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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午夜蓝 第三章 看见你的王国

作者:谢璃

苏非亚复原迅速,周末准时出了院。

不拒绝任何营养品,亲自煮食三餐,依照医嘱晚上十点上床,凌晨六点起床,穿上慢跑鞋,绕着邻近小学跑上至少五公里,一星期上武馆进行重量训练两次,忙碌时便就地练习瑜珈。

两个月后,她获得了预期的健康,公寓里的女生们则全体增加了体重,因为她们都忍不住分食了夜晚的美味鸡汤,然后吃味地看着结实纤细的苏非亚在客厅地板上展演着高难度瑜珈。

苏非亚全心赶上了功课进度,寒假期间照例不回台中老家独留在公寓过年。开学后她重新接了家教,健康无比地过着大学生活,偶尔还参加了子薇发起的校际联谊,适当地装扮自己,努力地聆听男同学们闲扯淡,甚至还凑兴说上几个得体的笑话,虽然最后她谁的轮廓也记不清,姓名还张冠李戴。

那些活像是攀登险山前的体能训练,让她每天在课余时光,尚有满满的活力骑着单车,在春寒料峭中穿越整座城市,抵达那条高楼比邻的林荫道路。

越过安全岛,远望着其中一栋黑白外墙的商业大厦,往上数,第十五层。

等候中她喜欢默念男人的姓名,男人现在的姓名不再是她在内心存档多年的任以潇,最后一次她到经纪公司解约时,听见里面员工数度提到他的姓名皆念作任以谦,差了一个字。这项改变初时困惑了她,一个消失逾两年的人连名字也改了,究竟为什么?思考不出眉目来,她只好自行释怀——他改了名抑或他从来就不叫任以潇,她无从追索也并不真正在意,她一向只唤他“大哥”,名字只是代号,轮流默念两个名字让她的等候较不枯燥,但惯性使然,内心想起他时仍使用前名。

有时这样的等候需要半个小时,有时不用太久,大约下午三点至四点间,她便会看见男人的身影出现在一楼大厅旋转门,再右转直行,漫步在人行道上。

隔着车河,她目光紧随着男人,两手牵扶着单车,配合他的速度移步,直到他再转个弯,朝另一个方向前行,她会赶紧轻巧一跃跨坐上车垫,急踩踏板,快速穿越斑马线,追上他的背影,目送他走进一家附设露天座椅的咖啡馆。

略等一等,她在店前停好车,也走进咖啡馆,点了杯果汁,拣了个角落栖息,不做任何事,只注视男人的侧影,他倚坐在窗玻璃旁的侧影。

男人只有一个人,手执一本黑色封皮记事本,垂眼专注记事,或拧眉思索,或凝望窗外,铃响不接手机,只和服务生对话。约莫半个小时,咖啡饮尽,他会阖上记事本,结束他的下午茶,不耽搁,直接走出咖啡馆。

苏非亚起身追赶,与男人的背影相距五公尺,看着他走回那栋大楼,她便完成了一天最重要的事,再回头取车,骑着它回到城市另一端。

有时候时间充裕,天气良好,她会选择傍晚时段,赶到这栋大楼,直接踏足十五楼,坐在临近电梯、楼层共用的一块宽广的沙发休憩区,不时瞥望电梯,再挪点心思阅览手机的线上新闻。

等待并不麻烦,麻烦的是前置作业,她总要绞尽脑汁化身成不同职业身分的人致电到男人所属的公司,向总机巧妙地套出他的行程。除了外地出差,他的工作时段多半规律,五点半至六点间离开公司,有时单独行动,有时候几名同事一路随行。苏非亚动作敏捷,快一步抢搭另一部电梯,降抵一楼大厅,奔出大楼,骑上锁靠在路边的单车,在车道出入口附近等待。男人驾驶的轿车一旦滑出车道口,她旋即跟上,双脚不停歇,两手变速换档,总要追逐数个繁忙的路口,迂回数条捷径,男人的车方才抵定终点。

而终点可以是僻处幽巷的特色餐馆,高档饭店里的异国风小酒吧,外人不得其门而入的私人招待会所,以及栖身在高雅住宅区里的健身俱乐部。苏非亚只能在门外驻足观望,无缘亲临。只有一次,目的地意外地是一家复合式连锁书店,苏非亚自然大方地尾随,男人待上一个小时翻阅商战心理与经济理论丛书,极为专心,最后没带走任何一本书。

苏非亚在城市道路图上以红色小圆贴纸标记着男人出没的地点,错落的红点以半个台北市作收。但她得不到答案,男人的形象越来越奇异,距离她的记忆也越来越遥远,事实反映,这个男人在另一个城市过着她从未触及,无由想像的生活。

从前那几年,到底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靠近她的?

不得不承认,他不一样了。他似乎永远忙碌,行色匆匆,出入总是一袭深色笔挺西装搭配各色系高档衬衫,不见倦容,连下午茶时间领带依旧端正系好,和过去的随性自在截然不同;他看似待人有礼,眼神却透着淡漠,笑容节制,和以往的喜怒溢于言表迥异;重点是神态,那认真谨慎的模样,和印象中凡事不以为然的傲气大为不同,而神态骗不了人。

他不一样了,但总有个理由。

她告诉子薇:“我的确是不了解他,因为无从了解他,他总是想来就来,说走就走。再说,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和小女生透露心事?”

“但是一个成年人也不会莫名其妙长年关注一个小女生吧?”子薇纳闷。

苏非亚看着她,轻轻笑了,“是啊,所以我会亲自问他。”

但不得再鲁莽,得想个好办法。

没有预约,总机不肯放行,秘书更不会安排临时会面,她吃过一次闭门羹,不可能再故技重施,毕竟是有规矩的公司。

苏非亚花了过多的时间思索,很自然又陷入了心不在焉的状态。走在校园里,目光失去焦点,以致擦撞了同学也毫无所觉。有人唤她的名,她回头探望,相当尴尬,因为眼前露出友善笑容的大男生她完全记不得是在哪个场合认识的,她只好道声:“嗨。”然后准备转身离开。

“肚子饿了吗?一起吃个饭吧。”大男生咧嘴笑,指着手上的表,“十二点了,还是你另外有约?”

“没有啊。”一说完便后悔,但大男生笑开的漂亮唇形像把钥匙打开了她的记忆锁,她灵光乍闪指着他:“啊,想起来了,李浩正。”

四月初的电竞社联谊烤肉活动,她被班上同学拉去凑数,还搞不清谁是谁,那些社员三句话不离本行,聊不过瘾,其中几个吆喝一声连袂上了电脑桌拼斗,其他同学则围观助阵。不知何时起烤炉前仅剩她和另一名外文系的女同学,群堆食材摊放一桌,原已动念偷溜的苏非亚看了一眼被冷落的食材,不知何故,起了强迫症,决定留下负责烤肉,两个被莫名边缘化的女生接连烤出一盘盘杂烩,让那些疯狂的电玩迷果月复,里面唯一吃了烤肉回头向她道谢的人就是眼前的大男生,他记住了她的名字。

“李——正——浩。”他板起脸纠正,随即促狭的眨个眼。“好啦,让你弥补一下,请我吃饭吧。”

李正浩很懂得不让女生拒绝,他干脆握住苏非亚的单车把手,直接帮她推行,“我想吃咖哩饭,你呢?”

“那就咖哩饭吧。”吃顿饭不算太麻烦,况且校园餐厅就在前方一百公尺。

但苏非亚没料到这位李正浩如此健谈,不管她反应热烈与否,他从这个学校的因袭已久的行政怠惰,说到选课规则的缺乏前瞻性,社团经费的支援不足,说得振振有理,因为他是慕名转学而来的,对于现况大感失望,但他决定下学期竞选学生会干部,改变现状,替同学争取权益。

苏非亚这才获悉他是个转学生,降转了资讯工程系大二生。

“你平常好像有点迷糊,怎么选择企管系的?”大男生说话十分坦率。

“有人叫我选,我就选了。”她轻描淡写

“我猜是你爸吧?”他笑。“那也得念得上啊。”

“还好,读书不算难,很多事比读书难得多。”例如了解一个人。

读书不算难,只要她决心努力,而她的决心下定在她十四岁那一年。

李正浩的胃口超级良好,没几分钟便吃完了他那份咖哩鸡饭,见苏非亚吃了一半便不再动盘里的食物,他做个征求同意的手势,苏非亚点头,连同随餐附赠的冰饮一道推过去,让他彻底饱足。

苏非亚的随和似乎令他相当愉悦,打开话匣子继续说到世界发展趋势,人工智慧的未来,还推荐她看一部精彩的欧美剧,讲述人工智慧未来大量制造出可情感思考的机器人,和人类一起生活,甚至替代起人类完成生活上各方面所需。

苏非亚听得目不转睛,心思却已自行远扬,飘落在十四岁那年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得知任以潇将如期造访,验收期中考成绩,放学后刻意滞留在学校不敢回家,和一群孩子在操场打排球。毕竟年少,打得热烈起来,心情也打开了,排名落后的郁闷渐渐让风吹散了。直到任以潇冷不防在场边出现了,他不发一语,盘着双臂逼望着她。

苏非亚心里一阵骇然,背过脸不看他,继续跳跃击球。不知道为什么,那群孩子却越打越不是滋味,彷佛场边的男人神奇地令他们的劲头消失了,一一借口散去,末了独留她在场中,抱着那颗排球和男人遥对。

任以潇转身向花圃方向走去,苏非亚赶紧背起丢在一边的书包,碎步跟随在后,两人在松木围栏上隔了一公尺坐下,静默无语。十分钟有如一世纪,苏非亚抱着球的手心都湿了,正想为自己分辩几句,却听见他开口了:“今天忘了带借据,你就跑操场吧,直到我说停。”没得商量的口吻。

她瞥了他一眼,他凝望司令台方向,眼神若有所思,脸上不是她熟悉的表情。

苏非亚认命地放下排球,走到跑道,开始疾步奔跑。

依她锻链过的体能,前三圈还能保持着相同的速率,渐渐地双腿有了重量,两手挥汗不止;第六圈,她拖拉着铅重的步伐,等着他喊停,可隔着操场望向他,背着夕阳,看不清他的脸孔,他文风不动,像一尊石雕固定在原处。

她只能大口喘着气,迈着脚步,渴望听见一声喊停,忽然有个念头浮现——他或许是刻意琢磨她的能耐,如果就此止步,他会有多失望?而她不能再让他失望,至少不要在同一天。

深吸几口气,她从体内挤迫出剩余的能量,抬腿狂奔,像终点线就在前方不远处。刮过的风流模糊了视线,无法判断燃烧的余烬让她又跑了多远,然后在某个定点上,她像断了电的玩偶,猝然栽倒于跑道上,动也不动。

漫天暗沉暮色就在上方延展,她眼皮闭了又开,开了又闭,全身泥软,连一只手臂都支使不了。

终于在睁眼一瞬间,任以潇的脸庞出现在视窗中,他弯腰查看她,模了模她的脸,试探她的鼻息,确定她仍有神识,再一把拉起她,让她伏靠在他背上,两手在身后向上一托,直起膝盖,背起她,慢慢步出校园。

即使在此刻,她依然清晰记得脸颊贴在他宽阔背脊的厚实感,记得粗布牛仔外套上散发的洗洁剂香味,还有他柔软发尾拂过她额角的轻痒,自幼欠缺拥抱经验的她一点也不想睁开眼,那间接的身体接触彷佛有种魔力,催化了蛰伏日久的种苗,开始窜根发芽,她暗暗发誓今后不会再让他不开心了。

到了家门前,她听见他说:“我今天心情不好,没精神和你阿嬷交手,进去吧,你好自为之,我走了。”他放下她,上了停在路边的车,启动引擎驱车离去。

她目送车身消失,明白了一件事,他心情不良,不像是为了她,但至少他惦记着她,开了近两小时的车到台中,然后心不在焉地惩罚她。

如何能置信,未来有一天,这个男人竟毅然否决了她的存在?

“如果有一天——”她乍然开口,在李正浩不知换了第几个话题的同时,“有一天,你喜欢很久的人突然消失了,隔了两年再见面时她像换了个人完全不认得你,但实在不像假装的,要假装成这样也太费功夫了,你认为,会是什么原因?”

天外飞来的奇异问题,但从眼前这位奇异女孩口中问出来也算相符。

李正浩喝了两大口可乐,清澈的双眼机伶地转了转,露出打趣的笑容,“为什么?那还不简单,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机率百分之九十,她爱上别人了,又说不出口,对吧?所以干脆一走了之,可内心有愧,所以宁愿不曾认识我。第二种可能性,她被外星人绑架了,灵魂被抽换过了,当然不认得我了。”说完仰头大笑起来,一副被逗乐的快活。

苏非亚一手支颐,陷入思索,良久抬起头,“那——如果是第二种状况,是不是就无解了?真的不会有残留的记忆吗?”

“……”李正浩口含吸管,一时语塞,再看了看她认真无比的模样,噗哧笑了,“亲爱的苏非亚同学,我倒觉得你像外星来的。”

她愣了一瞬,“我——得走了。”她倏地起身,险些撞翻了汤碗。

“喂,我开玩笑的,你可别放心上——”李正浩愕然跟着起身。

“我没事,”她摆摆手,“真的,和你谈话很愉快,再见。”

李正浩并不明白,苏非亚说的是由衷之言,那句外星人的调侃完全没有冒犯到她,反而是他那带着谑趣的解答提供了她另一种思考——同样的人,不一样的灵魂,在任以潇消失的两年里,或许有事情发生了,导致他再也不一样了,所以苏非亚成了他眼中的陌生人。

这种可能性令苏非亚加倍惶恐,那代表着她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频繁地骑着单车穿越这座城市,为了更加靠近地观察他。有时候扑了空,他出差了,她便坐立不安好几天;有时候只隔了两个座位的距离,静静地与他的背影交流;有一次他遽然转身,与她擦肩而过,她来不及掉头,两人的视线有一秒的交会,那一秒她如遭雷击,脑袋一片空白,脊梁冒汗,而他完全没有停步,神情无动于衷,走动带起的气流向她输送着他专属的气味,一种混合着高级衣料、淡淡檀香、野姜花和咖啡的气味,和过去显然有别,这是一个全然的陌生人啊。

然而,这些都远不及苏非亚目击他与一名年轻女郎共享烛光晚餐来得震撼。那晚她花光了半个月赚得的家教费,侥幸获得有人临时取消的米其林推荐餐厅一席座位,和一份食不知味的昂贵法式餐点。

女人面貌秀丽,妆容得体,穿着简单优雅,言语间不时含笑,性情予人温婉的联想,即使没有就近面对面,苏非亚直觉认定,在任以潇灵魂深处欣赏的就是这类女性。

并非神来一笔的灵感,因为在高中那三年,不管内心欢不欢喜,任以潇在她身上付诸实行的要求和训练,包含进入私立女校就读,合宜的用餐礼仪,尽可能蓄一头美丽的长发,穿着典雅女性化的裙装,行止不可粗枝大叶,要有无比的耐心等待……结果导向十分清晰,和那名女郎的形象并无二致。

回公寓后,苏非亚惆怅地打开衣柜,一排整齐挂列的衣裙里,有几件特别用透明衣套保护着,那些全是任以潇以各种名义赠送她的,只要是他来看她的那一天,她一定特别穿上其中一件,画上淡妆,让长发披肩,然后期待他赞赏的笑容。

这两年他消失的期间,为免睹物思人,她几乎不碰那些衣裳了,甚至提不起劲打理自己,总是简单束起马尾,穿着机能性的运动衣裤,自在地慢跑,骑着单车自由穿梭,待夜深人静时,再慢慢回想穿上那些裙装的时光。

揽镜自照,她已彻底明白,无论她如何妆扮自己,他再也不会想看她一眼了。

大男生李正浩却不这么认为。在这座校园里,除了课业和电玩之外,他终于找到了让他产生兴趣的对象——苏非亚。

接近她并不困难,她的嗜好很中性,他都能积极参予。

她喜欢以单车代步,他便想办法让她陪着他选购变速脚踏车;她固定上武馆健身,他自告奋勇担任她过肩摔的对象;他旁听她的课,以便和她一道共进午餐;他甚至认识了她的美丽同学兼室友子薇,使尽浑身解数逗她们发笑。

子薇冰雪聪明,观望几天后,对有张清秀女圭女圭脸的他说:“我们系上美女多多,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谢谢,苏非亚很对我的胃口。”他笑嘻嘻。

“她有对象了,你别烦她。”

“在哪里?我没发现。”他装模作样站起来左顾右盼。

“你别玩,她是个死心眼。”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作个鬼脸。

“那不更惨。”她翻了个白眼。

子薇的担心其实多余了,苏非亚当然不是搞暧昧的能手,但她认定暧昧是麻烦的开始,这是她两年来观察几组班对(这些班对彼此重组了好几次)的结论。

就在她和李正浩出双入对的次数开始多到她无暇深入追索任以潇时,她脑海里数个警钟一并响起,她必须排除所有的干扰因子。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他依约前来一起慢跑,脸庞还有浓浓熬夜的痕迹,苏非亚上下扫了他一眼,他刺蝟似的短发上布满了莹亮的雨点,他却满不在乎地咧嘴笑,像只毛毛狗般左右甩了甩头,一面原地跑步,一面孩子气地比划了几个拳击的动作热身。她敛起笑意,还是伫立着,没有起跑的意思,只张手盛接雨滴,忽然偏头问李正浩:“你在追我吗?”

“……”他不禁莞尔,“不然你认为我在做什么?”双手一摊,作个鬼脸。

他喜欢看她回答问题前的踌躇,明明年轻得很,小脸上的神情却透着千回百转,月兑口而出的话经常出人意表,被逼急时益发沉默,宁愿走开也不动气,不在细节上扭捏,比起其他女生,她实在有意思多了。

“唔,这样不太好。”没有害羞,没有尴尬,语气更像是老师发现学生犯了校规的劝导。

“哪里不好了?”他靠近她,她立即退后一步,见外的肢体语言令他气馁。

她屈起右手支着下巴,思量半晌,一脸慎重道:“李正浩,我跟你说,我啊,正在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不太容易解决的事,我能力有限——唔,应该这样说,这件事像个超级程式,占了我太多记忆体空间,我的脑袋处理器又太低阶,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有办法同时让两个程式顺利运转,我不希望在这过程中让另一个程式挂点,你明白我说的吗?”

他当然明白,他是个敏慧的年轻人,谈过几场短暂的恋爱,难为她想了个这样的譬喻拒绝他。但她如此坦诚,至少她并不愿意伤害彼此的关系,他只是有些不甘心,他生性好强,不畏惧挑战,对于先来后到的情场潜规则一向不服气,但这一刻他决定暂时放手,因为他瞥见了她眼底不轻易流露的一丝疲惫。

他呵口长气,问:“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不能。”

又沉默了一会,“——我不介意当一个外挂程式,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她一时没听懂。“可是同学,我想活久一点,不想惹出杀身之祸。”

“你真是看低了我,我岂是输不起之辈?”他低哼一声,抬高下巴。“至少还是朋友吧?”

“嗯,我很荣幸有你这个朋友。”她由衷道。“你电脑这样厉害。”

“少来,我还是很受伤。”

两人站在公园凉亭中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他提议:“我饿了,去吃早餐吧。”

“好,吃完快回去睡个回笼觉吧。”她心头雪亮,“昨天又和他们拼斗到半夜几点?”

雨整整下了一星期,在苏非亚开始躁动不安时,太阳终于露了脸,大地变得干燥清爽,她的心也再度活络起来。放晴这一天,她在内心构思了一场虚拟对话,反覆练习,胸有成竹后,午间一下课便拿起手机,直拨最接近男人的电话号码,以餐厅订位人员的身分和公司把关的总机交手。

和前几次不同,今天这位总机声音陌生,不知是否代班的老员工,比以往难缠多了,苏非亚努力和对方周旋了几回仍在原地打转,“不,我们餐厅得亲自向任副理确认,他今晚位子是否要延时?餐厅客满,候位的客人很多。”

“小姐,我向任副理的秘书确认两次了,今天根本没有订位喔。”

“不可能的,订位纪录很清楚,我可以亲自向任副理本人确认吗?万一有疏失,我们不好向客人交代。”

“小姐,他在向董事做简报,为了这种事特地把他请出来听电话,你说是你们餐厅倒楣,还是我倒楣?”

“……”她在这一端暗暗顿脚,再度动了动脑,换了个语气道:“这就奇怪了,刚才有位小姐说她七点赶不来,要延到八点,好吧,既然你们确认没订位,我们就取消了——”

“等等——”总机迟疑了两秒,“我再问一下,也许是副理忘了告诉秘书——”

电话切到等候音乐,时间越长,苏非亚的心跳越来越响,越来越有力,当总机的声音又回到彼端,她竟感到有些耳鸣。

“确定喽,副理今晚订的是春水居,根本没有私人行程,你们餐厅查清楚好吗?也许是同姓不同人啊,你们订位作业专业一点好不好!”

快速挂上电话,待心跳平稳,她拿出手机搜寻春水居相关资料,拨店面电话订了位,可惜八点钟才能入座,幸运的是地点不算太远,下午家教结束赶过去还来得及。只是有两个问题,首先,这家餐厅消费很可观,为了顺利接近任以潇,她在一个月内踏足这类餐馆三次,生活费明显透支,向来量入为出的苏非亚开始感到压力,她可能得再兼差;另外一个问题属于周边层次,她吃不下所有餐点份量,和肚量无关,高度紧张让她失去了胃口,形同浪费,如果都能打包就好了。

满月复心事的她牵着单车穿行在校园内,值四月末,尚未入夏,暖风习习,吹拂着苏非亚的脸,同时将一群男学生响亮的笑闹声传送到她耳里,她改变方向往林荫多遮掩的校园长廊走去,尽情思考,避免社交的机会;但她的车忽然定止不动,无法继续前行。回头探个究竟,几名大男生彼此推搡着眉来眼去,为首的李正浩显然是被调笑的目标,他一手扳住她的车座垫,对她大方露齿而笑。

“嗨!”她知道那些无聊的男生们在乐和什么,这阵子她背后的耳语又添了一笔——苏非亚宁可独来独往,也拒绝接受帅气的全国电竞赛冠军好手兼磁砖业小开的追求,再再证明她“志趣”有别。

虽然苏非亚百思不解,将电玩打得登峰造极以及家里专门制造大量磁砖这两件事,究竟和喜欢一个人的直接关联在哪里?但想必她间接造成了他的困扰。

不,正确说来,是李正浩造成她的困扰。她在学校如此低调,从不高谈阔论,连走路都避免碍着别人,专挑僻静小路走,在校园餐厅吃饭总是捡视野最糟的面壁座位坐,学业成绩出色是她的本分,算不上强出锋头,如果这样也能让同学产生兴趣,制造话题,显然大家在过着相当无聊的大学生活。

李正浩倒是完全不在乎那些耳语,他长手一揽,揽住她的肩走远几步,低声对她道:“我上周末在维多利亚酒店看见你,你一个人大老远到那边的义大利餐厅用餐,我没看错吧?”

“你跟踪我?”她大惊。

“我没那么无聊。”他白她一眼,“那天我姊结婚,就在那家酒店宴客,我上星期曾问过你有没有兴趣吃顿好吃的,你拒绝了记得吗?结果你甘愿一个人花大钱吃大餐,我们还算不算是朋友啊?”

“……”她目瞪口呆,“啊?我不知道你想请客的地方就在那里啊。”她尴尬得搔搔脑袋,不敢直视愀然不乐的大男生。

“晚上请我吃饭就不跟你计较。”

“今晚不行。”她猛摇头,拍拍他的肩,“你别生气,我会弥补你,我今天会想办法带好吃的给你,不过要晚点喽,你先随便垫垫肚子,我再打电话给你。”她迅速骑上单车滑行,朝后挥挥手道别,男生们又爆出一串哄笑声。

苏非亚无奈地想,这下可好,她的形象又多了在昂贵餐馆独享美食的特殊癖好,怎么就让李正浩撞见了呢?

傍晚家教结束,还有多余的时间,她回到住处,简单梳洗后,添上底妆,淡扫眉眼,再打开衣柜,琢磨良久,取出一件米色连身纺纱小洋装,仔细换上。

她的身段和少女时期的纤巧相较多少有些改变了,瘦削却结实的腰身紧紧贴服着柔软的衣料,胸线也更为明显。她注视穿衣镜中的自己好一会,考虑了一下,决定让长发披肩,穿上同色小高跟鞋,配上白色斜背小手袋,她曾经为了男人塑造的形象。

如果有那么一丁点机会,她设想,以此模样,任以潇愿意正视她一秒,却仍不肯为她停下脚步,那么,她今后将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春水居距离公寓十五分钟脚程,她凭着印象步行前往餐馆,在大门前张望了一会,果然是她曾骑单车经过无数次的一栋日式老建筑,奢侈地拥有宽广的庭院,四周遍植蓊郁的凤尾竹和矮松树,草皮上一条碎石子步道直通入口,门边设置了一名男接待引领宾客。

追随了任以潇一段时日,出入各种高消费场所,再不凡的装修布置已不能令苏非亚惊叹。屋内和想像中差别不大,全屋以复古典雅的实木廊柱作为重点装潢,她无心细细品味,只注意到包厢设备在走廊尽头,单人座位置不具隐密性,她被安排在通道附近用餐,人来人往皆在视线范围内。

菜单快速扫过一遍,不需服务员讲解,直接点了份最不昂贵的套餐,她倚靠着墙面,擎起右手,撑着腮帮子,用最省力的姿态注意着来往动静。

餐点陆续上桌,她每一样只尝一点便放下筷子,盯梢是最费神的工作,一闪神就可能跟丢人。

也许是空调舒适,音乐怡人,视线又都钉在同一个方向,半小时后,她眼皮不知不觉开始下坠,警觉后努力掀张,挺直脊梁坐正,再喝了口热茶提神。一个疑问窜出,她心心念念等的人,确实在这座屋里么?已经八点四十分了,如果他的饭局不到七点即已开始,现在结束了也算合理,说不定,在她恍神的短暂时间里他已匆忙离开,而她还痴痴傻等?

心一慌,她放下茶杯,想唤服务员技巧地打探一下,正要举手招呼,像回应她的心思,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角余光里,她倏然回过头,睁大眼细瞧,任以潇在走道口站立,正在与两名中年男士交谈,身后跟随着一名提着公事包的男性下属,依他说话的态势,那两名中年男士显然是今晚饭局的对象。

在这样的惊异时刻,苏非亚联想到的却是一些不相干的念头——任以潇不过是个刚过三十岁的年轻人,他是如何应付职衔带来的压力?那些数不清的应酬和开不完的会,他是乐在其中还是身不由己?那短暂的午后咖啡时光,会是他填满行程的一天仅有的呼吸窗口?

而此刻,饭局对象正在拍着任以潇的肩,似乎正在说服他参予接下来精彩的酒叙,他压低声音,不知回覆了对方什么,接着冷不防转过身,朝苏非亚的方向走过来。

她下意识想闪躲,连忙垂下眼,继之想起她的紧张是如此多余,他或许视她形同陌路,无论她多么渴望他看进她的眼底,他仍可能视而不见。

她勇敢扬起视线,大胆望向他,目光与他正面相逢,奇异的是,他一路走过来,目标彷佛就是她。苏非亚慌乱不已,蓦地想到身后不远处是结帐柜台,他的目的可能是买单,她误解了他释放的讯息,他即将掠过她,再次擦身而过。

然而,男人在她面前止步了,接着向她递出右手。

她怔愣地瞪着面前那只洁净修长的手,再望向他,无庸置疑的凝视就在上方,她张口结舌,缺乏临场经验的她无言以对,只好顺从地交出自己的手,让他握住,他执起她的手,她跟着起身。

“等我等很久了?”他展开令她怦然心动的笑容。

是,非常久了,数不清的日与夜,她忙不迭点头。

“再给我五分钟,我送客户一下,可以吗?”他柔声道。

久违的和颜悦色,像梦境一般,她只能点头。

他松开她的手,转身回去向两位客户说明,一行人齐望向她,她礼貌地颔首,这单纯的动作让所有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彼此再社交几句后,两名客户先行离去,另一位下属模样的男子在买单结束后,也随之告辞。

任以潇依约回到她面前,但他迅速敛起笑意,眼神失去温度,表情严峻,直盯着她,出口的语调与五分钟前的温柔简直天壤之别,“坐下。”

苏非亚万分错愕,依从要求坐下,他顺手拉了附近一张椅子面对她入座,上身靠向椅背,目光灼灼,以审讯嫌疑犯的姿态端详她,她想解释什么,他已率先说话:“我服了你,你到底还想跟踪我多久?”

“……”她顿时语塞。

“我记得车展那天我已经说明过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锲而不舍,到底是为什么?”

“……”

“身分证拿出来。”他伸出手,严肃的模样不容拒绝,她默默从背包取出身分证放在他手中。

“苏非亚?你真的叫苏非亚?”他匆匆扫了两眼,交还她,大表意外,“那天我听到其他人这么叫你,还以为是工作上的绰号。”

“……”他果真不记得她了?

“苏小姐,我们素昧平生,你到底要什么?”

她呆视着他,忽然感到视线一阵模糊,颓然回答:“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样的解释?”他揉了揉太阳穴,语气略显倦意和不耐。

“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再来看我?”

“……”他皱起眉头,满脸纳罕。

“你真的不认得我了?还是不想认得我?”

“……”他侧着头,似乎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一直听你的话,一直在等你,但你食言了,为什么?”

一连串充满情感的质问向他抛出,他转动眼眸,似在费劲寻思,良久,他正色道:“很抱歉,我确信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没办法给你任何解释。”

答案虽在苏非亚意料之中,心情还是不免荡到谷底,“那……那你又是谁呢?任以潇?还是任以谦?”

“任以潇——”掩不住惊诧,待回神后,他伸手取出身上的皮夹,翻寻出一张证件,凑近她的眼,“看清楚,我叫任宜谦。”

她定睛一看,横列的三个字笔划明明白白,没有容许错别字的空间,唯有出生年月日和记忆中的男人相同,她日期记得很清楚,男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告诉过她,他和她出生在同个月份,属于同一个星座,名字可以擅改,生日却不可能改,除非有心隐瞒。

“你一直都叫做任宜谦?”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我们家族都照族谱排字辈,我这一代刚好是『宜』字辈,长辈取的名,没必要改变它。”他瞄了眼腕表,郑重说道:“苏小姐,你对你要找的人到底认识有多深?现在的人交往都这么糊涂吗?你跟踪了我这么长时间,连我的姓名你都不清不楚,我想你对另外一位任先生应该是严重缺乏了解。我再声明一次,他给了你什么样的承诺都和我没有关系,如果你再跟着我,造成我的困扰,我会考虑备案,你这么年轻,不会希望留下案底吧?”他推开椅子起身,再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警告的意味浓厚。

男人的背影迅疾消失,苏非亚收回视线,揩去溢出眼眶的一滴泪,她深吸一口气,咬紧下唇,遏止自己哭泣的冲动,以残留的理智付帐,忘了要求打包,浑身失去重力般踏出餐馆。

昏暗的街灯下,她望见餐馆泊车人员刚好将男人的车移至马路旁,开了车门,男人绕过车头跨上驾驶座,电光石火间,她记起了一件事,一件男人难以抵赖的事实。

重新蓄积了力量,不加思索,她朝座车大步飞奔,迳自开了另一侧车门,敏捷地跳上副驾驶座,激动地说:“证明给我看你不是任以潇,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你——”男人无比讶异,料想不到她意志顽强至此,“我说过了——”来不及说完那句话,苏非亚已越过排档杆扑向他,猝不及防扯松他的领带,两手接着揪紧领口,朝左右两侧奋力扯开,细小的钮扣承受不住蛮力相继迸落,男人大为震惊,慌乱中抓住了她的双手,但有武术底子的苏非亚动作敏巧,一推一顶间便腾出了右手,掀翻他衬衫下的内衣,男性的胸膛瞬间果裎在空气中,车内顶灯照明下,她快速检视眼前那片肌肤,上面光滑洁净,连一点瘢痕、图腾、胎记,甚至一颗痣都没有。几秒间的肢体动作,男人毫无反应机会,他趁苏非亚发愣时一掌推开她的肩,狼狈地整理已遭破坏的衣襟。

“你没刺青?”苏非亚诧异不已,不可置信地瞪着对方。

“你真是疯了!你和他一样疯,你们这些——”他气愤难当,险些失去修养。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他?他在哪里?”无法冷静思考的她已语无伦次。

“真是够了——”闭上眼一再顺气,男人右手抓紧方向盘,颈项青筋浮现,显而易见在努力按捺即将濒临界线的怒火,但不很成功,几经周折,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声线平直,但语意厉害:“他在哪?你一个女孩子连对方的底细都不知道就送上门,吃了亏也是理所当然。也好,为了省下日后你我的麻烦,我告诉你他在哪,但先说好,不准再像刚才那样疯狂,否则我无法保证对你客气,手机拿出来。”

男人一席话里隐约埋藏了一线希望,希望的火苗再度燃起,苏非亚绝不迟疑,她乖顺地掏出手机递给男人,看着他在搜寻引擎页面上键入几个字,完毕后递还她,附带说明:“正确地址就在那里,不过那里平常有管理员看管,没有家人预约不能随意进出,你若想看他,我可以特别安排。还有,他的姓名叫任宜逍,逍遥的逍,我们俩是同胎兄弟,从你干出的傻事判断,这些恐怕你从没搞清楚过吧?”

她呆了呆,默念更正过的名字。原来如此,到头来她从未正确组合过这三个字,她想要寻找的对象真正的姓名是任宜逍,她竟误解了这么长久的光阴?重点是,多年来他为何只字不提及有个兄长出自同胎,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貌?

不可思议,所以,眼前的男人扮演的一直是他自己?

她忍不住挨近任宜谦,睁大双目,在他脸上来回打转,他不自在地撇开脸,“看够了没?”

不安悄悄爬上苏非亚的心底,她对任宜逍的了解只及冰山一角,那么,反之,她在他生命中又能占有什么样的位置?

赶紧俯视手机萤幕,浏览片刻后,所有的文字纷纷在她的脑袋里推撞,令她顷刻当机,她突然变成文盲般,全然不能理解接收到的资讯。

任宜谦输入的字眼乍看像名山胜境,地点偏远奇异,搜寻后的资料串洋洋洒洒,但每一条无论作何解释,都带着不祥意味,且一并指向一个常人无特殊原因绝不会造访的地点或接触的事物——墓园,那是墓园的位址。

她抬头看向任宜谦,发出求救的、很需要澄清的眼神:“这是什么意思?”

他直视仪表板,面无表情道:“两年多前的事了,没有痛苦,没有遗言,走得很突然。”

“……”她忽然患了严重耳鸣,直楞楞盯着他。

见苏非亚一副犯傻表情,他叹口气再说明:“你想要找的人两年多前就走了,安躺在那座山上的家族墓园,你想要任何解释,都没有机会了。”

有一种感觉,是苏非亚无法形容,这辈子绝不想再尝到的感觉,一种排山倒海极度后悔的感觉,她后悔自己的躁进——不该问的,不该来的,这就是不听话的惩罚,她应该好好求学,安分生活,耐心等待,她应该相信他说到做到,不必苦苦寻找。

但发生过的无法逆转,再荒诞、再无稽的理由她都愿意承受,除了这项万分糟糕的解释;但哪有正常人没事会祭出这种没有转圜余地的答案呢?难道只为了甩开她这颗烫手山芋?

“你一个文质彬彬的先生干嘛开这种低级玩笑?”她怒目而视,如果暴力可以让眼前的人狂改口,她不介意送他一记拳头。

“开玩笑?”他无奈地扶着前额,“你根本不明白吧?活到现在我最不想奉陪的就是他开的任何玩笑。”

几度吞咽困难后,她转向他,幽幽启口:“你们不该用这种烂透了的方法让我打退堂鼓,我可以不再出现在你面前,或者他面前,如果真有你说的挛生兄弟这种八点档烂梗的事实。我想过,他连我的高中毕业典礼都没出现,或许他真怕我缠上他——其实,只要他真心不想再见到我,无论任何状况我都可以接受,我可以消失得彻彻底底,不给他麻烦,但拜托,请不要用这种糟糕的借口,那实在是——”她无法再说下去,因为喉头彷佛被一块石头牢牢鲠住,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回到公寓,明天一早上学,让今晚的一切彻底从记忆中消除,从没有发生过。

不等男人反应,她立即推开车门,逃离瘟疫般飞快下了车,走了几步,开始像醉汉般踉跄而行,纤细的脚踝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躯体前进,直到丁字路口,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号志灯变换,对向来车挺进,一排车灯刺激得她无法张开双眼,她眯眼望向前方,失去了方向感,在一片灿亮中,犹如一块软布颓倒在地。

“FUCK——”一直盯住她背影的任宜谦爆了粗口,他跳下车,朝即将被车辆辗过的女孩大步急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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