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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激荡 第九章

作者:严沁

报上斗大的字印着杜非将退出影坛的事,说他推了许多部片约,说他已积极着手申请美国的事,等未完成的几部戏拍完,明年春天就可成行了。

于是,许许多多猜测,许许多多传言就散开了,有说是为那个日航空姐,有说是为陪新女朋友一起赴美留学,更有的说他被一些恶势力所逼,只能暂时收山。总之到处都有人在谈论,各人有各人的内幕消息,圈里圈外都很热闹。

反而杜非是冷静的,无论别人问什么,他只是微笑,什么也不说,问得急了,也只是一句“无可奉告随你们去猜。”大家更是好奇,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越神秘的事是越有兴趣。

这一阵子,杜非的工作情绪是反常的好,和工作人员非常合作,导演要加班抢拍,他也不反对,或是加了通宵再捱早班也无怨言。这是他的临去秋波吗?

制片家、导演什么的各出奇招想挽留杜非,谁不想把这棵摇钱树留下呢?可是无论他们说什么或开什么条件,片酬出得多高,杜非还是无动于衷,去意甚坚。他——到底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除了他自己之外谁能知道?

“杜非,你真是打定主意了?”心颖问他。这些日子,他们总是在一起。

“为什么不?你们不是说过了吗?读书总是好的,”杜非似笑非笑。“士廉临走也答应替我办手续。”

“我怕你后悔,”心颖也颇矛盾。“去美国念书是很寂寞的,不能和你现在的多彩多姿比,你要想清楚。”

“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跟定了你。”他看她一眼。

“莫名其妙,什么叫跟定了我?”心颖脸红了。

“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他叹口气,不知是真是假。“我说过,我现在才发觉,我和你才是个性相投,心颖,我们会有希望的,是不是?”

“又胡扯。”心颖的脸红得更厉害,不过能看出她心里很愉快。

“你总说我胡扯,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诚意呢?”他摇头。“你看,为了跟你走,我下了多大决心,起码上千万台币被我推出大门了。”

“为我?!”心颖狡黠的笑。“不要是违心之论。”

“你以为我还会为倩予?”他摇头。“老实说,我只是对她心存歉疚,以前孩子式的感情——没有了,毕竟是长大了,中间又隔了四年。”

“但是你也不能否认被她的婚讯所刺激。”她说。

“那——总是有一点啦!”他笑。“这几年我的情形不同,总被大把女孩子包围,大概养成了一点点骄傲心理,她令我觉得受挫。”

“于是利用我?”她盯着他。

“天地良心,潘心颖,”他叫起来。“我杜非若利用你就——不得好死,明天从布景台上摔下来——”

“别说了,”心颖阻止他,心中却是甜甜的。“我相信你就是。”

杜非满意的笑起来。

“心颖,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从小就有一点喜欢我?嗯?”他问。

“莫名其妙,你以为自己是情圣啊?”她瞪他。

“我要你说真话,”杜非捉住她的手。“你见到我时神采飞扬,却又总不肯放过和我针锋相对的机会,其实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我——从来不觉得你是坏人。”她说。她不能承认,她是女孩子哪!

“我再问你一句,你是喜欢我?还是银幕上那个英雄?”他问。比较认真一点。

她皱眉,她喜欢他?或是他扮演的银幕上英雄?似乎都有一点,对吗?任何年轻女孩子都有点虚荣心的,又好胜,她若得到杜非,在成千上万杜非的仰慕者中岂不很威风?很有面子?

“我没说过喜欢你。”她却只是这样说。

“不凭良心。”他摇头。“走。我们开车兜风去。”

“算了,这么坐在家里聊聊天不好吗?”她坐着不动。“到街上去让满街人望着,多不好。”

“你必须学着去习惯,我是杜非,你只要和我在一起,必然有满街人看的。”他傲然说。

“自吹自擂,我为什么要学哦!人家看你,关我潘心颖什么事?”她说。

“言不由衷,”他嬉皮笑睑的把脸揍到她面前。“你敢发誓不喜欢我?对我没好感?”

“杜非——”心颖变了脸。杜非这么说,似乎太不给她面子。

“好了,好了,”杜非很能适可而止。“心颖,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明白,了解一点,那就是我杜非对你的诚意,我——是很真诚的。”

“真诚不必挂在口头上讲。”她说。

“但是我的外表,我的往事令人误会,我不得不画蛇添足一番,”他摇摇头。“心颖,我真心想从头来过。”

“出国之后,你可以做得到。”她说。她努力令自己相信他,因为——她喜欢他,正如他所说,从小就喜欢,而且与日俱增。

“你帮我,鼓励我。”他凝望她。

“那是一定的。”她点点头。心里却在想,杜非真能完全抛开倩予的一切吗?何况还有个百合,若杜非知道百合——不,不能让他知道。

“想什么?怎么脸色突然就变了?”他审视她。

“啊——没什么,”停一停,她透一口气。“你对倩予——真如你所说的?”

他皱眉,沉思半晌。

“说真的,再见她之初的确很震惊,很——手足失措,这也没办法,毕竟有一段往事,”他慢慢的、小心的说:“后来——越来越发觉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和格格不入,何况还有个大泽英雄。”

“可是你又追去新加坡。”她笑。

“我说过,我对她很抱歉,想补偿一点什么,”他摊开双手。“我是真心想补偿。但是——我并不想勉强谁,太多的不同、不调和,我当然得回头,我总不能明知是坑也往下跳,一辈子的事啊!”

“那天——你送戒指那天,倩予真的很生气。”她说。

“那是她的事,与我何关?我做每一件事都要考虑别人会不会生气,那岂不太累。”

心颖考虑一下,说:“倩予是绝对不要那戒指,你真要她扔了?”

“我说过随便她怎么处置。”杜非忽然笑起来,笑得很特别、很难懂。

她摇摇头,轻叹一声。

“我实在不了解你们,如果是我就不会这么做,因为——看起来毫无意义、很无聊。”她说。

“你认为毫无意义?很无聊?”他反问。她耸耸肩,没有出声。

“不谈这件事了——心颖,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结婚?我指倩予和那日本佬。”他突然问。

“九月,总之在九月中,她说过的。”她说:“她一定会请我们。”

“未必。我想他们可能在东京结婚。”他笑。

“哦——”

“她怕了我。”杜非笑起来。“我知道,她怕我冲进礼堂胡说八道,又怕另一次钻戒事件。”

她紧紧的盯着他,好久,好久。“你会吗?”

“不会。”他肯定的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把我想得那么幼稚、可怕,我不是那样的人。”

“这也不能怪她,她受过教钏嘛!”她哈哈笑。

“你说我伤害了她?”他用力拍她一下,痛得她整个人从沙发上跳起来。

“喂!你做什么?你这一掌拍下来有多少磅?人家怎么受得了?”她哇哇怪叫。

“哎!抱歉,抱歉,我忘了,我忘了你是女孩子,”他不好意思。“对不起,心颖。”

心颖盯着他半晌,摇摇头。“你根本不当我是女孩子,是吗?”她问。

“不,不,当然不,我只是一时忘形,”他歉然的。“心颖,你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吧?”

“如果常常跟你在一起,我看得去学个什么道才行,”她笑。“至少才捱得起一掌。”

“不会了,保证以后不会,心颖,我以往错过一次,以后保证不会,我——一定对你好。”

心颖凝望着他,这么动听的话,但——她不能确定是真心或只是台词,她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他。“不要讲那么久以后的事,”她说:“你知道,时间会改变很多人、很多事,甚至感情。”

“有理。”他拍拍大腿。“那么我们还不去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她大笑。“这四个字给我恐怖的感觉,我不是那种人。”

“你太敏感,及时行乐不如你想的那么恐怖,”他站起来。“我们去兜风,再想下面的节目。”

心颖坐着不动,定定的望着他笑。

“士廉叫我小心你,倩予也这么说,”她说:“我是不是该有所提防?”

“提防我什么?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他用力拖起她。“走吧!我现在是成年人,不会再犯以前‘儿童’时期的错误了。”

“儿童时期,”她被他一直拖着出大门。“不要笑死我,你这超龄儿童。”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当年的错误,我的儿子或女儿已经三岁或四岁了。”他停下来说。

心颖愣了,他的儿子或女儿?

大泽一下飞机,行李也没放下的就直奔倩予家。当他在长途电话中听见倩予答应婚事之后,他几乎是连夜赶来,他是聪明的,他怕机会稍纵即逝,他不能让这可能性存在,所以,他搭当天第一班机到台北。

他的兴奋完全写在脸上,倩予终于答应了他,他非常、非常满意这结果。他当然明白,倩予在这段时间里曾经过了剧烈、痛苦的挣扎,那杜非——他是知道的。他更明白,她肯答应结婚必有内情,但他不计较,过去的,无论是什么都已过去了,他重视的是结果。

送他去倩予家的司机是他熟悉的,也是每次接送倩予的那个人,见他拚命的催“快一点,快一点”,司机禁不住地笑起来,转头问他。

“这么急着去见任小姐,该不是为了求婚吧?”司机半开玩笑。

“结婚!她已经答应我了。”大泽满脸幸福。

“啊——恭喜你,恭喜你,”司机呆怔一下才说:“任小姐是所有空中小姐中最好、最美的一个。”

“是。我也这么认为。”大泽好高兴。“她竟肯答应跟我结婚,我实在是最幸福的人。”司机从后视镜看大泽,这是一个出色的男人,只是——他下意识的摇头,大泽是日本人,总差那么一点点,这也是他刚听见婚讯时呆怔一下的原因吧?

对日本人,在四十岁以上的那一代来说,总是不能释然,不是心胸狭窄,是受的伤害太大。

“任小姐的父母想来也同意了吧?”司机忍不住问。

“应该不会反对,我爱倩予,他们应该相信我的真诚,我会给她幸福的。”他说。

“将来要在东京定居?”司机再问。

“我不坚持,随倩予的意思,”大泽笑。“反正我每天飞来飞去,哪儿对我都一样。”

“但是你始终是日本人。”司机说。

大泽呆怔一下,随即展开笑容。

“你不必强调我的国籍,日本人也分好多种,请相信我,我不是——那种日本人。”他正色说。司机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大泽是诚恳的,他的确不同于一般的日本人。

“你是好人,大泽先生,任小姐嫁给你会幸福的。”他由衷的说。日本人也罢,只要两人相爱,一切都不成问题,敌视日本人,毕竟已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谢谢,谢谢。”大泽笑了。

车停在倩予家楼下,大泽迫不及待的提着小箱子,一口气的往楼上冲——他是一口气跑上四楼的。

门铃按得急,门也开得快,霎时间,穿着牛仔裤、T恤的倩予已站在那儿了。

“啊——是你。”她显然很意外,难道她另有所待?“你没说今天要来。”

人泽一把抱住她,他的急切、兴奋、激动都表示着他的深情。

“我等不及要见你,我要弄清楚这不是梦,你是真的答应了。”他激动的说。

倩予的脸胀得通红,敏感而生硬的推开他,她显然不习惯大泽的热情,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

“没想到你也这么孩子气。”她微笑。很淡、很淡的微笑,看不出喜气。

“刚才我告诉了司机,他也替我们高兴,”他放下行李,在沙发上坐下来。“你知道,我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倩予答应我的求婚了。”

“人家会以为你发神经。”她笑。大泽对她这么好,她会幸福的,是不是?

结婚不一走要有爱情,这是对的。

“为美丽的你发神经,我不在乎。”他开心的凝视她。“倩予,几天不见,你竟瘦了。”

“天气热,胃口不好,”她胡乱找个理由。“一到夏天,我总会习惯性的瘦。”

“我是第一次见你穿牛仔裤,”他目不转睛的。“你平常都是这么穿的?”

“不,不,我很少穿牛仔裤,”她被他望得脸红。“今天有空,我原本想打扫屋子。”

“好极了,我帮你。”他立刻说。

“不用,你来了,我的计划当然得改变一下,”她妩媚的笑。“我陪你出去玩。”

“玩?不,不,我喜欢帮你打扫房子,这会给我很幸福的感觉,”大泽说得有些孩子气。“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做这种工作,我相信一定很有趣。”

“不行,怎么说得过去呢?”她直摇头。

“我要向你证明,我没有日本大男人的观念,”他说的很真诚。“以后,我会和你分担每一件家里的工作,我不想让你感到辛苦,只要你幸福、快乐。”

“谢谢你,大泽。”她颇为感动。她选择了大泽,这是正确的,对吗?

“不须道谢,我只要你快乐。”他轻轻吻她一下。

“好——”她猛然跳起来。没办法,她真不能习惯他的热情,连假装也不行。“我们现在开始动手。”

大泽呆怔一下,倩予从来就不是这么豪迈的人,她总是淡漠、斯文的,今天——好怪。

“吩咐下来,要我做什么?”他把怀疑收藏起来。

“嗯——其实也没什么大工作,你吸尘,我抹地,好不好?”她想一想。

“oK。吸尘机在哪儿?”他行个军礼。

是因为结婚的喜讯带给他的好心情吗?他也变得活泼了。

“跟我来。”她带他到储物室。

两人果然开始分工合作,大泽很小心的在吸尘,倩予很仔细的在抹地。吸完客厅,大泽转移到寝室,倩予看不到他的身影,过了一阵,吸尘机的响声突然停止了。

“怎么了?大泽,”倩予微笑着进去。“累了吗?”

大泽站在床边,手上拿着杜非送的钻戒,很惊讶、很意外,又很怀疑。

“这是——你的?”他问。

“啊——”倩予变了脸,一刹那间,她甚至不会说句谎话。“别人送的结婚礼物。”

“结婚礼物。”大泽睁大了不信的眼睛。“谁送的?”

“是——是——”倩予又窘又急,她根本不会说谎,她甚至不会说是父母送的。“是杜非送的。”

“他!他为什么送这么名贵的礼物?”大泽的脸色也变了。“你又——怎能接受?”

“我是不要,预备退回去的,”倩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有把柄落入对方手中一样。“这两天忙,也找不到他。”

“他和你——真是小时候朋友那么简单?”大泽问。

倩予忍不住皱眉,什么意思?还没结婚就开始质问过去的事了?刚才还说“过去就是过去”怎么——心口不能一致了呢?

“你想知道什?大泽么。”她沉下脸,声音也变冷了。

“我只想知道,这个杜非到底凭着什么,又是纠缠、又是噜嗦,还送这种——任何人都受不了的礼物。”他说。

“他那人是神经质、莫名其妙的,他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谁知道他是为什么?”她说。

“他喜欢你?”他不放松,是嫉妒吗?

“不知道。”她吸一口气,尽量令自己忍耐下去,她不想和大泽为这件事伤了感情,毕竟——他们已决定结婚了。“我只理我自己的事,我不研究别人的心理。”

大泽想一想,脸色才稍微好转。

“你要我去替你退还这戒指吗?”他问。

“不必,我自己会退还。”她摇摇头。“心颖——士廉的妹妹会帮我做这事。”

“哦!士廉回美国去了吗?”他问。

“是。他走了。”她答。神色好转不起来。

“因为你要结婚?”他又问。

倩予忍无可忍的吸一大口气,今天大泽是怎么回事?婆婆妈妈又小器得令人受不了。

“是。因为我要结婚。”她提高了声音。“你满意了,是不是?”

“满意?”他愣了一下。“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是一直在逼问我吗?”她悻悻然。“又是杜非、又是士廉。大泽,今天——你令我觉得陌生。”

“陌生?哎——倩予,你千万不能误会,我是关心,我也——也紧张。”他捉住了她的手。“倩予,你知道,没进礼堂之前,我真怕有人会把你抢走。”

倩予再皱眉,这是——什么话。

“你不以为这样想是很无聊的?”她平静一点。

“一点也不无聊,那杜非望你的眼光——很令我害怕,倩予,我不能冒任何险,我不能失去你,那杜非——是个危险人物。”他稚气的。

“不。无论如何——不可能是杜非。”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妥协的余地。

“为什么?你恨他?”他问。

“我为什么要恨他?”她反应强烈而敏锐。“你的联想力未免太丰富了。”

“不,是推断。”他摇头。“任何人都不可能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这戒指——起码要十万美金,我们是一辈子也买不起的,但他——他凭什么理由送你?”

“也许——十万美金对他来说是个小数目?”她说。

“我知道他有钱,但绝不可能拿十万美金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朋友,”他理智的分析。“我以为——你别怪我,倩予,他——居心叵测。”

倩予暗暗佩服他,他竟能想到那么多,但——她不能说出她和杜非的关系,是不?至少在目前。

“我相信士廉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是君子。”大泽又说。

“杜非是小人,但是——大泽,我们非要为这事伤脑筋吗?心颖明天就会拿去还他了。”她叹口气。

“但是,你把它放在床头。”他还是不放心。

“这又代表什么呢?”她不得不这么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掉了,我赔得起吗?”

“是不是他也向你求婚?”他忽然说。

“你以为会吗?”她皱眉。“如果我不喜欢,就算再大三倍的钻石也打动不了我的心。”

“我明白,我知道,可是——杜非给我好大的威胁,我这么急急赶来,就是不想——不想在结婚之前节外生枝。”他说。

节外生枝?会吗?

“我要怎么讲你才能安心?”她叹息。

“告诉我实话。”他说。

她心中一惊,大泽听得出来她说的不是实话?

“你——真要听?听了不后悔?”她问。

大泽凝视她起码有一分钟之久。

“只要是实话,无论好的、坏的,我都接受,”他诚挚的说:“如果有困难,我们共同分担。”

倩予考虑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坐下,我慢慢告诉你。”她说。

“故事很长?”他真的坐下来。

“不,其实也不长,”她深探吸一口气。“说起来——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他不安的移动一子,没有出声,看得出他很紧张。

“说吧!”他笑一笑。“相信——无论是什么事,我都可一承受得了。”

“好。”她犹豫一下,终于说:“百合——我的女儿,她的父亲是杜非。”

“是——他?”他睁大眼睛,张大口,好半天还回不了神。“原来——是他?!”

“这就是他送这么贵重礼物的原因,他想补偿以往的过失。”她再说。

“但是——但是——他知道百合的事吗?”他的脸也胀红了,十分激动。

“他不知道,我永远不会告诉他。”她肯定的。

“可是——在台北总是挺危险,”他担心的。“总会有人提起,也难免被他看到,你想过吗?”

“想过。”她轻轻叹口气。“可是有什么办法。”

“有。我们立刻带她去东京,”他想也不想的说:“杜非在台湾、在东南亚都挺有办法,不过相信他在东京就吃不开了,我们立刻带百合走。”

“你真愿——这么做?”她问。眼眶湿了。

“我说过,百合是你的女儿,我爱她像爱你一样,”他是真诚的。“我们带她走。”

“谢谢你,大泽,”她吸一口气。“你实在不必担心和紧张,因为——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宽大、更有爱心的丈夫。”

丈夫。倩予说丈夫,是吗?是吗?

“倩予——”大泽一把抱住她。这一回,她没有挣扎,只安详的靠在他怀里。“我应该这做的么,让我们共同带给百合幸福的未来。”

倩予点点头,再点点头,闭上眼睛承受大泽的吻。她很累,也很疲倦,现在可以休息了,因为她已选了一个丈夫。丈夫,只是丈夫。

“现在——我们该研究婚礼的日期和形式了。”大泽拥着倩予说。

“日期——我希望徵求父母的意见,婚礼是越简单越好。”她说。

“怎么简单法?”他问。

“在台北法院登记,也就是公证结婚,”她想一想。“然后飞往东京,开个酒会好了。”

“就这么简单?这岂不是太委屈你了?”他叫。

“怎么会呢?这原本就是我的希望。”她轻轻叹口气。“再说——杜非始终是我的心理威胁。”

他考虑一下,慢慢说:“在东京开过结婚酒会后,再回台北请一次客,好吗?”他既仔细又体贴的。“我知道,中国人嫁女儿是讲究这些的,我们不能令你父母失望。”

她想一想,再想一想。

“也好。”她说:“在圆山饭店,只请几桌,最好只请亲戚,这样也不错。”

“那就这么决定了,”他高兴的搓搓手。“一切都交给我办,你就等着做美丽的新娘吧!”

“我——不想立刻辞职。”她说。

“OK。你可以跟我的班机到处飞,来个漫长而无止境的蜜月。”他开心的。“我说过,一切由你作主,我没意见。”

“住——东京?”她问。

“只要你喜欢,”他笑。“这不是问题。”

“那么,起来,”她拉他起身。“该是去见爸爸和妈妈的时候了。”

那么——大事已定了,是吧!

昨夜收工之后,杜非接了心颖去跳舞,结果舞没跳成,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尤其是杜非,他喝醉了,若非小周跟着,他们恐怕都回不了家。

杜非酒后倒也不胡闹,在床上胡乱唱了几句、叫了几句就睡着了。小周以为他一定起不来赶上早班的拍戏,因为杜非从来都是酒醉之后睡得像死了一样,奇怪的是——他去看杜非的时候,杜非已经在换衣服了。

小周实在感到意外,杜非是完全变了,难道是因为决定退出影坛而要留给大家一个好印象?有这个必要吗。不,杜非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怎么在于别人的。

出门的时候杜非跳上了他的“保时捷”,小周的心莫名其妙的剧跳起来,他冲口而出的叫“换一部车。好不好?”

杜非没理会他,只招手叫他上车。

“坐不坐?不坐就自己去片厂。”他没什么表情。

“昨夜你喝醉了酒——”

“那是昨夜的事,今天我还是醉的吗?”杜非白小周一眼。“你就是胆子小。”

“不,杜非,我是为你好。”小周坐上来。“这种跑车轻轻一碰油门就飞得好远,实在——实在吓人。”

“什么都怕,你不如别活了。”杜非瞪他。

“大家都说‘朋驰’最安全,不怕撞,你的生命宝贵啊,开什么跑车。”小周还是摇头。

“我生命宝贵,你的命就贱了?”杜非笑了。“下午不拍戏,我和潘心颖去兜风。”

“潘心颖——嘿,杜非。这回你和这位潘小姐认真了吧?”小周打趣。杜非只是笑笑,也不说话。“说真的,这位潘小姐不比那位任小姐差,而且又是大学生,”小周自说自话。“杜非,这次你要把握好机会哦,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杜非瞪大眼睛。“小周,你越来越多事了,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是,是,我是不懂,我只是关心,”小周说:“说实在的,你在高峰退出——哎,急流勇退是不是?这是对的,电影这行饭——不宜吃到最后一天,尤其是你这种天王巨星,你去美国念书是很好的选择。”

杜非只是笑,不置可否。

“哦!有一件事,任倩予那儿的百合花要不要停送?钱我是付到九月底了。”小周忽然说。

杜非皱眉,沉思了半晌。

“去替我打听任倩予结婚之后是住在台北或东京或任何地方,百合花继续送。”他说。

“继续?继续到什么时候?”小周叫起来。“你总不能送一辈子。”

“送一辈子!”杜非说得斩钉截铁。

“这——杜老大,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钱,但——有这必要吗?”小周摇头。“人家都要结婚了——”

“打听不到地址,我剥你的皮,”杜非说。没什么笑容。“这是我离开台北后唯一要你做的事,若有差错,周信义,不是唬你,我不会放过你。”

“哎——好吧!”小周只好点头。“你是个怪人,送一辈子花不说,还买几百万台币的钻戒送给她,杜非,你的钱容易赚,却也不能这么花法。”

“我该怎么样?多买几幢房子收租?没出息。”杜非笑了起来。“小周,你今天太噜嗦了。”

“我是忍无可忍才说的。”小周说。

“我明白,”杜非神色一整。“可是有些事——你不会了解的。”

“任倩予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对不对?”小周猜。他看杜非今天心情好,才敢这么问。

“何只女朋友,几乎是我老婆。”杜非冷冷的笑。

“为什么又不是呢?”小周小心的问。

“阴错阳差,”杜非只这么说:“我相信命运的安排谁也逃不过。”

“唉!女人善变,”小周会错了意。“我就看不出那个日本佬的飞机师有什么好,简直跟你没得比——”

“不要再提他们了,好不好?”杜非打断他的话。“我还有大半天戏要拍,不想搞乱心情。”

“是我们谈潘心颖?”小周说。

杜非忍不住笑骂。

“你去死吧,你多子卩舌得让我受不了。”

“我闭上这张乌鸦嘴,好不好?”小周笑。

到了片厂,杜非像往常一样化妆、换衣服,小周就在一边为他忙进忙出的张罗一切。

氨导演进来,对杜非说:“今天主要的是要拍几个吊在半空的特写镜头,”停一停。“其他的用替身。”

“谁说用替身?”杜非眼睛一翻。

“哎——导演这么吩咐的,”副导演有些害怕,杜非是惹不得的。“因为今天拍的动作高,而且——危险,所以导演吩咐用替身。”

“杜非永远不用替身。”杜非高傲的说。

“可是——太危险了。”副导演不敢作主。

“去告诉导演,我说的,”杜非推副导演出去。“那个来做替身的照样付工钱,我付。”

“哎——是,是,我去告诉导演。”副导演匆匆走开。

“杜非,你——这又何必呢?”小周凝视着他,似乎能了解他的心情了。

“什么何不何必,你跟了我这么久,周信义,你看我拍戏用过替身吗?”杜非笑得很夸张。“都要退出了,你想让我晚节不保?”

小周摇摇头,再摇摇头,了解又同情的。

“其实——你不必这么做的,真的。”他无可奈何的。

杜非脸色一变,不再说话。也不能接受任何人的一点温情,否则他会受不了,他的心——一直是柔软的,这完全不像他的人,是吧!

“哎——我出去看看,”小周很会见风转舵。“开工的时候我来叫你。”

他一转身就出去了,只剩下沉默的杜非。

是沉默。最近的杜非比以前沉默多了,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要退出娱乐圈的关系,可是小周明白,任倩予的结婚给予他最大打击,尽避他不承认,跟了他这么久的小周怎能不了解?只是——这种忙小周是帮不上的,只能无可奈何的叹息。杜非——实在不能只看外表的,是吧?这是小周最后的结论。杜非有一颗十分感性的心。

小周再进来时,杜非姿势不变的还是坐在那儿,他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杜非,开工了,”小周故意提高了声音。“导演也同意不用替身。”

“他能不同意吗?”杜非高傲的站起来。

“也好,你来个临去秋波,演一点真功夫给观众开一下眼界。”小周笑看说。

杜非在门边瞪他一眼,笑骂着。

“我有什么真功夫?你是吹牛不打草稿。”

影棚里乱糟糟的,灯光师傅还在打光,那部要把杜非吊在半空中的“威巴”机器也摆好了,杜非坐在帆布椅上沉思,副导演在一边比手划脚。

杜非不声不响的站在“威巴”下面。

“杜非,我让替身随时standby,你不想玩的时候可以叫替身上。”导演看见杜非立刻说。

“导演,我是认真拍戏,不是‘玩’。”杜非半开玩笑。

导演笑一笑,吩咐工作人员把杜非吊上去。别小看了这半天吊的玩意儿,不习惯的话头昏眼花,气闷作呕,真是难以忍受。

杜非在上面若无其事。

吊上来前副导演已经告诉他该怎么做,他们要拍的是什么,虽说并不很高,但是小周仍旧大惊小敝,这个镜头以前不知道拍过多少次,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导演下令开拍,于是,一组组镜头顺利拍下来。看导演的模样,知道他是相当满意的。

中午,杜非被放下来休息、吃午餐,他的情绪似乎也因为今天工作顺利而特别好,跟工作人员有说有笑的。午餐后休息一小时,他又被吊了上去。

这次要拍一个“动”的动作,他会被慢慢放低,放低,然后在相当的高度时“威巴”会松开,他翻一个筋斗到一堵矮墙上。

“是不是拍古老的飞檐走壁?”杜非在上面打趣。

“拍完你就知道。保证是前所未有。”副导演笑。

“那岂不是空前绝后?”杜非大笑。

开始拍摄了“威巴”跟着摄影机慢慢放低,杜非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神经,他得一个筋斗翻过矮墙——导演暗示他要开始动作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腰间的“威巴”扣子松了,松得太早,早得导演只在暗示,而没叫开始动作时。这其间相差也不过十来秒钟,结果却是天差地远。杜非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急速的往下坠,然后听见四面八方的惊呼,接着是脚踝一阵剧痛,一阵前所未有的昏眩,他便失去知觉。

这失去知觉的时间并不长,可能几十秒钟,可能一分钟,他立刻清醒过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侵袭着他,他觉得自己全身像涣散了一般,他忍不住的申吟起来。

导演、副导演、小周,还有好多工作人员都围着他,从小周和所有人的脸色他看得出,他一定伤得好重、好重,小周的脸色比纸还白。

“已经——已经叫了救护车,”导演的声音在抖。“马上来,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你忍耐一下,希望——希望不会有大问题。”

杜非咬紧牙关,申吟却还是不停地从喉咙发出来,太痛苦了,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我到底——伤了哪里?”他软弱的。

“我们想——是腿或脚。”小周脸上掠过一抹恐惧——恐惧?!

杜非尽了最大的努力,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老天!他几乎再一次昏过去,那右脚——几乎前后倒转了,好家谁用残酷的方法把他的脚扭转一般,他的脚——完了,是不是?那景象实在太恐怖,前后倒转的脚——心中一惊,人又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彷佛一直有很多人、有很多声音,又很忙乱似的,他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又做了许多梦,梦中呢——似乎只有一个人,是的,只有一个人,!他的梦中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然后,他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白色病房里,右腿已上了石膏,吊得高高的,剧痛减低了,只觉得麻木——是打了止痛针吧?

房间里摆满了花,却没有人。

小周呢?小周应该陪着他,除了杜非每月付他钱外,他们之间还有一份情谊,小周呢?难道因为他受了伤,不能再拍戏,小周就离他而去。

“小周——”他叫。发觉自己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也听不见。“周信义——”

没有人来,难道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他们应该替他请特别护士的,是不是?他付得起钱,他们为什么不做?那些没有良心又没有大脑的家伙,只想靠他赚钱,他一有难,那些家伙就跑光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简直该毁灭才对。

又过了一阵子,房门轻响,有人进来了。他费力的望一眼,是小周陪看一个女孩子——女孩子?!他的心一热,但——立刻又变冷了,是心颖。

“杜非——”心颖显然被吓坏了,她脸青唇白,手脚发抖。“杜非——怎么弄成这样的?”

卑一出口,她就哭了。

杜非心中很感动,因为心颖的泪是真诚的。

“我——并不太严重,都是轻伤。”他微软的声音说。

“还说不严重?”小周的脸发青,双眼深陷。“昨天送来时——简直吓死人,脚不说,肋骨也断了两根,还有脑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到震荡!”

“杜非——”心颖在床边哭得一塌糊涂。“你——你——”“我不会有事,你放心。”杜非说:“我——是打不死的杜非,记得吗?”打不死的杜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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