶到沙龙,他们说你已经走了。”

“我已到家,改天再谈吧。”

“对不起,印子——”

“没关系。”

她挂上电话,淋浴上床。

母女同睡一房,多年来,呼吸声都听得见。

印子枕在双臂上看着天花板,明日开始,就得学唱歌了,老板叫她唱甚么便唱甚么。

她闭上眼睛,不知为甚么流下泪来,那无论如何都不是快活的眼泪。

天很快亮了,母亲催印子起床。

“翡翠王先生打过电话来催,说十点半来接我们。”

罗萨萝在一边闹:“我也去看新房子。”

印子静静地梳洗换衣服。

母亲在一边,忽然握住她手臂抚模,低声说:“印子,全靠你了。”

印子转过头去笑了一笑。

王治平的车子准时来接,他这人不卑不亢,斯文有礼,相当讨人欢喜。

车子一转上山,环境完全不同,都市的浮躁不安仿佛都限在山脚,山上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蓝女士难掩兴奋之情,手心冒汗,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一夜之间,可从腌-的凡界迁上天庭。大厦门口停着一辆白色房车,司机看到王治平立刻下来把车匙交上。

王治平恭敬地转交给蓝女士,“这是公司车”。

那中年太太觉得是在做梦,强作镇定,跟着王治平走进豪华大厦大理石大堂。

他们乘电梯到甲座大单位,门一打开,印子倒吸一口气。

她立刻决定签合约,水,水里去,火,火里去,一切都值得。

整个客厅落地窗对牢湖水绿海港,她不由得走近玻璃,贴近,观看蓝天白云。

罗萨萝欢呼尖叫:“姐姐,姐姐,几时可以搬进来?”

全屋都是精致大方的家具,连床铺被褥毛巾肥皂都已准备好,像豪华酒店设备。王治平把门匙交给印子的母亲。蓝女士双手颤抖,接过那串锁匙,-在手心中。

罗萨萝却去打开衣柜,“姐姐,来看,衣柜里满是漂亮衣裳。”

蓝女士满心感激,“你们太体贴了。”

从来没有人,为她们母女做过甚么,十多年来,她们胼手胝足,挣扎求全,都靠自己。

王治平微笑:“有甚么事,尽避吩咐,我先回公司。”

“可是,合约呢?”

“呵,不急,看仔细再签好了。”

他竟开门走了。

印子开了长窗,到露台呼吸新鲜空气。

身为混血儿,自幼遭生父遗弃,母亲改嫁,又生一女,最后还是分手,家贫,她从来没好好呼吸过。

三个人都没再去理会合同里说些甚么。

罗萨萝每晚睡折床,淋浴,不过是一个水泥坑加一条胶喉,今日忽然看见一间小小套房,淡苹果绿墙上画着一座睡美人堡垒,纱帐床,白色地毯,附设私人浴室可以浸浴,不禁又一次尖叫起来。客厅插着鲜花,厨房里有大盘水果,有人神机妙算,算准了她们三母女今日一定会搬进来,逃不出五指山。

印子听见母亲说:“我们立刻回去收拾东西。”

她妹妹说:“我不去,我决定留在新家,我会转学校,换朋友,改名字。”

印子不出声,走到大梳化,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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