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潮女 第七章
休养多日,打消了原有的游玩之意,直接南下,赶初六出海。
初六出海的走私海商由狐狸岛的武装战船一路保护至狐狸岛后,直接再转往西洋一带。
“真是奇怪,才一个月多没在岛上,就开始想念了呢。”甲板上,旅行者罗杰微笑,拿了披风过来。“你小病初愈,狐狸王嘱我们多顾着你。”
“谢谢。是随玉不中用,明明是手伤,偏引发了病。”随玉温驯笑道:“我也好想狐狸岛,想念沙神父、想念我的船屋。”
“是啊,狐狸岛几乎等于我的第二个家乡,要割舍不容易。”
“罗杰先生不曾想过回义大利吗?”随玉忽然问道。海风吹来,罗杰连忙将披风给她披上。
“一个出外人如何不想回去呢?但家乡只有相处不来的兄弟,而这里有我喜爱的人们;再者,海上多风云,在这个争海上霸权的时代里,没有赖人保护,怕回去也得花个几年工夫,想要再回来……也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
“我……”随玉欲言又止,却临时改变了话题:“罗杰先生,听五哥说是你跟查克救了我?”
“说救是夸大其辞。”罗杰笑咪咪的,露出了他特有的笑纹。“我跟沙神父从小看你长大,年龄上虽然差距不大,但早把你当女儿看待,出手救你之后,我才发现无私的情感可以胜过任何一种血缘关系,这是人类的伟大之处。”
“人类伟人吗?我只知道我可以为五哥而生、为五哥而死,可是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呢?”无私的吗?她不奢求五哥会以同等的心对待她,但是……但是……
她忽然瞧见再武兄走上甲板,一注意到她,立刻撇头就走。她怔忡,随即叹了口气。
“随玉?”
“人与人之间为何要有国籍之分呢?”她喃喃自语。
“若是沙神父在这儿,必定会回答你这是上帝的游戏。它将人类分成各种不同肤色、各种不同思想的个体,他们因为国家之别而斗争,因为个体的私利而互相残害。等到有一天,他们领悟了这世上的爱恨情仇不过是伊甸园里的毒蛇,那么他们就会赢了这场游戏。”罗杰望着汪洋大海而笑。
“听起来很复杂。”
“相信我,我也走不出这场游戏的迷宫。”
随玉嗤的一笑,虽不是天真烂漫的笑,却也是这一天里最开怀的笑容。她偏着头,向他说道:“罗杰先生,如果我有爹,我希望他就像你或沙神父一样,在我迷惑的时候开导我。”
“那么你可以叫我罗杰父亲了,亲爱的。”旅行者罗杰的笑变得很宁静。“我没有妻子,但我不介意有一个女儿。”
随玉露齿而笑,咳了一声,脸也有点红。“罗杰爹爹……”
“我的天啊!”高高的了望台上有了吃惊的声响。水手大喊:“有船!有战船靠近了!”
战船?随玉立刻望向大海。远方一点黑,但瞧不见是什么。连忙从甲板水手处接过望远镜,镜中是放大的战船,不止一艘,船的旗帜是……双屿的!
“双屿?”聂泱雍不知何时来到甲板上,眯起眼。
“五哥,咱们跟他们在海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干他的海贼,却从来没有抢过咱们的船啊。”
“今天就会是一个开始了。”聂泱雍接过望远镜,沉吟了会。“迟早是会对上的。”他原以为会再等上一阵子。
东洋一带的霸主只能有一个,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对力迟迟不动手,除了维持双方制衡外,还需充备武力,朝廷对狐狸岛暂时收了手,也是一个原因。狐狸岛就算暂时避开朝廷的围剿,也避不开双屿的开战,就算一劳永逸的解决双屿,也难保未来狐狸岛不会因为皇帝易位而有矣诏。
“爷,那咱们要开战吗?”方再武蠢蠢欲动地问道。
“开,为何不开?”聂泱雍阴恻恻的发笑。“双屿既派人潜进北京劫随玉,那么他必定知道我跟随玉就在这艘船上,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一鼓作气解决,他怕迟早双屿得从沿海一带消失。”
“好!我正想好好出出气!”方再武嗜血的笑道,目光不由自主的瞧了随玉一眼,随即嫌恶的撇开。
“随玉,你跟罗杰先生下去。”
“五哥,这艘船是我设计的,我清楚这艘船的构造,我留在上面应不成累赘。”她急急说道。
埃上开战是稀松平常之事,她也遇过几回,但对付的都是不成气候的小埃贼,双屿……是头一遭应战,船只有十来艘,这会是场硬战,也披露了双屿必胜的决心。
聂泱雍瞧了眼她,勾起嘴角。
“好,你想追上我,我就让你追。你可以留在甲板上,这回是最后一次开战,从此以后不会再有战争。”
“啊……”还来不及揣测五哥的心意,甲板上的水手已全员戒备。
“接着!”
“再武兄?”她惊喜地瞧着方再武扔给她一把鸟铳。
方再武撇开脸,不情愿的说道:“番人的武器不容小觑,你左手不便使棍,罗杰先生可以帮你使用鸟铳,若是我不及保护五爷,你也能助我一把。”
“嗯。”她笑得可爱,有点激动。“谢了,再武兄。”
万里无云,海上却已风云变色。
“开炮!”一声令下,佛郎机火弹齐发,一时间炮声隆隆。远方的炮也齐发,在晴朗的下午,炮击中了狐狸船,帆桅吱的一声倒下,聚集的水手四散。
“该死的!去灭火,减火啊!”方再武吼道。“火长呢?该死的火长是怎么驶船的?”
随玉迅速的盘算距离、水向,跑向聂泱雍。“五哥,放水雷!”
聂泱雍举起手,水手在船只的尾端放下水雷。
“干脆咱们将船靠近他们,我攀上去杀死他们!”炮生之中,方再武阴狠地说道。
“是你杀光他们或者他们杀光咱们?一旦靠近了,这艘的胜算一点也没有。”
“为什么?咱们一命抵一命,就不信咱们的命会少掉他们!”狐狸船摇摆着,在打了一上午后,一艘狐狸船已成弱势,即使这艘船是出自随玉之手改良,他猛然抬头,怒叫道:
“你是什么奇才?!一艘大明船抵不过佛郎机人的火炮,这算是什么奇才?想将咱们的命赔上吗?”
原本在算计角度、预备再度开炮的随玉吓了跳!她的脸是脏的,衣衫上也沾了不少硝炭,她怔了怔:“我……再武兄……我……”
水雷一声猛爆,众人齐叫:“差一点!”
聂泱雍推了随玉一把,任她代他指挥炮手,他走上船桥,身后跟着方再武。
“你这是迁怒了,双屿的战船不容小觑,咱们虽有一流的船工、一流的火长,但海禁之后,受限许多,再一流的火长也会老,咱们需要的是新手。”他接过望远镜。
方再武抿起嘴,瞧向一旁的火长跟舵工。他们都是年轻的、是初出茅芦的,五爷是极度愿意培育新人再起,这一艘船也因没料到会跟东南一带阵容最坚强的双佑谠上阵,而且对方还不只是一艘战船,他们是存心赶尽杀绝了。
“如果……如果是随玉手头的那艘‘飞鸟’,解决佛郎机人绝不是问题。”方再武不甘情愿地说。
“那艘船还在试验中,再武。而将来,你也会是其中一员。”聂泱雍放下望远镜,盘算了下。“好,火长,就照再武说的,将船逼近他们。”
“爷……?”要大展身手了吗?
聂泱雍转身瞧他,浮在唇畔的笑是野蛮的。“迟早,双屿会看出咱们的实力远不及他们。去吩咐所有水手,等我一声令下,全员乘船月复小船返回狐狸岛。”
“五哥!”随玉跑上船桥,查克跟罗杰紧跟在后,她跄跌了下,身后两人欲抓住她,聂泱雍伸一手,将她提起来。
“她身子还没完全康复,不必跑快。”他有点不悦道。
“五哥,为何要将船靠向他们?”她不解,但瞧见了他的笑意,掩嘴轻轻较了声。
“怎么啦,玉姑娘?”查克有点紧张,似乎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怕的海上战争。
随玉遥望敌船。
“他们是连环船……那……咱们就得用上子母舟?”
“聪明的女人,”不再称呼她为孩子,也不叫她丫头。聂泱雍戴上狐狸面具,摆了摆手。“去将火药准备好,我要你算计时间,一近敌船,立刻引爆。”
“好!”她带了几名水手下船舱,查克东张西望了下,连忙跟着她进去。
“如果神父在此,他必定说,杀人者是会下地狱的,何况你将要做的事是毁去数百条人命。”罗杰叹了口气。
“你被沙神父洗脑了,罗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若不来打我,我又岂会主动攻击他?跟着我的有上百条人命,你说,我能将这些人的命赔尽吗?”
“你不会主动攻击?难道你没有想过当海上霸主?以大明的造船技术,以随玉的天分以及你的手下,你要成为七海霸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聂泱雍扬起眉。“七海霸主?多诱惑的名词。我二十岁之前确实是这么想过,也相信以我的能力,可以让每个国家都对我伏首称臣,可惜……”他的黑瞳眯了起来,注意到随玉跟着一批水手搬着木桶上来。“可惜,我不是只有一个人,大明朝廷中有我兄弟,大明国土中有我的家乡,我还有一个小妻子,而想要成为海上霸主,得牺牲掉多少条人命,得牺牲掉我身边人的多少梦想。让我们这么说吧,我将我的理想转移了,七海霸主任谁当都成,我得去做其他事了。”
罗杰难以置信的。
“你……是这一趟北京之旅改变了你的心意?”真的不敢相信聂泱雍会有这样的心态。
“我不喜欢解释,罗杰先生。”聂泱雍掉过头去。战船已逐渐靠近佛郎机船,除炮声隆隆外,已是火箭、火枪的射程范围之内。“你先下小船,可别受了伤,随玉是会担心的。”
“五哥,行了!”随玉在船桥下叫道。除了炮手及基本的水手外,其他人已在小船上备着。
蚌然一阵剧烈晃动,显然在极近的距离下船被打中了。随玉跄了下,身后有剧响。
“狐狸王!”是罗杰先生的叫声。
她欲抬首,却发觉自己被五哥给抱起来。她的轻功已是不赖,今天才真正瞧见五哥的轻功是神乎其技,教人叹为观止。
“五哥……”在轰隆隆声中回首,发现帆桅打在方才她站立的甲板上。她惊惧的转过头,却开口:“五哥,谢……”耳畔一阵剧痛,来不及回神,就觉天地之间起了恍惚。
“爷!”方再武的吼声压过炮声、枪声。
像慢动作似的,血从聂泱雍的胸口喷出,溅到她脸上。她眼眨也不眨的,瞧着他往后倾倒,抓住她腰间的手松了,她错愕的回过神来,伸出手欲拉住他,左手擦过他的手,却抓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落海。
“爷!”方再武跃上船栏,软鞭一出,不及卷住他,火枪连续打中他的肩,震得他往后跌去。
“五哥!”她心神俱裂的叫道,查克立刻从她身后拖住她,将她拖进遮避处。
“玉姑娘,你也想死吗?就要爆炸了,跳下去你想卷进火海之中吗?”
“五哥等着救啊!”她叫道,挣开查克的臂力。什么为他生为他死,到头来竟让五哥为她而死……“啊啊啊!五哥!五哥!”心如刀割、心如刀割啊!她脸上湿湿的,是泪吗?如果眼泪能让时空倒转,她宁愿流尽泪、流尽血。
“再待下去,就走不掉了!”火长叫道:“等佛郎机人登上了咱们的船,咱们连小船也不能走了!方护卫!”
方再武的心脏猛跳,几乎跳出了他的耳,他肩上的血流不止。他瞪着甲板,耳畔是随玉的哭叫,他喃喃地,但是声音传达到附近的每一个水手耳中。
“我身为狐狸王的护卫,他掉进海里,我该跳下去救他,即使……即使他死在海里,我也得找到他的尸首……”他抬起脸,瞪视着随玉,即使不甘心,但从今以后他会被罪恶感淹没。“但是,这艘船上还有狐狸王的妻子,如果我跳下去了,那么我将违背我的另一个誓言:保护狐狸王的妻子。随玉,现在,你是狐狸王的妻子,虽无名媒正娶,但却是狐狸王认可的,这艘船所有的性命从此刻起为你而活,你说,你还要跳海吗?”
随玉楞楞抬首,脸上的血泪交织。她怔怔地,目光有些涣散的移向方再武。他的身后站着几名炮手,一致手足无措的望向她。
“我……”
炮再度击中了狐狸号,佛郎机人的吆喝声已隐约听得见了。
她是五哥的妻子了……即使无名无实的,可是,一辈子都甘愿当他的妻子了。
她爬起来,胸口在喘。那一枪宛如打中她的心脏,她的双腿有点虚软,海风冷飕飕的,天空万里无云的,这么美丽的海……
她用力擦了擦泪,咬唇道:“好,走,走。听我命令,随时引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迟早,我要让那些佛郎机人了解虽然他们有枪有炮,但是咱们汉人却有更厉害的武器。撤!”
查克与众人松了口气,连忙撤下。随玉经过方再武时,抬起脸痛心地说:
“再武兄,我总算了解你背负家仇血恨的痛了……”
方再武一怔,一时之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绣芙蓉2003年7月12日更新
“落……海?”本执扇轻摇的聂泱阳停下了动作,一脸十分的惊愕。“你是说……泱雍落海了?”他的音调依旧徐缓,却显得震惊。
他这个假狐狸王正要归回原主,拎着元巧回中原,偏偏遇上了这等事。
“他的泳技应是不错吧?”
“爷的泳技是一流的。”方再武换上了白衣,垂脸道:“可他胸口中弹了,番人的枪……打中心脏是没法活的。”即使他们的功夫再高又有何用?一颗子弹就足以叫他们毙命了。
“哦?我以为你这个护卫会保护你主子。”聂泱阳微微不悦。
“是……是奴才的错。”方再武咬牙道,已有心理准备接下四爷的责难。
“五哥……是为了救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不会被火枪打中。”随玉语气淡淡的,脸色淡淡的,就连她的唇也是淡白色的。她的眼神有些缥缈,移向聂泱阳,恍惚之间,竟有五哥的身影。“四哥……入了夜之后,我已让精兵乘小船到那儿附近潜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是不是?我的泳技是五哥教的,他不容易被打倒的。”
聂泱阳瞧了她一眼。
“元巧,你将再武带出去,我有话同随玉说。”
“好……没问题。”聂元巧点头,俊美的脸庞没有笑意,事实上是读不出任何表情。
待他们离去后,聂泱阳走近她几步。
“随玉,你相信你五哥没死?”
“当然,五哥是打不死的。”她握紧双拳。
“你的神色可不是这样说的。”聂泱阳叹了口气。“泱雍既然占岛为海贼之王,对于这一天,他早该有心理准备。他若在九泉之下,也该明白这一生他活得尽兴。”
“四哥。”她瞪着他。他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的笑容苦涩。
“你想指责我没血没泪没心肝?你该从你五哥那儿听过我自幼有病在身,活过了今日不见得能见到明儿个的太阳。生死一事我已看破,泱雍活得虽短,却有其价值。随玉,你四哥我担心的是你的将来,泱雍既死,这消息怕难守住,朝廷、双屿早对狐狸岛虎视眈眈,你若愿意,我安排将你送往南京,帮着你三哥顾书肆,这样可好?”
随玉眯起了眼,咬牙切齿的说道:“我……我已是五哥的妻子。”
“哦?他……动作可真快。”比起先前的惊讶,聂泱扬这回是更加的吃惊,像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点。
“无名无实,五哥不曾碰过我,可是……我算是五哥的妻子了,狐狸岛现在是我的了。”双拳紧握,她的神色不再虚无恍惚。她下了一个决定,一个终身不改的决定。为此,她付出一生也在所不惜。
“我要代替五哥,我要成为狐狸王,我要让双屿得到他们应得的,我要亲手毁了双屿。”她的眼里是悲愤,却含着涩然的笑说道:“我要等着五哥回来,然后原封不动的将狐狸岛还给他,这是我当妻子的本份。”
聂泱阳轻轻啊了声,斯文的面色不变,可眼神轻轻的飘了下。
“这若是在意气用事之下的决定,你可要好好想一想……报仇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嗯,我懂。五哥的那一枪,我要让双屿的命来赔上。”爱笑的脸不再有,亲切随和的个性已成过往,骨子里的血液在流,却成了冷血。
多么冷的血啊,冷到连自己都会颤抖,她不喜欢这样的个性,却不得不这样去做,否则难以平息心中的痛。
到今天才发现,她是爱五哥的,是女人对男人的感情,是自小到大的教养之情,是日久相处后难以分割的感情,是亲情是友情也是爱情,他是世上唯一的、她想要的男人。天啊!宁愿落海的是自己,宁愿中弹的是自己,宁愿在他落海后立刻跳下去,宁愿没有五哥留下来的狐狸岛。
他可知道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像是活生生的被一块块割下来,好痛!痛到她无法言语,但她得活下来,为了五哥的狐狸岛。她的爱情还没发现之前,所爱的男人便已远去,可她的爱还没有夭折,因为五哥还在,活在这狐狸岛的每一处。
“你……这可是守一辈子的寡啊,泱雍还没给你名份,不是吗?”
“有,五哥给了我名份,”她低柔的说,抚上胸口。“他给的名份就在这儿。”她的唇像在笑,柔化了她冷静过头的脸。
聂泱阳静静地,不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将扇打了开,轻轻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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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我说,方再武,你的酒是不是喝多了点啊?瞧你脸红脖子粗的,待会儿我可没力扛你回去。”聂元巧噘了噘嘴,有点不太高兴的拍了下他的头。明月当空,坐在这亭里,该是美人在侧才好玩哪,偏得陪姓方的这个大老粗。
“十二……”方再武醉醺醺的抬起脸。
“有何贵事?”聂元巧没好气地说:“我不喝酒,偶尔呢,小酌两口,可是得在四哥面前,被他抓到了,我会挨板子的。你说,我是不是很倒楣呢?而你,喝了这么多,一、二、三……十瓶了,大哥,你再喝,喝死算了。”
“十二,”方再武忽然抓住他的手,吓了他一跳。“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做……做错什么啊?”可恶,这死方护卫的力道大得惊人,要用力挣月兑,怕下场是月兑臼。混帐四哥,专差遣他做这种难事。
“我……我没错啊,她是倭寇!她是日本人!她是我的仇人啊!我没有立刻杀了她,是我的仁慈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这么难受?为什么?”
“你……难受啊?我也挺难受的。”聂元巧撇了撇唇,瞪了他。“你这大老粗就这么计较随玉是不是日本人啊?麻烦!依我见,你这个汉人眼小心眼儿也小,只适合一辈子背着你的家仇,啐。”
“你懂什么?!”方再武握紧了元巧的手腕,令得他痛叫连连。“你生在富贵之家,又怎能懂得我背负多少血恨家仇?你可知道我多盼望我生在一般家庭,有爹有娘有兄弟,做粗活也好,就算挑粪也行,只要能享天伦之乐,哪怕我没有这一身武功,没有显赫的护卫之,没有三餐的温饱,我都心甘情愿,偏老天爷给了我这样的身世,你当我愿意吗?我恨不得找老天爷理论,为何旁人的家是圆满的,偏我就得一辈子见不到爹娘、见不到我妹子!”
元巧显然被他的吼声吓了跳,他抚拍着胸膛,有点小声的说道:“方再武,你不必激动,这……你说的,我是不曾体验过,我……我也觉得你挺可怜的,可是,可是人要懂得知足啊,难道现下的你不好吗?你不快乐吗?狐狸岛上没有人值得你好好对待吗?”痛死人了!方再武是存心将他的手给捏碎吗?等碎了,就要四哥养活他一辈子好了。可恶!他龇牙咧嘴的。
“当然有人值得我好好对待……”方再武喃喃自语着,迷醉的眼瞪着元巧的身后,不知神智飞向何处。“五爷……他将我从血泊之中带回,我甘愿当他一辈子的护卫,可现在他凶多吉少,随玉……我以前将她视作妹子……疼她疼得要死。曾经,我想过对五爷是感激是尊敬,可以为他把命抛,但只要不相抵触,我也能为我这妹子丢性命……可是……可是我没有做到……”他咬住牙关,咬得血直流,聂元巧瞪傻了。“我亲眼看见帆桅掉下来,我就在她身边,没动没救她,因为她是日本人……五爷是我间接害死的……是我!”他猛然跳起来,连带将元巧拖起来。
“方再武,你疯了!别大吼大叫的,我没耳背,本少爷听得见你说话!”
“你不生气吗?你不恨我吗?十二。”方再武拉近他,醉意浓浓的脸俯近他的。“你是五爷的兄弟,该恨我啊,你该恨不得杀了我!”
聂元巧恼怒了,右手执着扇子狠狠打他的头。
“你这个王八羔子,我的手被你拉月兑臼了!”王八蛋!痛死了!四哥要负责了!
方再武喉口秽物一涌上来,忙推开元巧,扶着柱子呕吐出来。呕了干净,神智也清醒几分,他虚弱的靠在柱子上。
猛然,一盆水泼上他的头,他吓了下,跳起来。在月色之下,是十二的怒容,即使是怒颜,也依旧美丽,如果十二是女人……
“瞪什么瞪?!你这王八小标蛋!”
“十二……”他眨了眨眼,喘气。
“我四哥自幼病鼻缠身,你未跟在他身边,不知他的情况有多恶劣,血海家仇?嗤,他压根儿连这种事情都没时间想,每天吃了药就吐,连大夫都说不准他的命何时结束。四哥跟我每日最快乐的一件事就是夕阳西沉时,那表示他又活过了一日。你呢?你是有血海家仇,可你每逃诩健康的活着,你还奢求什么?奢求报了血海深仇,最好将所有的日本人都千刀万剐,随玉当然也包括其中,然后你会后悔一辈子,后悔你最爱的妹子被你杀了,王八羔子,啐!”
“我……她不是我的妹子,她是日本人!”
聂元巧横眉竖眼的,狠狠的踢了他一脚。
“你去死吧!老子是说不动你这头大笨猪,迟早有一天你会想清楚的,那时候你付出的代价就不再只是失去你的五爷,你失去的将远比你现在失去的还多!”他气得跳了两脚,见方再武楞楞的瞪着他,他冷冷哼了一声,走出亭外,走出拱门之外。
一出拱门就撞上肉墙。
“谁?”元巧没好气地问道。“不懂得拿灯笼,是存心想把我撞死啊?”
“是你四哥。”聂泱阳静静地说。
“四……四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四哥。元巧的口气和缓:“四哥,瞧你给我的好差事,陪他喝一整夜的酒,也打不醒他的脑袋。”
夜色中,聂泱阳微笑。“你做得已是极好了。”
“当真?”元巧嘿笑两声。“我就说带我来是没错的,不过……”他苦起脸低低哀叫的捧起他的左手。“四哥,我要听赞美,但那是之后的事,现下,请你先帮我把手臂接回来吧,痛死了。”
聂泱阳怔了怔,皱眉,小心的捧住他的左手。“月兑臼了?”
“被方再武那头大笨猪给拉的,他的力道大得惊人,我还真怕他把我的手臂给拉下来。”
聂泱阳抿起唇。“我倒没料到这一点。很痛,你忍着点吧……”
“忍?我最怕忍了。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把刀会割我心肝,痛啊!”
“你若痛,就咬着我的肩好了。”
“啊……四哥,你说的可是真的?”四哥什么时候变好心了?夜色中瞧不清四哥的神色,但隐约觉得四哥的脸是皱的,像对他的痛感同身受似的。是他月兑臼还是四哥月兑臼啊?真是。
聂泱阳趁他将注意力另放时,猛地接回骨。
元巧大叫:“痛痛痛痛死了!四哥,你要我的命啊!”呜,好痛!他瞪了四哥一眼,忽然狠狠的咬了口聂泱阳的左肩。
“痛不痛?痛不痛?这痛可比月兑臼痛吧?”他没好气说。
聂泱阳连眉也不蹙一下,轻轻拍他的背,微笑道:“这样可扯平了吧?现下,你就陪四哥上教堂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