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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卿长安 第六章 醉得够厉害

作者:雷恩那

她谢小爷嚷嚷着要人滚蛋,凭她如今在东海一带也算得上是地头蛇一尾,被她骂滚蛋的人没有不滚蛋的,偏偏他傅长安强龙压境,不但不滚还一路尾随,直到她溜回位在城内的住处。

东海这座“海沧城”是天朝著名的海防城堡,大城依山面海,南方正,北弧圆,俯视平面图恰成“天圆地方”的格局,每日卯时正开城门,酉时正关城门,时时有官兵轮班守卫。

谢馥宇当夜从城墙角落的一道小门溜进城内,靠的是老早跟守卫官兵们混到脸熟,再加上海沧城乃漕帮大本营是也,才让她能如鱼得水般溜进溜出。

她原本还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以为尾随她不放的傅长安最终会被城门守卫拦下盘査,岂料……一切皆因她思虑贫乏。

试想啊,傅长安能在夜深人静之际出现在城外海边吹海风兼吓唬她,自然就有本事通关回城。

他来到东海不过一日夜,海沧城的城门小兵都已识得他这一号人物。

她谢小爷在宵禁时候回城得用“溜”的,人家帝京来的安王世子爷宵禁回城时,走的可是正经八百的大城门。

欸,真要较真,人比人确实能气死人,但……算了,如今的谢馥宇不过是游走人间的一抹魂魄,闯荡江湖的一枚小卒,只求现世安好。

她吃得饱穿得暖,有娘亲可以撒娇,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块儿作事,如此便足矣。

位高权重的安王世子爷跟她八竿子都打不着了,说什么“他是为她而来”、“实为她而来”这样的话,说的时候是那样专注郑重、语调缠绵,实则不过听听就罢了,不是吗?

就算他所说的再真实不过,那肯定是来寻仇的。

七年磨一剑,只为找她一雪当年之耻。

所以他专程为她而来,拿她开刀,寻她作乐,当她又痛又乱又难受之际,也许能让他的心情感受到些微弥补。

但,不管傅长安是不是为她而来,东海这一边的海防司倒是确确实实因他掀起了一场惊天巨浪。

谢馥宇是后来才知,安王世子爷傅靖战此次不仅是领圣旨办差,更以“代天巡狩”的一品官身前来东海査办通匪弊案。

当她得知时,人家那位顶着皇亲身分的傅姓巡按大人早把整件事査了个底儿掉。

就在漕帮与河道官兵通力合作直捣海寇大本营之际,傅靖战支使着一批直属皇家的隐卫暗中行事,将那位搭上远洋大船准备偷渡到四海之外的海防同知林大人逮了个正着。

海沧城很久没有这样闹腾了。

剿寇杀敌抓通匪大坏蛋,接下来还得开堂审案,试图从那个该被杀千刀的海防同知口中挖出蛛丝马迹,跟着再顺藤模瓜将涉案人士一把抓。

事情既多且杂,但咱们主事的安王世子爷行事作风当真快狠准,仅用了半个月就把整件海防漏洞的大案捋得清清楚楚,最后该杀的杀,该罚的罚,该抄家的抄家,这半个月以来天天让海沧城的百姓们“看大戏”,为酒馆和茶楼里的说书客和客人们提供谈资。

谢馥宇亦是“看大戏”的百姓之一。

不得不承认,安王世子爷办差确实俐落,雷厉风行的手段确实让人叹为观止,他说此次是为她而来,若然是真话,那她可得把自个儿的皮绷紧一些,得耐打耐摔才能挺过去。

大事底定后,巡按大人将海防大案的结果快马加鞭送进帝京,东海这儿终于恢复日常生活。

尤其是在海沧城内,紧绷多日的氛围陡解,协助审案的在地父母官决定办一场大宴,一来是为了寻个由头光明正大地宴请咱们的巡按大人安王世子,二来是为犒赏此番剿寇有功的人士。

宴席就设在海沧城地方衙门的前院大堂上,请了城内颇具盛名的大厨入衙门办大席,漕帮众人亦是座上宾,连小猴儿宝豆都能随主人裴元擘大摇大摆地上席开吃。

谢馥宇一手搔弄宝豆的肚皮毛,一手持着酒杯啜饮,小家伙贪杯,早把自个儿喝得四仰八叉,醉得呼噜噜大睡。

关于此次的剿寇办案,漕帮尽管有功,到底是江湖中人,在这种官府主导的宴席上,席位多被安排在中后段,不过如此倒也颇合帮众们的心意,若陪贵客坐在堂上主桌那得装着、撑着多难受,还是末座最轻松自在,大口吃菜、大口饮酒多痛快!

裴元擘身为漕帮少主,堂上主桌原有他一席之位,但席面上酒还未过三巡,他就拿“人有三急”当借口告退了,之后便混进来末段席位这儿吃吃喝喝。

“谢小宇,哥哥觉得……你快要被看出一朵花来了。”四周吵嚷,裴元擘的脑袋瓜朝她耳边凑近,略带醉意嘿嘿低笑。“咱们世子爷被众星拱月般高坐在上位,明明拉出一大段距离,中间还隔着这么多人,哥哥依旧能察觉到他时不时投射过来的目光……”

“你想太多。”谢馥宇一口喝完杯中酒,毫不留情推开凑得太近的脑袋瓜。

把醉了的宝豆丢回给它的主人照顾,她拎起一壶酒起身就走。

坐在末座还有一个好处,便是离大门甚近,不惊动谁想离去就离去。

“咦,去哪儿呀?还没酒足饭饱呢!”裴元擘兜住宝豆,转头望着脚步有些蹒跚的身影。

“我又足又饱了。”谢馥宇道。

当她一脚跨出衙府大门,身后除了裴元擘的唤声,尚有帮中几位兄弟的叫唤,她懒得回首,仅抬起一臂挥了挥作为回应,跟着迳自离去。

漕帮的大伙儿各有各的住处,出船走商或有要事商议时才会聚在一块儿,平常则化整为零隐于市,她原想今儿个难得能轻松聚会,未料一点也不轻松,裴元擘感觉得没错,安王世子爷的目光真的相当扰人。

她拎着小酒壶边走边喝边微微颠着,才一会儿功夫酒壶里便空空如也,而人呢刚巧就晃到离衙府两条街外的一处白日市集。

此刻正值酉时末戌时初,两排店铺十有八九已落下门板打惮了,各家小摊亦收得七七八八,唯见一处专卖馆范的摊子炉火仍烧得甚旺。

“噢唔……老贺啊……”不太文雅地打了个小酒嗝,她向干瘦的小老儿打了声招呼后,长腿勾来一张条凳,在摊位前落坐。

“照旧?”卖馆钝的小老儿双手好忙碌,动作无比熟练。

“嗯。”谢馥宇懒懒地应声,脑袋瓜直接趴在摊前充当桌子的长条板上。

老贺一双灰眉挑了挑,不由得问:“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没喝多少没喝多少,至少还没能喝醉。”她笑嘻嘻的,但那声音听起来像在笑也像叹气。

八成见惯了她这副懒洋洋耍无赖的德性,老贺仅摇摇头没再多说,忙将煮好的热食一碗碗放在大托盘上,赶紧送至先来的那几桌客人面前。

约莫等了一刻钟,谢馥宇才吃到老贺为她特制的酸辣馆钝丸,再搭上一大碗独门私酿的白干,而如她这般的搭配也只有馆范摊的老熟客才晓得。

身着男款素衫的她曲高一腿搁在条凳上晃啊晃的,再曲起一肘抵在条板桌面上支着下巴,坐姿实在粗鲁不文,但随意自在的姿态有着女子的轻舒柔软亦有少年儿郎的灵动潇洒,一切是如此鲜活。

谢馥宇稍稍感到平静,她冲着大碗中的清香白酒咧嘴笑无声。

对嘛,是嘛,合该如此啊,喝酒要想喝个畅快淋漓,就该用宽口大碗盛着来喝,想着方才在宴席上用那拇指大的白瓷酒杯啜饮,莫怪怎么喝都不过瘾。

一大碗白干见底,她才想张口要第二碗,身后突然响起骚动——

四名看着有些眼生的汉子把隔壁桌一对卖唱的爷孙给团团围住。

谢馥宇前几日在城里的大茶楼见过那一对爷孙登场。

那位老爷爷已然眼瞎,二胡却能拉得出神入化,那孙女儿能鼓琴能唱吟,加上女儿家脸蛋生得标致,体态窈窕,总归美之物人人爱,何况又是我见犹怜的款儿,爷孙俩当日在大茶楼里可挣得不少赏钱,连她都贡献了不少。

至于那四名糙汉,瞧那一身打扮像也是在江湖上走踏的,属于不太入流的那一种,江湖人有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眼前高壮剽悍的四人却疑似在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中。

“你这糟老头刚刚撞翻老子的吃食了,连句道歉都不给就想了事?能够吗?”恶霸老大挥着钵大的拳头宿猪乱咆。

“咱没有!真没有啊!小老儿一直坐在这儿,没撞到谁啊!”眼盲老伯双手抱拳对着前方直拱。“这中间定然有什么误会,各位壮士且再查査,撞了您的定然不是小老儿,各位……各位……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此际,馆钝摊上的客人们全跑光,世道虽不如何,庆幸有良心的人算是多数,跑走之前还不忘在桌面上丢下几枚铜钱。

接着就见恶霸老二搓着布满胡砖的下巴,嘿嘿笑道:“老头儿是个大瞎子还能瞧出咱们兄弟四人是『壮士”呢,当真了得啊,既然都被你喊了一声『壮士』,那事情好办,老头儿你就好好坐着,让你家乖孙女挪一挪小俏臀,过来陪咱们兄弟坐会儿也就……哇啊!呀啊啊——”腕骨快被扳断,他娘的暴疼啊!

“嘿,要一块儿坐会儿吗?好啊来啊,小爷我奉陪。”谢馥宇真真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那便无须再忍,闷在她内心的一把火噗噗噗烧得好旺。

就在恶霸老二边说着边对一旁瑟瑟发抖的女儿家出手之际,谢馥宇五指成爪直扣对方的腕间命脉,一扳一扭间能让一个高壮大汉疼到双膝跪地,只差没屁滚加尿流。

“四位想闹个清楚明白,到底这位眼盲的老人家有无撞翻你们的吃食,那很简单啊,在下跟海沧城的地方官府还算小熟,今夜在城中衙府恰有一场宴席,整座衙府从上到下、从小到大的官员和衙役们都在那儿,咱们一行人不如一同前去,当着众位大小官员面前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如何?”

她的这一番话成功引起一旁围观百姓们的附和和支持——

“谢小爷……呃,咱是说谢姑娘您说得对,在场大伙儿全往衙门那儿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审个清楚。”

“走!走!不去的就是心里有鬼!”

“那是那是!不去便是心虚,就是心虚了才不敢去!”

四名壮汉再何等猖狂恶霸,亦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当中一人竟突然涎着糙脸对着谢馥宇拱手拜了拜,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般讨好笑道:“原来姑娘在这海沧城是顶顶吃得开的人物,咱们兄弟几个初到贵宝地,也不愿意一来就闹事闹进衙门里,等明儿个城门一开,咱们四人立时出城,断不敢再出现在姑娘面前,还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家二哥。”

恶霸们顿时间变成小霹种,登时周遭响起不少嘘声。

以谢馥宇的脾性,对方知晓厉害懂得收敛,她便不会紧咬着不放。

见对方服软了,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装出来的,至少场面没闹到不可收拾,那要她收手也非难事。

她撤手放开恶霸老二,对方一脸痛苦地爬起身,瞪向她的眼神仍恶狠狠。那出面求饶的人赶紧将自家二哥拉至身后,赔笑道:“多谢姑娘大恩,咱们这就走,马上走。”临走之前还不忘搁下银钱,竟足足有半串之多。

等到四人灰溜溜夹起尾巴逃掉,几名识得谢馥宇的百姓纷纷对她比出大拇指,有人还特意过来攀谈,而同样是老贺馆范摊的老熟客们,几乎每个人都点了一大碗白干相请。

痛快啊!

她谢小爷今晚的酒钱真真省了个彻底!

☆☆☆

夜更深了,连午后才出摊的老贺靛范摊子都已熄了炉火收摊,白日热闹的集市大街完全静下。

距离城中的宵禁时间已不到两刻钟,街上徒见几人脚步匆匆,全是赶着在宵禁前返家的百姓。

可就有那么一道慢腾腾的修长身影,颠着步伐前进三步又倒退两步,高高束起的一把流泉乌发随着每一步晃啊晃的,如小狗儿在讨好撒娇时不住摆动的漂亮尾巴,也像一把被殷勤使动的拂尘,然,拂去的不是菩提树上的尘亦非明镜台上的灰,却扎扎实实拂过心间,撩动意绪。

“一模你的头发边,你的头发滑又软,二模你的脑前边,你的脑门亮又软,三模你的眉毛边,你的眉毛黑又软,四模你的眼角边,你的眼角翘又软呀呃……”流泉乌发的主人颠着身子,晃着脑袋瓜,唱着十八模,边唱边打着酒嗝——

“……五模你的小鼻尖,你的鼻尖凉又软,六模你的嘴唇边,你的嘴唇红又软呵呵……嘿嘿嘿……”发出的笑音莫名有些……不正经,极可能受漕帮那群荤素不忌的汉子给带偏了。

不管,继续唱!

咦?不过她这是唱到第几模了?

谢馥宇熟门熟路拐进一条返家的暗巷捷径,还哼着乱七八糟的曲调儿,人就被堵了。

小巷前头与后方的出口各出现两道高大身影,她一时间没能分辨出来,等到歪着脑袋瓜、眯起眼打量再打量,忽地哼笑出声,内心了然。

说什么断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求她高抬贵手,前后尚不到半个时辰,四名遭她这只地头蛇“欺凌”的恶霸便去而复返。

……唔,说不定根本从未离去,一直伺机而动,就等夜深人静方便下黑手。

“臭娘皮,还逮不到你落单吗?落到咱们燕山四虎手中,有你苦头吃!”恶霸老大一步步逼近,其余三人亦随之动作,形成前后包夹之势。

“大哥,今晚咱要让她好看,非得倒吊着她、鞭她一顿方能出了这口恶气!”被谢馥宇弄伤一手的恶霸老二恶狠狠发话,暗夜中烁光的目底宛若淬毒。

脸上彷佛一直带笑的恶霸老三笑笑道:“不可啊不可,二哥这口子恶气不能那样出,那未免也太不解气。瞧啊,这位姑娘身材既修长又曼妙,脸蛋似漂亮少年郎结果却是个俊俏姑娘,加上脾性还挺豪爽呛辣,据说扶黎和西夷人最好这一口,咱们逮着她卖给蛮族当女奴,让她一辈子遭那些蛮族人蹂躏,如此才叫大快我心啊是不?”

很快就要被卖给蛮族人当女奴的某位小爷听到傻眼。

这什么……什么燕山四虎的,听都没听过,以为四个堵她一人便如瓮中捉饕稳操胜算了吗?

欸,竟还当着她的面大剌剌讨论起她今后下场,太不给地头蛇面子了,真的不可原谅!

拜托啊,她酒灌得太急又喝得太多,今夜差不多是把自个儿泡酒缸里了,这会儿她醉酒醉得晕乎乎还要忙着怒火中烧兼冷笑:心很累好吗?能不能别这样为难人?

飕地一声,袖中箭陡出,她冷不防开打抢先机,暗器射中四虎中身形最为高壮魁梧的老四,一声粗嘎哀嚎划破暗巷中的清寂。

柿子先挑硬的捏,她首招就是除掉敌对四人中看似最具威胁的那一个。

绝不给对方喘息机会,她猛地揉身欺上,戳眼、劈喉、撩阴、踹膝,整套操作下流得如此行云流水却无端地俐落好看,如同美人舞春风一般。

等到四虎中的老大、老二和老三皆被踹倒跪地,三名壮汉的高度恰好方便她使上双风贯耳,直贯得三人当场眼珠子吊高、口吐白沫。

“吼啊啊——”暴怒吼声从她身后扑来!

不好,失算了!

以为那支袖底暗箭正中四虎老么的左胸,够教他乖乖躺下,莫非她射偏了?

在漕帮众家兄弟姊妹中,她发暗器的准头即便不是第一、第二,那也勉强构得到第三或第四,今夜大失水准,只能说贪杯果然误事啊误事……

谢馥宇脑袋瓜中胡乱跑马,本能回首,不及回挡亦不及避开的身躯已准备好接受来自背后的这一击。

一道银光疾掠,倒映在她瞠圆的一双瞳仁儿底,暗处窜出一人,千钧一发间替她挡下来势汹汹的重拳。

不!不仅仅是挡下而已,那人手中似能削铁如泥的短匕挥出银辉,瞬间砍下攻击者的单掌。

于是呼痛声再次大作,那身材高壮得像座小山的四虎老么握着自个儿的断腕往后颠了好几步,最终砰地一声不支倒地,再无动静。

谢馥宇一时间说不出话,眨着醉眸直看着那人转过身来、收起短匕,然后抬眼迎向她的注视,与她静默相望。

对方的沉默不语如同一颗大石砸入心湖,让她心发颤头更晕,气息都不顺了。

“傅长安……”低低唤了声,很可能太醉了,脑子都不好使,连说话都会打结。“……傅、傅长安,怎会出现在这儿?你……你不高坐在衙府大堂上受众人奉承,吃吃喝喝一块热闹,你不待在那儿……来这里做什么?”

以为仅是自个儿酒醉后的胡乱呢喃,却听到正经八百的回话,她听到他略沙哑道——

“香香起身离去,那座衙府大堂再如何热闹便也索然无味了,我自当追着你来。”

“追着我来……哈哈,你说你……追着我来……”谢馥宇干笑两声,静了会儿忽地理解过来,兀自颔首。“是啊,是的,当然得追着我,从帝京远赴东海……你这一趟是专程为我而来,来寻仇的……”

本就喝得太醉,遇袭不得不拼劲一搏,此刻惨惨笑着松懈下来,她身子前后微微晃了两下蓦地往前倒。

“香香!”傅靖战一个箭步冲来,拿胸膛承接她的上身,稳稳托住她。

“呵……小爷我连站都站不稳了,长安要寻仇,也得送我回去再寻。”她说着胡话,一抬臂搭上他的宽肩。

如同年少时候勾着肩、搭着背时不时勾揽他颈项那般,只不过如今的她身长矮他一截,欲曲臂勒住他的脖颈便也不容易了。

傅靖战抿唇不语,很快调整好两人的姿势,一手握住她搭在肩上的手,另一臂从她身后探去环着她的腰,承担她大部分的重量,让这只醉鬼还能拖着蹒跚脚步与他同行。之前曾尾随过她,遂知道她目前的居处,傅靖战撑扶着她绕出暗巷。

“那……那什么四虎的,倒在暗巷中……得去报官先行处理,要不明儿一早被人瞧见,要闹风波的。”谢馥宇喃喃说着,眼前景象却出现重影。

她忽然坏脾气般诅咒了一句。“该死!难得喝得尽兴,好不容易把烦心事抛下,干么这样欺负人?偏要这时候跳出来堵人?可恶……可恶……”

傅靖战由着她发脾气,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倒在暗巷中的那四人,我的人自会善后,无须挂怀。”

两人相靠的影子落在脚下,亲密无端的姿态令谢馥宇一时间有些恍惚。

明明想笑却也想哭,明明对他深感歉疚却又觉得他让她无比烦躁,总搞得人思绪混乱心也凌乱。

此际,他带着她弯进另一条较宽敞的葫芦巷,一路到底,那里有一处石板矮墙围起的家屋,家屋是以石砖夯土建造,外表朴实无华却十分牢固,且冬暖夏凉亦抵得了海风日日夜夜的吹袭。

两人进到矮墙圈围起来的小前院,谢馥宇忽地口气不耐地问:“今晚你既来寻我,却只晓得暗中尾随,你到底意欲为何?”

是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又有何打算啊!

面对如今的傅长安,总觉自个儿内心好似吊着十五只桶子七上八下的,又像脖子被套住一条颈绳,绳头就在他的掌握中,她随时处在动荡边缘,下一步是动是静、是死是活皆由不得自己作主。

傅靖战直接将人带到家屋的廊前,放她坐在木阶上,终才沉静答道:“我怕你见了我心中不悦,因此踌躇……可最后也顾不得了。”

他“最后也顾不得”的意思谢馥宇一听心头陡凛,一下子便明白。

她遭那四名恶汉围攻,最后难以避开四虎老么那一击,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现身替她挡厄。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啊!

他到底想要她怎样?她又该拿他怎么办?

眼底有热气漫开,不争气的玩意儿威胁着要涌出来,但哭有什么用?

如她家阿娘血统纯正的鲛人来哭的话还能化眼泪成珍珠,可惜她谢馥宇没那能耐,所以眼泪不值钱,所以干么哭?

她突然起身,起得太快不禁晃了晃,在傅靖战探手过来欲再扶持之前,她已抓住一旁的木头廊柱稳住身躯。

二话不说,她调头往家屋的边房走去,幸得才十几步路而已,加上心绪起伏甚大,让她每一脚都踩得颇用力,没怎么颠便走到了。

边房其实就是家屋的小灶房,即使没点上烛火,谢馥宇依然能熟门熟路地模进去。

她站在灶房角落的大水缸前,推掉木板盖子后,直接把脸蛋埋入水缸中。

及人腰高的大陶缸里蓄着满满的清水,她借此醒酒,亦要逼退发烫的泪意以及满心烦躁。

傅靖战自是随她来到灶房,乍见此景,他本能想上前阻止,但下一瞬便止住步伐,仅怔怔然看着,不懂她为何突如其来这么做,不由得担心是否说出口的话又惹她不开心。

两人重逢,他想方设法欲靠近,她却总拒他于千里之外。

今晚在衙府大堂的宴席上,两人之间隔着重重人海,他无法不去留意她,她在那群漕帮帮众中人缘绝佳,混得风生水起,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觑见她拎着酒提早离席,他便也坐不住了,对那些围绕在身侧的地方官员们随便搪塞一个借口顺利月兑身,他默默跟上她。

看她微颠着脚步边喝边走,心情颇好似的,又看她在卖馆范的摊头落坐,与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再看她替弱小百姓出头,逼得四名恶霸当场认错气焰全消。

围观的百姓们赞她侠义,受她帮助的那对爷孙亦对她感恩戴德,不少人当场买酒相请,她来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

一开始她喝得哈哈大笑,潇洒畅怀得很,但喝着喝着不知何时止了笑声,人散去了,留她一人在寂寥的街边角落。

摊上的炉灭冒出团团白烟儿,锅子里的汤仍咕噜噜滚着,在那人间烟火中,那以碗就口的独饮姿态竟若今夜那一弯孤月,弯弯的背脊微向前倾,单手支颐,眸子轻敛着,垂视着那碗中酒汁彷佛看到的是命中倒影。

畅笑与沉吟,张扬与寂寥,同欢与孤独,她谢馥宇是他傅靖战此生至今最无法解释的存在。

她究竟想些什么?

到底要他怎么做,她才愿意允他并行?如同年少时候那样在一块儿……不!不只是那样,他还要她……要她跟他……

啪!哗啦啦——

此时,将整张脸浸入水中以求清醒的人猛地直起上身,这一扬,清水被带起一弧水波,溅湿了一地。

谢馥宇根本不管发上、脸上不断滴落的水珠,她襟口都湿透了,衣袖和衫袜亦被溅湿。

一张开双眼就看到傅靖战立在灶房门边,后者那双深邃长目拢着太多令她一迎视就觉心烦的东西,那是把整个自己浸入深海中都没办法隔绝和忘却的某种意绪。

“傅长安——”硬声唤着,她忽地大步冲到他面前。

她那神情是恶狠狠的,是狼狈不堪的,却也是脆弱可怜的。

“咱俩现下就把话说清楚,你既是来寻仇,那该我谢小爷受着的我就受着,眉头皱一下就不是英雄好汉!但你这样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叽叽歪歪的,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要么就直接冲着我来,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尽管挥刀砍下就对了,给我一个痛快!”

傅靖战被她委屈的模样和暴躁的语气弄得有些迷茫,他喉结颤了两下才略迟疑道:“……不是的,我从未说过是来寻仇,我和你之间……怎可能结仇?”

谢馥宇根本醉犹未醒,还整得自个儿半身湿漉漉,而原就纠缠在心底的事儿此际更加剪不断、理还乱。

她挥着一双小拳头跺脚再跺脚,这通常是女儿家感到委屈、觉得忿忿不平时才会有的行径,在她全然清醒的时候绝不可能使得出来,身为谢小爷的她也不屑这般为之。

最后她朝近在咫尺的男人骤然扑去,两只手揪紧他的前襟,醉着却闪闪发亮的双眸似带滔天怒火,她直视傅靖战的面庞沙哑道:“我对你那样坏啊,怎可能不是仇?咱俩这仇结得可深了,当年我对你干下的那些坏事,你莫非忘了吗?我对你……对你……”

她真的醉得够厉害也烦得够惨,一直纠结在混沌的现况中突破不了,于是恶向胆边生,生出某种破罐子破摔、近乎自我毁灭的心态。

眼前男人已忘却她当年为满足私欲所干下的恶行吗?

好啊,那就让她逮着他再重现一回!

脑子里烧成一团,鲜红热血在体内奔流,于是欲念再次破茧而出。

她放纵五感去享受和夺取,放纵了自个儿的这一具血肉身躯。

纵容着的掌控,她顺从想望揽下他的头,同时仰高自己的脸蛋。

气息与气息相互交融,近近相交,她遂愿般似有若无一叹……不管不顾重重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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