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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妙医 第六章 研习医术

作者:春野樱

回到穆府,穆雪松便立刻往小筑而去。

一进到小筑,绑在廊下的熊宝便警觉地起身看他,还发出低呜声。

他目光一沉,瞥了它一眼,它便趴下。

他没敲门也没出声,伸手一推,打开了门。

屋里,周学宁似乎正在整理她昨日买的艾灸材料及器具,小单则在一旁侍候着。

见他通报都没通报一声就闯了进来,两人都吓了一跳。

“少爷?”小单嗫嚅地开口。

“我有话跟你家小姐说。”他的目光直视着周学宁,话却是对着小单说的。

小单是机灵的丫头,立刻听出他的意思。

“是。”她答应一声,立刻就溜出门外,并带上了门。

见他神情凝肃,一副要上门踢馆的样子,刚才还陷在愁思之中的尹碧楼目光一凝,提起了精神,“松哥哥这样闯进来,有事?”

穆雪松不拐弯抹角、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如何知道尹氏父女的事?又是何时知道的?”

闻言,尹碧楼陡地一震,惊疑地看着他。

他注视着她,眼底精光深锐。他在观察着她眼底及脸上的变化,不给她一点说谎或敷衍的余地及空间。

“别想蒙我,我已经问过那个京城来的吴姓客商了。”他把话搁在前头。

尹碧楼心头一颤,他知道她问了蹈武堂的事,那他现在质问她,纯粹是想知道她为何知悉尹家父女的事?还是疑心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真相未明之前,她得谨慎应对,断不能有个差池。

沉住气,她平静以对,“我无意间听到义父义母谈起尹家父女的事,一直非常好奇,昨儿听闻那位大爷自京城来,便趁机询问一番以解惑释疑。”

他浓眉一挑,“只是一时好奇?”

“是。”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在“审视”她,“听说那个姓尹的当年是北隆号的跑街,横刀夺爱,带走跟义父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妹……”

横刀夺爱?这话一听就是个破绽。

若她真是无意间从他爹娘那儿听来的,绝不会听见这四个字从他爹口中说出。他爹从不认为尹常川横刀夺爱,甚至悄悄地给予他们协助及祝福。

“关于他们,你还知道什么?”他续问,等着她破绽百出。

“不、不多了……”既然是偷听到的,她自然不能知道太多。他想套她话吗?她才不上当呢!

“所以你就向那个吴姓客商打听他们的事?”

“是,我就是好奇罢了。”

“昨天你知道他们父女俩葬身火窟,双双身亡后,是什么感觉?”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这一瞬,他在她眼底发现了深沉的悲恸,那是彷佛失亲般的伤怀。

尹家父女对她来说只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陌生人,何以她如此的感伤,甚至心痛到难以负荷,当场昏厥过去?

“就是……难过。”她说。

她云淡风轻的说法跟她眼底深沉浓烈的悲恸不符,更加深了他的疑惑。

“难过到一出祥记大门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又是一副悲不可抑的样子?”他语带质问。

她心虚地垂下眼皮,支吾地说:“我、我只是想到那位姑娘跟我年纪相仿,生命却……却是顷刻间便消失,所以……”

话未说完,穆雪松猛地攫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来。

迎上他犹如鹰眼般锐利的目光,尹碧楼心头一惊。

“你从未与他们相识,只是无意间听到他们的事情就对他们如此的怜悯同情,悲痛不已,教我如何相信一切就只是因为好奇?”他目光一凝,“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与他彷佛要穿透她的心的眼神相对,她心头一颤。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他以为她知道什么?难道这之中真有不可告人之事?思忖着,她胸口一紧,眉心紧锁。

确实,她很难合理解释自己昨天听到尹家父女双亡后的反应。再多的同理及怜悯,都不至于是那样的反应,尤其是对于完全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

但她必须合理它,她要让他相信她悲伤的反应是正常的,是身为人都该有的反应。

“或许我的心比松哥哥热了些,所以觉得难过、觉得同情。”她直视着他,“我不像你做人行事如此淡薄,他们与你毫不相干,知道他们死了,你自然不会有任何感觉,可是我……”

话未竟,她顿住了。因为,她在他眼底发现深沉的悲哀,他是伤痛的?他为她及她爹的死感到伤心遗憾吗?怎么会?怎么可能?

“你……”她倒抽了一口气,声线抽颤地问:“你难过?”

“不。”他神情凝沉而哀伤,“我心疼。”

闻言,她一愣。心疼?心疼什么?心疼谁?

“我心疼碧楼表妹就这么没了。”他说。

她陡然一震,惊疑又有点激动地看着他。他心疼她?为什么?他认识她吗?

穆雪松抽回手,情绪跟语气平静了一些,幽幽地道:“她跟你年纪相仿,是个聪慧向学的小姑娘,虽然生活不宽裕,却一心奋发向上。”

听见他这样说着自己,她不自觉地发抖着。他真的知道她?

“你……见过她?”她用颤抖的声音试探着。

他瞥了她一眼,“是,我见过她,在四、五年前,当时她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每天跟在她爹身边帮忙。”

他在四、五年前见过她?为何她不知道呢?他说她在她爹身边帮忙,是他亲眼所见?还是从别处听来?

“听到京城传来的恶耗,我很心痛。”他眼底有着懊悔,“我甚至感到自责及懊悔。”

自责懊悔?他自责懊悔什么?是因为做了什么?还是因为什么都没做?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幽幽地说:“这些年,如果我能做些什么,或许就能改变些什么了……”

“我不明白……”她内心充满疑惑。

“你说你听见爹娘提及尹姨父横刀夺爱?”他浓眉一拧,不以为然地一笑,“我爹从不认为尹姨父横刀夺爱,甚至还暗助他跟静儿姨母远走高飞。”

闻言,她陡地瞪大眼睛。穆老爷暗助她爹娘私奔?这怎么可能?她从小听到的不是这样的故事。

“我祖母跟静儿姨母的娘亲是亲姊妹,爹是跟静儿姨母一起长大的,两家人也都有着亲上加亲的默契。”他说:“但后来静儿姨母邂逅了跑街的尹姨父,两人一见钟情,便常私下相会。”

这个部分与她爹所言,一字不差。

“穆白两家发现他们的事,竭力阻挠,静儿姨母不惜绝食想一死明志,白家也透过官府对尹姨父施压,要将他逐出受天城……”

这一部分,也与她爹说得一模一样。

“爹与姨母从小一起长大,情谊自是深厚。”穆雪松说:“爹见着不忍,便暗中联合姨母身边的嬷嬷暗助他们私奔出走。”

听到这儿,她惊疑地看着他。是穆老爷帮助她爹娘离开受天城?这……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们辗转到了京城,安定落户,爹还是不甚放心,吩咐全隆记的刘掌柜暗中看照着他们。”

这些事,跟她爹说的完全不一样。她爹一直以为穆老爷是心怀横刀夺爱之恨的人,始终

将她娘的死怪在穆家人头上,但如若穆雪松所言皆实,那么……长久以来是她爹误解了穆家人。

“为什么义父帮着他们,却要偷偷的?”她试探地问:“难道他不想让尹家知道他的恩惠吗?”

他淡淡一笑,“爹这么做是为了姨母。”

她不解。

“尹姨父是个性情直爽的武人,哪里愿意受情敌恩惠?”他续道:“他因为性情直率,个性冲动,经常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得罪别人,也因此差事一直不顺遂。”

听着,她若有所思。这事不假,她爹有话直说,不加思虑,确实常在无意间惹人不悦,还得由她出面打圆场。

“静儿姨母因为私奔使得白家脸上无光,从此失去娘家的后援,小俩口在京城的生活十分拮据。”他续道:“爹让刘掌柜给静儿姨母送钱资助,但为免尹姨父胡思乱想,坏了他们夫妻感情,这资助之事也就始终暗中进行着。”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像是一团寻不着线头的绳球。

这事,跟她以为的全然不同。

“为了让尹姨父可以一展所长,也为了静儿姨母生活无虞,爹暗中资助让他开了蹈武堂。”他说:“因着他们夫妻同心协力,总算能过上几年安稳的日子,只是造化弄人,当他们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孩子,姨母却因为血崩身亡……当时得知这个恶耗,爹不知有多伤心。”

听着穆雪松说着这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她懵了,却又……安心了。

原来都是误解,原来穆家为了不伤她爹的自尊,一直悄悄地、偷偷地给予他们帮助。

“为了不教姨父起疑,爹对于他们的帮助也是有所节制的。”他说:“例如当姨父决定不让碧楼表妹继续上女塾时,爹虽然感到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咦?”她一怔。难道她上那几年的女塾,也是因为穆家的帮忙?

提及“碧楼表妹”,穆雪松眼底又浮现哀伤,幽幽一叹。

“二十岁那年,我亲自走了一趟京城视察全隆记,也代替爹去看了姨父及表妹。”他脸上有着一抹遗憾怅然,“她是个聪慧的孩子,小小年纪,却已经很有想法。离开京城的前一天,我无意在街上发现了她,并跟着她进到一家旧书铺子……”

“什……”她差点惊呼出声。此时,震惊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穆雪松并不知道这副身躯里宿着的就是尹碧楼,他不必对她编故事,而他真情至性的反应也不会是虚假。

“她在书铺子里很专注地看着一本书,因为没有钱可以将书买下,因此要离开前还恋恋不舍地把书放了又拿……”

听他平心静气地说着这件几年前的事,她意识到自己浑身在颤抖。

“后来我将书买下送给了她,她还以怀中的棉帕子与我交换……”说到这,他凄然苦笑,“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该如何拉她一把,让她能走出不同的路来,却因为多有顾虑且路途遥远而什么都没做……”

他脸上及眼底的悲伤及内疚,真真切切。因为真切,她看着不禁心潮波动,泪如雨下。

原来是这样!原来当时那个认同她的梦想还给予她鼓励的公子,就是眼前的他——穆雪松。

老天爷啊!这是什么样的缘分?

见她泪眼汪汪,他怔了一下,“学宁?”

“我、我只是……”她胡乱抹着眼泪,解释着,“我只是太感动了,我觉得那位姑娘当年能遇到松哥哥,真是太好了。”

方才还怀疑着她为何在昨天听见尹家父女的事便昏倒,可现下见她如此善感,忽地觉得释然了、理解了。

伸出手,他端起她泪湿的脸庞,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温柔一笑。

“你能活着,不也是太好了吗?”

她一怔,不解地看着他。

“碧楼表妹虽有梦想,却再也无法实现,可你活着,活着就有无限的希望,就能做许多事。”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当你开始不再把我当成人生唯一的目标,当你开始读书,开始想做自己的主宰,开始想走自己的路,我感觉好像看见了她。”

闻言,她陡地一惊。

“这些日子,我常常把你跟她的身影叠在一起,但这怎么可能呢?”他苦笑一记,“她是她,你是你,我却……真是荒谬。”

荒谬便也让人感到可怕或是忌讳吧?若他知道她就是尹碧楼,而周学宁已经死了,他……他会觉得她很可怕,像是什么妖邪之物吧?

这也不怪他。谁能理解并接受“借尸还魂”的事?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呀!

“世事无常。”他感慨地说:“一年前刘掌柜回受天城省亲,提及碧楼表妹似乎已有婚配对象,爹还打算待她嫁人时,便以她外祖父外祖母的名义给她送去一分嫁妆,没想到……”

“松哥哥。”看他如此愁郁感慨,甚至是遗憾自责,她忍不住出言安慰,“若他们泉下有知,知晓这些年来你们是如何支持并帮助着他们,一定会感到欣慰及感激的。”

听着,穆雪松释怀地一笑,温柔地凝视着她,“希望他们能知道这么多年来,还是有人一直默默地在关心着他们。”他说。

“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了。”她说。

看着她那恬静又温婉的神情,他感到心中的怅憾稍稍减些。

他再次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这次她没有闪躲或露出尴尬的表情。

“好好地活着。”他说:“她已经没了机会,但是你有,不论如何,我都会让你走自己想走的路。”

迎上他坚定又温柔的黑眸,她又一次感动泪下。

这一刻,她明白自己为何会魂依周学宁之身了,这是老天爷给她的恩典,是祂赐予她的“第二次机会”。

她会好好把握,从此之后,她会以周学宁的身分及身躯,走出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心中疑惑得到解答后,尹碧楼……不,是周学宁,她已豁然开朗,也终于可以真正的敞开心胸去面对及接受穆家人,同时也面对自己全新的人生,接受已经发生的事情——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

过去的尹碧楼已经不存在了。

她爹死了,蹈武堂没了,她已经没有回到京城的必要性,如今只能用这个身分及这副身躯,继续实现自己的梦想。

有着穆雪松的鼓励,她认真研习起施针之术,不过施针艾灸,需要练习的对象,她学习施针,就是为了日后能为不方便就医的女性患者整治身体的疫痛及诸多不适。

当她将自己学的初心告知小单,小单还对她十分崇拜,可当她请求小单做她施针的练习对象时,小单便退缩了。

“小姐,你就只是看看书,成不成啊?我会不会被扎死呢?”小单眼泛泪光地说。

“怎么会死?”她啼笑皆非,“顶多也就是觉得疼而已,死不了的。”

小单哀求着,“小姐,您放过我吧!不然你找成武练,他粗皮粗骨,禁得起疼。”

“他是个男人,怎么方便呢?”她一脸苦恼地看着小单,“小单,你可以勇敢一点吗?”

这时,门口传来声音——

“在做什么?远远地就听着小单哭爹喊娘的……”穆雪松不知何时站在那儿。

小单像是看见救星了,立马就喊着,“少爷,您可救救我呀!”

“小单,你……”周学宁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真不知说什么好。

见她们主婢俩坐在桌边,桌上摆了一盆干净的水、一把小烛台、一个装着艾绒的盒子,还有一盒银针,他愣了一下。

“少爷,小姐她想拿我练习扎针。”小单可怜巴巴地跟他抱怨着,“小姐不过是看了几本书,要是把我给针死了针残了,那可怎么办?”

小单那夸张的反应让穆雪松忍不住蹙眉一笑,“这样也能死人?你这丫头还真是胆小。”

“难道少爷敢让小姐扎吗?”小单问。

“那有什么不敢?”他想也没想地说。

闻言,周学宁惊疑地看着他。不是吧?他肯?他可是金尊玉贵的穆家少当家呢,就不怕她把他扎出什么毛病来?

虽然她对自己的扎针功夫很有自信,断不可能将他扎出问题来,可他对她是哪来的信心呢?

小单一听有人愿意当“替死鬼”,顿时笑逐颜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少爷真是功德无量。”说着,她立刻站了起来,将位置让给他。

穆雪松斜睨了她一眼,坐了下来,“没出息的丫头,出去吧。”

“咦?”小单愣了一下。

“要是我待会儿得宽衣解带,你还在这儿看吗?”他开玩笑地说。

这玩笑,小单当真了,周学宁也当真了。

可周学宁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小单已羞着脸,飞也似地逃出门去。

她羞瞪着他,语气微愠,“松哥哥在胡说什么?这话若是传出去,那……”

“想扎哪里?”他黑眸定定地望住她。

迎上他笃定又沉静内敛的眸子,她心头一震。他是认真的。

“真的不担心吗?”她再一次向他确认。

“我相信你。”他注视着她。

迎上他真诚不欺的眸子,她一怔,“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会支持你、协助你走你要走的路。”说着,他撩起袖子,将结实的左臂往桌上一搁,“我这条膀子痛了好些天了,扎吧!”

就这样,穆雪松成了她施针温灸的练习对象。

每天晚上回到府里,用膳沐漱之后,他便来到小筑让她练习扎针。

不只如此,他还透过他跟徐白波的好交情,情商让她到徐家的医塾旁听。

能够有机会在曾经于太医院给皇亲贵胄们医治的徐家老爷们的课堂上听讲,对她来说是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

她感激穆雪松的牵线,感激过去只让男子听课的徐家为她网开一面,更感激老天爷给了她这样的机会。

因是旁听,徐家老爷子们不会特意指导她,或是让她发问,可她却相当努力学习,总是专心听课,然后仔细地记录下夫子及其他学生的问答题目及内容,之后再有不解之处,便回文涛阁找寻可能的答案。

她的奋发向学让所有人惊讶,大家都说她简直变了个人。

不久,她也开始为穆老爷及穆夫人施针,缓解穆老爷背疼之苦及穆夫人的失眠症状。

因为颇有成效,府里的其他人也常偷偷地跑来找她,希望她给他们施针灸治。

日子一天天的冷了,腰疫背疼的人越来越多,偷闲抽空跑来请她扎上几针的婢女嬷嬷们也多了。

这日晚上,她给一个不曾来找过她的嬷嬷施针,那位嬷嬷原本左臂还举不起来,待她施针结束,便能高举左臂过头。

“唉呀!”嬷嬷兴高采烈地说:“看着大家来找宁小姐施针,我还半信半疑,没想到宁小姐还真有这么高明的一手呀!”

“嬷嬷。”她温柔一笑,“天冷了,你每日事毕便热敷患部,能缓解疲劳及疫疼。”

嬷嬷又感激又不好意思地笑说:“老婆子我先前还不信呢!大家说您技术好,我还说『唉呀,咱们那个连花都绣不好的宁小姐会施针』,看来我真是有眼无珠。”

她不以为意,拍了拍嬷嬷的膀子,“你先回吧!若疼得厉害,再来找我。”

嬷嬷点点头,“好的,那老婆子我就不打扰宁小姐歇着了。”说罢,她欠了个身,转身便走了出去。

嬷嬷走到外头,说了声,“唉呀,下雪了。”

听见嬷嬷喊着下雪,周学宁放下正要准备收拾的器具,走出门外。

嬷嬷已经离开小筑,溜班去找好姊妹说话的小单也还没回来。

她坐在廊前,看着白色的雪花从漆黑的空中缓缓地飘落而下。这是她来到受天城后的第一场雪,前阵子听小单说今年的雪迟了。

伸出手,她让雪花落在她掌心上,当一朵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她掌心上时,她不自觉地发出喟叹。

人生总是充满着各种矛盾及荒谬,她哪里能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尽管经历不幸的事,却又让她得到了这样的机会。

这是她生为尹碧楼时,永远实现不了的梦吧?

这些日子,她已经对自己及她爹的死慢慢释怀,唯一还介意着的,就是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她想把那丢失的记忆找回来,可是却苦无计策。

忽地,她察觉到原本躺在廊下的熊宝有了动静,还没意识到什么,便听见穆雪松的声音自小筑门口传来。

“你在做什么?”

她望去,只见穆雪松已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站了起来,“松哥哥,这么晚还过来?”

“你也知道晚了?”穆雪松蹙起眉头,有点不悦地说,“方才碰到一个嬷嬷,看方向,定是从你这里离开的是吧?”

她没有否认,“她左臂举不起来,给她扎了几针。”

“上了一个月的课,你就在府里开起医馆了?”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损她,事实上却是在褒她。

“可以帮人,又可以累积经验,何乐而不为?”她话锋一转,“你这么晚过来,是不是要扎几针?”

“我跟别人不同,不扎针也想来看你。”他说。

乍听之下她还没意会到什么,但咀嚼了一下,她听明白了,他居然拐个弯在跟她示爱?

为了掩饰她内心的羞怯不安,她岔开话题,“听说今年的雪迟了。”

“听说?”他微怔,“今年的雪迟了,你还得听别人说了才知道?”

“呃,不是的……”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连忙圆了回来,“是前阵子跟小单聊起这件事,我们在讨论为什么今年的雪迟了……对了,你来这儿要做什么?”

“没要做什么。”他深沉的眸子注视着她,唇角轻轻一勾,“刚才不是说了,就是想来看你罢了。”

“喔。”

“喔?”他浓眉微蹙,“好像不太乐意看见我来似的?”

“不是的,我是……”话未竟,她被他突然伸过来的手吓了一跳。

“别动。”他一手稳稳地扶着她的脸颊,一手像是拨着豆腐上的灰似的轻柔,弄掉了她头上的雪花。

她抬起眼,看见他专注而俊朗的脸庞,不由得一阵心悸。

“晚了也冷了,赶紧回去屋里吧。”他说:“昨天我让人送来的永泰白炭,待会儿让小单给你烧一盆暖暖屋子……对,小单呢?”

“她去找姊妹串门子了。”她据实以告。

他眉心一捧,“不在这里侍候你,溜班?”

“别念她,我准的。”她不以为意地笑笑,“她整天跟前跟后,就让她溜一下班,我也赚了一时半刻的清静。”

“听着好像我打扰了你,看来我还是离开,还你清静吧!”说着,他旋身就要走。见他转身要走,周学宁不知哪来的冲动,竟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他回头看着她,她脸儿一臊,立刻将手抽回。

她那娇羞又不知所措的模样,让穆雪松忍俊不住地将她一把揽进怀中。

她僵住,像根擀面棍似的直立在他臂弯里。

他轻轻地喟叹了一口气,低声地说:“你做得很好。”

她微顿,不解地抬起脸看他。

“我今天听白波说,他爹跟几位叔叔都提到了你……”

她在他怀中,仰望着正俯视的他,兴奋又不安,“提到我什么?”

“他们说你既认真又优秀,要不是徐家有着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还真想把你收在门下。”

“真的?”她简直不敢相信。

“我会骗你?”他蹙眉一笑,“你终于找到一件感兴趣并能持续下去的事了。”

“终于?”她嘀咕着,“至于吗?”

“你以前不爱看书,厨艺跟针线活也不行,难得对医术有兴趣,不是终于是什么?”他故意笑话她,想看她脸上那变化丰富的表情。

她皱着眉、蹶着嘴,一脸懊丧。

“不过……”他勾起她的下巴,笑视着她,“你现在像颗发光的珠子般,耀眼夺目。”

他一会儿贬得她头顶生烟,一会儿又褒得她心花怒放,教她气也气不出,笑也笑不来。

接着,他敛起唇角那抹无伤的戏谑,严肃正经地说:“学宁,你真的很努力,也表现得很好,一点都没给咱们穆家丢脸。”

得到他的赞许,她心情飞扬。

“你表现得这么好,想要什么奖赏?”他一脸认真地问。

“我不需要什么奖赏。”他给了她这么多的支持跟协助,就是最好的奖赏了。

“这怎么行?你再认真想想。”他说。

“我……”她一脸苦恼,“我真的不需要也想不到。”

“那我随便给你一个吧!”他说着,低下头去,欺近了她。

惊觉到他的脸越来越近,也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她羞红着脸,瞪大眼睛。

“闭上眼睛……”他声音低哑地说。

她抽了两口气,羞悸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微微地眯上眼睛,却又惊羞地张开。

他的脸越来越近,近到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

“小姐!我回来了!”这时,小单兴高采烈地回来并大喊着,可当她发现穆雪松在,而且还抱着自家主子,状似亲密时,她尴尬了。

周学宁连忙轻轻推开了穆雪松,而穆雪松则是转头用比冰雪还冷的目光望向坏事的小单。

小单整个人一缩,胆怯地说:“那个……终于……终于下雪了……”

“是呀!”周学宁故作无事状,“总算是下雪了。”说着,她跟小单招招手,“冷死了,你快进屋帮我烧炭盆吧!”

“喔!”小单知道主子是在救她,拔腿就往屋子的方向跑来。

经过穆雪松身侧时,穆雪松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像是在说“你这坏事的丫头完蛋了”似的。

小单缩了缩脖子,不敢多瞧他一眼,一溜烟地便往屋里钻去。

周学宁怯怯地瞅着他,“晚了,松哥哥也赶紧回去歇着吧。”语罢,她旋身也溜回屋里了。

看着她阖上屋子的门,穆雪松好一会儿才徐徐地吐了一口闷闷的、懊恼的长气。

他转身迈开步子,心里仍有着不舒坦、憋憋的感觉。

坏事的丫头。他忍不住月复诽。

几日后,边陲四个部族突然串联骚乱,平息已久的边疆又起战事。

戍守边疆的秦将军遣了军爷向城守传令,即日起商道封闭,所有商队不准进出。

听闻此事,受天城内的商家可说是哀鸿遍野。

开春后便是商道热络之时,若是届时商道仍然未开,恐怕会影响来年的所有交易买卖,进而损了商誉,甚或赔上大笔的违约金。

众家商号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也不是没道理,几年前一次边疆骚动,商道一封就是两年,大家真是叫苦连天,若不是身家丰厚的,还真是捱不过。

城守发布封关令之后,几位商会大老爷就跑到穆府来拜访,希望穆老爷能一起想想办法。可这官家的事,岂是屈屈商家可以左右?穆知学也是一筹莫展,只说要再研议。

穆雪松稍晚回府,立刻被唤至崇儒院。

“爹,您找我?”一进花厅,他便问道。

“你应该知道了,”穆知学啜了一口热茶,叹了口气,“今天早上几位商会的大老爷来找我研议商道封闭之事,可这官家下的命令岂是我们能说话的?”

穆雪松在父亲身边坐下,一旁的仆婢给他奉上一杯新沏的热茶暖身。

他好整以暇、气定神闲地将杯盏握在手里,暖了暖手心,然后掀开茶盖轻啜了两口热茶。

见儿子一副无事人的样子,穆知学生疑了,睇着他问:“瞧你气定神闲的,怎么?你有招?”

“没有。”他说。

“没有?”穆知学眉心微微一蹙,“那你今天忙什么?”

“忙着总计咱们北隆号各家店面行号来年所签契约的细目。”他说:“我详查过了,除了几趟生丝跟粮秣的买卖有赔偿之虞,其中契约都是机动灵活的。”

“是吗?”

“我跟大帐房算过,若真赶不上开春交易,大概得赔上三百两白银。虽是数目不小,但咱们北隆号还扛得起。”

听了他的说明,穆知学稍稍安心。“若是如此,倒是可松口气,只不过会所的那些商家怕是要三天两头往咱们这儿走了。”他说着,又叹了一气。

穆雪松淡淡一笑,“爹就告诉他们稍安勿躁吧!”

穆知学微顿,狐疑地看着他,“看来你是有想法了?”

“称不上是什么想法,总之也是走一步是一步。”穆雪松忽地问一旁的老仆,“老张,今儿是什么时候了?”

老张顿了一下,“应该是……十一月二十了。”

他思忖了一下,“我记得那位秦将军是大前年的十一月到任,如今已三年了,他及其麾下军士三年戍守边疆,都未能返乡过节。”

“是这样没错。”穆知学疑惑地问:“怎么了?”

他深深一笑,神秘却又胸有成竹地说:“我想……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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