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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氣 五、假人

作者︰倪匡

然而,在我對關總裁的反應失望之外,卻又看到了關夫人的異常反應,令我興奮莫名,更令我佩服白素有先見之明。

必夫人本來以一種很是優雅的姿態坐在安樂椅上,眼神茫然,有點心不在焉。我的話才說了第二段,她就陡然挺直了身子,顯示出由于極度的緊張而帶來的僵硬。等我的話講完,她不由自主,站立了起來,而且發出了一下吸氣聲——人只有在感到驚恐時,才會有這樣的身體語言。

接著,她立即知道自己失態了,所以立刻又坐了下來,可是俏臉煞白,連嘴唇也明顯白了。

這證明了我的引起了她的驚恐——為什麼她會驚恐,我當時還一點頭緒都沒有。

而更令我高興的是關總裁的態度,他在听了我的話之後,一點也沒有特殊的反應。但是在關夫人有了這樣強烈的反應之後,他就算不關切地問一下,至少也應該向她看上一眼,因為那一下表示吃驚的聲音,他必然听得到的。

可是,關總裁卻仍然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他有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鎮定能力,可也恰恰是這一點,暴露了他的鎮定,全是假裝出來的!

他為什麼要假裝鎮定?自然是為了要掩飾關夫人的驚恐,希望我不去留意。

他越是這樣,我越是要反其道而行。所以我立刻道︰「關夫人怎麼了?對我的提議有興趣?」

必夫人又震動了一下,總裁立即向她投以嚴厲的一瞥。關夫人強笑︰「你說什麼?對不起,我正在養神,沒有留意你的話。」

她竟然賴得一干二淨,我正想再進攻,關總裁已經道︰「我對你的提議沒有興趣!」

我笑道︰「你甚至還不知道我提議的內容,那麼快就否定了?」

必總裁卻並不慌張,反倒用很是有神的眼光,緊盯著我︰「好,你去擬一份計劃書來,我不想听你的口頭介紹,越快給我越好!」

我並非來推銷什麼提議,他顯然已看穿了這一點,可是他居然不動聲色,這人可以說是厲害腳色了!

我當然不肯就此干休,我要揀弱的進攻,我向關夫人道︰「這種假人,最好設計成頭可以縮進脖子,要真頭發才能把頭扯出來,關夫人看怎麼樣?」

必夫人一听,身子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又搖晃著坐倒在椅上。

這一下,關總裁再也不能假裝沒有這回事了,他走過去,關夫人把伸手向他,他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拍她的手背。

這種情景,很使我意外——只有感情深厚的男女,才會有這樣細膩的動作。

必總裁的神情,又是痛惜,又是惱怒,他盯著我︰「不論你此來有何目的,你都是一個卑鄙小人!」

既然挨了罵,我倒也不妨真的「小人」一番,不然自己擔了個虛名,可有點不值。我嬉皮笑臉︰「是嗎?卑鄙小人固然不足取,可是至少是個真人,不是假人!」

必老頭本來握著他的愛妻之手,雖然盛怒,但還不失君子之風。可是我這句話一出口,他霍然起立,順手抓起幾上的一盞燈,就向我拋了過來。

那燈有電線連著,還沒有拋到我的身前,就跌在地上。燈罩是極美麗名貴的法國藝術玻璃,雖然地毯很厚,也不免碎裂。

他同時怒吼︰「滾!你給我滾!」

我仍笑著︰「真對不起,不知道兩位對‘假人’那麼敏感。真對不起,我是真人,我會走,假人或許會滾,是嗎?」

我真的不知道何以他們對「假人」如此敏感,我只知道,他們既然對「假人」這個詞去刺激他們,使他們在情緒失控的情形下,把秘密宣泄出來。

丙然,關老頭見燈沒有擲中我,他竟然向我沖了過來,但是他倒未曾喪失理智,在沖到了離我還有兩步遠時,發覺了他和我在體力上強弱懸殊,所以陡然收步。

我繼續刺激他——很多人說,衛斯理有時,很是可惡。那是不得已,為了探索一些事情的真想,有時不能不用些手段。

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道︰「想不想听一個假人的故事?這個假人,自己認為他的生命形式,比真人還要進步——」

我還未曾說出這個超級假人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康維十七世),關夫人便已發出一下刺耳之至的尖叫聲,關老頭已經按下了桌上對講機的通話掣,在召喚保安人員了。

我退到了門口,心知不可能再逗留下去了,可是又不甘心離,因為我實在並沒有什麼收獲。

必夫人在叫了一聲之後,沒有再叫,她俏臉變白,身子發抖,模樣令人同情。我搖了搖頭,用很誠懇的聲音道︰「關夫人,我的名字是衛斯理——不知道你曾听過沒有,如果你有什麼困難,請來找我,我和我妻子白素,都可以幫助你!」

這番話一出口,關老頭和關夫人又各自有不同的反應。關夫人張大了口,神情驚訝,想說什麼。但是卻又沒有出聲。

而關老頭則迅速地鎮定了下來,冷笑一聲︰「原來你就是那個專管閑事的流氓!」

我不禁呆了一呆,我不是沒有給人辱罵過,剛才,關老頭還罵我是卑鄙小人。可是忽然之間,花樣翻新,我又成了「專管閑事的流氓」了。這就有點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舉起右手來︰「你說對了,我專管閑事,你的閑事,我管定了!」

必老頭忽然笑了起來——人的盛怒之中,還真能笑出來,可見他的厲害,他一面笑,一面伸指著我︰「我明白了,你不是來管我的閑事,你是在管李遠的閑事!你相信那瘋子的話——那瘋子的故事之中,就有什麼頭縮在脖子里的假人,你還嫌我們被騷擾得不夠?竟然上門來用瘋子的妄想嚇我的妻子,你不但是一個流氓,而且是一個瘋狂的流氓!」

他滔滔不絕地罵我,我本來可以打斷他的話頭,可是我又想在他的話中,多得一些資料,所以才由得他罵下去。等到他罵得告一段落,我才知道冤枉,白挨了罵,什麼也沒有得到,關老頭反倒替自己連消帶打地作了辯白——他說他們對「假人」的敏感,是由于受了李遠的妄語的影響,這確然是十分好的解說。

而我也沒有機會再說什麼了,幾個保安員已沖了進來。我雙手向前一推︰「別動手,誰要動手,誰吃虧!」

四個保安員看樣子並不听我的勸告,反倒是關老頭的話,阻止了一場動粗。

必老頭向我一指︰「听他的,他是大名鼎鼎的衛斯理,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那四個保安員陡然一怔,其中一個,已沖到了我前頭,並且已伸出手來了,陡然怔呆,樣子很是滑稽。我在那保安員的身邊走開去,又向關夫人道︰「我剛才的許諾,永遠有效!」

必夫人神情茫然,一點反應都沒有。關老頭居然大有禮貌︰「慢走,替我向陶翁問好!」

我已走出總裁室,向身後揚了揚手。

到我離開那幢大廈時,我在街角佇立了片刻,目的是把紊亂的思緒,稍作整理。

我想的是︰「我得到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得到,而且,還有點「落荒而逃」的味道。可是,我卻又有所獲︰關總裁和他美麗的妻子,對「假人」這件事,敏感之極。

然而,這一點收獲,卻使我墜入更迷惑的境地——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子呢?

最早有發現的是白素,她一直覺得「假人」這個情節,在李遠的故事中,很是重要,不知道她有什麼假設。

我一面雜亂地想著,一面漫無目的地沿街走著,隨著人流過馬路,對面恰好是一家服裝公司,櫥窗中陳列著幾個假人。

我來到櫥窗之前,看著那些假人,想到李遠的敘述,還不夠詳細,他說到了那些假人全有毛發,和真人一樣,卻未曾說到假人的溫度、質感,是用什麼材料制成的等等。

若不是知道李遠跟著小冰到巴哈馬群島去,真想把他叫來,再問一問。

我又想到,關氏夫婦對假人如此敏感,他們不知是不是從來不看櫥窗中的假人?

我的思緒天馬行空,想到哪里是哪里,全然不受拘束,也沒有規律。這時,我忽然想起了「玩具」這個故事中的陶格先生一家人。

這一家人是來自未來世界的玩具,正由于他們本身是玩具,而且怎麼也擺月兌不了做玩具的命運,所以他們對玩具敏感之至。我曾向他們兩個可愛的孩子,解釋狄士尼的樂園,兩個可愛的小孩子在听了之後,一致說那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

他們當然不會擁有玩具,而且一听到「玩具」這個詞,就會全身發抖,反應激烈!因為他們本身是玩具,所以對玩具敏感之至——我之所以忽然想到了他們,也有一定的原因,因為根據邏輯的引證,就可以得到如此的結論︰

玩具對玩具敏感!

假人對假人敏感!

一得到了這樣的結論,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頭上,用力打了一下,引得兩三個路人,用很是驚訝的目光掃向我。我責打自己,是由于在理論上來說,我的推論,可以成立。但是在事實上來看,卻荒謬之至——關氏夫婦,怎麼可能是假人呢?

他們當然不是假人,他們對假人的敏感,另有原因。

我在回家之後,又過了幾小時,白素才回來。在那幾小時之內,我一直在翻來覆去思索,可是得不出結論。

白素一回來,我就要她坐下來,別到處亂走,然後把我的遭遇和推測,一起告訴她。

白素淡淡道︰「關氏夫婦,為什麼可能是假人?」

我呆了一呆,自然的反應是︰「他們當然不是假人!」

白素定定地望著我︰「我們所有的經歷,都告訴了我們,和我們一起生活在地球上的,不但有紅黃黑白的地球人,還有來自宇宙各處的外星人,有循植物系統進化而成的第二種人,有獲得了生命的新生命形式的機械人,甚至還有人鬼難分的借體人——像那個進入了小女孩陳安安身體的老鬼魂,你說他是什麼種類的人。」

白素一口氣說下來,所說的全是事實,也確然全是我歷年來遭遇過的事。

我並不反駁她的話,可是我仍然道︰「你說得對,不過我仍然不明白你所指的‘假人’的具體意思!」

白素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她道︰「我也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他們可能是任何種類的人,假人自然也是可能的一種!」

我苦笑︰「听起來,事情好像越來越復雜了——李遠故事之中,他所見到的那些假人,他形容得不是很詳細,該找他好好問問!」

白素搖頭︰「他當時慌亂之至,不可能作詳細的觀察,只知道假人和真人近似,再向他問,也問不出什麼來——其實今天你收獲極大,只不過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嘆了一聲︰「我不知道,難道我竟然退化到了那麼可悲的程度?」

白素笑了起來︰「哪有這麼嚴重,人的思想,有一時之間觸及不到的盲點。今天你的收獲得是︰從關氏夫婦的反應來看,真有李遠之所說的那種假人在!」

經白素一提醒,我不禁心中一亮,「啊」地一聲叫了出來——我一直在想他們有沒有可能本身是假人,所以才會反應敏感。忽略了真有這樣的假人,而且是他們的一個大秘密,所以我一提出來,他們就緊張無比!

一想通了這一點,就有更多的聯想,有那種假人的存在,多半是關老的秘密,但關夫人也知道。這個秘密可能涉及一些很是詭異可怖的事,關夫人由于心懷秘密,就會驚恐不安,要找人傾訴,所以才找到了她的閨中密友,郭夫人小唐,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她,並且相約,絕不轉告第三者。

小唐得知了這個秘密之後,也相安無事——如果事情太不可思議,小唐可能根本不相信。

秘密的內容,自然是和那個假人有關。

一直到了李遠有了那樣的經歷,而經歷之中,也出現了那樣的假人!

小唐是確知真有那種假人的,所以小唐才相信了李遠所說的一切,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值得追查下去!

整個過程,就是那樣——只要找到了一個開頭,就可以抽絲剝繭了!

我一時之間,大是高興——事情終于有了一個頭緒,所以不免手舞足蹈,白素握住了我的手︰「先別興奮,我們其實還什麼都沒有掌握到!」

我像是被淋了一盆冰水,確然,我們還什麼都沒有掌握,只是推測(甚至不是肯定),李遠故事中的「假人」,可能是真實的存在。

我立刻知道我應該怎麼做了——這一點既然是我們唯一的線索,那就不能只憑推測,而是要去證實它!也就是說若真是有這樣的假人,那就去把它找出來,實際證實它的存在,而不是推斷!

一想到應該怎麼做,我不由自主,搓了搓手。白素對我的「身體語言」,自然再了解不過,她笑道︰「不彈此調久矣!」

我也笑︰「是啊!偷進私人地方,去查看人家的秘密,這種事,好久沒干了!」

白素來回踱了幾步,問我︰「是不是應該做?」

我月兌口而出︰「當然——」

可是,下面「應該」兩字還未出口,我就不再說下去,同時,在心中重復了白素的問題︰「是不是應該做?」白素的意思,自然是說,是不是應該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模索他人的隱秘的。

我想了一會,也想到了關總裁罵我「鬼鄙小人」,但是我還是道︰「應該做,因為有一個受害人——李遠。如果可以證明李遠的故事是真的,那麼,關氏夫婦的行為,不但怪異,而且損害人!」

白素吸了一口氣,忽然來到我的身前,我把她輕輕擁住,她道︰「我們一起行動!」

她說得很是動感,我不禁哈哈大笑︰「偷入關家,或是他的辦公室,去查看一下,是不是真有這樣的假人,那是小事一樁,我親自出馬,已是殺雞用了牛刀,又何勞你也出手?」

白素沉默了一會,才道︰「我總覺得整件事,有不可測的詭異,我們小心一些的好!」

我很相信白素的直覺——其實,所謂「直覺」,是對一些情況的直接反應,那得依靠多年來冒險生活的經驗累積而來,和特異功能的異能,有所分別。不過在這件事上,我卻沒有什麼特另的感覺——當然覺得怪,但和白素顯然有很大程度上的不同。

白素想是也找不到什麼具體的原因,她道︰「富有人家的住宅,必然有很是完善的防盜設備,若是你一個不小心,被捉個正著,那可是一世英名,付諸流水了!」

我笑得嗆咳︰「要是真有這麼情形,那干脆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白素側著頭,看了我半晌,忽然之間,又冒出了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話來︰「想女兒不?」

我們的女兒紅綾,在以前的幾個故事出現,衍生出許多奇異的經歷。她和那個高大壯鍵的小伙子曹金福,又有了不可思議的旅程——陰間之旅。

他們出發之前的一切經過,我已詳細地記述過,但是出發之後的情形,卻未曾披露,許多人都問起,怎麼有頭無尾,究竟怎麼樣了?

當然不是有頭無尾,究竟怎麼樣子,現在我也不知道,道理簡單之至︰他們還沒有回來!

他們去了陰間,還沒有回來,自然一切都「無可奉告」。想來在陰間也不會有電話郵政傳真什麼的設備,所以可以說是音訊全無。

不過我並不擔心,因為在那另外一個空間之中,不論發生什麼事,我想都不會危害紅綾和曹金福——這在以前已經敘述過的經歷中,處處可以找到證明。

看,白素只是問了一句,我就說了一大堆,是不是想念女兒,也就很明白了。

白素也不等我回答,忽然又道︰「今晚!」

我說了,要偷進關家去找假人,是小事一樁。確然,照衛斯理上天入地的神通來看,確是小事。可是小事也有小事的難處。開山機可以開山劈石,但不能用它來穿針引線,進行起來,還是有不少困難。

我想了一想,決定采取最原始的方法。關老頭不是罵我「卑鄙小人」?索性再卑鄙一番。

原始方法其實極簡單,采用麻醉氣體——說它原始,是因為施「悶香」是古已有之的方法。

我查到了關氏的大洋房,有中央空氣調節系統,這就好辦了。把強烈麻醉氣體,通過這個系統,就可以令它彌漫全屋,達到目的——如何做到這一點的過程,當然不必詳述,那再簡單不過,任何稍有資格的小毛賊也能為之,衛斯理用這方法,若果要詳述過程,那才真是墜落了。

我一個前去,時間是在我見過關氏夫婦的第三天午夜,月黑風高,我在肯定了那幢三層高的洋房之中,一共九人(兩個主人,七個各類僕人)至少有兩小時絕不會醒轉之後,就大模大樣,對警衛設施作了一番手腳,進入了關老頭的豪宅。

在知道自己絕不會有危險的情形之下,從事這種活動,可以說-點刺激性也沒有,我甚至一面行動,一面哼著歌,酒庫中美酒極多,我不是酒鬼,所以並沒有一面偷酒喝。我有興趣的是,要是真的讓我發現了那樣的假人,我一定帶走一個,然後,明天就帶著這樣的假人去見關老頭——要知道假人本身,沒有什麼意義,重要的是和假人有關的隱秘。

我一直在設想,那將會是什麼樣性質的隱秘,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是從地下室找起,洋房其實一共有四層,地下室除了雜物室、酒庫之外,還有設備很健全的健身房。雜物庫之大,令人咋舌,那些被關夫人穿過一次、或根本沒有穿過的衣服,至少有上千件之多,從這一點,看得出關老頭對他年輕的妻子,絕不吝嗇。

我照著李遠所說的線索尋找,他說,打開一只櫃,就有不少假人跌出來。所以,看來可以藏得下人的櫃子,我全打開門。

在地下室,我見到的東西,抵得上一間百貨公司,可就是沒有假人。

我上了一層,幾個不同風格的會客室、餐廳、僕人的住所,也看了一遍,又無所獲。

二樓的布局很奇特,是兩個大書房,一間看得出屬于關老頭所有,書籍和布置,可得出主要是一個成功的專業家。書房中還有著各種科技資訊設備,以供主人在瞬間萬變的局勢之中,作出決定。

可是另外一間書房,就不免有點怪——那當然是一間書房,因為有一張桌子,應該是書桌,可是由于它極大,相當于乒乓台,才叫懷疑這是不是書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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