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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幻婚姻 第六章

作者︰季可薔

他進了一間藝廊。

穿過台北東區一條安靜的巷弄,推開一扇典雅的玻璃門,風鈴叮當搖曳,震動柯采庭心房。

她站在門外,在心里默數讀秒,足足過了三分鐘,才小心翼翼地跟著推門,放緩步履,隱沒跫音,走進這個她意料之外的美麗世界。

一張張嵌在牆上的玻璃展示窗,收藏著古老的瓷器玉器,牆上掛著巨幅意境悠遠的水墨畫,過了轉角,望出落地窗,幾尊石膏雕像在庭院里或坐或立,為免藝術品受風吹雨淋,屋穹是可關可開的弧形玻璃。

懊美的藝廊!

處處可見建築巧思,展示的藝品也都是上上之選,主人不俗的品味表露無遺。

這是誰開的藝廊?為何她的丈夫要匆匆來此?

柯采庭在曲折的藝廊內游走,探訪每一間展覽室。因為一時好奇,她又跟蹤丈夫了,但如今,胸臆已漫開一股濃濃悔意。

她不該來的,這個小小的世界,太平靜,太遺世獨立,她覺得自己仿佛來自紅塵的不速之客,破壞了此處的寧馨。

她該離開,就算她親眼目睹了丈夫的婚外情,證實自己的猜疑,又如何呢?難道她願意當場與他攤牌?

不,她不願意。

因為她是個膽小表,她害怕得知最殘忍的真相。

一念及此,柯采庭倉皇旋身,幾乎是飛也似地逃離現場,在門口撞上兩名正抬畫進來的工作人員,其中一個扶不穩畫框,一角直墜在地。

「天哪!」工作人員驚喊,連忙扶正畫框。「小姐你小心一點!」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懊惱地道歉。

「你知道這幅畫價值多少嗎?摔壞了你可賠不起!」工作人員不客氣地叨念。

她當然賠得起,以她的財力,不可能有任何一幅畫昂貴到她買不起。

柯采庭譏誚地尋思,卻沒與工作人員爭論,畢竟人家也是心急,盡忠辦事,只是她很好奇,什麼樣的名畫令他們如此緊張兮兮?

她望向那幅畫,絢爛的色彩猶如春天的閃電,毫無預警地映入她眼底,也映亮她灰蒙蒙的心房。

怎麼會有這樣的畫?

她震住,傻傻地凝視,那是一幅抽象畫,畫布上只有一塊塊大小濃淡不一的色塊,都是些普通的顏色,組合起來卻異常絢麗,直擊人心。

「這是誰的畫?」她忍不住問。

「什麼?」工作人員沒听清。

「是哪個畫家的作品?」她急促地拉高嗓音,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如此激動,只覺心韻怦然,如萬馬奔騰,在胸口揚起漫天沙塵,迷她心眼。「我要買下來。」

「你要買?」工作人員呆了,面面相覷,沒想到畫都還沒掛上,就有人想買。「這個嘛……」

「小姐喜歡這幅畫?」一道爽朗的嗓音落下。

柯采庭回眸,迎向發話的男人,他長得相當好看,眼角略微刻蘊著風霜,身上有股落拓不羈的浪子氣質,相當迷人。

「請問你是?」

「我是這家藝廊的合伙人。」他遞出名片。

她接過,瞥一眼,不禁訝異。「季海奇?」

「你知道我?」他揚眉。

「我听過。」她喃喃。

他出身豪門,曾經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號稱是季家最叛逆的黑羊。多年前一場車禍,讓他差點失明,據說當時捐贈眼角膜給他的,正是某位英年早逝的天才小提琴家,他接受她的遺愛,從此猶如大夢初醒,斷然舍棄榮華富貴的生活,隨身攜帶一把小提琴,浪跡天涯。

思及此,柯采庭不禁苦笑。

說來也真奇妙,她記得關于這個男人的八卦軼事,卻不記得自己的過去。

「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季海奇靜靜打量她。

「是嗎?」她不置可否。從前她老是出入各種社交場跋,也許他們曾經在某個派對上見過吧。

見她態度冷淡,季海奇不再追究兩人是否有交集,轉回話題。「小姐很喜歡剛剛那幅畫嗎?」

「是啊,我很喜歡!」她用力點頭。

「為什麼?」

「因為……」她悵然顰眉,思索著該如何詮釋自己內心所受的震撼。「那里頭有一種力量。」

「什麼力量?」

「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看著的時候,就好像整個心被切開了,會有……一點點痛。」

「會痛?」季海奇對她的形容頗感興味。

「對,會痛。」她恍惚地強調,伸手撫住心口。「我想那應該就是……某種類似才華的東西吧,這個畫家很有才氣。」

「他听到有人這麼欣賞他的畫,一定很高興。」季海奇微笑。「可惜這幅畫是非賣品。」

「非賣品?」她錯愕。

「這個畫家脾氣很古怪,他喜歡將作品展示給公眾,卻不願意自己的心血結晶專屬于某個人。」

「為什麼?」她不能理解這種想法。「他不想賺錢嗎?」

「他不需要靠這個賺錢。」

「喔。」得知自己無法擁有那幅畫,柯采庭芳心沉落,感到難以言喻的失望。

「不過還是很歡迎你,常常來我們藝廊參觀,這里會不定期展出他的最新作品。」季海奇誠摯地邀請。

「我會的。」她一定會再來。

柯采庭惘然頷首,最後再戀戀不舍地瞧那幅偶遇的畫一眼,然後忽地記起自己不能久留,不再多說,向季海奇道別後,匆促離開。

她沒發現,她最親密的枕邊人正站在她身後,目光一直緊緊追隨她娉婷的背影,直到她在他的視界完全消失。

「剛剛采庭跟你說了什麼?」他轉向季海奇。

「誰?」季海奇一愣。

「就剛才跟你說話那女人。」他解釋。「她是我老婆,柯采庭。」

「怪不得。」季海奇恍然大悟。「我總覺得有印象,原來是在你的婚禮上見過啊——」他頓了頓,墨眸點亮諧趣的輝芒。

李默凡警覺好友眼神怪異。「干麼這樣看我?」

季海奇沒回答,眨眨眼,海派地勾住他肩膀。「這麼久沒見了,我看我們有許多事得好好聊聊。」

「聊你這個浪蕩子的冒險事跡嗎?這回你又到哪個荒山野地去做生物研究了?」

「我的奇遇當然也是要講的,不過我主要是想听听看,你高潮迭起的婚姻生活——」

當李默凡回到家時,已是夜深人靜。

「姑爺,你回來了。」張管家迎接他。

「采庭呢?」他問。

「小姐已經睡了。」張管家回答,順手想接過他的外套,他搖搖頭,示意自己來。

「那你也去睡吧,我說過了,不用特地等我的門。」猜想這位盡責的管家是為了自己才強撐著不睡,李默凡感到些許歉意。

「姑爺別為我擔心。」張管家爽朗地笑。「對了,姑爺肚子餓嗎?我讓冰嬸熱宵夜給你吃。」

「冰嬸也還沒睡?」

「是啊,我們剛剛還在聊天呢!」

李默凡點點頭,走向廚房,果然冰嬸正在里頭忙碌,一見他,笑臉盈盈。

「姑爺請坐下,等會兒我就把粥熱好了。」

「我不餓啊,冰嬸,你別忙了。」

「不餓歸不餓,這碗粥你可是一定要吃的。」冰嬸堅持。「因為這是小姐的心意。」

李默凡訝然。「你說采庭?」

「是啊,這粥是小姐親手熬的。」

他的妻親自為他熬粥?李默凡不敢相信,怔忡地在廚房內附設的吧台坐下,盯著冰嬸送上來的皮蛋瘦肉粥,香噴噴,熱騰騰。

他其實不餓,方才和老友共進晚餐,酒足飯飽,但現在,他卻覺得自己食指大動,迫切地想嘗嘗眼前這碗粥。

「你都不曉得,這鍋粥可是花了小姐兩、三個小時,才大功告成的呢!」冰嬸在一旁叨念。「她切料的時候,還不小心劃傷手,我看了都快急死了。」

「她劃傷手?」李默凡心跳乍停。

「還好,只是點小傷,沒事的。」冰嬸看出他的擔憂,急忙安撫。「只是自從中學那次以後,小姐這還是第一次進廚房,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想討姑爺你的歡心。」

采庭……討他的歡心?

李默凡聞言,心神不寧,拾起湯匙舀一口,送進嘴里。

「好吃嗎?」冰嬸問。

「還可以。」他聳聳肩,火候有些太過,多了些焦味,但以初學者來說,算是不錯了。

「什麼還可以?明明就很好吃!」冰嬸嚴肅地糾正他。「姑爺,你明天可要記得稱贊小姐,讓她知道你吃了她親手熬的粥喔。」

「知道了。」李默凡好笑地應允,一方面也有幾分意外,他原以為這些佣人都不太喜歡他們的女主人,除非必要,否則都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不是嗎?

「姑爺是不是嫌我老人家多話?」冰嬸看透他的疑慮,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其實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是不應該多管閑事,只不過今天我教小姐煮粥的時候,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麼事?」

「不曉得小姐有沒有告訴過姑爺?她在念中學的時候,有一個很要好的男朋友,是她的初戀。」

初戀。

李默凡在心底默默咀嚼這情報,他的確听說過她中學時代曾經迷戀某個男孩,但並非由他的妻子親口告知。

「小姐很喜歡那個男孩。」冰嬸回憶。「為了他,她還特地學勾毛線,織圍巾送給那男孩當聖誕禮物。」

「那圍巾一定織得很丑吧?」李默凡笑問,胸口卻隱隱刺痛,仿佛嬌妻當時的毛線針,是戳在他心上。

「那也沒辦法啊,小姐從小嬌生慣養的,哪里習慣做那種事?」冰嬸嘆息,話里頗有憐惜之意。「後來小姐來廚房跟我學做餅干,我看她手上還留著勾毛線時戳破的傷口,有好幾個,虧她都不喊痛。」

她就那麼喜歡那男孩?李默凡輕嗤,喉間噙著一股酸味。

「小姐學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烤了幾塊自己覺得比較滿意的餅干,興沖沖地拿去學校,我以為她男朋友一定也會很感動的,沒想到對方好像都沒吃。」

李默凡倏地震動。「你說他都沒吃?」

「听說那男孩當天跟小姐提分手,好像是老爺拿了一筆錢,要求他離開小姐,他也答應了,听說他一開始就是為了錢,才會跟小姐在一起的。」冰嬸黯然敘述當時來龍去脈。「小姐大受打擊,那天晚上,家里人都睡了,我看見她一個人坐在廚房角落,把她烤的餅干一片片吃下去,一面哭,一面嫌自己做得難吃,怪不得沒人想吃。」她頓了頓,神色傷感。「我從來沒看過小姐哭成那樣,抽抽噎噎,整個人像坑諳氣似的。」

她坑諳氣了,不能呼吸,但沒有人救她。

李默凡試著設想妻子當時的心境,胃袋跟著擰緊,方才吃下的粥好似在胃里翻騰。

一片真心換來對方虛情假意,她的心,怕是碎成片片了吧?尤其她是那般高傲自矜的女孩,更難堪情傷。

「從那次以後,小姐就再也沒有為任何人做過任何事了。」冰嬸悵然感嘆。「所以今天早上,她進廚房說要學煮粥做給姑爺吃的時候,我真的不敢相信。」

他也不敢相信。

失憶前的她,曾經那麼潑辣地傾倒他煮的粥,說他們之間不必來這種虛情假意的套路,失憶後的她,卻不辭辛苦,為他洗手做羹湯。

是什麼令她轉變?一個人失去記憶後,是否也代表可以輕松卸下驕傲的偽裝?

「有時候我會覺得,其實小姐不像她表面上脾氣那麼壞,她在愛一個人的時候,也是很純情的。」

她是一朵純情的晚香玉,愈夜愈芬芳,或許她從來只讓人看見白日的燦爛張揚,唯有在最深的夜,才會靜靜吐綻幽香。

李默凡深沉地尋思,想起福伯告訴他的,關于他的妻曾負氣剪花,卻又悔恨著葬花的故事。

彬許她一直就是這般矛盾的女人……

他垂下頭,一口一口,吃完一碗粥。

為什麼不要我?

其實我一開始,看中的就是你家的錢。

為什麼欺騙我?

我們只是利益聯姻而已,我愛的是別的女人。

為什麼背叛我?

你以為你身上除了錢,還有其他值得男人愛的地方嗎?

因為她不值得被愛,因為她嬌蠻任性,毫無優點,除了豐厚的身家財產,一無是處。

所以她的初戀男友不要她,所以她的未婚夫欺瞞她,所以她花錢買來的丈夫,最終還是對她不忠。

他跟她最好的朋友傳緋聞,傷透她的心。她的好朋友,海棠,中學時代她們曾經那麼親密,猶如姊妹,後來卻因一場誤會而決裂。

埃棠,海棠……

她這一生,唯一不是用錢買來的朋友,她卻失去了那段真摯的友誼。

「海棠……」

柯采庭在夢里,痛楚地呼喚這個名,她一直葬在記憶深處的人名,標志著不堪回首的過往。

可不可以別搶走她最愛的男人?

可不可以原諒她曾經做過的傻事?

可不可以,再當她的好姊妹?

「海棠……」

她哭了,無聲地落淚,在荒涼而寂寞的夢境里,獨自傷心。

她的親生母親從來沒真正在乎過她,最疼愛她的父親又撒手人寰,沒錯,她有很多很多錢,可除了金錢,她什麼都沒有了,孑然一身。

所以,她買下了他。

「不要跟我搶,我求你……」

采庭、采庭!

似乎有人在喚她,是誰?

「采庭,你在作惡夢,醒醒。」

她茫然回頭望,身後是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霧里,會有人等著她嗎?

「采庭!」

她的頭好痛,仿佛撕裂一般,劇烈抽疼。

「好痛……」她呢喃,啜泣地醒來。「好痛。」

「哪里痛?采庭,你不舒服嗎?」

她迷蒙地眨眼,好片刻,才認清傾身扶持她的,是她的丈夫,他焦急地撫模她濕潤的臉頰。

「哪里不舒服?你頭痛嗎?」

她沒答腔,恍惚地瞅著他。

「我拿藥給你吃。」他起身找到止痛藥,端來一杯溫開水,扶起她上半身,喂她吃藥。

她吃過藥,嬌軟地偎在他懷里,平撫激動的情緒,他也不打擾她,靜靜地任她尋求安慰。

幾分鐘後,她覺得好多了,輕輕揚嗓。「謝謝你。」

「你剛才作了什麼夢?」他啞聲問,仍然擁著她。

她一凜,緩緩搖頭。「不記得了。」

「又不記得?」他蹙眉。

「我只記得我在夢里很難過,還有……」她驀地頓住。

「還有什麼?」

埃棠。

柯采庭默然凝思,她記得這個名字,雖然不曉得對方究竟是誰,但她記得自己的悔恨與牽掛。

「怎麼不說話?」李默凡溫聲問。

因為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方才的夢境太混沌、太迷亂、太令她心碎,她不敢深入探索,就像她不願追究他今夜去那間藝廊,究竟見了什麼人。

「我好累。」她偎貼丈夫溫暖的胸懷,雙手環抱他的腰,像無尾熊似地賴著他。「我想睡了。」

對她主動的依賴,李默凡止不住震撼,有一瞬間,竟感到六神無主,完全不知所措。

他抬眸巡視燈火通明的室內,知道妻子今夜又是點燈方能成眠,心弦倏地牽緊。

他輕聲嘆息,收緊臂膀,將她嬌柔的身軀密密呵護。

「你睡吧,我會陪著你。」

他柔聲低語,拿起遙控器,滅了燈,陪她一起面對黎明前的黑夜。

「你說,她在夢里叫我的名字?」線路那端傳來的聲浪,震顫起伏,難掩激動。

「沒錯,我听得很清楚。」李默凡澀澀地重申。他站在臥房落地窗外的陽台,避開妻子耳目,悄悄講電話。「海棠,她的確是叫你的名字。」

「她為什麼會叫我?」名喚「海棠」的女人悠悠低語。「她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我問過她,她說又忘了。」李默凡嘆息。「上回她掉下泳池的時候也是這樣,她也說自己好像有想起什麼,可是又忘了。」

「真的忘了嗎?」

「你也不信,對吧?」李默凡語帶嘲諷。「老實說,我有時候也懷疑她在裝傻,有時候我覺得她根本記得以前的事。」

「那她為什麼要假裝不記得?」海棠不解。「我不覺得采庭會耍這種心機。」

「也許你跟我都不夠了解她。」李默凡自嘲地抿唇,眼神陰郁。「至少我就不明白,一個人失去記憶後,個性也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嗎?」

「我也覺得很奇怪。」海棠沉吟。「不過話又說回來,難道你不喜歡她的轉變嗎?我听你描述,現在的她比以前溫暖圓融,不那麼尖銳,也懂得道歉,應該更容易相處,不是嗎?」

李默凡啞然,她說得沒錯,他的妻比起從前,的確溫柔可親多了。

只是——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總覺得這不是真正的她,總覺得她好像在努力壓抑著什麼,醫生也說,她之所以會失憶,八成是出自心理因素。」

「你是說她故意忘記過去的一切?」海棠理解他話中暗示。

「有可能。」

「因為太痛苦了嗎?」

「或許吧。」他稍稍握緊手機。「前兩天我到藝廊,發現她暗中跟蹤我,我想她是懷疑我跟誰見面,可回來後,她卻一句話也不問,假裝沒那回事。」

「她會不會其實早就想起關于我們的事了?」海棠探問。

李默凡沉默兩秒。「我不確定。」

「那你打算怎麼做?跟她說實話嗎?你可別沖動,你也不想傷害采庭的,是不是?」海棠力勸他仔細斟酌。

「我是不想傷害她。」李默凡憂郁地蹙眉。

全世界他最不想傷害的,就是他的妻子,只是……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自己從來不曾遇見你。

他想起妻子在失憶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若是他注定要傷她的心,或許長痛不如短痛。

「我想——」

一道倩影驀地閃進他眼里,他凝目望,發現他的妻正站在他臥房陽台的下方,捧著一盆晚香玉,仰著頭,靜靜地看他。

她在那邊站多久了?看他多久了?為何不喊他一聲,只是痴痴凝望?

相隔遙遠,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從她不笑的容顏,他感覺得到一股憂傷,如同她手上那盆花,將所有的清芬都藏在花苞里,只在夜最深的時候,才會悄悄吐綻。

他心弦一扯。

「默凡,你怎麼不說話?」耳畔傳來海棠關懷的嗓音。

但他已經听不見了,將電話收線,朝樓下揚聲喊︰「你在那邊等我!」

他要她等,她就乖乖地等,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比小學生還听話。

柯采庭安靜地斂眸,盯著懷里捧著的盆花,她養了一陣子,好不容易結了幾顆花苞,卻遲遲不開。

「你在干麼?」李默凡奔下樓,挺拔的身軀落定她面前。

她揚起眸,眼潭清澈無波。「這個都不開花,我想問問福伯為什麼。」

「你說這盆晚香玉?」李默凡落下視線,打量一番。「枝葉看起來都長得挺有朝氣的,不開花,應該只是時候未到吧?別太緊張。」

「福伯也是這麼說。」她喃喃細語。

李默凡若有所思地注視她,她察覺到他探究的眼神,身子微顫。

「默凡,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商量。」

「什麼事?」

「我想……」她咬咬唇,猶豫該如何表達。「這棟房子,也才住我們兩夫妻,不需要請這麼多佣人吧?」

「什麼意思?」

「我是說,好像太浪費了。」

「你該不會是想辭退佣人們吧?」

「嗯,我是這麼想的。」她甚至覺得不需要住這麼大的房子,太空蕩了,更顯得寂寞,也許一間溫馨的小鮑寓就好。

「采庭,你怎麼回事?」墨幽的眼潭鎖定她,反照出她不確定的神情。「辭退這些佣人,難道你打算自己做家事嗎?別告訴我你想玩賢慧持家的小妻子游戲,那種風格不適合你。」

她怔住。

「而且辭退了這些佣人,你想叫他們怎麼辦?他們好幾個都上了年紀了,幾十年都在你家服務,你就這樣翻臉無情,趕他們走?」

「不是的!」她情急地反駁。「我沒趕他們走的意思,我會給他們養老金,我只是……」

「只是怎樣?」

只是希望改變他對她的印象而已,只是不希望在他眼中,她是個奢華無度的千金小姐。

李默凡緊盯她,也不知是否看透她的思緒,目光一閃。「其實我以前曾經對你提過類似的建議。」

她愣了愣。「什麼?」

「那時候我剛到你家,也覺得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養一群佣人,太奢侈浪費了,結果你知道你是怎麼對我說的?」

「我怎麼說的?」她顫聲問。

「你說,反正你錢多到花不完,讓多點人有工作做、有錢賺,有何不可?而且反正他們幾個年紀都大了,出去也找不到什麼好工作,就讓他們在這里養老也不錯。」他頓了頓,嘴角若有深意地一哂。「那時候你雖然是用一種尖酸刻薄的口氣講話,可我後來仔細想想,也覺得挺有道理。」

他真的覺得有道理?柯采庭愕然瞪他,還以為他討厭她到極點,對她從前的所作所為全都看不慣。

「坦白說,比起你現在這種偽善良、裝儉樸,我還比較喜歡從前的你,至少誠實多了。」他犀利地批評,言語如刃,準確地割在她心口。

她頓時感到心痛。「你講話……一定要這麼尖酸嗎?」

「我說的是實話。」他滿不在乎。

她收握指尖,抓緊懷中的盆花。「你真的很……」

「怎樣?」

「我不想跟你吵架。」

「這不像你會說的話。」

她都已經如此吞聲忍氣了,他為何還要刻意挑釁?

她郁惱地咬唇,別過眸。「我先回房了。」

「就這樣認輸了嗎?」他的聲音追在她身後。「柯采庭,你怎麼會變得這麼無趣?你該不會是在演戲吧?這種低聲下氣的小媳婦角色,你演得很開心嗎?」

她凝住步履。「你——到底想怎樣?」

「我要你說實話,我討厭裝腔作勢的女人。」

似笑非笑的揶揄,終于點燃柯采庭極力壓抑的怒火,她憤然回首,明眸璀亮異常。「你也不喜歡任性潑辣、自以為是的女人,不是嗎?你不是說從前的我很惹人厭嗎?既然這樣,我現在改變了,有什麼不好?如果你覺得我改得還不夠,你跟我說啊,我可以再改!」

這是她失憶以後,初次展現心中的怒意,但話才出口她便後悔了。為何她不能多忍一忍?

可李默凡卻像是料到了她的反應,並且以此為樂。

「前面幾句還像你以前的樣子,後面又走味了。」他慢條斯理地評論。

一股濃濃的倦意霎時攫住她,他到底要她怎麼做?「你就是非惹毛我不可,對嗎?」

「我只是希望你坦白表達你真正的想法而已。」他凝視她,若有深意地微笑。「我看,我們別再勉強彼此了,干脆離婚吧!」

突如其來的提議,如夏季的落雷,狠狠地劈在她耳畔,她驚駭地瞠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

他依然笑得那麼雲淡風輕——

「我說,我們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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