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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姑婆 第6章

作者:彤琤

吟诗作对,吟诗作对,吟诗又作对。

看着眼前的一切,左施施有些些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置身于尹水浒大方出借的别院里,小桥流水,薰风送暖,空气中缭绕着醉人酒香,间或夹杂着广邀而来各才子们的笑语晏晏,那风格不一的行酒令,或发人醒思、或叫人会心一笑……这样的场景,过往一直就是左施施所喜爱的。

但今天不一样。

她无法专注精神,即便掩饰得很好,没让人发现,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不在焉。

悄悄地,不经意地,她的目光总情不自禁地看向那位名叫尚姗的姑娘……

多奇怪的一个人!

打从第一次见面,左施施就这么觉得,至今仍是一样想法。

惫记得初见面那天,她一身男装,样貌清逸俊俏,气度洒月兑地报上了名,满不在乎地自称是尹水浒的表姑,浑然不觉那一身男装样以及那完全不符年龄的辈分有多突兀。

她就是那样自在随意,从容不迫的态度就好似在谈论天气很好、问候吃饱没那样的自然……甚至连眼下也是。

陪着尹水浒前来,置身于众多陌生人之间,扭捏怕生等字跟与她绝缘,即便谈诗不行,那她就微笑聆听;又即便抚琴不能,在他人一曲奏毕之后,第二个鼓掌以掌声赞扬的也永远是她。

甚至,就算文才不是以想出过关的行酒令,也从没见尚姗的脸上出现任何迟疑或难堪之色,总是坦然一笑,说一声“我认输了”,不啰唆,接着就是先干为敬。

因为那份随和、因为那份自在,因为认输时的坦然与干杯的豪气,种种的种种,让尚姗很轻易地得到这些文人才子们的友谊。

这些,左施施全不着痕迹地看在眼里……

所以不明白呀!

女子穿着男装本是大大违反礼教之行为,为什么可以如此气定神闲?又是为什么可以谈笑风生一如男子那般?

这延伸出另一个问题。

能这般轻易获得众人友谊,究竟是因为尚姗对外的男子身份?还是她自身随和的个性及态度呢?

她……不甘、心呀!

想她,饱读诗书、谨守本分,每一日都活在女诫的严格规范下,还得严格地自我要求,日复一日读书、练字、作凰、习琴,过得这般战战兢兢才得到世人认可,换得桐城第一才女之名。

相对于吟诗不能、作厕不行、抚琴没办法,对个行酒令只能哈哈大笑、自行认输干杯的尚姗,却在什么都不行的情况下,很快博得众人认同,甚至其中有好些人都开始跟她称兄道弟起来。

这样明显的对比与不同,令人怎能不产生困惑?左施施又怎能不去注意尚姗的一举一动?

由于尹水浒带尚姗入席时,只介绍了是他的远亲,其他一律含糊带过,也不许尚姗多谈起自己,左施施忍不住要猜想,如果在这场跋公开尚姗女儿身的事实,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光景?

想着想着,目光忍不住又往尚姗的方向飘去,而后……莲步轻移……

“尹少。借一步说话。”找上了正在与几位才子谈论品酒的尹水浒,左施施细声开口。

随着她的话语,一行讨教今年新酿特色的青年们面露暧昧之色。很识相地结束话题,有的甚至还朝尹水浒眨眨眼,示意他耍把握机会。

郎有情、妹有意,这对看似要成了,吃饱闲着的文人雅士们面对这种情景,自然是能怎么推波助澜,就怎么样地凑热闹……

“什么事?”尹水浒却好像没接收到大家的目光,非但没把佳人带开、借一步说话,还原地直接就问明来意。

左施施也没想拐弯兜圈,但直到话要出口,却发现有一点小小的难度。

但幸好她冰雪聪明,稍一停顿后,说道:“你小叔叔不见人影了。”

闻言,尹水浒面露感激之色。

不光光是她的通风报信,而是感动子她的这份贴心,竟然看穿他不想让人知晓尚姗是女儿身的事。

“杉哥不见了?”跟尚姗称兄道弟的某个书生面露诧色。

“是谁不见了?”因故稍离的左圆圆正好跟上话题。

“没事,也许喝多了,找个地方透透气,不碍事。”尹水浒从容池说着,轻易便将场面稳定下来。

他看向左施施。以限神示意请她梭续处理,她轻轻点头,尹水浒出发去找人。

这小小的互动看在所有人眼里,引发滋味百千不同。

青年才俊们神色暧昧,好似乐见其成,却是内心唏嘘,一个个哀叹第一才女就此与所有人绝缘。

左圆圆难掩笑意,热切招呼着这些文人才子们,心中则是盘算着,下一步该选在何时出招。

至于当事人的左施施……美眸微敛,神色冷清。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人。

尹水浒很快找到了人,在盈盈月光下某座无人院落的屋顶上。

并不是事先说好,也不是尹水浒大难不死之后于晒台通灵了,这事……要他说的话,他也很难解释。

经过这阵子对她的密切观察,这时候要找人,他第一直觉就是找阴暗的地方,一个最好能看见所有人活动‘的阴暗处。

冰于居高才得以临下的道理,尹水浒很自然地往高处找去,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发现拎着一壶酒坐在屋顶上的尚姗,一脸犹如身处梦中的迷茫神情,观看底下的灯火通明、人声错落。

尹水浒不喜欢他所看见的画面。

那感觉很奇怪,明明人就在眼前,却又好像不在那样,就仿佛泡沫幻影、随时会消失似的,但……好好的人怎么可能无故消失?

所以,这是他的偏见造成的错觉吗?

尹水浒感到困惑,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不消说,正是那个提出“问题可能在他”的霍西游。

据说,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无法接受当年那个小苞屁虫现在竟成为他的救命恩人,心底一再抗拒这想法,不由自主地开始放任想像力奔驰,编造不实的情境加以套用,为的就是要弱化救命恩人的形象。

所以,出现了黯然神伤的尚姗。

也之所以,出现了需要他人协助、好走出伤心的尚姗。

这一切的产生,极有可能是他为了要扳回一城而产生的想像。

“放屁!”那时的尹水浒是这么回应霍西游的假设。

但待他冷静下来之后,却不得不因为霍西游的假设而产生自我怀疑——

难不成真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濒西游离去前要他自己好好想清楚这当中的差异,要不就是观察一阵子再不定论……尹水浒原本就打算这么做,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借口他养伤多时总算痊愈,可以当个称职的主人好好招待她一番。尹水浒拐着了人,以她的生活作息为主,完全配合地跟着参与她的生活,好就近观察她。

但,随着这一天一天的过去,尹水浒却是越来越不明白,尚姗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野嘛,她确实是静不下来,总是哪里热闹就往哪边去,当中,茶楼唱曲、天桥底下要把戏的,都是她常流连驻足的地方。

要说胡闹嘛,她确确实实也就是一个人来疯的人,只要有人,就尽全力想炒热气氛,能把场面搞多热闹就多热闹,完全不顾忌那些扮蠢、装傻的行为举止是不是会惹人笑话。

这样的一个人,像这样的一个人,应该就是这样子了,是不?

但偏偏也不是!

经过一段时日的观察,虽然说她平日是哪里热闹就往哪边去,但事实上,每当她处在吵杂热闹的场跋中,却又显得异常安静,文秀清逸的面容上透着一抹浅浅的笑,乌黑清亮的眼静静看着一切,恍若置身事外。

他感觉得到在那装疯卖傻之下的异常冷静,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如果不是真心热爱如此,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凑热闹?

这些,是尹水浒就近观察后的诸多不解,但因为霍西游的话,受到影响的他竞无法确定……这些观察后的结论是出于他自己的想像?还是真实?

就像眼下,她明明就在眼前,那么,仿佛要消失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侄儿,都来了,杵在那儿做什么?”

看似无所知觉的人出了声,尚姗唤他一声,坐在屋顶上的姿势却是动也没动一下。

足下一点,尹水浒跟着上了屋顶,没出声,安静地在她身旁坐下。

一时,无人开口,清凉的夜风轻轻吹拂着,夹杂着听不清的嗡嗡交谈与丝竹笙乐声,院落里成串成串的红灯笼拖曳出人影摇曳,居耐临下看去,朦朦陇胧、如梦似幻,别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风情。

尹水浒忍不住往身边的尚姗看去。

他想知道,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些什么?

“来一点?”尚姗摇摇手中的酒壶。

“你少喝点。”尹水浒直觉训她。

“侄儿。”尚姗看着他,一脸正色说道:“我发现一件事。”

“嗯?”尹水浒愿闻其详。

“你比我老爹还要啰嗦呢!”尚姗嘻嘻一笑,佯装的正经表情整个崩坏。

尹水浒瞪她。

尚姗恍若未觉,文秀清逸的面容在褪下正经之色后,染上些些的迷蒙之色,感叹道:“人生嘛,不就是这么回事?那么严谨守规有什么意思呢?”

尹水浒不甚认同。“这世间要是没了规矩,岂不乱了套,闹得天下大乱?”

“啊,你看看你,一下就说到那么严肃去,我又不是说那个。”

尚姗轻笑,啜了一小口热辣辣的酒。“不都说人生得意须尽倍?做人呐,别给自己设太多规矩,最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懂吗?”

“讲歪理的时候都不怕闪了舌头。”尹水浒轻哼她。

尚姗沉默了好一下,仰头又是一口酒,轻吐一口气后,状似无意地说道:“真理也好,歪理也罢,你说,都是谁界定的呢?”

那话语中的奚嘲之意,尹水浒听出来了,这样的尚姗,倒是他没见过的。

尚姗也没再继续往不说,迷蒙的目光望着人声交错处,不知想着什么,忽地开了口:“侄儿,我要走了。”

心中猛然一跳,因为这话。

但尹水浒不动声色,状似平常地问道:“这么突然?”

“也没什么好突然的。”尚姗神色平静。没什么情绪地直述道:“我在你这儿叨扰得也够久了,是时候往下个目的地出发了。”

“下个目的地?”这倒奇了,尹水浒完全没听过这种事。

“还没想到要往哪儿去。”尚姗没想瞒他,洒月兑地说道:“但天下之大,随便走也都有得看,不用担心。”

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尹水浒真敢放行,让她没头没脑地四处跑,那他的脑袋真有问题了!

“待在桐城不好吗?”他问。“我看你混得挺不错的,这阵子、沾你的光,这桐城可吃可玩的,全都体验了一回,我看你比我还要熟悉这里。”

“就是混熟了、全体验过了,才要换个地方。”兴许是喝多了,尚姗神情放松,毫无戒防地月兑口道:“我答应过亭兰,要代他看遍这人世间的风光,我答应过他的。”

亭兰?

这名字叫尹水浒挑了下眉。

总算让他给逮着了。

不是错觉,那个意外身故的青梅竹马果然是个问题!

月色正美,情境正好,加上不远处还有丝竹笙乐声的伴奏,怎么想,都是个适合聊天谈心的时机……

“以前很少听你提起,你那订了亲的青梅竹马。”尹水浒状似不经意地问。

尚姗闻言失笑。“没事提他做什么?况且又没人问。”

她这么说,尹水浒自是打蛇随棍上地问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东宝应该跟你说过了吧?”因为了解东宝那孩子对亭兰的崇拜之意,尚姗不觉得那小表没跟人歌功颂德一番。

“那孩子……嗯,很崇拜他。”尹水浒含蓄表示。

尚姗失笑,知道他想说什么,澄清道:“也许是有些失真,但大致上没什么差错,亭兰真的是个善良的好人。”

尹水浒听出她提起那人时语气中的怀念与惋惜之意,没来由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善良?好人?

他向来也是乐善好施,乡里间提到他尹水浒,谁不说他也是个大好人呢?

思绪有些紊乱,在尹水浒整理出头绪前,没头没脑地月兑口道:“你很爱他?”

卑一出口,别说是尚姗愣了愣,就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爱?”这字眼,叫尚姗陷入沉思,露出令人玩味的困惑之色。

尹水浒不自觉地屏息。

他没预期到这问题会问出口,也不知道自己该期待有什么答案出现,莫名的就是有些紧张。

“我大概没跟你提过,亭兰其实算是我爹亲的弟子。”尚姗说,想了想之后再补充道:“从我跟爹亲在无为村定居下来后,亭兰是我唯一的玩伴。”

所以呢?

尹水浒努力了,但他还是找不到重点。

“他跟你,还有霍西游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只是他在我身边的时间多点,与其说是朋友,更像是一个很照顾我的兄长。”

兄长?

就这样?

尹水浒不明白了,直问:“但你同他订了亲不是?”

尚姗恍若未闻,摇蔽着酒壶,感觉瓶中的液体晃动,清逸的面容上挂着浅浅的笑,忽然提起:“你记得的吧!我爹说过……人的命运就像纺织机上的线。”

又来?

尹水浒记得这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冒出她那套“人生是一块布”的理论。

“每一条线都有它的脉络,与周遭人交会之后,交织错落出的成品,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无视于他的疑惑,尚姗迳自说。

懊似也没指望尹水浒能懂,她轻啜一口佳酿,美眸轻闭,感受那阵热辣一路烧进月复里,过后,恍如自言自语那般地轻道:“亭兰有个死劫,虽然是个再好不过的好人,可命中注定有个死劫。”

眉头微拧,尹水浒不明白这当中的关联。

“为了化这个劫,所以爹让我们订了亲。”说得随意,仍是闭着眼睛的尚姗,空着的右手伸出食指、于空中轻轻画着小圈子,好似正沉浸于传来的丝竹乐音之她漫不经心地续道:“就如同小时候我仰赖你们的福泽庇荫,爹也希望把亭兰的命运跟我绑在一起,好助他度过那个劫数。”

“结果失败了。”尹水浒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

尚姗恍若未闻,问道:“你知道,所谓的命由逃讪,指的是什么吗?”

面对这问题,尹水浒流露些许犹豫之色,不甚确定地回答:“一块布?”

尚姗大笑出声,因为这答案。

尹水浒有些些微怒,明明是她一直说命运是纺织机的线、是布匹的,现在又不对?

“抱歉抱歉,是我误导了你。”尚姗笑到要流眼泪,拭去那泪液,更正道:“虽然我先前说命运像纺织机上的线,但纺织机上丝线的脉络是固定的,是不?”

点点头,尹水浒对基本的纺织方式还有点认识,大抵知晓她在形容什么。

“这就是了。命由逃讪,你想想,那种注定该遇见什么人、会遇上什么事…的说法,说是注定,但跟丝线交织的固定脉络岂不是一模一样?”

尹水浒思索着,觉得这说法不但新鲜,还真有几分道理。

“也之所以,命由逃讪,其实说的就是一个人的性格。”尚姗不禁叹了口气。

“过往,有太多太多命运不顺遂的人想求我爹为他们改运,殊不知,是性格造就了一切,不顺遂的命运,全是他们自己的个性所造成的。”

尹水浒问道:“所以,一个叭若想改变命运,就要想办法改变自己?”

“没错!一个人若真想改运,唯一的方法只能内求,只有改变自己的处世态度与想法,机运跟着改变,命运自然也会随之改变。”

“可是……有句话说:“狗改不了吃屎”,要改变一个人的个性,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尹水浒想得很实际。

“是啊,个性是与生俱来的,想改,若没决心,谈何容易?也因此,命运真的就是“命由逃讪”了。”尚姗叹,幽幽说道:“就像亭兰,他的善良是根深柢固改不了的,也因此,他注定躲不开死劫,注定要因为救东宝而死。”

说完,仰头又是一口热辣辣的酒,尚姗顺势闭上了眼,轻道:“有赖爹的帮忙,我见到了亭兰最后一面,可以亲自跟他道别,那时我答应他,要代他看这个世界,所以,现在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尹水浒忍不住又皱眉。

虽然他现在稍微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说实话,身为饱读圣贤书之人,对于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他秉持的信念就如孔老夫子说的那般,敬鬼神而远之。

因而相较于尚姗谈起命运、神鬼之说自然又豁达的态度,这对尹水浒而言,实在是太诡异了。

尹水浒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也跟你爹学了些什么术法,精通这些神神鬼鬼之事?”

不能怪他有这想法,毕竟先前她能从那毁天灭地的劫难中救他出来,自身还毫发无伤,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他问得认真,不料,尚姗闻言却是笑了。

秀眸轻启,她看向他,清亮的瞳眸因为酒意微醺的关系,染着一层薄薄水光,大异于平日里装疯卖傻的不正经模样,这时的斜眼睨人,那波光潋滥的眸光流露出与她的男装不相符的娇媚之态。

“你还惦着怎么被救出的事,是吧?”尚姗有些醉了,一方面也觉得,没什么好刻意隐瞒的。“虽然尽得我爹真传也没什么不好,但很可惜,我天生不是那块料。”

叹气,尚姗其实觉得有些遗憾。

“我爹也不希望我接触这些,毕竟我的命数是逆天偷来的,再接触这些就是自找死路。至于你,不管你信不信,那回助我们逃出生天的,是我爹交给我的锦囊中的五鬼符,靠那些跟随着我爹修行的小表们帮忙,我们才得以保命,所以说到底,并不是我凭一己之力救你的,你就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敬鬼神而远之、敬鬼神而远之,要敬鬼神而远之……

尹水浒努力坚持信念,但尚姗说得随意,反倒显出话中的真实性,那么,他到底是要相信她?还是继续敬鬼神而远之呢?

尹水浒,陷入困难的抉择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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