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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长歌 第四章 拾回天伦乐

作者:季璃

霍长歌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好半晌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黑发披散,如玉般的肤色明显可见失了血色的苍白,肤上浮着一层薄薄的冷汗,眨也不眨的眼眸里,诸多情绪杂陈其中,说不清、道不明。

久久,他终于回过了神,缓慢地闭上双眼,喟叹般吐了口气。

“王爷?您醒了?”在外寝轮值守夜的良儿听到动静,起身站在小门外问道。

“嗯。”霍长歌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平素的冷静,抄起一旁的外衣,一边套上,一边起身打开与外寝相隔的小门。

正好这时,汪伯领人端了热水毛巾与早膳进来,时间掐得不早不晚,让汪伯心里暗自得意不已。

看见主子从内寝出来,他带着几名奴才行了个礼,开始张罗起伺候主子的活儿。

良儿与汪伯是伺候霍长歌多年的贴身奴才,待在主子身边最久。一般来说,都是年轻的良儿与两名小厮轮流值夜,汪伯则是负责统筹与发号施令。多年来,在汪伯的打理下,霍长歌的不空院所有事务井井有条,对于自己看着长大的主子,别说是当儿子在疼爱,汪伯简直就是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若要说霍长歌所居住的不空院特别之处,那就是“不空”两字乃是当今皇帝所题,取自于不空羂索观音,不空,意指心愿不会落空的意思。

也就在霍长歌住进不空院的那一年,京城里香火最鼎盛的白云寺里多供奉了一尊三面六臂的不空羂索观音。这尊观音正面慈善;左面颦眉怒目张口,上出撩牙;右面颦眉怒目闭口,首戴宝冠。各手分别执莲花、羂索、三叉戟、军持。一手施无畏印、一手举掌跏趺坐于莲花台上。

京中的人都知道这尊不空羂索观音与霍长歌有关,据说是霍长歌出生那一年,皇帝便命人开始锻造这尊菩萨像,却是谁也猜不到皇帝的用意。但是羂索、三叉戟与军持,与如今霍长歌手握重兵的形象又刚好十分吻合。

霍长歌洗漱过后,也不就座,从早膳的几个碟子里拿了一块饼,另一手则端起洒了些椒盐的面茶汤,就径直地往书房方向步去。

“王爷,不专心吃饭,会容易积食啊!”

汪伯追在主子身后心急地喊,却是一点都不影响主子直接往书案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

“汪伯多虑了。本王身体若是有恙,自有太医能治。”霍长歌翻开了自己昨夜所写的奏摺,一边吃着饼,喝着面茶汤,一边确认摺子里的遣词用句没有问题。

“这话不是这么说的……”汪伯苦着脸,哑巴吃黄连般说不出话,他清楚可见主子这半年来消瘦不少,却偏偏阻止不了主子使劲儿地折腾自己。

他也不明白,自小在世家大族里长大的主子,怎么行动举止变得宛如武夫般粗扩不羁,吃饭穿衣都不怎么讲究了。

汪伯暗骂,肯定是跟军营里那批莽夫学的!

霍长歌在确认奏摺内容无误之后,刚好拿的饼与面茶汤也都吃完了。他站起身,唤来了良儿,“更衣,本王要入宫。”

☆☆☆

十九岁就成了家主,而且还是一位女子,这种事情放在很多名门世族当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在沐家,除了沐明轩的坚持,还有一点,沐家的第一任家主沐元耀,对于聪慧女子掌握权柄这种事可谓是推崇至极,所以前七代的沐家家主就有两位是女子。

沐元耀经常教育后代子孙,说沐家所有的权势与荣华富贵都是托了他义姊之福,或者可以说没有他义姊就不会有他沐元耀,甚至于没有沐家的存在。

所有沐家后代都知道,沐家的初代家主是个弃儿。沐这个姓氏,是沐元耀的义姊在认他当弟弟的时候,顺手把自个儿的姓氏给了他,为他取名元耀。

今天一早,沐惜言例行前去向沐允石请安时,一进屋里就看见几位长辈围着沐允石七嘴八舌的在说话。

见着他们,沐惜言倒也不意外,昨儿个她就从宫里听闻了风声。她月兑下外氅,连着暖筒交给一旁的仆人,坐上了与沐允石隔几并排的厅前主座,或许是因为她前世养成的习惯使然,所以她的样子很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

但是在几个长辈眼里,她不过一个刚接下家主之位的年轻丫头,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在他们看来就是趾高气扬,嘴上没说,心里都很是反感。

不过,即便内心反感,也不妨碍他们一见到沐惜言就急着把想说的话一股脑儿的争抢说出来,要沐惜言为他们主持公道。

原来是他们几个人家中的子弟先前已经安排好,为办学或督运粮谷而遣的官职,忽然在前几天,在太子与霍长歌积极主张下都被拔除了,原本的事务就派专责的官员前往。

这些虽然都是临时的差遣官位,但是对于几名沐家年轻子弟来说都是很好的机会,一夕之间没了,他们都很愤慨,其中有几人甚至想要向朝廷递陈情书。

在几个年轻子弟当中,有人将矛头指向霍长歌,说他摆明是故意刁难沐家,毕竟这两年沐霍两家在朝廷版图上多有角力,削弱了沐家,当然是霍家得利了。

“惜言,这件事情你身为家主,打算怎么办?”沐允石面带一抹慈祥的微笑,转头问向沐惜言。

沐惜言颔首浅笑,知道沐允石这是亲自将场面的主控权交给她。她环视众人一圈,最后将目光转回沐允石身上,不疾不徐道:“太伯公,这事我昨天就听说了,也听说了这次确实是震王爷提出主张,不只得到皇上的支持,就连太子都赞同他的想法,我们要是轻举妄动,其一是怕让外人说我们沐家有私心;其二,太子可是未来储君,我们若表示异议,等同公开驳了太子,日后要是有个什么差错,今日的抗争就刚好成了追究沐家的由头,太伯公以为呢?”

沐允石点头,“嗯,你这话说的不错,不可不慎啊。”

这时,在他们身前的几个人之中,有一人不服气道:“伯公,话不能那么说,难道我们几个子弟好不容易挣到手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白白溜掉吗?”

“只要沐家还在世家大族之列,沐家子弟往后何愁没有上进的机会呢?”沐惜言说完之后,又回头笑吟吟地看着沐允石,“太伯公,依我的看法,既然皇上与太子都有改革的意思,不如顺上头的意思,让皇上知道沐家一门绝对拥护主上,忠君不二,除了不让震王爷一人专美于前之外,往后我们沐家也能得到好处。”

“好处?丫头,你的意思是……”

“太伯公,您在朝为官多年,官场的生态您肯定比惜言更清楚。只不过有些事情关乎天家颜面,我们为人臣子不好妄议。有道是,不婉者,物将格之;不匿者,物将倾之;不诡者,物将厄之。倘若在这时不懂得权变,对上意逶迤婉转,只怕要因小失大,很快就要灾祸临头了。”沐惜言在说话的同时,端起几上的茶碗递给沐允石。

沐允石接过茶碗,徐徐地匀着浮沫,点头道:“好!很好!惜言,太伯公此前还觉得你太过年轻,行事或许有点莽撞,如今看来是太伯公多虑了。”

“太伯公过奖。”沐惜言也端起了自个儿的茶碗,敛眸眼观鼻,鼻观心,轻啜着已经半温凉的茶水。

沐允石确实与沐惜言想到一块儿去了。

肇新官制,是从太祖皇帝那一代就开始沿用下来的陋习。

说好听一些,是为学子们广开出仕之途,得到文人儒士们的支持,但实际上,在其位不谋其事的冗官众多,各部各司贪庸的官员多不胜数,为了削弱官员或将领们的权力,在同一个地方或是同一事案上派遣权责重复的官员,让官与官之间彼此牵制。

有些官员临时被改调,实不符名,有些则是待在当地多年的冗员,有名无实,最后,出现了有职位不做事,或做事的官并非在职的现象。

沐允石在朝为官多年,哪里不知道官与官之间互相掣肘的现实呢?追本溯源,实际上是在上位者怕他们拥权自重,才故意让他们彼此制衡,所以沐惜言才说不好妄议。

在这件事情上,沐惜言真的没偏心霍长歌,因为他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只是几朝下来,积累了百年的陈旧陋习,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得了的?

可以预见的是,必定会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霍长歌将会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事关朝野多少文官武将们的权力与利益,他们不会与霍长歌善罢干休的。

如果在这个时候,沐家能够与霍长歌站在同一阵线,便不容易被其他世家挑拨离间。

在霍长歌提出将南琛借给沐永祺之时,沐惜言就猜到了他必然也有这个盘算,只是不知道他是为何与自个儿所见略同。

沐家因为初代家主的缘故,百年来在朝中的地位稳若磐石。霍家则是因为滕王与当今皇帝相识于年少,后来还为朝廷打下大片江山,特例被封为异姓王。

滕王与皇帝多年来情同兄弟,几乎可以说只要当今皇帝还在世一天,霍家的特殊地位就不容易被撼动。一个是百年世家,一个是后起之秀,地位同样都是不能小觑,所以,即便沐霍两家不能和睦,至少不给外人挑拨离间的机会,麻烦就少了一半。

“不过丫头……”沐允石开口道:“震王爷左手削了我们沐家子弟的官职,右手却是提拔了一拨寒门,这个中的利害,你可想清楚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沐惜言身上。只见她放下茶碗,徐徐起身,从容不迫地答道:“这事我自然也听说了。只是震王爷提拔的那些人出身寒门,背后并无可靠的势力,一时半会儿对我们与各大世家都造成不了威胁,况且,在我们担心之前,还有一个人应该比我们更担心。”

沐允石挑眉,“是谁?”

沐惜言回答道:“这个人,我现在不好说,但以他的脾性必然会为难震王爷,我们不妨静观其变。震王爷提拔的那几位年轻官员,我看无论是才干或品性都是极好的,我们可以试着笼络。太伯公,这事我已经交代人去做了,绝对妥适,您放心。”

“既然你不说,太伯公想必然有你的原因。”沐允石看了看在场几个沐家子弟,末了将目光放回沐惜言身上,点头笑道:“你做事,太伯公放心。”

沐惜言道:“太伯公,您要记得多休息。惜言前院有事要忙,先告退了。”

“好,事情要做,自个儿的身体也要好好照顾着,知道吗?”

“谢太伯公关心,惜言知道。”沐惜言让仆人取来氅子与暖筒,穿上之后,回身给沐允石行了个礼,便先行离去了。

在她离开之后,有人不满地发话了。“就这么走了?来去匆匆,也不看看她在这里辈分最小,再不然,太伯公还在,也不肯多花些时间陪太伯公说说话。”

沐允石冷笑,嗤之以鼻道:“既然都说我还在了,她什么时候来看不都一样吗?她身为家主,本来就事务缠身,没有时间陪我很正常。不过,她对我的关心,我可是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你们多少人加起来的心意,都比不上她一个人的。”

沐允石的嗓音很洪亮,以至于沐惜言走开了老远,都还能够听见他老人家说的话。她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敛眸含笑,哼着歌儿般轻轻地哼了两声。

令沐惜言开心的并不只是听到沐允石说她好话,还有霍长歌所提拔的那几位年轻人,在几年之后成就都不小,当中有人没几年便坐上了正二品官的位置,很受百姓推崇,如今能让这几人提早受到重用,不可不谓是好事一桩啊!

而提拔了这几人的霍长歌,成了他们的恩人,以长远来说也是好事。

她替百姓们开心,替霍长歌感到开心。沐惜言笑得眉眼弯弯,出了小院,踏上台阶,走上了沿粉白墙面而建的房廊。

原来在春夏季时,沿着这条廊道往外望去,可以欣赏到园里颜色最齐全的紫薇花,临到了寒冷的冬季,紫薇花全谢了,纷纷都瑟缩着身子,只余纤瘦的枝条过冬。

这时,沐惜言停了脚步,在她前方有一棵百年的高大银杏树。每年到了秋天,这房廊里外都会被金黄色的银杏叶给铺满。她站在房檐下,扬首看着廊外冬日里如洗的蓝天,一阵风儿吹来,拂过银杏树枝头,吹动了几片仍勉强挂在枝上的枯叶。

这时,沐惜言笑弯的眉眼里,渗进些什么难以形容的情绪,那是近似悲伤的情感,但她心知不是悲伤,因为她并不为冬日的萧条景致而感到惆怅,相反地,她向来喜欢冬日的晴朗天空,冷冽而干净,一如当年初见霍长歌时的感觉。

看起来美丽而温和,实则冷澈心扉。在沐惜言眼里,霍长歌只是外表静雅温和,看似平易近人,其实根本就是个冷性子的人,只对他喜爱的人或事物会有热度。

沐惜言从暖筒里抽出纤手,高高地抬向天空,无视她与天空之间天涯海角的距离,作势轻轻地抚模着那一片宛如青金石色的蓝天,彷佛透过天空,在抚模着谁的脸颊,泛在她唇畔的笑,也不自觉地深了几许。

“在想家了吗?惜言。”一道男子带着笑意的嗓音打破宁静,从沐惜言的身后传来,

“都说你是从九天掉下来的小仙女,你总不承认。”

沐惜言飞快地缩回手,回头吃惊地看向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善之……”

她说出这个名字的声音,彷佛正在作梦的人无意识吐出的呢喃,一时间,前世今生的回忆,如流水般涌入沐惜言脑海。

悲欣交集,难以自抑,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约莫静止了两息的时间,沐惜言终于回过了神,粲笑摇头,“才不是,闵善之,除非你也待过九天见过我,要不然,如何能够肯定我是从九天掉下来的小仙女呢?”

☆☆☆

沐惜言当年为了霍长歌而选择回到京城,不过,她认识闵善之却早于霍长歌。他们远在沐惜言陪太婆婆去乌斯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

严格说起来,闵善之算是皇后顾楚母族的远房亲戚,但他总笑说那一点儿稀薄的血缘,大概只比没有再强上一些而已,根本不值一提。但闵家因为顾楚的关系从而做上了皇商,攒足了丰厚的财富,却是不争的事实。

闵善之也因为经商的缘故,从少年时代便跟着父辈跑遍大江南北,跟沐惜言说起各地的文化与见闻时,总是特别生动有趣。

再加上他们都曾经在南诏待过很长的时间,对于滇地风情都有一定的熟悉与喜爱,所以有共同话题,一旦话匣子打开便停不下来,别人也插不上嘴。

所以后来的后来,闵善之总笑着对沐惜言说,她喜欢的人该是他才对。

那个时候,即便是无话不说的他们,也已经极少提起霍长歌的名字了。

因为,沐惜言提起这个名字会心痛,而闵善之则是深知她听不得这三个字。

今儿个闵善之在沐府并未久待,小半个时辰就离开了。

他才刚从渖阳回京,在进京的路上看见竟然还有农人在卖栗子,颗颗又圆又大。他想起沐惜言喜欢吃栗子糕,而入冬之后鲜栗子不多见,他便将那位农人的栗子都给买下来,专程走一趟给沐惜言送过来。

沐惜言听闵善之还未着家就赶着来给她送栗子,又是暖心又是好笑,只与他稍坐片刻,吃了点干果,喝了盏茶,便赶着他回家沐浴洗尘,好好休息。

闵善之离开后,因为他带来的栗子数量不少,沐惜言便作主让人把栗子拨了一半给厨房送去,吩咐要做栗子糕。另外的栗子就让棠棣院的奴仆们私下分了,她只交代栗子糕蒸好之后要给太伯公以及几位长辈都送一些过去。

漪容问说栗子全分给了他们,各院的老爷女乃女乃那儿不必分去吗?

沐惜言笑说这些栗子也不是多至一大麻袋,分给他们刚刚好。如果是再分给大伯母、二伯他们,以及几家的亲戚,数量便嫌不够了。

与其只是分去少少一点,或者是厚此薄彼,那么谁拿少了或是没有拿到都会在心里埋怨她大小眼,还不如让棠棣院里几个人分了刚好。

漪容天性单纯,不懂个中的微妙之处,在为主子浇水净手的时候,小声嘟囔道:“不过就是一些栗子,老爷女乃女乃们天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至于像小姐说得那般严重吗?”

“没听过借题发挥吗?拿的是栗子,吵的却不是栗子。”

这种事情沐惜言上辈子经历过太多次了,如今早懂得防患于未然,有什么东西拿来厚待身边的人不是更好吗?何必自找麻烦。

沐惜言转身取起挂在架上的香巾,反覆将手上的水滴拭干之后,才坐到已经备好的香席前,打开其中一只天蓝釉钧瓷香粉瓶,凑鼻轻嗅瓶里木犀印香的气味。

木犀印香粉,揉和了金桂、天竺老山檀、安息香,以及右旋龙脑香的气味,闻起来的气味让人彷佛置身在一座古老而幽静的古佛寺,寺院里的金桂花正是盛开的时分。介于鹅黄与橙色之间的细色粉末与钧窑的天蓝釉色形成了互补,视觉感强烈且迷人。

这个时候,漪容凑到主子身边,歪头不解道:“炒的不是栗子?各房的老爷女乃女乃不喜欢吃炒栗子吗?炒栗子好吃,小姐想吃吗?”

“你喔!”沐惜言被气笑了,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

漪容捂住鼻子,不知道自个儿哪里说错了,最后耸了耸肩,笑道:“老爷女乃女乃们不吃炒栗子,但小姐吃的吧!一会儿漪容让小厨房炒些栗子,配闵公子上次带来的甜酒喝,那个酒喝起来有桃子的香气,特别甜,特别好喝。”

沐惜言无可无不可的点头,“你这是醉翁之意就在酒。好,听你的。”

漪容开心极了,笑得眼睛眯得都快看不见,显得白女敕女敕的脸盘儿特别圆,“闵公子对小姐特别好,总是给小姐送东西。每一趟出远门回来,总没忘记给小姐捎些特别的名产,跟小姐在一起,漪容沾光了。”

“东西是他拿来的,你倒感谢我。”沐惜言摇头失笑。

“是小姐对漪容好,疼漪容啊!要不然哪沾得上光呢?”漪容不太明白主子的神情为何看起来有点感慨。

在她想来再直白不过的道理,怎么聪明如她家小姐反倒想不通了?

沐惜言仍是摇头,放下了香粉瓶,沉心静气地闭上美眸,轻吐了口气,“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懂得饮水思源,傻丫头。”

“对漪容来说,小姐就是最好的小姐。”说完,漪容就不敢再出声打扰了,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主子闭目小半会儿功夫之后,开始动手篆香。

沐惜言一如既往的篆着已经篆过无数次的福字,此刻的她,心里很宁静祥和,或许这是她再活一次之后,感到最平静的时候。

刚才听见漪容说她在自个儿的心中就是最好的小姐时,她的心又暖又痛。想到她曾经永远失去了这个讨人喜欢的傻丫头,但很快的她又满怀感恩,因为这个傻丫头现在就站在她的身边,像小鸟般聒噪安排着要给她吃什么。

这些曾经再简单、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生活小事,上辈子的她,却是求而不得的怀念过无数遍。沐惜言心想,很多人会不会等到一切都失去以后,才知道真正想要的并不多?只是还不曾历经失去的椎心之痛,才以为自己并不会在乎罢了。

篆好了福字之后,沐惜言不急着引火焚香,而是敛眸静静地看着香炉,看着那个浮在白香灰上的细色福字好半晌,出了神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或许是因为她今天再一次见到闵善之的缘故,心里总是有特别多的感触。谁能想到她上一次见到闵善之,是在另一世呢?

那个另一世,离她好远、好远了。

最后,是漪容在旁边忍不住打岔道:“小姐,您的福字越篆越好了。”

“熟能生巧,以及还有想要把福字给篆好的一点心意吧。怎么了?”沐惜言抬头,看她家贴身侍女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奇地问。

“小姐,您跟震王爷……吵架了吗?”

沐惜言没想到她为何天外飞来这一句,不由得好气又好笑道:“当然没有,我跟他都多少天没说上话了,怎么吵?你为何有这想法?”

“因为,以前总听小姐提震王爷,现在都没听您提过他了。”漪容闷闷说道。

闻言,沐惜言沉默了好半晌,大概真的是旁观者清,曾经她与霍长歌密切往来,可以说是无话不说。重生之后,半带刻意的疏远,她自以为做得不露痕迹,实则在熟悉她的人眼里,一眼就可以看出不对劲。

“漪容,你觉得他好吗?”

“小姐是主子,震王爷也是主子,漪容不敢轻妄评论,就是觉得小姐跟震王爷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所以,即便她觉得闵公子对她家小姐是没话说的好,她仍旧站在震王爷这一边,立场未改变过。

“所以我要跟他在一起才好看,现在就不好看了?”

“不是……”

“不是什么?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念震王爷,下回见到他,我替你跟他说一声。”

“小姐,漪容是在担心您呀!”

“我知道。”

“那小姐还说……”

“我说?我说什么了?是你说才对。你稍早不是说玉米面搅团学好了?”沐惜言不想继续在霍长歌这个话题上纠缠,巧妙地转移她家婢女的注意力,“我早膳没敢吃多少,就等着吃你做的搅团,现在我饿得前胸都要贴后背了,你还跟我闲抬杠。”

漪容看着主子说完捂住了肚子,微蹙起双眉,似乎饿得都胃疼了,她赶紧说道:“小姐等等,漪容这就去端过来,搅团是做好现成的,再淋上一些浇头就好。”

不到一会儿功夫,漪容就端了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海碗过来,搁在主子面前,兴冲冲地把勺子塞到主子手里,催促着说快吃。生平第一次做玉米面搅团,让漪容不由得一脸期待地等着主子品尝之后给评价。

沐惜言没好气地笑睨了她一眼,舀了一勺玉米面搅团吃进嘴里。

所谓的玉米面搅团,就是玉米面粉加进水里加热,不停地搅拌,捣出淀粉的弹女敕口感,口感比麻糟女敕,比豆腐脑儿弹,加上辣子红油与酸菜混合在一起的浓重口味,把玉米面粉的香甜衬得格外突出。

沐惜言从小吃惯了滇境一带的口味,喜酸嗜辣。虽然进京之后口味略改,但是对于酸辣口味的食物仍是没有抵抗能力,更不用说这里头的酸菜是叶夫人亲手做的,恰到好处的鲜酸适口,让沐惜言很是喜欢。

“小姐,好吃吗?”漪容满怀期待地问。

“嗯,很可以。”沐惜言称许地点了点头,吃了几口搅团之后,抬头问道:“叶夫人这几日如何?让你送去的那件藏青色织锦暖袄,她可喜欢?”

“喜欢。”漪容用力点头,笑道:“叶夫人直夸小姐的眼光真好,袄子的质料也好,就是可惜这几天叶夫人除了教我做搅团之外,哪儿都没去。她一直说真想穿着那件袄子去各家串门,让各家夫人都羡慕她。”

沐惜言疑问:“为什么不出门呢?”

漪容搔了搔头,答道:“叶夫人的腿脚好像有点毛病,每到了冬天的时候,走路就会不太灵活。我问了她,她说是年轻时候跌断腿的旧伤,再加上月子没坐好落下了病根,这几年用过不少药都不太见效。”

经漪容这么一说,沐惜言倒是想起叶夫人每到了冬天就很少到主院,有几年甚至是才刚入秋天就见不着她的人影了,想必是腿脚受了风寒,很疼的缘故吧!只是这么听下来,沐惜言的疑问更甚了,“月子没坐好?怎么会呢?叶管事不像是会苛待妻子的人。这些年,谁都知道叶管事很疼惜他的夫人,肯定不会在她坐月子时……不,叶家的大公子几岁了?”

“漪容不太清楚,不过算起来,应该有三十岁了吧。”

“三十?那算起来,叶管事入府之前,叶夫人就已经生了叶家大公子了。”

沐惜言忽然沉默下来,以小勺舀着玉米面搅团慢慢地吃着,想起过去她记得自己曾经听大伯说过,叶治清曾经十年寒窗苦读,报过科考,以他的聪明才学以及辛勤苦读,身边的亲人朋友都看好他能一举登科。

可是后来叶家惹上了一些麻烦,叶治清被逼得只能缺席科考,无缘于功名,更因为要避祸,只能带着妻子以及刚出生不久的大儿子躲进沐家。

当时的沐家势力与名望远胜今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招惹得起,即便是当朝的王公贵族或是权贵大臣,要对付沐家之前都还要姑一下自家斤两,这样的沐家要藏区区一家三口人,自是再简单不过了。

在当时紊乱的情况之下,叶夫人没能坐好月子,是很自然不过的事。

那日,叶治清难得一见的多言,对她给太伯公的药似乎很感兴趣,但又碍于什么难言之隐不敢直问,让她心里起了一丝疑惑,总觉得事出有因,于是她才会让漪容借口学习玉米面搅团为由,去打扰叶夫人,果不其然……

沐惜言放下小勺,双手端起大碗,就着碗沿吃进最后一点玉米面搅团。吞下之后,转头对漪容说道:“漪容,你学回来的搅团做得有点模样了,不过还不够好吃,不如叶夫人做的道地,再多去几次,记得要虚心请教,知道吗?”

“嗯,知道了。”漪容领会点头,随手把主子递过来的碗给收拾了。

沐惜言看着漪容端碗离去的背影,美眸一眨也不眨,出神地想着漪容告诉她的话,以及她刚才所联想到的前尘往事,内心不得不叹,曾经的她,真的错过太多、太多紧要的关键线索,那些蛛丝马迹都被她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忽略了。

可人心正藏在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实则举足轻重的细节里。比如,给太伯公的药方,前世也是她给的。

那是藏族人保养筋骨独有的药方,在太婆婆收藏的一本医典里记载着,太婆婆择了几个重要的药方让她熟记下来。

当时,她看太伯公的腿不好便想为他配药,不过沐明川自告奋勇说要帮她张罗后续的药材等等事宜,她便交给他去处理,最后,功劳也就都成了他的。

想来沐明川在太伯公面前,也不曾在这事上提过她半句吧!

而后来,叶治清肯定也是从沐明川那儿得了药方,叶夫人的腿脚能得治,沐明川对叶治清来说肯定如同再造恩人,他们一来一往授受之间,也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曾经的她对此不以为意,仅以为小事一件。毕竟施恩莫望报,她并不期待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但后来才知道太婆婆曾经教导过她的话,一点都没错。

该是自个儿享受的成果,绝对不能白白拱手让给他人,最怕是为人作嫁,最后反倒自个儿遭损,被倒打一耙。

所以,这辈子她沐惜言不只把功劳给揽回身上,还学上一世沐明川的作法,配药之余,让人把戏都给演足了。

其实那药方根本用不到什么珍贵药材,更不需要让人跋山涉水去找,前世沐明川也不知道是得了谁的主意,故意把找药的过程渲染得千辛万苦,让太伯公为他的一番孝心感动不已,后来叶治清怕也是着了这个门道,对沐明川加倍感激。

沐惜言决定之后找个机会,把药方交给叶治清,亲手交给他。

不过,那味所谓珍稀药材会由她手里慢慢给出去,让太伯公与叶治清感念于她,暂时月兑离不了她的掌握。

沐惜言从来就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并不想控制任何一个人,但是再活一回,她明白了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敌人,越少越好的道理。

“长歌,你还好吗?我希望你是平安的,最好,还能够是快乐的。”沐惜言蓦然幽幽启唇,直视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轻声地对着空气说话。

她无数次地反省过,知道自己不应该,甚至是傻得可以。

她虽然重生了一回,但是神魂彷佛仍陷在隔世的那场梦里,怕是说给谁听,都会觉得她很可笑,可她依然思念着她想念过千万遍的那个霍长歌。

那才是她真正爱过,刻骨铭心思念过的男人。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被你给说对了,以当沐家的家主来说,我真的太过天真,说我拿做学问的态度来做人,当时以为你说这话是故意在挖苦我,我还跟你置气,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肯跟你说话……长歌,你好吗?长歌,对不起。”

☆☆☆

这两天,陆续有不少刑部的卷宗被送进神策营的公署供霍长歌查阅。明月关也不知道霍长歌是怎么拿到中诏,得以不经过门下省批覆就能从刑部调走案卷,身为刑部尚书之子,为了自家老子的官途,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过来关心一下情况。

不过主要是他家娘亲昨天晚上哭得梨花带雨求他必定要帮忙,说他爹这两天吃睡不下,就怕明家要出大事了!

“有话直说,没事就滚出去。”霍长歌埋首在成堆的卷宗里,别说抬头,从明月关进来到现在,他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要换作是别人在他面前踱来踱去,霍长歌老早唤手下进来把人给撞出去了,是因为这个人是明月关,现任刑部尚书之子,他才有一点耐心。

毕竟他持中诏调刑部官书,中诏由九门直接颁出,不必经过主管官吏的批准,形同帝王手诏,而他没有细述因由就持帝王手诏调了一大批卷宗,这让主掌刑部的明岩如何不担心呢?

明月关终于得到上司的垂询,立刻飞扑上去趴在案边,唉声叹息地说:“大人,我爹上有老,下有小,你能不能行行好,不要抢他饭碗?”

霍长歌被这说法逗笑,终于抬起目光,平行直视明月关那张皱巴巴的脸,“谁说要抢明尚书的饭碗了?本王犯得着吗?”

“那该不会是想找出什么贪赃枉法的错处,参我爹一本吧?”

“明月关,在你眼里,明尚书会贪赃枉法吗?”

“不会!”明月关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我爹除了做人太过耿直不知变通,办案太过认真不讲情面,还老爱骂我不长进以外,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缺点。”

“最后一点,并不算是缺点。”

“怎么不是……”明月关原想反驳,但因为不是现在争论的重点便抛在脑后,“那大人说说,为什么要从刑部搬那么多卷宗过来?大人,看在我平时对你不错的分上,你就实话实说吧!

“再说了大人,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娘的贴身嬷嬷还在公署外面等我问到答案,回去告诉我娘,然后我娘再告诉我爹呢……”

“如果本王真的要对付明尚书,能告诉你实话吗?”霍长歌挑起一边眉梢,心想这家伙越说越不像话了,“而且再怎么说,也该是看在本王平时待你不错的分上吧?”

“是啊、是啊!”明月关见机不可失,打蛇随棍上,“大人,既然你平时待我不错,今天也比照办理,如何?”

“少得寸进尺。”霍长歌笑斥,把正在看的案卷递给明月关,“你倒是替你爹看看,这些案子究竟有哪一桩可以让本王参他一本的?”

“大人当我傻子吗?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害我爹的。”明月关说得斩钉截铁,不过还是老实地翻起了案卷,才翻了两页,便怒不可遏地说道:“竟然没问罪?罪不责众?这么多人,一人一刀一棍活生生把一个弱女子给弄得半死不活,最后架起火堆烧死她,竟然没有半个人被问罪?”

霍长歌眸光低敛,冷着声道:“因为在这些人当中,有人指证历历,说这名女子用巫术杀人,杀人者必须偿命,理由很荒谬,但最后女子还是被安上了杀人罪结案。”

明月关可以说从小就在他爹腿上看着案卷长大的,即便是一目十行,漫览而过,都可以很快地捉到案卷的重点内容。

他把案卷当故事书,旁若无人般埋头阅读,看得相当专注。

霍长歌不打扰他,但也不主动说明让他读览那份案卷的动机,面色沉静得宛若千年的古潭。

他伸手拿起了搁在案旁的一封书信,这是南琛前两日让人送回来的密函,也因为这封密函里所写的内容,才有了他持中诏前去刑部调案卷的行动。

那名被烧死的女子是来自东女国,东女国是传说中的女儿国。出身东女国,或许有些特殊,但是南琛在密函里提到他所调查到的结果,说到让东女国成为神秘传说的关键,是当初从东女国出走的司巫一脉。

在几百年前,前朝帝国招降各部族国家,彼时东女国的女国主受到招降,因为接受中原文化,后来东女国部族便与中原一样变成父族掌权,或许是因为文化融合,或许是因为没落,总之,东女国后来成为了一个曾经的传说。

但还有少数东女国的人从吐蕃迁移出来,分别迁居到川渝滇境一带,她们维持了老祖宗的旧传统,仍旧是母辈掌权,母舅管财,行走婚制,终身不论嫁娶。

如果说,东女国是曾经的传说,那么,在东女国国主接受招降归化前,那支从东女国出走的司巫一脉更是传说中的传说,至今也没有人能够确定她们当初真的存在过。

司巫,是这个家族在东女国所担任的官称,相传是灵山十巫的后代,懂医药巫术,甚至是为神通传旨意。

这个家族从何时开始存在于东女国不可考,何时从东女国出走也不可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们从东女国出走之后便没了下落。

这两日,霍长歌反覆地将南琛的来信看了几遍,信里只写了他查到司巫一族的传说,以及当年那名被传说是巫女的女子,被村民动用私刑最后被烧死的案子之外,并未直指沐惜言的母族就是那个神秘的家族。

霍长歌又好气又好笑,这很像南琛的作风,办事明快俐落,但是喜欢吊人胃口,尤其在他大爷不开心的时候。

摆明了还在气自己把他派到沐永祺身边去。

忽然,就在这个时候,明月关从案卷里抬起头,小小声的说道:“大人,我觉得这里有个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霍长歌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拿了本书盖在那封信上,神情淡然地说道:“明月关,说话不经大脑很容易出事,你要说的话,想清楚再说。”

“大人,我不知道想清楚……到底是怎么样才算想清楚啊……”明月关捏着案卷,一时之间卡着上不上、下不下,只能哭丧着脸道:“那我还可不可以说了?”

“说吧。”霍长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大人,你看这里……”明月关得到了允许,只差没有开心得手舞足蹈,三步并成两步地绕过书案凑到霍长歌身边,指着案卷其中一页的中间部位,神情忽然变得极度严肃,“大人看这一处的纸,是不是不太对劲呢?”

霍长歌眸光倏忽一凛,也仔细地看了他所指的地方,伸手以指月复轻拿纸上,感觉到一丝很细微,稍一轻忽就不会注意到的不同之处,“这纸被刮过了。”

“是,被刮过了,这几行字色泽也与其他的字不同……”明月关忽然意识到,这本明显给刮改过的案卷是从刑部搬来的,这要是追究起来,他爹肯定免不了责!发现最后根本就是自己挖坑给亲爹跳,他霎时脸色变得有点苍白,用力吞了口唾沫,以无比可怜的眼神看着他家顶头上司,“大人,我爹上有老,下有小,也还没抱上孙子,求您高抬贵手,千万别参他本啊!”

☆☆☆

当晚,明岩闻讯赶到刑部公署的时候,正看到霍长歌带着手下成沓地搬走卷宗,心下凉鹿得像是被贴了块千年寒冰。

他脸色苍白,走到正坐在尚书主位上的霍长歌面前,行了个参见礼之后,往两旁张望了一眼,才压低嗓音对霍长歌说道:“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霍长歌此刻手里正在翻阅一本案卷,听到明岩的声音,缓缓地抬起头,开门见山地问道:“明月关应该都老实向你交代了吧?”

明岩冷汗透背而出,坦白地招认了,“是,犬子都说了。王爷,下官执掌刑部,辖下案卷出了差错,下官责无旁贷,只是下官想做个明白鬼,也希望罪不及高堂妻儿,还请王爷手下留情。”

霍长歌阖上案卷,勾唇浅浅一笑。“明尚书,别人不知道,但是你应该很清楚如果本王想办了你,根本不需要如此打草惊蛇、劳师动众,多的是其他办法。”

“是,下官明白王爷的意思。不过王爷,正因为下官是知情人,才会更纳闷王爷为何要打草惊蛇,这摆明了是在告诉谁……”明岩忽然住口,看着霍长歌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恍然大悟。

明岩执掌刑部多年,比谁都更清楚,在这朝中,除了皇帝之外,唯有一人可以统领号令三法司衙门,这个人就是霍长歌。他十七岁时在帝王的指派下接管了神策营,后来在短短两年间率领神策营的人为帝王执行了无数件秘密任务,在这当中也有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全力配合。

后来这两年,霍长歌虽然已经鲜少亲自出马,但是神策营仍在他的掌握之中,明岩也知道霍长歌的手里仍旧有皇帝亲赐的令牌,可以直接号令他们三法司衙门,不过这事儿就只有他们三法司衙门的统领官员知情而已。

也就是说,即便霍长歌不持中诏,都能够从刑部调走任何他想要看的案卷。

明岩心里暗道自己糊涂了,这才想明白打从拿中诏调案卷开始,一场大戏就揭幕了,他摇头失笑道:“王爷,都是明白人,您不妨就直说了吧。”

“好,看在你是个明白人的分上,本王就好心让你当个明白鬼。”霍长歌声嗓含笑,带着几分促狭。

这个时候的明岩知道自己并不是霍长歌针对的人,听了这话之后也不担心,反而跟着一起笑了。

“本王这里有一份清单,清单里所列的案卷,本王全数都要带走。”

霍长歌取出了一封早就准备好的书函,放在案上往明岩的方向推过去,“另外还有几件案子,本王想要重启调查。这两件事情的虚实之间,明尚书,本王相信聪明老练如你,必然可以好好拿捏分寸。”

明岩明白霍长歌这是要他故弄玄虚,让人雾里看花,模不清楚真相。他彷佛又看到几年前指挥三法司衙门办案的霍长歌,不由得神情凝肃,垂目拱手道:“请王爷放心,下官必定完成王爷的托付,不让王爷失望。”

☆☆☆

沐惜言对于不重蹈前一世的覆辙,想得很简单,那便是将那一世在她生命里作妖的人都掐断在他们未能奈何得了她的时候,比如她二伯、比如宋绡绡,以及一些后来惹出大麻烦的沐家人们,先安内再攘外,至少保沐家平安无事,也保自己不要死得如此窝囊。

至此,很多事情都在沐惜言的掌控之中,但她千料万想,就是想不到重生后这一世,最难掌控的不安分人物竟然是霍长歌!

谁也料想不到,霍长歌竟然重启近百件的案件重审,即便是已经将犯人问斩的案件,他也一律下令重审,其中还有几件沐家人的命案,当中有些案子因为找不到凶手,最后不了了之的,也都在霍长歌的主导下重启调查。

“那小子在想什么?老四家的么儿是在自家里过世的,当晚也没有人到他院里去,明显就是自然死亡,能是我们府里的人下毒手的吗?”

沐允石年事已高,一连几晚没能睡好,脸色不甚好看,几次都差点气血攻心。他趁着沐惜言来向他请安的时候,把她留下来谈话。

沐惜言与老人家隔几而坐,见他才说几句话就喘着气,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只以荔枝冻质地的寿山石雕成的鼻烟壶,递给了老人家。

“小叔公的死确实蹊跷,当晚只有他一个人在书房里睡觉,虽说喝了点酒,但是小叔公酒力甚好,那点酒根本就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太伯公,这两年四太叔公与四太叔祖母都想着要知道小叔公是怎么死的,这回让震王爷为他们调查释疑,不是刚好吗?难不成您真怕咱们沐家被他查出个凶手吗?”

沐允石打开鼻烟壶凑在鼻子下方深吸了口气,带着沉香微甜调性的清凉花香味,让他顿时醒神过来,就连原本郁闷的胸口也顿时舒解了不少。

“这香味甚好。”沐允石忍不住夸赞道。

“太伯公喜欢就好,您收着。那壶里的香露,惜言再让人送一些过来。”沐惜言送得一点都不勉强,原本这鼻烟壶就是准备着要送老人家的。

“好。”沐允石也不客气,反手就把鼻烟壶给收进自己的袖袋里,同时反问道:“丫头,你真的以为发生那么多事,我们沐家人里就没有内鬼吗?”

“太伯公……”

沐惜言吃惊了,如果当初早在这个时候太伯公就已经推测到沐家有内鬼,那么,后来他的神智昏沉会不会根本就是被人给下药毒害了呢?

沐惜言细思甚恐,老人家却是点到为止,端起茶碗轻啜了两口,慢条斯理道:“这几日几个沐家子弟都被叫进去问话了。惜言,太伯公不管你以前跟震王爷有什么旧交情,都先给我抛在脑后,警醒着点!”

“太伯公,惜言知道,绝对不敢大意。”沐惜言郑重地点头,却不是为了霍长歌重启调查一事,而是寻思着究竟是谁对沐允石动了手脚。

而霍长歌又为何要重启调查?

对沐惜言来说,因为重生了一次,知道了数年之后的事态发展,但是霍长歌呢?据她记忆所及,这个时候的他,明明就是被霍家与自个儿的亲哥哥给压制……

难道……这一刻,沐惜言又惊又疑,几乎可以说是害怕了。

但是害怕之中,又有一丝情愫,情不自禁地蠢蠢欲动。

这时,一名青衣婢子提着食盒进来,在他们面前福了福身,道:“小姐,您吩咐小厨房准备的细点,奴才给您送来了。”

“嗯,搁着吧!”沐惜言颔首,“放好了就退下,别打扰我跟太伯公说话。”

“是。”

沐允石没见过青衣婢子,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会儿,看她眉眼比一般人略深了些,似是有胡人血统,皮肤十分白皙,一张樱桃小嘴如涂朱般,看起来很是惹眼。

待她把几盘细点摆好退出之后,沐允石才开口道:“这丫鬟眼生得很,她是……”

“她叫绡绡,新收进我院里的婢子。当了家主之后,需要照顾的方方面面多了,需要多点人手为我打点跑腿,所以让叶管事去帮我物色了几个新人。”

“嗯,那女孩的模样,看着就是个聪明的丫头。”

“太伯公也这么认为?”沐惜言眨眨美眸。

“丫头,你这话里有话啊!”沐允石在官场多年,成精似的人,哪会听不出她话里的那一丝古怪,“太伯公老是老了点,不过耳没背,心眼也还透亮着。你把一个刚招进府的人直接放在身边,安全吗?我还听说,她是从瑶红楼给卖出来的小清馆,你一个姑娘家把这样一个来历复杂的人放在身边,不妥,很不妥!”

果然。沐惜言就知道老人家无缘无故,不会多问。

“我让叶管事把人带进府的时候,交代了他不许多嘴,太伯公是从哪里知道绡绡是从瑶红楼出来的小清馆?”

“你二伯说的,前两天他来我这儿请安,不经意提了一嘴,可能是叶管事嘴没牢,跟你二伯说话时随口提了吧。”

沐惜言冷笑道:“叶管事要是个嘴没把门的,沐府的大管事就不会是他了。”

“那或许是……”沐允石也懒得为沐明川找借口了,最近他对这个侄孙越来越没有耐性应付,倒是跟眼前的小曾侄孙女儿说话越来越对味,“罢了,丫头,那丫鬟总归是瑶红楼出来的,这话没错吧?”

“是。”沐惜言点头。

“沐家家主把一个勾栏院里买来的小馆人摆在身边就是不伦不类!太伯公不管你把她摆到哪儿去,就是不许摆在身边带出去丢人现眼。”

“太伯公,说丢人现眼,这话未免太过了。”

“人言可畏,丫头,要是谁揣着歹毒心思,随意编派你跟那个小馆人学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狐魅功夫,是会败坏你名声的!”

“太伯公,姜是老的辣,您人生历练多,看得多、也看得远,这一点,惜言跟您是争不过的。但是,若您相信惜言,这事儿您就别再过问,让我自个儿处置。”

“也不是不信你,就是……”

老人家提起了一口气,担心两个字却是怎么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太伯公。”沐惜言撒娇地喊。

“好好好,信你,不过问就是了。”沐允石不说话了,拿出那只寿山石鼻烟壶,打开来慢慢品着小壶里的香露味道,装出一派气定神闲、宠辱不惊的样子。

沐惜言被老人家装出来的陶醉表情给逗笑了。说实话,曾经的她并不喜欢这位老人家,总觉得他倚老卖老,行事作风强势,最后还老糊涂了,给她添的麻烦简直是多不胜数,好几次她都在想,如果没有他,事情的进展会顺利很多。

可是再活一回,事情的发展有了变化,她与老人家的关系亲近了许多,如今的她其实还挺喜欢这位太伯公的,光想着他之后的遭遇,不由自主地戒慎恐惧了起来,在心里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惨事发生!

沐惜言捻起一块松子酥,放到沐允石手边的小碟上,声嗓软糯道:“太伯公,您要多吃一点,可千万要福寿延年,长命百岁啊。”

“长命百岁能抱上你生的小玄孙吗?能抱上的话,长命百岁也才有个盼头。你就算不想出嫁,找个男人入赘也行,沐家不是养不起。”

沐惜言吃了一惊,老人家这是真的对她上心了?她故意可怜兮兮地说:“太伯公,要是惜言当一辈子老姑婆,您就嫌弃了吗?就不好了吗?”

沐允石看她挤出一张苦瓜脸,像是被他逼吃了十斤黄连,没好气地笑斥道:“去去去,该干么干么去,听着你说要当一辈子老姑婆,我这心情就堵得慌,你再多送几瓶宁神的香露给我都不管用了。”

“好,那我就该干么便干么去了,太伯公,惜言这就麻溜地滚蛋了。”说完,沐惜言脚底抹油,飞快地小跑步溜走,不想再在终身大事上与老人家扯淡。

出了小院,扑面而来的冷风冻得沐惜言的脸颊有些微疼,可是沐惜言很享受,因为是她身体无恙,脚步松快,才能够跑得起来。

想到曾经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说她是沐家最大逆不道的子孙的太伯公竟然催她生子,说这样才有长命百岁的盼头,她不由得莞尔失笑,心,暖暖地,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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