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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龍戲鳳 第一章

作者︰林如是

命運是什麼?邂逅又會是怎麼開頭?

相愛該如何?相守又是否注定一個永久?

愛與承諾,人是否就能結合一世的鴛盟?

***

越過那個山頭。就到京城了。

一切都將結束,一切也都將重新的開始。世間的一切都未曾改變,天依是藍的,草仍是綠的,漫布的陽光仍舊如同暖金,但對她來說.卻不再是一樣的意義。

想到此,殷莫愁忽而停住,猶豫起腳步。怔怔地呆望著前頭女乃娘吃力前行的背影,自己不進反退,繼而轉身回顧。盛夏的金光不憐惜地照著她一身炙熱。平原漠漠,荒草蔓蕪,望去滿眼泛濫的沉默孤寂,彷佛在對照她落拓的身世,麗鮮明熱鬧的盛世里獨棲這一片蒼漠荒涼和孤寂失落的心情。

這一路走來,她看了太多這種荒潤的平原景色,也看盡了這種看似繁華熱鬧里的寂寥底色,每每引起她身世之慨,猶豫起前途,而不知該如何,幾度退縮猶豫。

「怎麼?小姐?」走在前頭的女乃娘,見殷莫愁沒有跟上,詫異地回頭。微微喘著氣,舉起袖子擦汗,一邊重新背妥肩上松落的包袱,一邊往殷莫愁走去。「越過前面那個山頭,就到京城了,好不容易,走了個把月,總算快到了。趁著日頭還大亮,我們得趕緊趕路,趕天黑之前進城去。北方,天一黑,城門關了,又沒有落腳的地方,我們的盤纏又用的差不多了,可就麻煩了。」

「女乃娘,我……」殷莫愁心微蹙,欲言又止。

「怎麼了?小姐?」女乃娘想不通她到底在遲疑什麼。「這一路,你這樣走走停停、回頭發呆的,已經好幾次了。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女乃娘,我是在想,我們就這麼貿然前去投靠人家……是否妥當?我想了又想,總覺得不安……」不只不安,還有種實在是因為不得已的不情願,更有難堪和抗拒。一旦受人一絲照應,總有難償的恩情。

「當然妥!怎麼會不妥!」女乃娘從小將殷莫愁帶大,多少了解她的性情,看她這麼猶豫,明白了殷莫愁遲疑的心事。半勸半慰說︰「你別想太多,小姐。別說姚大人是老爺當年幫襯一把才有今天的,更何況你和姚家公子指月復為婚,是姚府未過門的媳婦,他們見著了你,只有歡喜的分。快快放心!」

「可是……」殷莫愁不但不放心,反而更顯得無奈。「我跟對方素未謀面,怎能──怎能──」她連連遲疑兩句。再說不下去。這一去,除了受人恩情事外,還有關于她終身的牽扯。

從她識字讀書開始,咀嚼參悟。詩書中的情感意緒,雖未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及所謂的「三從四德」感到太深的懷疑,然而內心深處總有種迷惑。她不知道感情的事應該怎麼算,沒遇過不會明了,可是隱約地對這樁指月復為婚的約定感到不相容。

應該說,她遲疑于這種近乎是盲目的決定她終身和依歸的定情方式。兩情相眷,戀在眼眸的交流那瞬間,似曾相識的儼然,從而交心許諾,互願天長地久。這才是愛,不是嗎?而不應該是素未謀面的那樣不明不白。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她不是情烈熾熱的女子,對感情,卻如同這般的執一,但求不負己心。她不求轟轟烈烈,只求一份單純素樸的感情「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平凡完整而深刻的一份感情,相守到白頭,如此而已。

但她和姚文進什麼都不是,卻有那樣荒謬的親近關系,甚至迫于不得已,她不得不前來投靠姚家,如何不叫她感到遲疑和茫然。

女乃娘知道她心思多,問題也多,總想些驚世駭俗的東西。她打小照顧殷莫愁長大,習慣了她這種悖于閨閣的「離經叛道」想法,但她習慣,別人可不會習慣。耐著性子說勸道︰「小姐,不是女乃娘要說你,你這個胡思亂想的性子可要改一改。禮法傳統本來就是這樣,咱們當女人的。只要遵守三從四德的規範就是了,想那樣多做什麼!你和姚家公子的婚事,是老爺在你還未出世時就指定的了.既是父母之命,你怎能不遵從?」她就是搞不懂,她這個從小看大的小姐,怎麼就不像其他的閨秀千金那樣,安分守禮,閫範懿德。而總有那麼多她自己的想法,她自己的追求。這是很要不得的,一個守禮規德的大家閨秀,是不該有太多自己的想法的,她應該一切以禮法為重,以貞靜為本。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子最重要的還是在「三從」,持家才是要緊根本的事。若說要有什麼才能,也就那些刺繡針黹紡織的本事;緊守本分與禮節,不逞能,才是得人贊賞的好德性。

但是,于此種種,殷莫愁卻沒一樣符合要求。女乃娘思及,不由憂心忡忡。她從小就勸,卻總是勸不過。都怪她家老爺,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家,教她讀什麼詩文,結果讀得滿月復詩書,卻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小姐──」女乃娘又說道︰「我們女人家,最重要的就是有個安穩幸福的歸宿。老爺為你選定的親事,是絕不會錯的,你就安了心,別再胡思亂想,乖乖地遵照老爺的安排去做。況且,夫人過世前,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將來,囑托我一定要將你平安送到姚家,看你有個圓滿的歸宿。小姐,你總不忍讓夫人死不暝目吧?而且,老爺若是地下有知,也會和夫人一樣,擔心你的將來。」殷莫愁默然不語。其實,就算不是她母親臨終前的囑咐,迫于現實的無奈,舉目無親的她,也不得不前往投靠有這種牽連關系的姚家。

看著殷莫愁默然不語的表情,女乃娘為了讓她心安,跟著又說道︰「你不必擔心,小姐。姚大人和老爺生前是多年的熟識,當年又是同榜及第,交情非比尋常。你是他故人唯一的女兒,又是他未過門的媳婦,他絕不會虧待你的。而且,我听得姚少爺是個文質彬彬的公子,也很有才華,詩書五經無一不通。你這次前去,正好夫唱婦隨。」女乃娘說到最後,且自以為是地說了句俏皮話。

哪知殷莫愁卻反嘆了一口氣,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女乃娘。我只是──」她究竟在茫然什麼,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隱約中只是有個模糊的聲音在問──就是這樣了嗎?

「我懂。」女乃娘點點頭,也不知道是否真正的明白。「小姐,你在擔心能否與姚公子情投意合。是不是?感情這種事,是可以培養的。等你到了姚府。而成了婚,朝夕相處,自然而然就會產生濃厚的感情,和姚公子成為恩愛的夫妻。看看你爹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也許吧!殷莫愁輕輕又是一嘆。感情之所以為情,並不只因于它的轟烈,才教人蕩氣回腸。這樣的細水長流,毋寧更是她所要的──她只要求一份平凡深刻而完整的幸福;只求一份真情真性,許見白頭。

「我明白,女乃娘。」她蹙著眉,試圖想牽出一個笑,撫平眉問的深鎖,卻矛盾的彷佛是一種對命運的抗拒,又似無可奈何。

也只能這樣了。

指月復的婚誓,命中違悖于她意志與無力回絕的注定,造就了她和姚府這份情和牽連。也許,這就是她命運的注定;地老天荒,也大概就是如此了吧?現實難堪;致使她們落魄至此而不得不前去投靠,但畢竟,她跟姚家還是有著這一層的關系也是她情歸的命運吧?

「你明白就好。」女乃娘咧開嘴笑起來。這一路她見殷莫愁神色不定郁郁寡歡,一直很擔心,就怕她胡思亂想,想不開。

像是要讓她放心似的,殷莫愁微扯嘴角,回女乃娘一個微笑。隨即斂容,露出一絲哀愁,說︰「對不起,女乃娘,沒能讓你享清福,還連累了你。這一路,辛苦你了。」女乃娘有個女兒嫁到京城外不遠的縣城,一直要接她回去奉養,但女乃娘始終放心不下她。

「快別這麼說!」女乃娘搖頭。鼻頭一酸,淚水涌出了眼眶。卻為殷莫愁感到心疼。「我的事不打緊,倒是小姐你,才叫女乃娘感到心疼不舍。人家哪家的千金小姐會像你這樣,吃這麼些苦頭,就你命苦。我明明托了人上京通報姚大人,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錯,一直沒消沒息。唉!若是老爺還在就好了!」說到後頭,不禁唏噓起來,眼淚鼻水和成一團。

「女乃娘!」殷莫愁低聲想安慰。

女乃娘的唏噓不無牽痛她的心,引起她的感傷。但是又能如何?不管過去如何輝煌,現在的她,僅是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兒──一切都結束了。

她父親原為皇朝翰林大學士,飽覽群書,氣質雍華。她身為翰林學士獨生之女,出身書香世家,加以其父並不因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是以從小便飽讀詩書,養成了詩人的氣質,個性里帶著詩人的靈性。在別家千金閨秀忙習針黹刺繡等等的女紅手藝,她卻在燈下書讀得倦了之時,夜半獨上層樓,或者臨風吹嘆。或者對月長吁,總有一些旁人眼中怪異不當的舉止,惹得下人竊竊私議,閑言閑語。為此,常惹得女乃娘說教,她偏偏依然故我。

她的詩人氣習與禮法的閨範教養,實在是不相容的。婦人四德,婦德、婦言、婦工,別說她一樣也構不上,就是「婦容」,她也達不到標準。侯門官宦和大戶人家,要求的閨範是端莊守禮,進退有節,長相福厚正經為要,但她詩性的空靈氣韻,飄忽的生動美,卻最是犯了這種忌諱。

然而,她卻沒有這樣的自覺。女乃娘不斷說勸,巴望她早日醒悟,勸誘她學些女紅針黹,但性格天成,就是無可奈何。

殷老爺因為性格恬淡,對仕途並不甚熱衷。在京中待沒多時,便辭官歸故里。

殷莫愁在鄉野之間長大,連帶的,也不大會戀慕塵世的浮豹。倒是看著她雙親的恩愛幸福,與年年湖泊里那儷影雙雙悠游的野雁,兩情問的戀慕情深,叫她無比感動。但求真情真性,感情執一,冷淡里帶著執著。

懊景總是不常。兩年前,她爹染上不治的惡疾。隨即病歿。殷夫人受此打擊,一病不起。家道中落,她只得遣去所有的奴僕,變賣田產房舍,身旁只剩一個女乃娘跟著。

殷夫人的病,一拖兩年,病榻上就懸心殷莫愁沒人照顧。提起她和吏部尚書姚謙獨生之子姚文進有指月復為婚的事情。特修書要姚家派人來接殷莫愁。卻不知怎地,對方一直沒有消息。一再等不到姚家派人來接,殷夫人便咽下了氣。

其父既死,因繼而亡故.殷莫愁孑然一身。四顧無親。不得已,只好偕著女乃娘上京投靠姚家。到京城的路途遙迢,她們卻窘迫的運個挑擔的小廝也雇不起.只草草收拾了一些隨身衣物。一個月來,風塵僕僕,長途跋涉,歷經塵灰風霜,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總算快到了京城。

「你別再傷心了,女乃娘。」殷莫愁掏出手絹給女乃娘擦淚。「人死不能復生,就讓它去吧!跋該這也是我的命,想通了就沒什麼。來!越過這山頭,就快到京城了,我們還是快趕路吧!」她將所有的悲苦輕輕一抹帶過,接過女乃娘肩著的包袱,背到自己身上,回頭深深又望了蒼漠的平原和穹蒼一眼。此去這一步,過去的一切,那不知世間疾苦冷暖的過去,就真的過去了,就此被隔在風塵中,化為灰,成為塵,永遠沉落在記憶底。前頭迎接的,是人間的風雨現實。她好像溫室里的花朵,生命發生質變,這番回頭後,往事竟如前生,喝過了孟婆湯,從此相忘于天涯。

「走吧!」她轉頭對女乃娘露出個微笑,舉步往前走。

山路雖不若官道的平坦,倒也沒有想像中的崎嶇。途中除了一些砍柴的樵夫,不時也有一些商賈行人來往。之前她們向人問過了。越過這山頭到京城,走山路腳程快的話,半天就可以到達;要是繞官道,那非得花上三天不可。她們盤纏所剩無幾,不夠維持到那許久,只好選擇山道而行。

這一來,倒看盡了明媚的山光。沿途時見林蔭遮天,處處可聞到鳥鳴蟬叫;一波一波不知名的花朵,浪潮一般漫地野放,放肆恣意,明艷鮮怒。若不是偶爾的馬蹄飛踏過,黃塵卷揚,景色則更是怡人。

只是,她們急著趕路,無心于這些醉人的風光。

懊不容易走到了半山頭,女乃娘畢竟上了年紀,拖著腳步氣喘不休。

「累了吧?女乃娘?我們歇會兒。」前頭不遠有座茶棚,清風涼送,正好催人疲累。

殷莫愁抬起袖子抹抹汗。扶著女乃娘走向茶棚。

那茶棚僅是幾根木頭和茅草搭建而成,雖然簡陋,卻矗立得叫人莞爾。山寨似的在棚前欄起了一道半拱鏤空的弧門,橫豎一道門檻,門檻上且大大刻了兩個字「情檻」;門楣上則橫書「償情門」三字;在下方又有一行耐人尋味的聯語「入此情門一笑逢──」殷莫愁停在門檻前,望著那行聯語,喃喃念著。一時竟有些怔忡。

入此情門一笑逢?

聚散情緣。茫茫人世,她一生既定,又能與誰邂逅相逢?這荒山茶棚,「情門」內鎖著的,又該會是多少殘缺的緣淺與擦身而過?

一笑相逢;抿笑而去以後呢?是否就此天涯相戀?有多少故事串起又散落,來不及發生的無始無終這山間茶棚一句無心的聯語,不意牽引出她的傷感與怔忡,既傷身世,亦感人世蒼茫。

她垂下眼,輕輕搖頭,心里暗嘆一聲,舉步跨進門檻。角落里,一個英冷的身影正自轉身顧盼,眼底猶含笑意,無心地朝她望來;她同般的不經意,微一抬頭,迎面竟就遇上那一雙帶笑的眼眸。

她愣了一下,心頭驀然一跳。那眼眸如定,無聲望著她,似乎也怔住了。

命定或偶然?還是個邂逅的開頭?

那是個氣宇略帶英冷的年輕公子。眉如劍,眸如星,表情微淡,容顏刀鐫的深刻。

雖作尋常書生的打扮,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感覺他的與眾非同與一股不名所以的氣勢。他並不是那種俊美的男子,但光芒冷熾。舉手投足卻能處處讓人感到氣魄魅力,顧盼間更流露出一股文士的風流神采,又摻散著武將的威峻。雖然看似缺少柔情,卻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吸引。

在他旁側,生了另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公子。兩人斜據角落而坐。處在滿棚山村野夫和樵子商賈之中,顯得相當醒目。

他靜望著殷莫愁。滿棚的喧擾雜鬧聲嘩嘩地流過他們之間那瞬間。所有的聲息像是都凝住了。隔著天河,兩兩相望。

這樣的不期然,畢竟是萬分之一的太巧合,難遇又不可求。但殷莫愁跨過了「情檻」,踏入了「情門」,不經心的這樣抬頭一望,卻就遇上了他那雙含笑的眼眸。是否冥冥中有情牽,牽得這樣的相遇邂逅!?

他目光不轉,她心頭驀地又是襲心的一跳,又是一怔,如夢方醒,略為心慌地轉開眼眸,假裝無事,轉開那疑是偶然還似注定的短瞬間。

這一路來,她已不知經歷過多少像這般的萍水相逢;她總是很小心,避開和旁人陌生的交會。這樣的萍水相逢,就若潮水一般,攏了就散;光點似的微微一個交會後,便各自離散,化為泡沫,從此海角和天涯,這一輩子再也不會相遇,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多情多感,徒然增添哀愁感傷。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里浮生。這般浮萍聚散,倘設留情太多,感傷便多;她已無力再負載那些深深淺淺的觸刻。

所以她總是很小心,避開任何交會的可能。卻沒想到,會在這山野茶棚中,不經意地遇上一對含笑的眼眸,勾起她心底千千的結,叫她心頭猛不防顫然一悸。

她抑下悸動,背過了身,不去惦念,和女乃娘選了一張靠里的桌子歇下,要了一壺清茶和茶點,與那張斜據角落的桌位,遠遠隔著好些喧擾。

然而,在嘈雜中,那股隱約的注視,始終如定。穿過滿棚的喧嘩,如滿地流向她。那名氣質英冷的年輕男子,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

他的目光冷淡,如同他的人,看著殷莫愁的眼神。卻是冷中帶熾,潛情的人被牽引簇動。

不意的那眼波交逢。對他來說,原也是同般的無心,但也許正因為無心,乍然驚逢,所以他的心反而被牽動,更覺得天驚地動。他的身旁一直不乏美貌的佳人伺候,他也早看慣了各式的天香國色與環肥燕瘦,並不將那些姝麗放在心上,也未曾對誰特別經心執著過。然而,眼神相對,殷莫愁眸底那滿是不經意,帶一點冷、一點淡、一點孤高的氣質卻深深吸引了他,而對她那種異于浪艷嬌麗的清冷氣息心起悸動。

美色引人。可殷莫愁並不是他慣見的那種明艷花嬌或嫵媚的風流婀娜,窈窕姣柔的豐美佳麗。他看她似乎歷經一番風霜跋涉,面容頗現憔悴,甚至略顯蓬垢,穿著衣飾也十分粗糙。但盡避如此,那粗糙卻難掩她的風華,憔悴中自散發著詩人的氣韻。鬢發如雲,山翠的眉;黑潭深的眼,以秋水為底色,閃著粼粼瀲艷的波光。

氣質空靈,帶一點風露清愁,清麗中帶著略微的冷淡,大異于那種嬌媚嫵麗的脂粉,而顯得不流于俗。那清冷的氣韻吸引了他。一場無心相逢,卻對她一見牽情,而起了悸動而生思慕。

這樣的「因緣際會」,彷佛是一種情定,特別為他和她的相遇,寫下邂逅的開端。

他定定看著她,劍眉略蹙著,宛受迷惑,他從來沒想到,他會因一個女子,而心海起波動。如果有傳奇,那麼,這就是了。

「沒想到天下竟有這種不同于俗的女子!」他斜側的男子不禁發出贊嘆。低聲說︰「尤其她那種略帶清冷的氣質神韻,倒像天人一般,餐風飲露,不沾一點人間煙火似的,全然不同于宮中那些濃妝艷抹、嬌麗豐美的宮人和嬪妃。」他看他一眼,沒說什麼。

「瞧她的神態舉止,出身應該不差,但怎麼……」先前的贊嘆轉而為不解的困惑。「若是大家千金,怎麼會僅帶一名僕婦,出現在這山郊野外……」

「京城之中,可有哪家秀女有這等不俗的氣質和美貌?如意,你且想想。」殷莫愁清冷詩韻的氣質既是天生,必和她成長的環境背景有關。她慣常獨自對月臨風,萬般心事只訴青天,整個人倒也像天地一般飄忽空靈。如此乖悖出一般深宅閨秀的端雅,反卻自成獨特的風華。

叫如意的年輕男子略為沉吟,搖頭說︰「听說王丞相的千金長得嬌美無比,體態豐盈嫵媚,看來倒不似。志毅伯府和平遠侯府里,也沒見過有這等氣韻和姿色的佳人。」他舉的都是朝中的王公大臣,口氣卻十分平常。又搖搖頭說︰「至于尋常那些百姓之家,更不必提了。瞧她的舉止,絕非一般粗鄙無識的庸脂俗粉所能比。可若是官宦大戶人家的千金,絕不會放她獨個人僅帶著一名僕婦拋頭露面的,還是,會是哪家王侯府中的歌姬?」他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搖頭又搖頭。蹙

著眉,轉向那眉色加劍的男子。

「皇──」他下意識地就月兌口而出,隨即警覺,立即頓住,改口說︰「大哥,你看呢?可有什麼印象?」

「沒有。」回答得沉緩,在凝結一種決心的堅定。「不過,沒關系。不管她是誰,出身如何,平民百姓也好,侯府的歌舞姬也好,都讓我覺得很特別。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這樣氣質清冷的女子,顯得如此獨特月兌俗。不像平素慣見的那些麗的脂粉,黏膩地教人喘不過氣。這女子很特別,不同于眾,特別有股吸引人的氣質。」

「大哥的意思,是對她有什麼打算了?」

那男子目光冷冷一轉,沒有回話,但意在不言。他從沒有見過像殷莫愁這般的女子,顯得冷清又炙熱,因為沒見過,所以稀奇,所以想擁有。

「可是太──她會答允嗎?」

「不管她答不答應,都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可是,大哥,你這般自作主張,我怕太──呃,她會有意見。你別忘了,宮中有宮中的規矩。」

「這種小事,她不會有意見的,你不必擔心。如意,我決定的事,自有主張。」他將視線移向殷莫愁。口氣雖淡,卻不容有一絲異議。彷佛他說的話,就是一切。

棒著嘈雜的喧擾,殷莫愁感覺到有道目光在注視,回眸一望,卻見那對如星的雙眸。

「女乃娘,我們該趕路了。」她低聲催促女乃娘,準備離開。

但那如星的目光不放。他起身。正想朝她走去,不防一個神色匆忙的樵夫不小心撞了他一下,連同身後的如意,也沒道歉,便急疾住棚外逃出去。他不以為意,揮手招來店家,一邊留心殷莫愁。

「如意,把賬會了。」他看殷莫愁起身,也無心再久留。

龍如意伸手到懷里,好半天卻取不出銀兩。店家耐心地等著,似乎司空見慣。嘴角微噙著一些了然。

「奇怪……」龍如意喃喃自語起來。沒有?懷袋里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

「怎麼了?」

「大哥,糟了,我身上的銀兩都不見了!」

「怎麼會?上山前我不是才將所有的銀兩都交給你,叫你好好收到懷里的?」

「沒錯啊!可是……」龍如意皺皺眉,突然大叫一聲。「啊!貶不會是剛剛那個人?」沒錯!一定是那個人!他不小心撞了他們一下,然後,他們身上所有的銀兩就不翼而飛。「這下該怎麼辦?」他瞪直了眼,呆坐在板凳上。

一旁圍來幾個看熱鬧的人,瞧他們付不出銀兩,紛紛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的。人一多,嘴便雜了,不一會。便鬧烘烘的成一片。

「那邊怎麼了?怎麼那麼吵?」女乃娘.好奇地轉頭。

殷莫愁跟著慢慢地轉過身去,眼一抬,使看見先前那一對含笑的眼眸,泛著冷冽沁心的星光。周旁圍了許多人。正對他們竊竊私語著,處境有些困窘尷尬。

「看他們一身人模人樣。卻也學那無賴想吃白食不付賬!」幾個人不齒地啐了一聲。

女乃娘推了推殷莫愁。說︰「我們走吧。小姐。這不關我們的事!」

「等等,女乃娘。你看我們還剩多少錢?」她原將要離開,合該是際遇,抑或上天的陷阱?這一回首,卻將她推向他,不定的命運。落了注,寫成了命定。

「只剩幾錢碎銀子了。」女乃娘取出剩下的錢算了算。突然抬起頭,睜大眼說︰「小姐,你該不會是打算──萬萬不可,我們就只剩下這點錢而已──」

殷莫愁不理女乃娘的嘀咕,往店家走去。那男子見她走近,目光只望著她,神情冷漠,毫不在意旁人。倒一點也不似付不出賬的困窘。即便身處突發窘迫中,他仍是一副接近傲然的無動于衷。

「店家,這兩位公子欠的賬,我們替他們付了。」殷莫愁語聲清冽,低低的。避開那如訴的眼波。那一對如星的眼眸,發著清冷的光,異于沸騰的炙熱,用一種侵蝕的光亮將人吞噬。她轉向女乃娘,吩咐說︰「女乃娘,看要多少錢,把錢給了店家。」

「小姐!這怎麼可以!」女乃娘喊叫起來。

店家報了個數字,差不多是她們僅剩的所有。

「把錢給店家,女乃娘。」

「這怎麼行!小姐──」

「把錢給他吧!女乃娘。」殷莫愁輕聲打斷女乃娘的驚跳。

「我們就剩這麼點錢,你把它全幫個不相干的人付賬,這以後若有什麼事,看該怎麼著才好!」女乃娘嘀咕個不停.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錢付給店家。「喏。拿去吧!算你運氣好,遇上我家小姐。要不然,遇上這些吃白食的,你也只有自認倒楣的分!」有意無意地橫了那兩人一眼。

賬一忖,圍著看熱鬧的人便一哄而散。

那對如星的眼眸,正對著殷莫愁。深深將她烙在眼里,竟一句話也不說。如意則堆了一臉笑,忙上前說︰「多謝姑娘相助。我們身上帶的銀兩不小心遺失了,我大哥跟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多虧了姑娘出手相助。我姓龍,叫龍如意,這位是家兄,龍天運。不知姑娘尊姓大名,該如何稱呼?」他長這麼大,從未遇過這種難堪,倒對解圍的殷莫愁有了幾分好感。

「公子不必客氣。這等小事,不必掛懷,請不必放在心上。」殷莫愁微微欠身,算是回禮。

「小姐,我們該走了,趕路要緊,再跟這些人瞎攪和做什麼!」女乃娘還在心疼那些白付的銀兩,語氣態度很不客氣。

「等等!」龍天運大步走到殷莫愁面前,說︰「龍天運受姑娘相助,尚不知如何能報答姑娘?」

「我說過了,公子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殷莫愁站住不動。風吹過──突然感到她和龍天運面對之間,隨那風吹,似乎牽系住一條扯不斷的絲線,若隱若現。

「我家小姐說的話。你都听到了吧?」女乃娘在一旁諷言涼語著。「連一點茶水錢也想賴,還敢說什麼報答!算我們倒楣,也不跟你們討恩要情了。」

「大嬸,你這話就不對了。」龍如意微微一笑,語氣謙和,儒雅溫文。「我們原也無意抵賴不付賬,只是隨身所帶的銀兩,不小心給遺失了。才會有那種困窘發生。不過。能因此得和姑娘、大嬸相識。倒也是一種緣分。想想,人海滄茫。我和家兄卻能和兩位在這山郊簡陋的茶棚中相遇,這樣的機緣,可遇而不可求,豈不是非常的難得!?合該有緣。你說是也不是?大嬸。」一番話說得條理分明,頭頭是道。

女乃娘這才正眼細細地打量龍如意和龍天運。

龍如意看起來與龍天運年齡相近,同般挺拔。然而,異于龍天運英冷的氣質,龍如意長得俊美雅秀,神采翩翩,眼帶柔情;眉宇間且有一抹溫文的質色。襯著龍天運刀鎢似缺少柔情的容顏更形冷漠,有股直逼天地的氣魄風華。

女乃娘在殷家多年。倒也曾見過不少達官顯貴。先前她沒注意,現在這麼仔細一打量,原先的偏見和輕視之心一掃而空。她看龍天運雖作尋常的書生打扮。眉目間在在流露出不凡的神采。就是龍如意也顯得儒雅不俗,一身侯門官家的氣派,外貌雖可以加以喬裝改扮。神態氣質卻騙不了人。一個人的言行舉止,不經意間便會泄露其階級背景。她猜想他們一定不是什麼等閑的人物,總是王侯貴人一流。

這麼一想,表情就緩和了,態度也大為改變。點點頭,笑說︰「公子說得有理。合該是有緣,小姐和我才會與公子相遇。剛才我說話有些失禮,請公子別見怪。」

「大嬸放心!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女乃娘寬心一笑,轉向龍天運說︰「龍公子,方才我說話多有冒犯。請你別怪罪。」龍天運瞅了女乃娘一眼,他全心在殷莫愁身上,並沒有將女乃娘方才的話放在心上。但他不開口,氣勢便能懾人。女乃娘吶吶的。她印象一改,思緒一轉,越覺龍天運的與眾不同。

「姑娘,方才承你相助,你若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盡避開口。沒有什麼是我做不到的。」龍天運的眼眸始終冷柔地罩著殷莫愁。

懊大的口氣!「公子實在太客氣了。」女乃娘笑眯眯的,只道是遇上貴人。試探說︰「我看公子氣宇不凡,談吐也不俗,很有幾分王孫貴公的氣派,想來家世定非平常!憊不知公子府上在何處?以什麼營生?」她看兩人氣度不凡,或許是官家子弟,和姚府或有什麼交往也說不定。

龍天運和龍如意互望一眼,各有意味地回身,卻是看著殷莫愁,說道︰「龍家世居金壁皇城,以天下為生。家住筆城紫陽宮,時游雲池皇林園。」

「啊!」女乃娘听不出真假,傻傻地睜大了眼,半張著嘴,說不出話。

殷莫愁亦愕然地轉頭,顰蹙著眉看著龍天運。

筆城紫陽宮是皇帝處理朝政和居住的地方。皇林園則住在宮苑的東側,園里種滿各種奇花異卉,四時景色變化綺麗繽紛非常;園中更有一湖「雲池」,清澈如鏡,倒映著美麗的天光絕色,彷佛天上雲間。新科進士都于此接受皇帝賜宴。是皇家的御花園。

家住筆城紫陽宮?那豈不是說他是當今的皇上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但你不想說出家府便罷,不必口出如此狂言。」她又蹙了蹙眉。帝王或庶民,她原都覺得無所謂。富貴浮雲,夢里浮生;人間一場,終究會隨風而逝。身分、地位,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意義。她只覺龍天運冷洌的語氣像在宣示什麼,隱隱似會被牽扯,下意識地鎖眉。

龍天運抿著唇沒說話,目光緊盯著殷莫愁,倒似一種反詰的姿態。挺拔的身影,充滿了強烈的存在感,殷莫愁只覺眼簾里星點閃閃,布滿了他的存在。她不禁退了一步,低垂下眼,逃避那些侵襲。

「龍公子,這種話可不能隨便亂說的!一個不好,可是會犯上欺君之罪!」女乃娘好不容易才回過神。緊張地瞅著龍天運。

龍天運抬抬下巴,略冷的氣質因為抿緊的唇線而加深神態的冷漠,更是顯得無表情。他氣宇帶冷,性情也冷,不說話時,自有一股王者的氣勢,神采傲岸,充滿懾人的魄力,讓人不敢輕易冒犯。

是以,龍如意心中盡避納悶,見他不說話,也跟著沉默。他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麼;那幀無表情的冷漠。也叫他猜不透。龍天運總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容不得旁人干涉。

「女乃娘,我們該上路了。」沉默的氣氛徒令人窒息。殷莫愁本就無意追問,轉身準離開。

「等等──」龍天運出聲攔住她,凝神看了她半晌。突然解下腰間的玉佩遞給她。那玉佩通體翡綠,色澤極為鮮麗,上頭列有龍形的圖案,流光燦爛,一望即知非常珍罕。

殷莫愁錯楞住,愕然抬頭。這個動作叫她困惑,眼神滿露疑問,盡是不明白。

「皇──大哥……」龍如意一樣的錯愕。

那塊玉佩是龍天運貼身的寶玉,他從小就帶在身上,對它生有感情,也成了他地位身分的象征。辰平公主愛不釋手,幾次討取,他都不肯,此刻卻竟輕易地將它送給才第一次相遇的殷莫愁他知道龍天運惑于殷莫愁清冷的氣韻,對她一見牽情而心生悸動;也明白他想要她的決心。只要是龍天運決意的事,他都一定會確實去做,而且固執的可怕。但他從未見他對哪個女子特別執著過,或特別放在心上過;他看得出,他對殷莫愁該也只是迷惑,還算不上傾心。卻為什麼?為什麼他竟將視如己身一部分,他身分地位的象征,貼身信物玉佩送給了殷莫愁?

「收下。」龍天運不管旁人,只是盯著殷莫愁,眼中只有她的存在。也不說為什麼,簡單兩個字吐得冷沁堅定,倒像命令。他臉上少有笑容,此時神態更有一種決意的逼人氣勢,冷漠的容顏,尤為深刻。

殷莫愁搖頭︰「多謝公子美意。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而且──」她咬咬唇。而且她跟他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怎能收下他的東西。還是他隨身佩戴的玉佩,倒像信物似,宛如訂情,怎麼能收!

「而且怎麼?」龍天運追問。

他居然還追問怎麼!?殷莫愁遲疑了一下,勉強回說︰「而且我沒有理由接受公子的美意,不是嗎?」

「還需什麼理由?我決定的事,從來不需要理由。」龍天運神色未改,語氣流露出不自覺的冷傲霸氣。他緊盯著殷莫愁,眼里冷中帶熾的光芒依舊。她跨過了那道「情檻」,走入「情門」,和他邂逅相逢了,不是嗎?他臨時起意出宮,萬分之一的太巧合而在這山間野棚和她眼目相交──上天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不是嗎?他跟她,是注定。她當然是屬于他的。所以,還需要什麼理由?

「可是……」殷莫愁又蹙眉,有些無措。這個人,霸氣的這麼理所當然,她並不擅言辭,一時竟想不出該說什麼拒絕的話。

龍天運態度堅持又固執。無心的和殷莫愁含笑相逢,如傳奇的邂逅,是冥冥中的一種安排。他從沒見過像她這種清冷氣韻的女子,一見而牽動他的意緒,對她心生思慕,渴望想擁有。他說不清那些不明白的情愫,暗暗對他的那些牽引,只是殷切地想擁有她。

這塊玉佩,是信物、是定情。

「龍公子。」女乃娘上前說︰「你的心意我們真的很感激。但我家小姐實在不能接受你這塊玉佩──」

「為什麼?」

「你有所不知,公子。我家小姐原是翰林大學士殷重煜的獨生女。與吏部尚書姚大人的公子打娘胎便指月復為婚,老早就定下了親事。我們此次進京。就是前來投靠姚大人的──」

「女乃娘!」殷莫愁忙喊住她,蹙了蹙眉,阻止她再說下去。

龍天運眼眸霎時冷冰起來。閃過一抹不痛快。肅森冷殺。「你是說吏部尚書姚謙?」很是陰沉的聲音,令人不安。

「是的。龍公子。你認識姚大人?」女乃娘再次被他的氣勢震懾住,困難地吞了吞口水,小心地試探。他這樣直呼朝廷大臣的名諱,冷峻迫人的姿態,氣魄非常。

龍天運置若罔聞,不理女乃娘的探詢,轉向殷莫愁,硬將玉佩送到她手里,說道︰「收下。進京後,若是姚府不肯收留,或是有任何其它困難,你就持這塊玉佩到城東的紫禁府,自然會有人安排,讓你暫時安身。」

「紫禁府!?大哥──」龍如意有些情急不明白。他不知道龍天運心里究竟怎麼打算。紫禁府遠離皇城,是龍天運無事最喜耽留的地方,沒得他的允許,即使是皇親國戚,也不許任何人隨意進入。他要殷莫愁到紫禁府,意思已經很明顯。但殷莫愁已和姚府訂親。他此舉也應該意在相助而已才對。卻怎麼……龍如意愈想愈不明白。

龍天運淡淡掃他一眼。他決定的事,從來不必多解釋。

殷莫愁望著手中的玉佩,抬頭看看龍天運。再轉向女乃娘,再將視線轉回玉佩,又抬頭看看龍天運,神情有些迷惘。

「小姐,既然龍公子一片好意。我看就收下吧!」女乃娘留著萬一。或許會有用處。

殷莫愁沉默半晌,將玉佩輕輕攏在手里。

龍天運冷眸帶熾,隱約有笑意。他傾近著莫殷愁,看著她,專心一意只對著她,說︰「你等著。」就這麼一句話,為這場邂逅寫下開頭,注了一個縛情咒。

棚外金光點點,透過茅頂的隙縫,留下許多疑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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