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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下) 第二十章

作者:风弄

新帝登基的第三年,是天朝臣子百姓极欢庆的一年。秋收粮食大熟,百姓安居乐业,虽然有苗疆王叛乱,差点引起大乱,但也只是差点而已。

在当今天子的从容领导下,问题迎刀而解,不但一举平定苗疆,使东南东北得以安定,同时,也和契丹这个强大的邻国达成盟约,互不相犯。

无论从国内民生吏治还是外邦上而言,都令人欣慰而放心。

第四年,承接上一年强劲的势头,年轻有为的皇帝开始大肆改革,奋发图强。吏治、税治、水治共七十二道发送全国的条陈,全部由皇帝亲选的人才弹精竭虑而出,并经过皇帝亲自的反覆斟酌考量,针对国家目前的种种问题,有的放矢,一针见血。

仅仅半年,朝廷气象大改,上下焕然一新。

没有人不为天朝这位勤政而有能力的新君感到骄傲。现在,让所有人暗暗担心的是,这位皇上,太勤政了。

每日风雨不改的上朝,议政,不但大省鲍文逐一细看,通宵达旦,甚至乡县小吏的操守品行,略有风闻,也必过问。

勤政当然是好事,皇上处置果断,睿智不减当日,但天朝疆土辽阔,事情多而繁杂,血肉之躯,怎能长期这样熬夜,挥霍心血?

这位君主偏偏又是不听人劝的,整夜整夜,朱批不断,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还常常天未亮就起床,饮食清淡,用量少得让人心惊。

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众人的忐忑不安中,宫内封闭多时的消息终于走漏,像入骨的斜风一样穿过大小街巷,各处王府。

皇上,有了咳血之症。

小埃子被太后紧急召唤过去,严问详情。小埃子吓得两腿直打哆嗦,跪下一个劲地磕头,边哭边回,“奴才也是没法子,主子不让说。老早就咳了,恐怕去年冬天的时候就有了症状,有时候奴才也奇怪,怎么主子身边的手帕子整天不见踪影,后来才知道,咳出血弄脏了,主子就偷偷扔掉,不让奴才们看见。奴才……奴才该死……居然瞎了眼,好久才察觉……呜呜呜……”

太后倒吸一口气,半天才回头问,“怎么?你……连你也没瞧出来?”

皇后在太后身后坐着伺候,也是一脸煞白,咬得嘴唇都破了,颤抖着声音,轻轻道,“额娘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日子,皇上难得到我这里来,偶尔来一次,也是坐坐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不但是我,就是其他妃子那,他也是不去的。整天就在蟠龙殿,后宫要见一面也不容易……”

“他倒是常来哀家这里请安,哀家只是每次都觉得他瘦得厉害,人也憔悴,想是国事太繁重了。”太后担忧地回想着,用手绢擦擦眼角,叹道,“不料竟是大病。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说……”

“不要吞吞吐吐的,你直说。”

“太医说,主子的病是体虚心焦,要慢慢养身子,这是身子骨伤了根本的症状,比一般急病猛症更难调养,一定要小心。”

“还有呢?别的人,说了什么没有?”

“还有……没有了。”小埃子眼神闪烁,不敢瞧太后,伏下头。

太后冷哼一声。皇后在一旁柔声道,“说吧,有什么说什么,不怪罪你。”

小埃子这才唯唯诺诺地答道,“还有的就是一些糊涂话,说什么调养之类的,宫里什么好药都有,倒没什么。就是……就是主子总这样千方百计糟蹋自己的身子,整夜不合眼,拿着朱笔批奏摺,一批就是几个时辰,也不好好用膳……这个都是奴才们嚼舌头的话,主子处理的是国家大事,奴才们不该多嘴的。”

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你下去吧。”

等小埃子的背影消失后,才转过身来,一脸不解地摇头,“你说这皇帝,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天下都是他的,要什么没有,听说国事也顺利,没有人起兵造反的,怎么就这样老是不如意,存心糟蹋自己呢?哀家真闹不懂,过去说我管后宫的事,惹着他了,现在我可是一个字都不敢乱说。”

“媳妇……媳妇连见面都难,更不敢惹皇上生气了……”

“你别多心,哀家不是说你,只是和你说两句贴心话。”太后疲倦地揉揉眼角,转过身,让皇后在她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捶着,边缓缓道,“臣子们都说他是个好皇帝,后宫他一丝也不亲近。皇后,你说,是不是后宫的脸都看熟了……该选一些新的秀女进来了?”

“这……”

“不要这这那那的,你是六宫之主,要有肚量。不要捶了,先回去吧。”

皇后辞别太后,郁郁不乐地回了宫,迎面却遇上侍女通报,“娘娘,国舅来了。”

皇后奇怪地蹙眉,跨进门,弟弟敏男从椅上一跃而起,“姐姐。”

“说了多少次,后宫有制度,外戚不可随便进宫。你怎么又来了?”

敏男笑嘻嘻道,“我可没有违制。姐姐,以后我可以常常见你啦,后天开始,我统领六宫侍卫,正式上任。”

“后宫侍卫是保卫皇宫的,你要好好任职,也不许随便过来。要见我,还是按照礼制来做才是。”皇后规劝了两句,想着弟弟开始有出息,心里也有一点高兴,寒暄两句,便又扯到皇帝身上。

敏男问,“听说皇上病得厉害了,是真的吗?”

“正为这个头疼呢。”皇后叹气,把今天去太后处的事说了一遍。

敏男一听要选秀女,眉头大皱,“这可不妙。那边淑妃就快临盆,姐姐至今无孕,已经输了一局,要是再弄几个新面孔进来,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万一来个狐狸精把皇上给迷惑住了,那姐姐的皇后位……”

“噤声!”皇后低喝,看看左右无人,小声责骂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信口胡说。我怕了你,快给我回去,不许你再来。”

“回去就回去。”敏男转着眼珠子,站起来翩然一笑,附耳道,“姐姐别怕,娘家人多好办事,我回去见父亲,包管帮你弄得神不知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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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爷接到消息,飞冲去王宫,不找皇帝,首先一把拽了小埃子到暗处,压着声音问,“皇上真病了?前几天不是说小恙,咳了两声,没有大碍吗?怎么今天忽然就传出咳血的消息了?

“奴才告诉九王爷,九王爷可别到处传啊。”小埃子小心翼翼看看四周,才回过头来,悄悄说,“确实咳血了,太医们都吓了一跳。前一阵子诊脉,因为没有确切症状,太医们都不敢笃定,只隐隐约约说了两句恐怕严重,要保养,少劳心国事,被主子骂得狗血淋头,说他们妄图乱政。这一次,诊脉的时候主子就一直猛咳,血忽然就涌出来了,主子还想用手捂着。唉,您说这怎么捂得住呢?”

九王爷听得肠子好像被绞起来似的,“皇上现在在哪?”

小埃子朝蟠龙殿一指。九王爷放开他,就往蟠龙殿走,到了门外,朝视窗一瞅,忍不住推门进去,“皇上,你怎么还在看奏摺?”

把奏摺从皇帝手中取走,转头吆喝,“小埃子,你过来!谁把奏摺搬到这里的?都拿走!”

皇帝正专心致志看着奏摺,冷不防手上摺子被取走了,抬起头皱眉道,“九弟,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朕手上的奏摺也敢抢,拿过来,这是浙东灾情的奏摺,朕还没有朱批呢。”

“皇上,你要好好养病,不能再这样操劳了。”

皇帝晶莹的肌肤白皙得吓人,透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憔悴的俊美,扬唇笑道,“你也和那些奴才们一样见识?一点小病,大惊小敝成这样。”

九王爷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急得浑身冒汗,“都咳血了,还是小病?皇上,你不可以这样糟蹋自己了,有什么不痛快,你告诉弟弟一声。

你照照镜子,你都瘦得……”

“谁说朕糟蹋自己了?”皇帝唇边的笑意敛了,“朕专心治国,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勤政爱民,怎么就糟蹋自己了?”

九王爷见他动了颜色,知道这个皇帝哥哥又犯了脾气,换在平时,绝不和他顶嘴,但都这个时候了,要是连他这个兄弟都不说话,旁人更不敢劝。九王爷思忖了片刻,跺跺脚,咬牙道,“二哥,你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可你对得起自己吗?”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蓦然拔高了,盯着九王爷,尖利地问,“朕怎么对不起自己了?”

“你心里只有政务政务,一天到晚拼了命的处理国事,不把自己当个活人看。勤政也不可以这样动法,从去年底开始,臣弟就没见过你好好休息过一天。”

皇帝盯着怒气冲冲的弟弟,犀利的眼神反而渐渐温和起来,半晌,轻轻失笑,“你啊,从来只有倦政的皇帝挨骂,你倒好,来骂我太勤政了。”

“二哥,你登基才四年啊。臣弟……真的很担心你的身子。这样下去……”

“不用担心。朕早有准备。”看着九王爷愕然的神情,皇帝像往常那样自信地抿了抿唇,徐徐道,“淑妃快临盘了,要是男孩,朕就立他为太子。国家有了储君,万一有大事,也好应变。”

“皇上在说什么呀?您还年轻,而且太子出生,年纪那么小……”

“所以,朕也预备拟一道,日后当作遗旨的,命你当摄政王,辅佐太子。别用这种眼神看朕,朕只是未雨绸缪,作个准备,未必就到那个份上。”

“为什么?”

“不是说了吗?只是做个准备。”

“不,臣弟今天一定要问个为什么。”九王爷放慢了声调,沉下声,反而更显出一丝伤痛,“二哥,你心里,就真的那么苦吗?”

皇帝仿佛被击中了,定在当场。

九王爷轻声问,“你贵为天子,为了什么要这样日日夜夜和自己过不去?往死里糟蹋自己?”

“朕没有。”

“皇上,你……”

“不要再说了!”皇帝冷冷地截住弟弟的话。心里一年前被硬生生折断的苗子又开始戳得胸膛阵阵发疼。他别过脸,声调没有起伏的吩咐,“出去吧。摺子,朕今天不看了,听你的,朕休息一天。”

“二哥……”

“走吧,”皇帝用没有温度的手掌抚着自己的额头,“走吧。”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累,连叹气地力气都没有了。

他一个人静静躺在金线精绣的龙床上,品尝着属于帝王的寂寞。

不错,他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却偏偏对不起自己。

怎么能对得起?

他连自己在哪,都找不到了。

苍诺离去那天午时的阳光似剑,在他胸前留下的伤口竟那么深,连时间也无法愈合。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报应还未结束。

苍诺走了,他反反覆覆,无时无刻不想起这件事。

从前憎恨的每分每秒变得异常清晰,在回忆中,一切都幻化为仙境,让人疼不可忍的美好。

“我肯为你放弃一切,你却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再没有机会听见苍诺的声音。皇帝记得苍诺说这句话时的眼神,那个异族的王子定定地看着他,在分离之后,午夜梦回,他终于发现那里面深藏的期待和一抹绝望。

“我要你说一句,一句就好……”

多简单的请求。

他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吐,从此,天朝出了一个勤政的皇帝,天地间,少了一个铮儿。

“呵呵……”皇帝愣了片刻,才发现这是自己的苦笑。

没有国务的时间反而难熬,他竟然又呆坐在床边,又静静抚模着手边柔滑的床单。

也好,快到头了。

咳出的血越来越多,他失去色彩的生命也快到头了。

万里江山,锦绣如画,他会成画上最亮最亮的色彩,那是他用肺腑里的血一口一口咳出来的。

很快,他再也不用闭上眼睛就回忆起去年秋天的点点滴滴。

不用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每一个呼吸间,都问自己——假如。

假如时光倒流,我还会用刀扎他吗?

我还会把水不留情地泼在他脸上?会对他恶言相向?会骂他是狗,是奴才?会把受伤的他一脚蹬下床?会狠狠地踢他?指着大门叫他滚?

假如。

假如重来一次,我会留住他吗?

“咳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地咳嗽,皇帝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肺,蜷缩着,无力地挨在床角。

血喷在洁白的垂帘上,宛如精致的梅花。

苍诺,我说过永远不再相见的。

幸好,这个永远,就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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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第四年的四月,不安的流言已经传到了各地。

就连百姓们也知道当今圣君病了。刚刚过了几年好日子的百姓们,开始忧心忡忡,民间形形色色的自发的祈福,渐渐多起来。

“求求菩萨,保佑我们万岁爷平安吧。”

“王母娘娘,你发发慈悲,让我们再过几年安乐日子吧……”

那是多好的皇上啊。

杀贪官,护百姓,不打仗,不乱收税,他还那么年轻,却比天朝任何一个皇帝都得人心。

京城成了所有人关注的中心。

辟员们四处奔走,各地的偏方源源不断送进太医院,试了一张又一张。每个人都惴惴不安,打听着宫内的消息,左右丞相竭力安抚百官,不要太担心,皇上是病了,但没有传言的那么严重。

皇帝在静养了半个月后,不顾后宫,皇弟,左右丞相等人的再三劝阻,一意孤行地决定恢复上朝。

当他静静地,带着和往常毫无异样的表情坐上最高处的龙椅,扫视群臣时,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第一件处理的事情,就是停止后宫紧锣密鼓的大选秀女等等活动。

瘦削的皇帝脸色苍白,眉目中还是原先那股从容尊贵不容人置疑的神色,简单一句话,给了不选秀女的原因,“肤的皇后妃子都很好,用不着。”

中断管理国政半月有多的皇帝,仿佛为了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一样,又开始了令所有人不安的日夜劳作。

小埃子简直是哭着把一堆堆奏摺送到皇帝面前的。

他看着主子的手越来越细,渐渐骨头包着一层皮了,但拿着朱笔的时候,却还一笔一划稳稳慢慢地批。

“主子,您就歇一会吧?您昨天才睡了两个时辰,就一点也不累?”

“累。”

“主子?”

“很累,累极了。”皇帝拿着奏摺,在烛光下仔细看着,淡淡地说,“别担心,朕很快就能好好歇息了。”

听出话里的不祥之音,小埃子死咬着牙,跑到蟠龙殿前面的荷花池边,捂着嘴嘤嘤呜呜地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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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了半月,举国震惊的移宫案发生了。

六宫侍卫总管以清理宫掖为由,一夜之间挪动后宫各妃宫殿。这个皇宫历来有惯例,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不料仓促的移宫,却惊吓了即将临盆的淑妃娘娘。

连惊带吓之下,成形的男胎落了,淑妃虽然保住性命,却已状若疯狂。

病中的皇帝大怒,严令彻查。

九王爷亲自主持这件滔天大案,从六宫侍卫总管敏男开始,一路顺藤模瓜,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竟然牵扯到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身上。

经过两个月,轰轰烈烈的移宫案以天朝第一位废后的自尽而终告一段落。皇帝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皇后一族,用闪电般的速度从皇族中选出一名男童过继膝下,立为太子。

顿时,所有人都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一股可怕的风暴在京城上方积聚,谣言再度传开来了。

“外面,都在传些什么?”皇帝被宫女从床上扶起来,喝了药,艰难地靠在枕上喘息。

“在传……皇上病了。”

清减过甚的皇帝轻轻笑着,“大概,是传朕已经死了吧?”

“没有。”

“不用隐瞒,朕只是病了,还没有糊涂。”皇帝勉强地喘息。这蟠龙殿真闷,空气都在哪里去了,怎么也进不了鼻尖,时时刻刻窒息般的难受。

浑身都冷,可肺,却又热得发烫。他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觉胸膛里滚烫的肺叶在慢慢腐烂。

“立国周年大庆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嗯,礼部和兵部都准备好了,东西也备齐全了。太子会代皇上在宗庙前祭拜。”

“不必,朕要亲自去。”

“皇上!”九王爷猛然抬头,“皇上您病成这样……”

“朕的病不要紧。”皇帝云淡风轻地笑着,“谣言,可以乱国。朕要露面,让百姓知道,朕还活着。九弟,太子还小,你也只是刚刚开始跟着朕主管全局。朕希望自己还可以拖上一年,至少,半年。”

“二哥,二哥你在胡说什么?你三十出头,正当盛年,病一病,休养几天好了,何必说这种让人难过地话?你……你要让弟弟我心疼死吗?”

“别心疼,朕命不长,是活该的。”皇帝不在乎地笑着,缓缓转头,看着窗外远远的地方。

枝头花,又开了。

等到**落下,秋天也该到了。

他记得秋天的平原,长草匍匐,枯枯黄黄。风筝在云上高高飞着,线一断,铮儿远远地飞走了。

没走……在我怀里呢……

当初拥抱着自己的宽阔胸膛,也不在了。

皇帝含笑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忽然问,“九弟,脸上怎么红了一块?”

“哦……没什么。”

“又是玉郎弄的?”

九王爷似乎生怕皇帝怪罪玉郎,一手慌慌张张地掩了,一边笑着道,“他最近说要好好练武,抓了我去陪练。皇上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没大没小,出手没轻没重,臣弟一个不留神,脸上就挨了他一下。皇上……你盯着臣弟干什么?”

皇帝回了神,怔怔的。

病中的他总有点恍惚,情不自禁地想说一些话。这些他从前总不屑开口的,到了现在,又真的很想知道。

“九弟,他会让你生气吗?”

“怎么不会?一天到晚被他气个半死。”九王爷难得见皇帝不醉心政务,有情绪闲聊,撩起下摆在床头坐下,笑笑,“好像小猴子似的,底下有钉子,一刻也不能停,稍微不看紧,就不知道他又会惹出什么事来。”

“那怎么……不换一个听话点的呢?”

“换?不行不行!”九王爷一愣,紧张地表白,“惹事也好,生气也好,反正就这么一个。要是有一天回去见不着他,我还不如死了痛快。皇上,你不会又想逼臣弟娶妻吧?”帅气的脸上有点惊惶。

“没有。”皇帝淡淡否认了。他收回目光,唇边带着一点苦涩的笑意,“你说的对……”

不能相见,还不如死了痛快。

不想活了,这副躯壳,慢慢糟蹋吧。

让它从里面,无声无息地腐烂,一点渣子也不剩,再也不会疼,没完没了地疼。

苍诺。

你还在恨我吗?

我……好想再见见你。

你还记得铮儿吗?

他那么那么地难过,那么那么地绝望,那么那么痛不欲生。你在遥远的契丹,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在你离开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等了你一夜,等着你,或许来看他最后一眼。

可你到底还是没有来。你生气了,绝望了,对吗?

你知道吗?太阳升起的时候,那个等你的人,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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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立国周年大典,经历丧子之痛的皇帝终于重新出现在百姓的面前。

巡游的龙辇上年轻的君主单薄得让人心寒,周围伸长了脖子观望的人们只记得被那双深邃的眼睛扫到时,仿佛沐浴在秋色中的感觉。

为什么,年纪轻轻的皇帝,俊美而充满英主气势的皇帝,却宛如西下的夕阳,憔悴得让人伤心。

可他,仍然淡淡笑着,用最后一分快消耗殆尽的力气,尽着天子的责任。

人群中,一个高大的人影在看见他的第一刻就已经僵硬了。

不可能,那不是他的铮儿。

他的铮儿俊美骄傲,像一只被五彩光芒笼罩着的风凰,总是神采奕奕的。

不过一年,不,还不到一年,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天朝的皇帝积劳成疾,病重甚危——那些传到了契丹的无聊谣言,竟然是真的……

苍诺站在人群中,远远凝视着龙辇上孤寂的身影。

憔悴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枯瘦的肩膀,连眼睛,也被折磨得失去了昔日的神彩。

只有唇边那丝帝王的浅笑,还隐隐约约藏着当初的影子。

“不……不!”苍诺低沉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

是夜,蟠龙殿一如既往地安静。

带病出席祭奠的皇帝筋疲力尽,让太医们请脉后,被劝着喝下安神入睡的中药,终于不再执著于批阅奏摺,沉沉睡去。

九王爷等静静站在床前,很久,才脸色沉重地离开。

像往常那样,小埃子吹熄了房内的蜡烛,蹑手蹑脚关上房门,在不远处随时听候吩咐。

皇上,是睡得很浅的。

有一点光,就醒;有一点声音,也会被惊醒。

午夜,矫捷高大的身影从墙头簌然出现,片刻后没入蟠龙殿后的竹林中。苍诺顺着熟悉的路线,潜入房内,屏住呼吸,轻轻掀开垂下的纱帘。

只看一眼,胸膛总是强壮骄傲的心,似乎就已经碎了。

那么瘦弱,憔悴得似乎已经没有呼吸的人,真的是他的铮儿?

苍诺伸出手,不敢确定地,小心翼翼地触模冷冰冰的脸颊。

一年,苍诺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忍满一年的。

一年不想铮儿,一年不提起铮儿,三百六十五天,绝不,绝不没骨气地收拾行李,走进天朝,溜进皇宫。

忘不了离开时那种刺穿胸膛的失望和屈辱,他也是堂堂契丹王子,也是堂堂男子汉,他也不下贱,不是天朝皇帝眼里不起眼的一条狗,一个奴才。

他只是,喜欢铮儿。

他只求,心上人哪怕一个微小的示意。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契丹最得人民爱戴尊敬,最多美女爱慕的苍诺王子,在自己心上人的眼中,不但根本不重要,甚至不值得开口作出一句简单的挽留。

他生气了,做了最混蛋、最该死的一件事,转过身,把曾经发誓要好好爱护的人扔在了身后。

天啊!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什么让铮儿好好当他的皇帝,什么只要远远看一眼就够了?

他在活受罪,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为什么!

“铮儿……”他用指尖,轻轻磨挲着。依然滑腻的肌肤下,瘦得只剩嶙峋的骨。

你真的只是一个皇帝吗?

哪个皇帝,会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不过从那秋到这秋,是什么,让你凋零如斯?是我吗?

苍诺,苍诺,你真是该死。

他俯下,温柔地吻着冰冷的唇,心碎的感觉从接触的那一点泛出涟漪,传递到每一角落。

碎了,碎了。

他的心疼得,全碎了。

“不要这样……”他哀求着,轻声在铮儿耳边哭着,“我错了,是我不好。苍诺随你打,随你骂,你看不起我也不要紧,把我当大黑狗也不要紧。铮儿,求你不要这样吓我……”

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是他,一转头,就跨出蟠龙殿的大门,就连属下要求延迟启程,也毫不犹豫地拒绝。

明明知道,他的铮儿永远口是心非,永远那么倔强又骄傲。

那个孤独的皇帝,已经受够了折磨,他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竟然到头来,还要伸手,狠狠推那个步履艰难的身影一把。

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暗中窥见,天朝皇帝在自己弟弟的王府中,呼唤自己的名字,对着花,对着树,对着空荡荡的花园,那样寂寞。一下子,就拽住了他的心。

我要疼他!我要让他快活!

苍诺,你当初决定了什么,最后,又做了什么?

皇帝在深深的睡梦中努力浮上水面。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已经到来了。他必须醒过来,拼了命也要醒。

耳边听到低沉压抑的哭声,在睡梦中也让人听得心痛,很想睁开眼睛,看看那个,哭泣得如此伤心的男人。

重病的身子一点也不听使唤,太医喂下的药,使他脑中昏昏沉沉,只有胸膛糜烂处的滚烫灼烧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心酸,游走其中。

“铮儿,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谁,谁在叫他的名字?

那么熟悉,那么温柔,害他想落泪。

“要打要骂,随便你……”

“你喜欢踢我,就让你踢:你要我滚,我就滚……”

“想起我了,叫我来,我就来……”

不要哭,不要这样让人难过地哽咽。

不要,这般温柔地抱着我,让我变得暖和,又忽然消失。

皇帝努力挣扎。他隐约知道,自己并没有挨在枕上,那种温度不是锦被可以给予的。只有一个人,能在将气息传递给他的同时,让他如此安心。

很想,看一眼……

用尽身上残余的力气,慢慢地,将重若千斤的眼睑,掀开一丝,再一丝。

进入眼帘的还是漆黑,皇帝一阵失望,缓缓转着眼珠,渴望地找着。

苍诺,苍诺,我那一天,一个字没说。

我不知道,你会真的转身就走,不再回头。

我不知道,你也会绝望,也会沮丧。

大概真的快死了,忽然那么,那么地想见你。

说过永远不要见面的。

丢脸,还是忍不住想见。

很想……

“铮儿,你醒了?你看看我,看我一眼,”

缓缓转动的眼珠,终于定住了。

流星一样耀眼美丽的光芒,从无力的眸中掠过。

心,忽然就在电光火石间,满足了。

“苍诺……”

“是,是我,我在这里。”

“是你?”

“是我。”

皇帝轻轻叹息。

不错,是他。

棱角分明的脸,高挺的鼻梁,抱着自己的臂膀,还是那么沉稳。

可是,你桀惊不驯的眼睛,为什么蓄满了泪水?

一点也不像,那个无法无天的你。

“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你……你要赶我走吗?铮儿,你不想看见我吗?”

气若游丝的皇帝笑了,勾起唇,轻轻淡淡地笑着。

谁,要赶你走?

皇帝吗?皇帝快死了。

铮儿吗?铮儿舍不得。

皇帝仿佛找到了一点力气,指尖一点一点模索着,终于,模到苍诺衣裳上的一角,缓缓拉过来。

不一会,也找到了自己细长的衣带。

皇帝模索着,抓着,吃力地,打上了一个死结。

“明白吗?”

皇帝仿佛完成一件极艰难的大事,胸膛无声地起伏着,眼睑轻轻覆上,低声问。

没有回答。

漆黑中,什么声音都没有,像承受不住这三个字中凝结的期待喜悦,所有生灵都在瞬间失去了言语。

皇帝浅笑未消。

他不需要回答。

他已在唯一的答案里。

铮儿没有飞走,

在那个男人的……

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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