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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望的尽头 第四章

作者:凌淑芬

才两周之隔,气温已从暑意未退的秋老虎,转为开始出现寒意的凉秋。

如愿坐在架高的地板边缘,两只脚踢着院子里的泥土。

“孙见善,为什么我们要搬家呢?”

住了两个多星期,她已经喜欢上这块僻静的角落。

这整座眷村的破落屋宇,每一间都像一个探险,她和孙见善常常一间一间地看过去,凭着屋主遗落的衣物或照片,对这家子的过往遐想出许多有趣的故事。

这个孙见善哪,虽然毒舌得要命,只要不是待在人多的地方,他其实是个挺好相处的人!

以前的主人即使讨好她,也只是为了怕她跑走,不再帮他们完成心愿;不像他,终日和她谈天说地,把她当成一个寻常的“同伴”而己。

“那些人烦死了,一天到晚来探头探脑,我又不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专门给人看的。”

上个星期,某户人家传出办丧事的声音,他就知道平静日子过不了多久了。

丙然,这几天以来,在眷村口探望的陌生脸孔越来越多,几次他们离家出去买食物,街上的人看他们的眼光也不太一样。

孙见善不像她天真不晓事,他知道这些人早晚会找上门。如果他不想应付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现在差不多是离开的时候了。

可是,他模模口袋,无论日子过得如何节省,两千元也剩下不到七十元。他不晓得这些钱够让他们到哪里去。

“孙见善,你是不是没钱了?”如愿跳到他面前,开心地说:“我可以帮你唷!你只要许一个“给我很多钱”的愿就行了。你再不给我一点事情做,我快无聊死了。”

孙见善不是不心动,可是想到这位小姐之前“恐吓”的那些话,他就敬谢不敏。

“谁知道我会不会许个“给我两千块钱”的愿,就被撞断一条腿或什么的。我看还是省省吧,等我真的过不下去了再说。”

“哼,是谁说他连死都不怕的?结果连许个愿都不敢。”

“我是不怕死,就怕碰到一个瞥脚小草仙,没事把我弄得半死不活,那可比死恐怖多了。”

“你、你……”瞥脚小草仙再度败在他的毒舌之下。“哼!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你啊,乖乖到旁边去当清闲大小姐吧!”他笑骂道,开了一罐镇在凉水里的海洋深层水,送到她手里,再拉她坐回屋檐下,大手搔搔她的发,回头整理包袱去。

他的手掌好大,手指爬在她的长发间,像一把超大型的梳子,又实又暖的,很舒服。她很喜欢孙见善这样搔她的头发。

他的钱越用越少,买回来的饭菜也越来越简单,有时候甚至就是三碗白饭加一点肉汁菜汁而已。可是,他每天一定会买一瓶专门给她喝的海洋深层水,为水草浇水的海盐也从来没有间断过。

她曾经告诉过他,只要为水草定时浇水即可,化为人形的她不另外喝水也没关系,这只是解馋用的。他嘴里应“好好好”,可是照样每天买一瓶水给她。

“明明他才是主子,应该是由我来服侍他才对的啊!真是个怪人。”如愿又嘀咕。

最后孙见善决定把几套换洗的衣物带走,其他锅碗瓢盆就算了。

“走吧,趁现在天色还亮,我们走路到桃园火车站去。”他背起捡来的登山背包,一手捧着水草盆栽,一手牵着她。“我只剩下七十元而已,所以你待会儿用那个什么隐身术的,别让查票员看到你,这样可以省一张票。”

“好。”如愿一跃而起。

看她开心的神情,一副要去远足的模样,孙见善苦笑一下。

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难,在非人类的世界里是不必为之费心的吧?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可能早就放弃了,饿死便饿死。但,现在不同,现在还有一个笨仙子需要他的照顾,一股奇怪的责任感让他无法轻易弃守。

“啊——”

门一拉开,门里门外的人互相打照面,外头一个没见过的中年人吓叫了一声。

惫真找上门了!孙见善的脸色迅速沉下来。

“你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穿得西装笔挺,和周围的破落格格不入。

“你要出门吗?你妹妹呢?怎么不见了?”他的眼光落在孙见善的行囊上。

孙见善一愣,身旁的如愿对他扮个鬼脸。他立时明白,她已经用隐身术将自己隐匿起来。只有他看得见她。

他的脸色稍微和缓一点,不过这是很不客气就是了。

“她回家去了,我也要走了,你们不必再特地来赶人,再见。”他绕过中年男人身旁就走。

“慢着。”中年男人连忙抓住他的臂。

孙见善杀气腾腾地瞪过来,他吓了一跳,连忙放开。

“这位先生……对了,您贵姓?”中年男人客气地道。

“干你屁事。”

如愿在一旁拉拉他的衣袖,“你不要这么凶巴巴的,人家说不定有事情要说。”

中年男人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孙见善明白应该是只有自己听得见她。

“姓孙。”他的脸色依然勉强,却回答了问题。

中年男人露出笑容。“孙先生,您好,敝姓程,我是这个里的里长。不过我今天来,是有些私事想向您请教一下。”

孙见善瞄一眼如愿满是好奇的脸孔,强是把不耐烦压下去,问:“有什么事快点说。”

起码他没有赶人的意思,程里长吁了口气。

“我听前几天陪老强一起去找你的街坊说,你那天预测老强会在七日之内过世?是这样的,老强真的就在你说的那一天过去了。”

“所以呢?”孙见善早就料到他的来意定然不出此事。

“所以……咳,街坊邻居开始说,眷村里有个半仙来隐居了。我听了之后,慕名而来,希望您如果有能力,可以帮我开释一番。”

“我什么都不会。”他面无表情地转头就走。

“孙先生,我可以付钱!”程里长情急地喊声叫住他的步伐。

钱?

孙见善无法不心动。

金钱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东西,如果只是坐在那里等着如愿把钱变出来,他觉得很……窝囊。

“……你准备付多少钱?”他吐了口气,慢慢走回来。

“我准备了一个五千元的红包,如果你还要加钱,我们可以再商量。”程里长立刻从西装口袋掏出一个红包袋。

“你想问哪方面的问题?”孙见善瞄了那红包一眼,依然面无表情。

“我的家宅最近不太安宁,找了几个师父来看过,都没有什么改善,所以想请您来算算看。”这是狗急跳墙之策。

“……你在这里等一下。”

他慢慢走回房子里去,把如愿拉到客人看不到的角落,商量对策。

“听着,我们两个得吃饭。外面那个人愿意花五千元,只要我们回答他几个问题,这种简单钱没有理由不赚。”

“噢。”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继续隐身起来,别让他看见。待会儿听见他的问题,你若有答案的话,就告诉我,再由我转告他。”他简单地说。

“为什么不能让他看见我?”她好奇问。

孙见善自有其顾虑。

眼前,找如愿帮忙看命不失为一种求生之道。但,老强的单一事件就引来这个姓程的里长,将来消息传开来,只会招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

台湾什么不多,好事的人最多,如愿这丫头又成天迷迷糊糊的,他不敢想象,一旦她非人类的身分露出破绽,将会引来多大的轩然波涛。一个不好,被人把水草真身偷去解剖什么的,那就糟了!

“总之,你乖乖藏好,不准让任何人看见,听见没有?!”他沉下脸吩咐。

“哼,又摆凶脸吓人了。”她嘀嘀咕咕道。

孙见善走出去的时候,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却又用她最喜欢的那种方式抓抓她的头发。

这到底是凶还是不凶?大怪胎!如愿皱皱鼻子,跟在他身后隐形而出。

“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他冷对里长。

“是这样的,我有个儿子,从小品学兼优,考试也都是第一名,在外面从来不跟同学结怨,人缘很好;今年升上台大一年级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精神变得越来越差。我带他去看过精神科了,家里也找师父来看过,都没有什么帮助,他的身体就是越来越坏。”程里长掏出手帕擦擦汗。“有人说是祖先墓地的风水冲到了,可是我找了风水师看过,也没什么改善,我实在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一听说您好像功力很神,想请您到我家里帮忙看看。”

“家里只有儿子情况不对,其他人都很正常吗?”他转述如愿传给他的问题。

“是,是。”

“他的生辰八字呢?”

程里长将儿子的生辰八字说了。

孙见善听了,半晌不语,其实是在等旁边那个小笨仙掐指算完说答案。

程里长看他长目半闭,神色肃然,屏息不敢出声。

等了半晌,孙见善突然开口就骂:“什么品学兼优的孩子,分明是小畜生一只!”

“啊?”程里长吓了一跳。

“他是被婴灵缠上了。”

“婴灵?”

“婴灵一般是寻母不寻父的,你那个花心儿子把人家的女儿搞大了肚子,不负责任,前前后后总共累积了十几条小命;地府看不过去,也不让鬼差拘押了,索性让那些婴灵聚成一气,全找上你那个品学兼优的宝贝儿子。”

“怎么可能?我儿子很乖的,他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程里长急道。

“废话,全世界的父母都以为他们的儿子很乖,没交过女朋友。”孙见善一把将红包抢过来。“爱信不信随便你。总之,你儿子再这样损阴德下去,包管他过不了二十一岁——好了!”

“什么好了?”程里长愣住。

什么好了?如愿也问。

“他才……你才出五千块而已,难道连子孙八代的事都告诉你?”孙见善同时回答两个人的疑问。“言尽于此,你自己想办法化解吧,再见。”

他背起包包就走。

“慢着慢着!”程里长急得拉住他,从皮夹抽几张千元钞票就往他手里塞。“钱的事好说,大仙,我儿子的事你一定要帮我解决啊!你刚刚说他过不了二十一岁?”

他瞄向身旁的如愿。

如果那个人继续缺德下去,铁定折寿,想活长命一点,现在开始积德吧!惫有,那十几个小女圭女圭,得帮人家好好超渡才行。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就落得在阳间游荡,怪可怜的,我看我还是去请判官大哥——

“好了!”孙见善再喝。

“什么好了?”程里长顿住。

什么好??如愿也顿住。

孙见善闭着眼,揉揉太阳穴。

“你办场法会,好好超渡那十几个婴灵吧!”他硬抽回自己的手臂,往眷村口走去。如愿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边。

“超渡婴灵之后,我儿子就有救了吗?”里长急得跟前跟后。

孙见善心念一转,暗笑一声。

“这样当然不够。”他停下来,神情肃穆地道:“做法事的时候,你一定要让你儿子亲自写一篇讣文,在灵前大声念给你未出世的孙子孙女们听。内容一定要把他自己干过的每桩事交代得清清楚楚,记住,少了哪一条的话,那个婴灵可不会走的。”

“交、交代清楚?”里长结结巴巴道。

“没错。而且麦克风的声音要越大越好,让每个婴灵都听得清清楚楚,并且诚心在灵前忏悔,它们才能气平,不再来找你儿子麻烦。”

“这、这……”这种丑事要用麦克风大声在邻里间说出来,他们家要怎么做人?

“你不愿意?那也没关系,反正看你才四、五十岁而已,再生一个儿子也不困难。顶多这个儿子噶了之后,你出去包个小老婆,多生几个备用就是了。”

噗!如愿在旁边掩唇笑出来。

他继续开步走。

“我、我……”里长尴尬万分。

“还有,叫他从现在开始吃素,少做点亏心事,以后除非结婚娶老婆,不可以再玩别的女人,否则地府看他恶性不改,再把那些婴灵放出来的话,哼哼,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知道了吧?”

“是。是。”

孙见善摆摆手离去。

*********

“哈哈哈哈哈哈——”

孙见善走出台南火车站,盘算一下今晚应该去何处落脚。

“我的天哪,好好笑哦,真的好好笑哦,哈哈哈哈——”

旁边那个很吵的噪音还是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

“我说姑娘,你也够了吧?笑了几个钟头还笑不累?”他无奈道。

为了不让他看起来像在和空气说话,如愿一走出验票口便现出身形。

当她念动隐身咒时,身形四周隐隐多了一层迷蒙莹亮的光晕,和平时以人形出现的实体感觉不太一样,因此孙见善可以看得出差别。

他连忙张望一下,确定没人看见她突然冒出来。幸好现在是上班时间,车站里人潮不多。

“下次不要在大堂广众突然现身!”他轻斥道,然后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如愿吐吐粉红舌尖,乖乖被他牵着走。

“孙见善,你好厉害,不必见面就把那个坏儿子修理了一顿,呵……我晚些问问判官大哥那人有没有照做,如果没有,就让鬼差们去闹闹他,吓到他非做不可。”

“贼头贼脑!”孙见善又好气又好笑。

“孙见善。”

“干嘛?”

“其实你人很好耶。”他的心里还是有正义感的。

“什么好不好的?我只是不爽被某个小笨仙闹得只能吃素,所以找个人陪我一起受苦受难罢了。”孙见善觉得耳朵有点热,打死不承认。

“呵呵,好吧。”反正她知道就是了。如愿愉快地抱着他的手臂。

她的心里没有男女之别,平时一高兴就又揽又靠的。孙见善却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他的手臂感受到她胸脯的柔软偾起,微微一震,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抽出来。

如愿不疑有他,改为牵着他的手。

“一开始跟着我这种主子,你一定觉得很委屈吧?”孙见善突然道。

“为什么这么说?”

“我这个主人落魄潦倒,比不上你以前当过高官将相的主子,你当然委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些事。

“反正我吃的喝的就是那些东西,大鱼大肉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你是不是穷途潦倒,对我也没差别,不过——倘若我跟到一个坏人主子,我会很难过就是了。”

“你不是说过,坏人进不了你那个大姊姊的店吗?”虽然孙见善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那是后来大姊姊收留了我之后的事。之前我流落凡间,就跟到一个很坏的主子,那人做了好多坏事!幸好我不能造杀孽,才没被他滥用,但是、但是……他藉由我的法力变得有权有势,鱼肉乡民,所以我也算连带造了恶业。”如愿楚楚可怜地垂下头来。

“后来呢?”孙见善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一股暖柔的感受流进她体内。

“有一天,大姊姊经过他的府门外,感觉到我的气息,知道我很不开心,就走进来带走了我,让我留在她的花坊里,以后我就不怕被坏人收去了。”她转眼间开心起来。

“可是,那个主子的愿望还未到尽头,你可以就这么获得自由吗?”孙见善一怔。

“正常情况是不行的,毕竟我受缚于天道,就得依本命而行,但是大姊姊的法力很高强,她一把我带走,我就自由了。”她不知不觉又揽着他的腰,靠在他身边。

“那个大姊姊到底是谁?”他皱眉问道。

“大姊姊就是大姊姊啊。依照你们现代的话,她在天庭应该就是,嗯……“人脉很广”,对,就是这样!”她快乐地点点头。

孙见善哭笑不得。原来天界也讲交情的!

眼见天色暗了,孙见善决定先找间车站附近的旅舍度过今夜。

他身上有程里长塞给他的一万多块,明天干脆找个僻静的地方,租间小套房落脚。

他终究是个二十二岁的大男生,从十八岁开始就在监狱度过,所以实际上的社会年龄只有十八岁而已,和所有青少年一样,对于茫茫未来一点头绪也没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两人找了一间旧旅舍订房间,孙见善仍然要她隐身起来,直到进了房间才现形。

“哇,有好舒服的床可以躺,那我今晚不回真身去了,我也要睡这种软软的床。”她一个箭步扑上弹簧床去。

正在喝水的孙见善呛了一下。

“有没有搞错?床只有一张而已,你睡床,那我睡什么?”

“这张床这么大,我们一人睡一边就成了啊。”她理所当然地道。

“算了,随便你。”她都不怕吃亏了,他怕什么?

他拿出衣物,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全身只穿一条短裤和汗衫。

如愿仍旧在房间里东模西碰,见床边有个投币孔,她好奇地从他外套里掏出几枚硬币,再按下按钮。

“哇——床会好动,好好玩。”她高兴得大笑,玩得不亦乐乎。

孙见善好气又好笑。这是情侣投宿时增加情趣用的道具,结果给她拿来乱玩,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在带坏无知神仙的罪恶感。

“别玩了,该睡觉了。”十五分钟过去,床停止晃动,他阻止她再投币进去,然后摊开自己那一侧的被褥,躺了进去。

“喔。”如愿乖乖学他一起躺平。

灯关掉,四周很快安静下来。

空气里有旅舍陈旧的气味,和一种淡雅的、馨香的气息。他抽了抽鼻子,发现那是从她身上沁散而出的海洋气息。

啊……嗯……喔……

无巧不巧,薄薄的隔间传来其他房间的暧昧申吟。如愿突然坐起,推了推他。

“孙见善,隔壁有个女人在哀叫呢!是不是有人受伤了?”

清俊的脸孔在黑夜中涨红。

“人家好得很,你少管,快睡觉。”他翻身背着她,假装睡着。

如愿犹不放心,又坐着听了一阵。幸好上阵的男人体力不怎么好的样子,才叫了几分钟就停了。

如愿又倾耳听了半晌,确定不再有声音,才躺回去。

孙见善吐了口气。

银月渐高,暗香浮动。身旁那个柔软的娇躯还不知死活地越捱越近,最后干脆整个人贴着他的背,抱着他的腰,睡得舒舒服服。

孙见善只觉心浮气躁,一股热息不住在胸臆和小肮间流窜。

“热死了!我睡地上,床给你睡!”他陡然翻开棉被,拿着枕头往床边地板一丢。

四肢百骸里彷佛热水滚沸,在他的鼠蹊部汇集成一股生壮强硬的力道,他得拉开和她的距离才行!他不晓得再睡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你睡在地上会着凉的,被子给你盖。”如愿看着他移到地上去睡,有些担心。

“快睡吧。”他背着她,将被子粗鲁地接过来,五官隐在黑暗里。

可是,身边少了他熟悉的温度,轮到如愿睡不着了。她很喜欢靠在他身边,无论是变化为人形时,或回到真身被他捧在怀里之时。

他身上有一种好闻又温暖的味道,让习惯海洋冰凉温度的她觉得好舒服,总想时时刻都偎着那股气息。

“孙见善?”

“……干嘛?”

“我也想睡地上。”她想跟他一起睡。

摆暗中,他翻过身面对她,她只看到一双闪亮黑眸。

“你以前也都习惯陪你那些主子睡觉吗?”他的嗓音在万籁俱寂中显得哑沉。

“才不呢!他们都把我摆得高高的,供得像尊菩萨似的,我才不爱靠近他们。”

又是片刻的沉默。

“没有一个主子是真心待你的吗?”

“其实不管人品如何,他们严格说来对我都很好啦。”因为有求于她嘛!

“他们死了之后,你会不会想念他们?”

“想念?”

“对,有没有哪个人让你特别舍不得?”他慢慢坐起来。那双明亮的眼眸变得深幽。

“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他们在人间的寿数到了,本来就该重新投胎。”

听她说得如此轻易,孙见善皱起粗浓的眉。

“你跟他们相处几十年下来,难道都没有感情吗?”

“哦——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如愿领悟之后,灿然一笑。“我没有感情啊!”

“什么?”他立时坐起。

“嗔痴是凡人才有的感情,我们仙人当然没有,所以我既不恨人,也不爱人,更不牵挂任何人。”如愿理所当然地回视他。

孙见善瞪着她好半晌。

“可是你明明会哭会笑会生气,你有感情!”他坚持道。

他好像很不高兴听到她说这些话,为什么呢?

“看到好玩的事自然会笑,看到不开心的事就生气或难过,这是正常的,但是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会恨谁,也不会爱谁的。”

孙见善终于明了——她有“情绪”,但没有“感情”。

情绪是浮面的,高兴就笑,难过就哭,发泄出来就过去了,不会再更深一层。

靶情却是比较深入的,由心底发出的意绪,有爱,有恨,有嗔,有痴,会一直停留在心底。

世事于她如浮云,眨眼即逝,所以她不会恨人,也不会爱人。

将来等他岁数终了,她也只是回到那个白衣美女的身边,然后再等下一个主人将她带定,直到她在凡间的修行终了。

自己之于她,也不过就是众多主人中的一任而已。

孙见善体内的火倏然消了下去,寒意从他脚趾间上涌,迅速攫获他整个人,将他拖入冰窖里。

她不会恨他,也永远不会爱他,他只是她的“主人”……

“孙见善,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摆暗中,那双深幽的眸彻底暗了下来。他躺回地上,翻过身,声音比冰凉的地毯更寒冷。

“我累了。睡觉。”

“……噢。”

如愿依言躺平。眼光却离不开地上那个突起的阴影。

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为什么突然冷淡下来呢?

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觉,一直徘徊在小草仙的心头,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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